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榄园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17692 字 约 59 分钟

父子冲突宗教救赎人性黑暗

加朗杜是普罗旺斯省的一个小海港,藏在皮斯卡湾的深处,在它两侧各有一个大海港,就是马赛和土伦。那一天,海港周围的人望见维尔布瓦神父从海上打鱼回来,都走下海滩去帮助小船靠岸。

神父一个人坐在船里,像一个专业的海员那样划着桨;虽然他已经五十八岁了,但仍有那种少见的精力。他袖子卷得很高,露着肌肉强健的胳膊,撩起的教士服夹在双腿中间,胸前的纽扣稍许解开几个,卷边的三角帽搁在身边的长凳上,头上戴一顶白帆布面的软木铜盆帽,那副模样就像是热带地区的一个健壮而奇特的传教士。这样的传教士天生是为了冒险猎奇的,而不是为了传教布道的。

为了认准靠岸的地点,他不时地回过头来望望,然后又有节奏地、很规范地用力向岸边划去,再一次让那些蹩脚的南方水手看看北方人划船的身手。

橄榄园

小船冲过来,触到了沙地,在沙地上滑行,就像是想让它的龙骨在整个沙滩上滑过去似的。接着它突然一下子停住了,于是那五个看着神父划过来的男人走了过来。他们的态度很亲切,很高兴,对神父都有着好感。

“怎么样!鱼打得不少吧,神父先生?”其中一个用很重的普罗旺斯省的口音问。

维尔布瓦神父把两支桨收起放进船里,摘下头上的铜盆帽,换上三角帽,捋下袖管,扣上教士服的纽扣,恢复了他乡村神父的仪容和尊严,然后很得意地回答:

“是啊!是啊!鱼打得不少;三条狼鲈,两条海鳝和几条鱾鱼。”

五个渔夫走到小船边,俯下身子,用一种内行的神气仔细地端详那些已经死了的鱼:肥肥胖胖的是狼鲈;扁平脑袋的是海鳝,那是一种形状丑恶的海蛇;还有紫色的、带有橘黄色之字条纹的是鱾鱼。

他们之中有一个人说:

“我把这些鱼送到您的小别墅里去吧,神父先生。”

“谢谢您,我的朋友。”

神父跟他们握了握手就和那个替他送鱼的人一起走了,让其余几个人去收拾那条小船。

他迈着大步慢慢地走着,显得很有精神而且神情威严。因为刚才划桨用了很多力气,现在身上还很热;在走到油橄榄树下面稀稀朗朗的阴影里时,他不时地除下帽子,让他那长着短短的直竖着白发的方额头透透气,这是一个不太像教士而更像是军官的额头。傍晚的空气虽然还是热烘烘的,不过受到海面微风的影响,还是稍许凉爽些了。他已经能望见他那个村子,村子位于山谷中间的一个山冈上;山谷很宽阔,像个平原似的通向下面的大海。

那是七月的一个傍晚。炫目的太阳几乎已经落到远处群山的锯齿样的峰顶后面去了。教士的影子变得非常长,斜斜地映在蒙着一层灰土的白茫茫的大路上;他那顶巨大的卷边三角帽在旁边的田野里投下了一大块黑影,这块黑影仿佛在作攀高游戏,遇到一棵橄榄树便急速地爬上去,接着又跳到地上,在树与树之间爬行。

夏天里,在普罗旺斯的道路上总是蒙上纤细的尘土,一种难于触摸的粉末。现在在维尔布瓦神父的脚下扬起的就是这种尘土,像烟雾似的使他教士服的下摆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颜色。他走着,现在感到凉爽了。他把双手插在衣袋里,步伐缓慢而强健,就像一个惯于爬山的山里人。他的平静的眼睛望着村子,在这个村子里他已经做了二十年的本堂神父。这个村子是他自己选中,经上面特别照顾指定给他的,他指望在这里终其一生。教堂,他的教堂是用棕色石头砌成的、一大一小两个方形的钟楼,竖立在山冈顶上,四周是顺着山坡盖的民房。在这个南方的风景秀丽的山谷中间,钟楼的古代建筑的侧影,看上去不像是教堂的钟楼,倒像是碉堡的塔楼。

神父很高兴,因为他打到了三条狼鲈、两条海鳝和几条鱾鱼。

他之所以受人尊敬,主要是因为他虽然已经年迈,也许在当地可以算是最强健的人;这一次他又可以在他的教徒们面前,夸耀一下他的小小的胜利了。满足于这种于人无害的虚荣心是他莫大的愉快。他的枪法很好,能用手枪射断花茎;有时还跟他的邻居、当年在军队里当过剑术教师的烟店老板比比剑;而且在这一带海岸边,他游泳游得比谁都好。

他以前是德·维尔布瓦男爵,在上流社会中很有些名气,而且很风雅;在三十二岁那一年,因为失恋痛苦,出家当了教士。

他是庇卡底的一个拥护王室和笃信宗教的旧家子弟,几百年来,这个家族为军队、司法界和教会提供过许多有才华的子弟;起初他想听从母命舍身教会,后来在父亲的敦促下,决定到巴黎去学习法律,准备在毕业以后在法院里寻觅一个重要职位。

可是就在他快毕业时,他的父亲去沼泽地打猎,得了肺炎死了;他的母亲伤心过度,不久也离开了人世。他突然一下子继承了一大笔财产,于是放弃了种种寻找职业的计划,一心去安享他的富贵了。

他原是个漂亮的小伙子,很聪明,虽然思想方面也像肌肉方面一样受到了庇卡底乡下贵族的遗传,不免受到宗教、传统和原则的束缚,然而在正式的上流社会里,他还是讨人喜欢的。他以严谨、富裕和被人尊重的年轻人身份享受着生活的乐趣。

后来在一个朋友的家里,经过了几次会面以后,他爱上了一个年轻的女演员,她是音乐戏剧学院(2)的一个十分年轻的学生,在奥德翁剧院(3)初次登台就一举成名。

他对她的爱是十分强烈的,就像一个天生爱走极端的人那样强烈地爱着她。她在首次登台时就获得了成功,而他就是看了她那次扮演的角色便爱上了她。

她长得漂亮,但是天性邪恶,还要装出一种他称之为安琪儿神气的天真烂漫的孩子气。她知道如何去完全征服他,使他如痴如醉,成了一个疯狂的崇拜者;女人的一个眼色或者是一条裙子就足以把他烧死在致人死命的情欲的火堆里。于是他和她姘居了,使她离开了舞台,并且用一种日益高涨的热情爱了她四年之久。毫无疑问,如果不是某一天,他发现了她早已和介绍他们认识的那个朋友也有私情的话,他一定会不顾门第、不顾家庭世代相传的荣誉观而和她结婚的。

这件事因为她怀了孕而变得格外严重了;而他呢,只等着孩子出生以后就下决心和她结婚。

当他手里拿到了证据,也就是在抽屉里偶然发现的那些信件时,他的粗暴脾气完全发作了,因为他本是个野心未驯的人。他责备她的不忠,她的卑贱和鲜廉寡耻。

而她呢,原本就是个巴黎街头无人收管的孩子,既不知道什么是羞耻,也不懂什么是贞节,对那个男人和对这个男人一样,都觉得自己能掌握得住;而且她还和那些胆大包天、一时兴起便可登上街垒去打仗的村妇一样,因此她便开始顶撞他,辱骂他;后来在他举起拳头要打她时,她却指着自己的肚子要他看。

他的手停住了,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起来,他想起了在这个被玷污了的肉体里,在这个下贱的身躯里面,在这个肮脏不堪的人的身子里,有着自己的后代啊!于是他向她扑过去,准备把她们两个一起杀死,把那种双重的羞耻毁掉。她害怕了,觉得自己要完蛋了;就在她在他的拳头下打滚时,看到他的脚正要朝她那个已经怀了孕的大肚子踩下来的时候,她伸出双手去挡,并高声叫道:

“别杀死我。这不是你的,是他的。”

他猛地向后一跳,因为受到巨大的惊骇,他的怒气也和他的脚跟一样悬在那儿不动了。他结结巴巴地问:

“你……你说什么?”

她呢,从这个人的怕人的目光和动作里,看到了死亡的影子,于是突然害怕得像发了狂似的,又重复了一遍:

“这不是你的,是他的。”

他一下子像是被打倒了,从牙缝里迸出了这句话:

“孩子吗?”

“是的。”

“你胡说!”

说着他又重新提起了那只似乎要踩死人的脚,这时候他的情妇已经跪起来竖着身子,一面试着向后躲避,一面始终结结巴巴地说:

“我不是已经跟你说过是他的了吗?如果是你的,为什么我不早就有了呢?”

这个似乎是千真万确的理由一下子打动了他的心。一个人在恍然大悟的刹那间,会觉得一切理由都闪着正确的光辉,变得精确无误,无可辩驳,有根有据,无可抗拒,所以他被说服了,深信自己不是她身上怀着的倒霉孩子的父亲;于是他如释重负,身心都变得轻松和平静,决定不去消灭这个下贱的女人了。

他用比较平静的声音对她说:

“起来,滚吧,别让我再看到你。”

她只能自认失败,听从了他的话,走了。

他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她。

他也离开了巴黎,向着太阳往法国的南部走去,一直走到地中海海边一个山谷中央的小村子才停住。他看中了村子里一个临海小客店,要了个房间便住下了。他在那儿住了一年半,一直过着伤感绝望的孤独生活。他带着痛苦的回忆过着日子,回忆那个对他不忠的女人,回忆她的娇媚,她的笼络手段,她的不可告人的蛊惑媚态,一面还不无惋惜地对她从前的陪伴和爱抚念念不忘。

他在普罗旺斯的那些山谷间来往游逛,阳光从灰白色的油橄榄树叶间洒下来,照着他那颗烦恼不休的可怜的脑袋。

不过,他从前那些宗教观念,他那些多少已经减弱了的信仰上的热忱,在这种痛苦的孤独生活中,又慢慢地回到了他的心里。从前,他把宗教看作是对付不可知的生活的藏身之所,现在,他把它看作是对付欺骗人、折磨人的生活的藏身之处。他本来就保持着种种做祈祷的习惯,在悲痛中就更加热心于宗教了。他常常在黄昏时跪在昏暗的教堂里做祈祷,教堂里只有圣坛的尽头点着一盏灯,那是祭坛的神圣守护者——天主存在的象征。

他把他的痛苦倾诉给这位天主,也就是他的天主听。他请求天主怜悯他,帮助他,保佑他,安慰他;并且在他一天比一天更加热烈的祷词里,他的情绪也越来越激动。

他那颗被一个女人的爱所折磨、所创伤的心并未关闭,依然在搏动着,并渴望着温柔的爱情;慢慢地,由于不断地祈祷,由于用越来越虔诚的习惯去过隐居生活,由于全身心地沉浸在忠实信徒们跟那位安慰苦难者、吸引苦难者的救世主之间的精神联系之中,那种对天主的神秘的爱进入了他的心中,并战胜了另一种爱。

于是他重新拾起他初期的计划,决定把他的余生奉献给教会,而他本来也是应该把纯洁的生命献给它的。

所以他出家做了教士。靠了家族和朋友的帮助,他得到了任命,在这个他无意之中碰到的村子里做了本堂神父。他把大部分家产捐给了慈善事业,只留下小部分,以便自己在剩余的岁月里一直能够救济和帮助穷人,他躲进了一种侍奉天主和关怀他人的平静生活里。

他是一个眼界不宽,但是心地善良的神父,他是一个具有军人气质的宗教上的导师。在人生的森林里,我们的本能、嗜好、欲望就是使人迷失的歧路,他这个宗教上的导师就用强迫的方法把迷失在森林中的人引到正路上来。但是过去的他还有许多方面在他身上活着。他还是喜爱种种激烈的运动、高贵的娱乐和各种武器,但是他憎恶女性,憎恶一切女人,他是用孩子们面对一种不可知的危险而产生的恐惧感去憎恶她们的。

那个跟在神父身后走的水手是喜欢聊天的南方人的脾气,他很想说话,但又不敢,因为神父在教徒们的心目中有很高的威望。最后,他终于冒险开口了。

“那么,”他说,“您在那所小公馆里住得很舒服吧,神父先生?”

所谓的那所小公馆,其实就是普罗旺斯的城乡居民一到夏天便去那儿避暑的很小很小的房子。神父的住宅贴着教堂,太小,而且被围在教区的中央,因此他便租下了这所坐落在田野里的小房子,离他的住宅约有五分钟路程。

即使在夏天,神父也不是常常住到这个乡下来,他只是过一段时间来住上几天,在绿色的田野中生活,开开手枪。

“是啊,我的朋友,”神父说,“我在那儿住得很舒服。”

这所矮房子出现了,它盖在树丛中央,涂着粉红的油漆,从橄榄树枝叶间望过去,房子好像被划成了长条,被切成了零零碎碎的小块,在这个四周没有围墙的橄榄园里,这所房子就像是从地下长出来的一个普罗旺斯的蘑菇。

远远地可以看到有一个身材高大的妇人在房子门前走来走去,她正在安排一张小餐桌,每次走回来时,她总会不慌不忙地放上一份刀叉,一只盘子,一条餐巾,一块面包,一只酒杯。她头上戴着一顶阿尔勒(4)女人戴的那种软便帽,那是一种圆锥形的、尖顶上缀着一个小白球的黑绸子或是黑绒布做的帽子。

神父走到她听得到他声音的地方,向她喊道:

“喂!玛格丽特!”

她停住脚步看了看,认出了她的主人,回答道:

“是您吗,神父先生?”

“是我。我给你带来了好些钓来的鱼,你赶快替我煎一条狼鲈,用黄油煎,光用黄油,明白了吗?”

女用人走到他两人跟前,用内行的眼光去审视那些被水手带来的鱼。

“不过,我已经做好了一只白米煨母鸡了,”她说。

“有什么办法呢,鱼到了明天总没有今天刚出水的好吃。我要好好吃一顿,这种事也不是常有的。要说是罪过嘛,也不算太大。”

女用人挑了一条狼鲈,正要拿走时,忽然回头说道:

“噢,神父先生,有一个男人来找过您三次了。”

“一个男人?什么样的人?”

“一个不怎么样的人。”

“什么!一个叫花子吗?”

“也许是的,但我也吃不准。我看多半是个‘马乌法唐’。”

“马乌法唐”这个词是普罗旺斯的土语,意思是坏人,流浪汉。维尔布瓦一听到便笑了起来,因为他知道玛格丽特胆子小;只要她住在这所小公馆里,她便从早到晚,特别是在夜里,总是担心会被人杀害。

他拿了几个铜子给那个水手,水手走了。因为他还保持着当年在上流社会生活时养成的爱清洁卫生的习惯,所以说了一声:“我先去洗洗脸擦擦手就来。”这时,玛格丽特正在厨房里用刀刮着狼鲈的背脊,让那些带有血丝的鱼鳞像银屑似的,掉落下来;她突然喊道:

“瞧,他来了!”

神父转身向大路望去,果然看见有一个衣帽不整的人慢步向他的房子走来。他站着等他过来,脸上露着微笑,笑的是他女用人的惊慌,心里在想:“说真的,她说得有理,他看上去真的像个‘马乌法唐’。”

那个陌生人双手插在衣袋里,双眼盯着神父,从容不迫地走过来。他还年轻,蓄着一丛卷曲的金黄色的胡子,有好几绺打卷的头发露出在一顶软毡帽底下,帽子又旧又脏,谁也猜不出它当初的式样和颜色。他身上穿一件栗色的长外套和一条裤脚边已经磨得破碎的短裤,脚上套着一双绳底帆布鞋,走起路来软绵绵的没有声响,叫人放心不下,那是流浪汉走的那种鬼鬼祟祟的步法。

在走到离神父只有几步远的时候,他用一种像是在演戏的神气除下了罩在额头上的破帽子,露出了一个憔悴、肮脏,但并不难看的脑袋,脑袋顶上已经脱了发,这是过度疲劳或是过早纵欲的标志,因为这个人的年龄决不会超过二十五岁。

神父也赶紧脱帽致意,他猜到并觉得这个人不是一般的流浪汉,也不是失业工人或是经常出入监狱、只会用囚犯切口讲话的惯犯。

“早安!神父先生!”那个人说。

神父简单地回了一声“您好!”不愿意称呼这个衣衫褴褛、形迹可疑的人为“先生”。他们相互仔细地打量着,这个流浪汉的眼光使得维尔布瓦神父感到心慌和激动,就像遇到了一个不知底细的敌人似的。他的心里充满了那种使人心惊肉跳的不安。

最后,那个流浪汉说:

“那么,您认出我来了?”

神父吃了一惊,回答说:

“我吗?没有,我不认识您。”

“啊!您不认识我。请再仔细看看我。”

“再看也没有用,我从来没有见过您。”

“这倒是真的,”那一个含讥带讽地说,“那么我请您看一个您更加熟悉的人。”

他重新戴上帽子,解开外衣的扣子,里面是赤裸的胸膛。瘪瘪的肚子上束着一条红色的腰带,腰带把他的裤子系在他的胯骨上面。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这个信封简直不像信封了,肮脏之极,沾有各种各样的污渍,这种信封一般都藏在流浪的乞丐的衣服夹层里,他们的种种证件,不论真假,偷来的或是合法的,只要在碰到宪兵时可以用来保护自己的自由权的文件都装在这里面。他从信封里抽出一张照片,这种照片当初颇为流行,像一封信那么大,因为经过长时间的携带,加上受到这个人贴肉体温热气的作用,已泛黄了,而且皱巴巴的暗淡无光。

随后,他把照片举在自己脸旁,问道:

“这个人,您认识吗?”

神父走上两步,仔细看了看,不禁大吃一惊,因为那正是自己的照片,是在当年谈情说爱的时代为“她”拍的。

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所以什么也没有回答。

那流浪汉又问了一遍:

“这个人,您认出来了吗?”

神父支支吾吾地说:

“认出来了。”

“是谁?”

“是我。”

“真的是您?”

“当然。”

“那么!现在请看看这两个,您的照片和我的相貌。”

他早已看出这个倒霉蛋了,看出这两个人,照片上的人和照片旁边在笑的人,竟像两兄弟般相像;但是他还是弄不明白,于是结结巴巴地问:

“您究竟要我干什么?”

这时候,那个无赖恶狠狠地说:

“我要干什么吗,我要您先承认我。”

“您究竟是谁?”

“我是谁?请您到大路上去随便问哪一个人,请问问您的女用人吧;要是您愿意,请您把照片给本村的村长看看,问问他吧,我可以担保他会笑出来的。啊!您不愿意承认我是您的儿子吗?我的神父爸爸。”

这时老人举起了双手,做出在绝望中哀求天主的姿势,他哀叹着说:

“这不是真的。”

年轻人走上前去,面对面地对他说:

“啊,这不是真的!啊,神父!别再撒谎了,听明白了没有?”

他一脸凶相,双手紧握拳头,并且说话时满怀信心,使得神父一步步后退,心里思忖着他们两人究竟是谁搞错了呢。

不过,他再一次肯定地说:

“我从来没有过孩子。”

对方马上反驳说:

“也许连情妇也不曾有过,是吗?”

老人断然地回答了两个字,一种得意的自白:

“有过!”

“而那个情妇被您撵走的时候,没有怀着孕?”

二十五年前被硬压下去的怒火实际上并未压灭,只是被封闭在这个痴情男子的心底里,被对宗教的信仰、听天由命的虔诚和与世无争的心情筑起的拱顶覆盖着,如今,它,从前的怒气,突然冲破了这个拱顶,他火冒三丈地大声嚷道:

“我撵走她是因为她欺骗了我,是因为她那时候身上怀着一个别人的孩子;先生,如果那孩子是我的,我早就把她连同您一起都打死了。”

年轻人因为神父这种出于真诚的怒气感到有些意外,他有点犹豫,随后用比较温和的态度问道:

“谁告诉您那是别人的孩子?”

“是她,是她在和我吵架时自己说的。”

这时候,那个流浪汉并不反驳这句话,只是用流氓无赖在评论别人时用的淡漠的语气说:

“那就是妈妈在和您吵架时自己也弄错了,就是这么回事。”

神父在一阵暴怒过去之后又镇静下来了,现在他开始盘问对方:

“是谁告诉您,说您是我的儿子?”

“是她在临终时说的,神父先生……还有这个东西!”

他把那张小照片一直送到神父面前。

老人接过照片,心中很懊恼,他长久地、从容地把这个陌生的过路人和自己当年的照片进行比较,他不再怀疑了,这个陌生人的确是他的儿子。

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痛苦,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激动,使他非常难受,好像是对一件往日的罪恶的愧疚。他现在有点明白了,也猜到了一些其余的情况,重新忆起了当年分手时的那个粗暴场面。那个女人,那个不忠实的女人,在受侮辱的情夫的威胁下,为了挽救自己的性命,对他撒了谎,而这个谎言奏效了。他的亲骨肉出世了,长大了,变成了这个肮脏的流浪汉,满身都散发着堕落腐朽的臭气,就像山羊的膻味一样。

他讷讷地说:

“让我们一起走几步,再好好谈谈,好吗?”

那一个冷笑一声说:

“当然好!我就是为这个来的嘛。”

他们肩并肩地在橄榄园里走着,太阳已经隐到地平线下面去了。南方夜晚的凉气给田野铺了一层看不见的寒冷的外衣。神父打起了寒颤,由于当主祭的习惯,他下意识地突然抬起眼睛,看见四周都是圣树的灰白色的小叶子在天空下微微颤动,这些圣树曾经用它们稀疏的阴影遮隐过基督一生中最大的痛苦,他一生中仅有的一次软弱。

他不由自主地祈祷起来,那是内心的不出口的祈祷,一种短促的、绝望中的祈祷,信徒们哀求天主时常用的祈祷:“我的主啊,救救我吧!”

随后他转过头来对他的儿子说:

“那么,您的母亲已经死了吗?”

在说“您的母亲已经死了吗”这句话时,他感到又一次新的悲伤,这种悲伤一下子揪紧了他的心,他感到的是一种从来没有把往事完全忘却的人的肉体上的异样的痛苦,是他受过折磨的一种残酷的回声;也许还不止于此,因为她已经死了,他感到的还是青年时代那种使人发狂的为期不长的幸福悸动,而如今那个青年时代除了在回忆上留下的创伤之外,什么也没有留下。

年轻人回答:

“是的,神父先生,我的母亲已经死了。”

“已经很久了吗?”

“是的,已经有三年了。”

神父又有了怀疑。

“那么您为什么不早来找我呢?”

那个人犹豫了一下,说:

“我那时候办不到。我有一些别的麻烦……不过,请原谅,我暂时不谈,我以后再把这些秘密告诉您,现在我只能对您说,从昨天早上起我还什么也没有吃过。”

一阵怜悯之心一下子震动了老人的全身,他突然伸出双手说:

“唉,我可怜的孩子!”

年轻人握住了神父那双伸过去的大手,他的比较瘦削的、潮热的手指被大手包住了。

然后他用他那一贯的嬉笑态度说道:

“那么,说真的,我开始相信我们会谈得拢的。”

神父开步走了。

“我们去吃晚饭吧。”他说。

他忽然带着一种本能的、模糊的、异样的愉快心情想到了他刚打来的鱼,还有那份白米煨母鸡,在这一天对这个可怜的孩子来说,可以说是一顿丰盛的晚餐了。

那个阿尔勒女人很不放心,她在门口等着,嘴里在咕哝。

“玛格丽特!”神父喊道,“快把桌子搬进屋里去,快点,摆上两份刀叉,快点,快点。”

女用人想到主人要跟这个坏人一起用餐,吓得愣住了。

于是维尔布瓦神父亲自动手,把原已为他准备好的那份餐具收起来,带到楼下那个唯一的客厅里去。

五分钟以后,他已经和那个流浪汉面对面坐下,面前放着满满一盆白菜浓汤,盆中的热气在他们两人中间升起。

两只盘子都盛满了菜汤之后,流浪汉便贪馋地一大匙一大匙地吃了起来。神父已经不觉得饿了,只是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香喷喷的浓汤,让面包剩在盘底里。

忽然他问道:

“您叫什么名字?”

那个人因为肚子已经吃饱,感到很满意,笑着说:

“因为不知道父亲是谁,所以我除了用我母亲的姓,也就是您或许还没有忘记的姓以外,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可是我名字却有两个,菲利普-奥古斯特;其实这两个名字对我并不合适。

神父的脸色发白了,他嗓子哽咽地问:

“为什么给您取了这两个名字?”

流浪汉耸耸肩说:

“您应该猜得到,自从妈妈和您分手以后,曾经设法让您的情敌相信我是他的儿子,一直到我十五岁以前,他几乎也有点相信。可是后来我的长相实在太像您了。那个混蛋就不再承认我是他生的了。可是他的两个名字菲利普-奥古斯特已经给我了;如果我运气好,谁也不像,或者我是第三个没有露面的无赖所生,那么今天我就是菲利普-奥古斯特·德·普拉瓦隆子爵,是参议员普拉瓦隆伯爵追认的私生子了。因此我自己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做‘倒霉蛋’。”

“这些事,您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他们当着我的面争吵,吵得非常厉害。唉!也就是这些事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生活。”

这时候有一种东西压得神父透不过气来,这种东西比半小时以来他所感受的和忍受的一切更加使他难以忍受,更加使他痛苦。他开始感到窒息,而且越来越厉害,最后会使他送命;然而原因并不是他刚才听到的那些事情,而主要是由于那些事情的叙述方式和讲述那些事情的那个无赖汉的卑劣的相貌。他现在渐渐地觉得在那个人和他之间,在他的儿子和他之间,有一道容纳对某些心灵来说是致命的毒药的精神上的臭坑。这个家伙真是他的儿子吗?他还不能够相信。他想得到所有的证据,他想知道一切,了解一切,要耐心地忍受一切。他重新又想到了那些围绕着他的小公馆的油橄榄树。他再一次喃喃地祈祷:“我的主呀,救救我吧!”

菲利普-奥古斯特已经吃完了浓汤。他问:

“神父,没有别的吃了吗?”

因为厨房不在正房以内,盖在外面的附属的房子里,玛格丽特听不见神父的叫声,所以每当他需要使唤她时,就在那面挂在墙上的中国铜锣上敲几下。

于是他拿起敲锣的皮槌,在那个圆形的铜片上捶了几下。锣声开始时很弱,随后逐渐响亮起来,清晰起来,变成了颤巍巍的、尖锐的、刺耳的、可怕的声音,就像是被捶打的铜片的哀鸣声。

女用人出现了。她皱着眉头,恶狠狠地向那个“马乌法唐”看了几眼,就像出于她义犬忠仆的本能,已经预感到将降临在她主人身上的悲剧。她手里端着那盘用黄油煎好的狼鲈,散发着扑鼻的香味。神父用汤匙把鱼从头到尾划成两半,把鱼脊那一半给了他青年时代生下的儿子。

“这是我刚才打来的。”他说,在痛苦之中流露出一些还剩下的得意之情。

玛格丽特没有走开。

神父接着说:

“拿些酒来,要好的,科西嘉的白葡萄酒。”

她几乎要做出反抗的姿势,他只好神情严肃地再说一遍:“去吧,拿两瓶来。”因为请人喝酒对他来说是不常有的乐事,因此他总要自己也喝上一瓶。

菲利普-奥古斯特高兴了,他喃喃地说:

“妙啊,好主意!我有好久没有这样吃过了。”

两分钟后,女用人回来了,可是神父却觉得这两分钟简直长得没有个尽头,因为他现在需要知道一切,这种需要像地狱中的烈火一样烧得他热血沸腾。

两瓶酒都已打开了塞子,可是女用人还是待着不走,眼睛瞪着那个人。

“你去吧,”神父说。

她装作没有听见。

他几乎用凶狠的语气又说了一遍:

“我已经吩咐过你,你走吧。”

她这才走了。

菲利普-奥古斯特狼吞虎咽地吃着鱼;他的父亲看着他,在这张和自己如此相像的脸上,竟发现了那么多卑劣的东西,他真是越来越惊奇,越来越苦恼了。那些被维尔布瓦神父放到嘴里的小鱼块始终留在嘴里,他的嗓子眼发紧,咽不下去。他咀嚼了很长时间,一面在那些涌现到自己脑海里的问题中,寻思着哪一个是他最急于要知道答案的。

他终于低声问道:

“她是生什么病死的?”

“肺病。”

“病得很久吗?”

“将近一年半吧。”

“怎么会得这个病?”

“不知道。”

两人都不作声了。神父在思索。有那么多他也许早就想知道的事,现在都压在他的心头了,因为自从他们关系破裂那一天起,自从他差点打死她的那天起,他就一直没有知道过她的任何消息。当然他也并不想知道,因为他已经决心把她和自己的美好日子都扔进忘却的深沟里;可是她现在已经死了,因此他觉得自己的心头突然产生了一种想弄弄明白的强烈的愿望,一种含有妒意的愿望,一种几乎是一个情人才有的愿望。

他接着又问道:

“她不是单身过的,是不是?”

“是,她一直是和他一起过的。”

老人打了个哆嗦。

“跟他!跟普拉瓦隆吗?”

“当然啰!”

这个当年受了欺骗的人算了一下,那个欺骗他的女人跟他的情敌一起过了三十多年。

他不由自主地结结巴巴地说:

“他们一起过得幸福吗?”

“幸福的,有时候很快活,有时候差一点。如果没有我就好啦。所有的事情都因为我而弄糟了。”

“怎么会呢?为什么呢?”神父说。

“我已经对您说过了。在我十五岁以前,他相信我是他的儿子。不过这老头儿并不笨,他发现了我和您相像以后,就经常发生争吵。我呢,经常在门外偷听。他责怪妈妈不该欺骗他。妈妈反驳说:‘那是我的错吗?在你要我的时候,你明明知道我是别人的情妇。’那个别人,就是您。”

“啊!他们有时候也谈起我?”

“是的,不过在我面前,他们从来没有提过您的名字,除了最后一次,妈妈觉得自己不行了,在临死的那几天才说了出来。不管怎么样,他们还是不放心的。”

“那么您……您是不是早就知道您母亲所处的地位是不正常的?”

“当然知道!我,我又不笨,我从来就不笨。一个人开始明白事理以后,这些事情一猜就猜到了。”

菲利普-奥古斯特一杯接一杯地自斟自饮,眼睛里闪着亮光,因为饿得太久,醉得也快。

神父看出他醉了,本想阻拦他不要再喝,后来忽然想起他喝醉后会口没遮拦,就拿起酒瓶,又给年轻人的酒杯斟满了酒。

玛格丽特端来了白米煨母鸡。她把菜放在桌子上以后,又瞪着双眼盯着那个流浪汉,然后气鼓鼓地对她的主人说:

“您看啊,他已经醉了,神父先生。”

“别管我们,”神父回答说,“你走吧。”

她使劲地把门一摔就走了。

他问道:

“您母亲可曾说过我什么?”

“就是一个女人寻常说被她丢弃的男人的那些话,说您脾气不好啦,叫女人感到讨厌啦,要是全听您的话,女人就没法过日子啦,等等。”

“这些话她经常说吗?”

“是的,有时候为了不让我听懂,故意说得含糊其词,不过我全都猜得出来。”

“您呢,在这个家里他们待您好吗?”

“待我吗?起先很好,后来很坏。等妈妈看见我在坏她的事时,就把我撵走了。”

“怎么会这样呢?”

“怎么会这样!这很简单。在十六岁那年,我干了些荒唐事;那些坏蛋为了不让我拖累他们,就把我送进了感化院里。”

他把两只胳膊支在桌子上,双手捧着脸蛋。他完全醉了,神志迷糊,忽然有了一种酒鬼们常有的强烈的自我吹嘘的欲望。

他和蔼地微笑着,嘴唇上显出一种女性的媚态,神父一看便知道的阴险的媚态,就是那种当年曾经征服了他并使他堕落的媚态,而且觉得它是可憎的,但又是迷人的。现在这个孩子像他母亲的地方要多一些,不过不是由于脸部的线条,而是由于那种迷人和虚伪的顾盼,特别是他那骗人的微笑的诱惑性像她,就好像是要张开嘴来把一肚子的坏水倒出来。

菲利普-奥古斯特开始讲了:

“啊!啊!啊!自从我进了感化院以后,我过的那种生活真可以说是一种奇怪的生活,一个伟大的小说家也肯出大价钱来买的。大仲马在他的《基督山伯爵》(5)里讲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也赶不上我所遇见过的。”

他说到这里住了口,露出醉汉思考时那种哲学家般的严肃态度,随后又慢慢地接着说:

“人如果想要一个孩子变好,不管他以前做过一些什么事情,都不应该送他到感化院去,因为那里面坏的榜样实在太多。比如我,我就开了一个很了不起的玩笑,可是结局很糟。有一天晚上九点钟光景,我和三个同学都有点醉意了,我们在福拉克渡口附近的大路上闲逛,忽然遇见一辆马车,赶车的人和他一家坐在车上的人都睡着了,他们是玛蒂农地方的居民,在城里吃完晚饭后回家去。我抓住马的缰绳,把它牵到渡船上,再把渡船往河中央推去。赶车的人听到有响声,惊醒了,可是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举起鞭子一抽,马往前一冲,便带着车子一起掉进了激流里,全都淹死了。后来三个同学告发了我,不过当初他们在看着我干的时候都曾经开怀大笑过。说真的,我们当初真没有想到结果会这么糟,我们原来只希望他们洗个冷水澡,开个玩笑而已。

“从此以后,我为了报复这件根本用不到把我送进感化院的事情,我又干了一些更加严重的事情。不过我也不想把那些事情告诉您了,我只把最后一件事讲给您听听,因为这件事您听了一定会高兴的。我替您报了仇,爸爸。”

神父用一双充满恐怖的眼睛瞧着他的儿子,什么也吃不下了。

菲利普-奥古斯特正准备说下去,神父说:

“不,现在不要说,等一会儿再说。”

他转身过去敲了一下声音刺耳的中国铜锣。

玛格丽特马上就进来了。

她主人的声音非常严厉,吓得她只能乖乖地听命,他命令说:

“把灯给我们送来,还有把那些还没有送来的吃的东西都送来,以后我不再打锣,你就别进来。”

她走了出去,然后又回来了,在桌布上放下一盏绿色罩子的白瓷灯,一大块乳酪,一些水果,随后她走了。

于是神父果断地说道:

“现在,讲给我听吧!”

菲利普-奥古斯特很从容地在自己的盘子里放了些乳酪和水果,把酒杯斟满。第二瓶酒几乎已经空了,虽然神父一点也没有喝。

年轻人嘴里全是吃的,而且酒也喝多了,嘴巴发黏,他结结巴巴地讲下去:

“最后一件事是这样的。那件事非同小可。我那时候已经回了家……我就待在家里不走,尽管他们不愿意也没有办法,因为他们怕我……怕我。啊,我这个人,别人最好是别惹我,倘若有人惹我,我是什么事也干得出来的……您知道……他们可以说是同居的,也可以说不是同居的。他有两个家,一个是做参议员的家,一个是做情夫的家。但是因为他丢不下妈妈,所以他在妈妈这个家待的日子比在自己家里过的要多得多。啊!妈妈……她真精明,真有本事……她懂得如何去控制一个男人!她把他的身心全拴住了,一直到她死。男人们有多么傻啊!总之,我回到了家里;他们因为怕我,只能对我惟命是从。我这个人在必要时是很聪明能干的,无论是用诡计还是用拳头,我无论谁也不怕。后来妈妈病倒了,他把她安置在默朗(6)附近的一所漂亮的房子里,房子周围的花园有森林那么大。她病了一年半……这个我已经对您说过了。后来我们觉得她的日子不多了。他每天都从巴黎来看她,他很伤心,真的很伤心。

“有一天早上,他们叽里咕噜地谈了差不多有一个小时,我正在寻思他们有什么事可以谈得这么久,他们忽然把我叫了过去。妈妈对我说:

“‘我快死了,有一件事,虽然伯爵不同意,我还是要告诉你。’她每次说到他时总称他为伯爵。‘这就是你生身父亲的名字,他现在还活着。’

“以前我曾经问过她一百多次……一百多次……我的父亲叫什么名字……一百多次……她始终不肯告诉我……我记得好像有一天为了逼她讲出来,我还打过她几记耳光,但是一点也没有用。后来她为了免得我再闹,就说您已经死了,连一文钱也没有留下,说您是个没有出息的人,还说是少年时代的一次荒唐行为,是少女的一时失足。她说得那么有根有据,我就相信了,完全相信了。

“她对我说道:

“‘这就是你父亲的姓名。’

“伯爵坐在一把扶手椅上,一连说了三遍:

“‘您不应该说,不应该说,不应该说,罗塞特。’

“妈妈坐在床上,双颊通红,眼睛发亮,那副样子好像现在还在我眼前;因为毕竟她还是很爱我的;她对他说:

“‘那么,请您留点东西给他吧,菲利普。’

“她在和他说话时总叫他菲利普,叫我奥古斯特。

“他像疯子似的喊了起来:

“‘要我留点东西给这个下流东西,休想,留点东西给这个下流坯子,这个凶徒,这个……这个……这个……’

“他说出了好些名称来称呼我,好像他一辈子都在搜寻这些名称似的。

“我的火气上来了,妈妈拦住了我,对他说:

“‘那么您是想让他饿死?因为我,我是什么也没有的。’

“他很从容地回答说:

“‘罗塞特,三十年来,我每年都给您三万五千法郎,一共有一百多万了。您靠了我过的是有钱女人的生活,被人爱着的女人的生活,恐怕还是幸福的女人的生活。可是这个无赖毁了我们最后的几年,我什么也不欠他的,他别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再争下去也没有用了,您要把那个人的名字告诉他,随您的便。我表示遗憾,不过这件事我不再管了。’

“于是,妈妈朝我转过头来。我心里想道:‘好……这样我就可以找到我真正的父亲了……如果他是有钱人,我就得救了……’

“她接着说:

“‘你的父亲德·维尔布瓦男爵,现在叫维尔布瓦神父,他是加朗杜的本堂神父,离土伦不远。在我为了这个人而离开他以前,他是我的情夫。’

“接着她就把一切都告诉了我,只是没有提在怀孕这件事上是怎样欺骗您的。可见世上的女人是从来不说真话的。”

他一面冷笑,一面稀里糊涂地把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他一直在喝酒,脸上始终是笑眯眯的,他接着讲下去:

“两天……两天以后,妈妈死了。他和我,我们两人把她的棺材送到了公墓里去……您说怪不怪……他和我……还有三个仆人……没有其他人了……他哭得非常伤心……我们并排走着……就像亲爸爸和亲儿子一样。

“随后我们回到家里,那时候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我心里想:‘我一定得走,可是一文钱也没有。’我当时身上只有五十个法郎。我能找到什么办法报这个仇呢?

“他碰碰我的胳膊,对我说:

“‘我有话对您说。’

“我跟他走进了他的书房。他在他的桌子前面坐下,然后眼泪汪汪地对我说,他不想像他对妈妈说过的那样狠心地对待我;他请求我不要来骚扰您……这,这是您跟我,我们两人之间的事……他给了我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一千法郎……一千法郎……我……像我这样的人……一千法郎有什么用。我看见抽屉里还有钞票,有一大堆呢。一看见钞票,我就起了杀心。我伸手去接他给我的钞票,可是我没有接他给我的布施,而是冲过去把他摔倒在地,掐住他的脖子,一直扼到他双眼翻白,后来我看见他快死过去了才住手,然后我拿些东西塞住他的嘴,把他绑了起来,剥掉衣服,让他背朝天伏在地上,然后……哈,哈,哈!……我总算替您报了仇啦!……”

菲利普-奥古斯特说到这里,高兴得连嗓子也噎住了,他不断地咳嗽,嘴角依然带着一道显示残忍而得意的皱纹。这时候,维尔布瓦神父又看到了往日使他神魂颠倒的那个女人的微笑了。

“后来呢?”他问。

“后来吗?……哈,哈,哈!……壁炉里生着很旺的火……那时是十二月……妈妈是受了寒死的……旺旺的炭火,我拿起炉子里的铁钩子,在火里烧红……然后就用它……在他背上烫了几个十字,是八个还是十个,我也不知道了,然后我把他翻过来,又在他肚子上烫了一样多的十字。您说,爸爸,这有多滑稽啊!从前在囚犯身上烫印记就是这么干的。他的身子像一条鳗鱼似的扭来扭去……不过我把他的嘴塞得紧紧的,他叫不出声来。随后我拿了那些钞票,一共十二张,连我的一张,一共十三张……这个数目没有带给我什么好运气。我在逃走的时候还吩咐那些仆人,要他们在晚饭以前别去打扰伯爵老爷,因为他在睡觉。

“我凉以为他不会声张出去,因为他是参议员,怕丢脸。可是我想错了。四天之后,我在巴黎的一家饭馆里被逮捕了。我坐了三年牢,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没能早点来找您。”

说到这里,他又喝酒了,后来又含含糊糊地说下去:

“现在……爸爸……神父爸爸!……有一个本堂神父做爸爸不是很滑稽吗……哈,哈!可要好好地对待小乖乖啊。因为小乖乖可不是一个普通人……他已经干了一件非同小可的事……不是吗?……一件非同小可的事……对付那个老家伙……”

维尔布瓦神父从前在不忠实的情妇面前感到的那种疯狂的怒火,现在又在这个凶恶的恶棍面前升上来了。

往日在忏悔室的神秘气氛里,对那些低声讲给他听的那些卑鄙可耻的秘密的事情,他都以天主的名义给予宽恕了,可是现在轮到自己头上,却不感到有丝毫的怜悯心和仁慈心了;他也不再去求助于那位慈悲为怀的救人的天主,因为他明白了无论在天上或是人间,都绝对没有办法去拯救这个遭到如此不幸的人了。

他原本是个情感丰富、性格狂暴的人,后来那种热情和血气已经被神父的职务磨灭了,现在却又猛烈地燃烧起来,变成了一种不可抑制的憎恨。他憎恨这个是他儿子的恶徒;憎恨他像自己,憎恨他像不配做母亲的母亲,变得和她一样坏;憎恨命运把这个无赖如同一个系在囚犯脚上的铁球一样系在他这个做父亲的脚上。

他看见了,而且突然一下子清楚地预见到了一切,因为这个打击把他从二十五年的虔诚的酣睡和平静的心境中惊醒了。

他忽然想到,要想使这个恶人有所忌惮,必须语气强硬地对他说话,必须一开始就把他吓住,于是不管他是不是已经喝得烂醉,便愤愤然咬牙切齿地对他说:

“现在您把一切都告诉我了,该听我的了。明天早上您就走。您要住到我指定的地方去,没有我的命令不准离开。我可以给您一笔生活费,够您花用的,不过数目不大,因为我没有多少钱。如果您有一次不听我的话,那就算是完了,而且我会跟您算账的……”

菲利普-奥古斯特虽然已经醉得糊里糊涂,却听得懂这个威胁的含义;于是他内心固有的那种犯罪意识又萌动了。他一面打嗝一面说出了下面这几句话:

“啊!爸爸,你别威胁我……你是本堂神父……我抓住你了……你将来会变得和其他人一样听话的。”

神父吓了一跳;在他这个老年大力士的肌肉里突然感到有一种无法克制的需要,想抓住这个恶棍,把他像一根小棒一样折断,让他知道非屈服不可。

于是他掀动饭桌向那个人胸口推过去,一面高声叫道:

“啊!当心,当心……我谁也不怕,我……”

那个醉鬼已经失去了身体的平衡,只能在椅子上东倒西歪地扭动。他觉得自己快要倒下去了,并且又在神父的控制之下,于是他眼中流露出杀人犯的凶光,一面向放在桌布上的一把餐刀伸过手去。维尔布瓦神父看见了这个动作,把桌子使劲一推,他的儿子便仰面倒在地上。灯滚到地上熄灭了。

玻璃器皿打碎的乒乓声音在黑暗中响了几秒钟以后,又有一阵像是柔软的身体在石板地上爬动的声音,后来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灯打碎以后,突然而来的黑暗立刻笼罩了他们俩;黑暗来得这么快,这么出乎意外,而且又那么深厚,使得他们如同遇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而呆住了。那个醉鬼蜷缩在墙边,不再动弹了;神父仍然坐在椅子上,沉浸在黑暗里,黑暗也淹没了他的怒火。罩在他身上的黑幕止住了他的狂怒,也止住了他心灵中那一股愤怒的急潮;他心里又产生了一些跟黑夜一般黑暗而愁惨的念头。

一片沉寂,那是一种像坟墓内部一样深邃的沉寂,好像没有一点东西是活的,是有呼吸的。外面也没有任何动静,没有车轮的辚辚声,没有狗吠声,甚至没有一丝穿过树枝或者拂过墙壁的微风声。

这种情况延续了很长时间,也许有一小时之久。忽然那面铜锣突然响了。铜锣只是重重地响了一下,紧跟着又有一样东西摔倒了,椅子也翻倒了,发出了古怪而巨大的响声。

玛格丽特一直在注意着,听到声音便跑了过来;可是她一打开门,眼前却是一片漆黑,吓得她往后退去。随后她浑身发抖,心怦怦地跳,她气喘吁吁地喊道:

“神父先生,神父先生!”

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任何动静。

“天啊,天啊,”她心里在想,“他们干什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她不敢往前走,也不敢回去拿灯,她只想逃走,想喊叫,虽然感到自己的双腿发软,就要倒下去了。她不停地叫着:

“神父先生,神父先生;是我,玛格丽特。”

但是忽然之间,她尽管害怕,出于本能,还想去援救她的主人。这种愿望,还有一种有时会使得女人们变成英雄的勇气,使得她在惊恐中突然大胆起来;她跑回厨房,拿来了一盏灯。

她在门口站住了。起先她看见了那个流浪汉,他挨着墙躺着,他睡着了,或者是好像睡着了;随后,她又看见了那盏打碎了的灯;随后又看到维尔布瓦神父的那双穿着黑鞋子和黑袜子的腿和脚,他大概是在仰面倒下时脑袋撞到了那面铜锣。

她吓得心怦怦乱跳,双手哆嗦着,一遍遍地说:

“天啊,天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慢慢地一步步往前走去,忽然踩在一种滑腻腻的东西上,几乎摔倒。

她俯下身子一看,发现红石板地上有一种红色的液体在流动,在她的脚下蔓延,向门口迅速流过去。她猜到了那是血。

她吓疯了,拔脚就逃,灯也扔掉了,不想再看了;她穿过田野向村子奔去。她双眼盯着远处的灯光跑着,高声叫着,不时地撞在树上。

她那尖锐的喊叫就像猫头鹰的叫声那么凄厉,在黑夜中散开,并不断地喊着:“马乌法唐……马乌法唐……马乌法唐……”

当她跑到村子最前面几所房子前面时,有几个受惊的男人走了出来,围住了她,但是她一言不发地挣扎着,因为她已经失掉了理智。

最后大家终于明白了神父的房子里出了事,于是有一群人带着武器跑去援救。

在橄榄园中央的深沉寂静的夜色里,那所漆成玫瑰色的小公馆变得黑魆魆的,看不出来了。原先它窗子里应该有那么一点微弱的灯光,不过自从那点灯光像一只闭上了眼睛似的熄灭以后,这所房子就掩藏在阴影之中,迷失在黑暗里面,如果不是本地生长的人,根本找不到它。

过了一会儿,有一些灯火擦着地面,穿过树丛向着这所房子过来了。干枯的草地上照射出一道道黄色的亮光,在这些游移不定的亮光的照耀下,那些油橄榄树的弯曲的躯干有时就像一些怪物,有时又仿佛像地狱里的一些扭结在一起的蛇。射向远处的灯光忽然在黑暗中照出了一个灰白而模糊的东西,随后是那所小房子矮矮的方形的墙,跟着就在许多风灯前面恢复了它的玫瑰色。走在前面的是两个手里握着手枪的宪兵、森林看守人、村长和玛格丽特,玛格丽特被人扶着,因为她已经支持不住了;几个乡下人拿着风灯跟在后面。

走到那个依然开着的令人害怕的门口,大家犹豫了一阵。可是宪兵班长抓过一个风灯,走了进去,其他的人也跟着一起进去了。

女用人没有撒谎。地上的血现在已经凝住了,就像地毯似的铺在石板地上。血一直流到那个流浪汉身旁,他的一条腿和一只手浸在里面。

父亲和儿子都睡着了,其中一个喉咙被割断,长眠不醒了;儿子酩酊大醉,熟睡着。两个宪兵猛扑过去,趁他醒来之前在他的手腕上铐上了手铐。他吃了一惊,揉着自己的眼睛,酒还没有完全醒呢。可是等到他看见神父的尸首时,他好像害怕了,而且有些迷惑不解,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怎么没有逃跑呢?”村长说。

“他醉得太厉害了,”班长做了一个这样的解释。

大家都同意他的看法,因为谁也想不到维尔布瓦神父会自杀的。

王振孙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九○年二月十九日至二十三日的《费加罗报》。同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空有玉貌》。

(2) 音乐戏剧学院:一七八九年在巴黎创办,以保持音乐戏剧传统为宗旨。

(3) 奥德翁剧院:一七九七年建于巴黎;它的演员通常都从音乐戏剧学院的毕业生中挑选。

(4) 阿尔勒:法国南部罗讷河口省城市,在罗讷河边。

(5) 《基督山伯爵》:法国作家大仲马的长篇历史小说,情节曲折,场面惊险。

(6) 默朗:巴黎西边城镇,在塞纳河边,属伊夫林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