新年礼物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3764 字 约 13 分钟

爱情婚姻道德

雅克·朗达尔用完晚餐后,让他的用人出去,他自己要一个人坐在书桌前写几封信。

他每年都是这样在写信和梦想中度过的,为了对自己从去年年终以来发生的事作一次回顾。随着那些老朋友的脸在他眼前浮现,他给他们每人写上几行,作为对新年的祝贺。

他坐下来,将抽屉拉开,从里面拿出一张女人的照片,看了看,吻了一下;随后,把它搁在信笺旁,拿起笔写道:

新年礼物

我亲爱的伊蕾娜,您大概已经收到了一件我送女人的小纪念品;今天晚上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是为了对您说……

羽笔停住不动了。雅克站起来,开始来回走动。

十个月以来,他有了一个情妇,这决不是一个一般的情妇,不是在交际场上、剧院里、大街上到处可以遇到的那种风流女人,而是一个他爱过并且征服了的女人。虽然他年纪还不大,他却已不再是一个年轻人了,他总是怀着一种积极和务实的精神严肃地看待生活。

因此,他正在做他的一年一度的感情总结,制作他的已经消失或者新近形成的友谊以及进入他生活的事和人的一览表。

他的第一阵对于恋爱的热情已经平静下来了,他用一种商人在计算时的精确性捉摸着自己对这种情感的心态,并竭力想猜出他将来会变成什么样。

他从中发现了一种由柔情、感恩和产生长远而坚强的联系的千百种小接触形成的深厚的感情。

一声铃响吓了他一跳。他犹豫了一下,开不开门?不过他心里在想,门总是要开的;在这新的一年即将开始的夜里,无论是谁经过这里并敲了门,总是应该接待的。

于是他拿起一支蜡烛,穿过前厅,拔去门闩,转动钥匙,把门拉开;他看到他的情妇站在门外,双手抵在墙上,脸色白得像死人。

他结结巴巴地问:

“您怎么了?”

她回答说:

“你一个人在家吗?”

“是的。”

“用人不在吗?”

“不在。”

“你不出去吗?”

“不出去。”

她进来了,像一个熟悉屋内情况的女人那样走进客厅,瘫倒在沙发上,双手掩面,伤心地哭起来。

他跪在她面前,用力把她的双臂拉开,看着她的眼睛,接连着说:

“伊蕾娜,伊蕾娜,您怎么啦?我求您,告诉我您怎么啦?”

于是,她一面呜咽一面说:“我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

他不懂她的意思。

“这样生活下去?……怎么回事?……”

“是的,我再也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了……在我家里……你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太可怕了……我再也不能……我太痛苦了……他刚才还打我……”

“谁?……你的丈夫?”

“是的,我的丈夫。”

“啊!”

他感到很惊奇,因为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位丈夫竟会如此粗野。这是一个交际场上的体面人物,一个出入于俱乐部和剧场,经常骑马击剑的人物;大家都认识他,提起他,称道他;他彬彬有礼,风度翩翩,但思想平庸,缺少真正有教养的人所必不可少的真才实学;但他却得到了有各种偏见的人的尊敬。

他关心他的妻子就像那些出生高贵的有钱人一样。他十分关注她的愿望,她的健康,她的衣着,而且让她的行动完全自由。

自从朗达尔成为伊蕾娜的朋友以后,他就可以跟她的丈夫握手了;她的丈夫跟任何交际场上的丈夫一样,知道应该如何对待自己妻子的至交好友。后来,当雅克又从朋友变成情人以后,他和她丈夫的关系当然也变得更融洽了。

他从来也没有看到过,也没有猜想过,在这个家庭里会发生什么风波,因此听到这个出乎意料的家庭秘密,不觉大吃一惊。

他问道:

“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于是她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从她结婚那一天起的整整一生的故事。第一次不和的原因完全是没来由的,后来因性格不合,相互间的矛盾也就越来越大。

接下来便是争吵,直至完全决裂,表面上似乎看不出来,实际上已无可挽回,可是她丈夫却越来越凶狠,粗暴。现在他很嫉妒,嫉妒雅克,刚才两人吵了一场以后,他还打了她。

她语气果断地接着说:“我不再回到他家里去了,随你怎么安排我。”

雅克坐在她面前,他们的膝头抵在一起;他握住她的手说:

“我亲爱的朋友,您要犯一个不可补救的大错误了。如果您要和您的丈夫分手,您要把错误推在他身上,这样才能保持您上流社会的女人的地位,使别人对您无可指摘。”

她不安地看了他一眼,问道:

“那么,您说我该怎么办?”

“您还是回家去,忍着点,还是这么生活下去,一直到您能够跟他光明正大地分手离婚为止。”

“您要我干的事,不是一种怯懦行为吗?”

“不,这是明智的,合乎情理的做法。您有一个很高的地位,一个要维护的姓氏,还有一些要继续交往的朋友和需要谨慎对待的亲戚。决不能因为一时的冲动,忘乎所以,而失去这一切。”

她站起来,语气激烈地说:“哼,不,我不能再忍受下去了,不可挽回了,不可挽回了,不可挽回了!”

随后,她把双手搭在她朋友的肩膀上,盯着他的眼睛问:

“你爱我吗?”

“爱。”

“真的吗?”

“真的。”

“那么,把我留下。”

他大声说道:

“留下你?在我家里?你真是疯了!这样就会把你彻底毁了,无可挽回地毁了!你真是疯了!”

她像一个知道自己说话的分量的女人那样,神情严肃地,慢慢地接着说:

“听着,雅克。他不准我再跟您会面,我也不想像演戏一样偷偷地到您家里来。所以您必须作出决定,要么失去我,要么留下我。”

“我亲爱的伊蕾娜,如果这样的话,您就先办好离婚手续,随后我再娶你。”

“这样的话,您最早也得在……两年以后娶我。您爱我倒真有耐心!”

“喂,您倒是想想看,如果您留在这儿,他明天就可以来把您带走,因为他是您的丈夫,因为他有法律上的权利。”

“我并不要求您把我留在您的家里,雅克,而是要求您把我带到随便什么地方去。我原来以为您很爱我,会做到这一点。我现在知道我想错了,再见。”

她转身快步向门口走去,一直到她快要走出客厅时他才抓住她。

“请听我说,伊蕾娜……”

她挣扎着,什么也不愿再听他的,眼里饱含着泪水,呜咽着说:

“让我走……让我走……让我走……”

他强使她坐下,再次跪在她面前,再三说理,反复劝说,想使她懂得她的计划是没有理性的,是充满可怕的危险性的。为了说服她,他该说的话什么都没有忘记说,甚至在他的柔情中去寻找可以说服她的理由。

因为她还是一声不响地、冷冰冰地坐着,他请求她,哀求她听他说,相信他并听从他的劝说。

等他讲完以后,她只是回答说:

“现在您是不是准备让我走了?请放开我,让我站起来。”

“想想吧,伊蕾娜……”

“您放不放开我?”

“伊蕾娜……您的决心就不能更改了吗?”

“您放不放开我?”

“只要请您告诉我,您的决心,您今后必将痛苦地后悔的疯狂的决心,就不能更改了吗?”

“是的,放开我!”

“那么,别走,你很清楚,这儿就是你的家。我们明天早上就动身。”

不管他如何说,她还是站了起来,并语气生硬地说:

“不,已经太晚了,我不想接受你的奉献,我不想接受你的牺牲。”

“别走!我做了我该做的事情,我说了我该说的话,我对你已经尽过责任了。我的良心是平静的。把你的愿望说出来,我会照办的。”

她又坐下去,久久地注视他,随后用非常平静的声音问他:

“那么,你解释一下。”

“什么?你要我解释什么?”

“一切……你为了要改变我的决心而要做的一切。我再看看我该怎么办。”

“可是我什么也没有想过。我刚才只不过是提醒你,你正在干一件荒唐的事情。而你坚持要这样干,那么我就要求,甚至坚决要求,在这件荒唐的事情中承担我应该承担的责任。”

“一个人这样快改变主意是不自然的。”

“听着,我亲爱的朋友。这儿既不存在什么奉献的问题,也不存在什么牺牲的问题。从我意识到我爱你的那一天起,我心里就像世界上所有的情人应该想的那样在想:

“一个爱上了一个女人的男人,他全力征服了她,得到她并占有她,这样的男人便在他和她之间订下了一个神圣的契约。当然一定要是一个像你一样的女人,而不是一个行为放荡的轻薄女人。

“婚姻有一种巨大的社会价值和法律价值,而在我看来,由于有了产生一般缔结婚姻的那些条件,那么它只具有一点点微小的道德价值。

“因此,一个受法律约束的女人,如果她不爱,也不能爱她的丈夫,她的心并无所属,遇到了一个她中意的男人,便委身于他,而这个未经结合的男人就这样得到了她。我认为他们由这种相互出于自由意志的结合,比在市长面前支支吾吾说的‘同意’要贵重得多。

“我还认为,如果他们两人都是诚实的人,那么他们的结合应该比所有的祝福所许诺给他们的更亲密,更牢固,更健全。

“这个女人冒尽了一切风险。就因为她知道这一点,因为她奉献出一切,她的心,她的身体,她的灵魂,她的荣誉,她的生命,因为她已经预见到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危险,所有的灾难,因为她敢于做出大胆和勇敢的举动,因为她已下定决心,准备向一切挑战。她的丈夫可以杀她,社会可以唾弃她,就因为这样,她对丈夫的不忠行为才应该受到尊敬;就因为这样,他的情人在得到她时,应该预见到一切,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应该把她看得高于一切。我再没有什么要说的了,在一开始我已经对您说了一个理智的男人应该对您说的话,现在我的话已经说完了,剩下的只是一个男人,一个爱您的男人,请下命令吧。”

她一下子变得容光焕发,用她的嘴唇封住了他的嘴,并轻轻地对他说:

“我刚才说的都是假的,亲爱的,什么事也没有,我的丈夫没有任何怀疑。可是我想看看,我想知道你将怎么办,我想得到一些……一些新年礼物,你现在已经给我了,谢谢……谢谢……天主啊,我是多么快活啊!”

王振孙 译

(1)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七年一月七日的《吉尔·布拉斯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