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人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4976 字 约 17 分钟

科幻短篇小说火星

我正在工作,我的仆人进来通报:

“先生,有一位先生求见。”

“请他进来。”

火星人

我看见一个身材矮小的人向我鞠躬。他看上去像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学堂里的学监,戴一副眼镜,瘦弱的身体没有一个地方能把他过分宽大的衣服撑起来。

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请求您原谅,先生,原谅我打扰您。”

我说:

“请坐,先生。”

他坐下,接着说:

“我的天主,先生,我对我自己采取的这个步骤感到很不安。但是我需要见见什么人,只有您……只有您……总之,我鼓足了勇气……不过说真的……我现在又没有了勇气。”

“鼓起勇气来,先生。”

“是这样,先生,我要是一开口,您就会把我当成一个疯子。”

“我的天主,先生,那要看您要对我讲的是什么了。”

“老实说,先生,我要对您说的确实非常古怪。但是我求您相信我不是一个疯子,因为正是我自己指出我就要谈出的秘密有多么离奇。”

“好,先生,请说吧。”

“是的,先生,我没有发疯,不过我像那些比别人思考得多,并且稍稍越过平常思维的界线的人一样,看上去有点疯疯癫癫。请您想想看,先生,在这个世界上大家什么也不去想。每个人都关心他自己的事,‘他自己的’财产,‘他自己的’快乐,总之,关心‘他自己的’生活,或者是关心像戏剧、绘画、音乐这些有趣而微不足道的无聊事,或者关心政治这种最大的蠢事,或者关心工业问题。但是有谁肯多动动脑筋去想呢?又有谁呢?没有人!啊!我太激动了!请原谅。让我回到原来的话题上来吧。

“我来到这儿已经有五年了,先生。您不认识我,但是我,我对您很熟悉……我从不加入到你们海滩上的或者你们游乐场里的人群中去。我生活在悬崖上,我真的喜爱埃特尔塔的这些悬崖。我不知道世上还有比这更美丽,对健康更有益的悬崖。我的意思是说,有益于精神的健康。这是天空和大海之间的一条令人赞不绝口的大路,一条绿草如茵的大路,它延伸在陆地边缘的这堵高墙之上,高耸于大西洋之上。在大太阳下,躺在高出海浪一百米之上的草坡上梦想,这就是我过的最美好的日子。您理解我吗?”

“是的,先生,完全理解。”

“现在,请允许我向您提一个问题。”

“提吧,先生。”

“您相信其他的行星上也有人居住吗?”

我没有丝毫的犹豫,也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回答:

“我当然相信。”

他欣喜若狂,激动得立起来,又重新坐下,显然他有一股想把我抱在怀里的愿望,他大声说:

“啊!啊!多么幸运!多么幸福!我总算松了口气!但是我怎么会怀疑您呢?一个人如果不相信其他星球上有人居住,他就不是一个有智力的人。除非是一个傻子,一个笨蛋,一个白痴,一个蠢货,才会认为亿万个星球之所以发光和转动,仅仅是为了让人类这种愚蠢的虫子感到高兴感到惊讶,才不会懂得地球只不过是在多如尘埃的天体中的一粒看不见的尘埃,我们的整个星系只不过是几粒很快就会消灭的具有天体生命的分子。请您看看银河这条星星的河流,想想它只不过是‘无限的’空间里的一个斑点。请您把这个想上十分钟,您就会理解为什么我们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猜不到,什么也不理解。我们所知道的只是很少的一点点;离我们远的,在我们的世界以外的,任何别的地方的,我们全然不知,我们想当然,我们武断,哈!哈!!哈!!!如果这个地球以外的大量生命的秘密突然一下子向我们揭示出来,会引起怎样的震惊啊!不……不……我也是一个傻瓜,我们不了解这个秘密,因为我们的头脑仅仅适合于了解这个地球上的事,它不可能扩展得更远,它像我们的生命一样是有限的,被束缚在载着我们的这个小球上,它通过比较来判断一切。因此您看,先生,人有多么愚蠢,多么狭隘,对我们的勉强超越动物本能的智力又有多么深信不疑。我们甚至没有看清我们的短处的能力,我们仅仅能够知道黄油和小麦的价格,充其量也就是能够讨论讨论两匹马、两条船、两个部长或者两个艺术家的价值。

“仅此而已。我们勉强有能力耕种土地,笨拙地利用土地上的东西。我们还刚开始制造会走动的机器,我们看到每一样新发明都惊奇得像孩子一样,而这些发明如果我们是高等生物的话,多少世纪以前就应该出现了。需要数千年的有智力的生活才能猜测到电的存在,然而此时此刻,我们还是被未知世界所包围。我们的意见是不是一致?”

我笑着回答:“是的,先生。”

“很好。嗯,先生,您是不是有时候关心火星?”

“火星?”

“是的,关心火星这颗行星?”

“不,先生。”

“请允许我向您谈几句有关火星的话。”

“请吧,先生,我十分乐意听。”

“您当然知道,我们太阳系的,我们这个小家族的星球,是由一个接一个脱离太阳星云的、原始的气态环凝聚成球形的。”

“是的,先生。”

“由此产生的结果是,最远的行星是最古老的行星,因而也应该是最文明的行星。以下是它们诞生的先后顺序:天王星,土星,木星,火星,地球,金星,水星。请问,您认为这些行星也像地球一样,上面有人居住吗?”

“当然。为什么要认为地球是一个例外呢?”

“很好。火星人比地球上的人类要古老……哎呀,我太性急了。首先我要向您证明火星上确实有人居住。火星出现在我们眼里的外貌应该和火星上的观测者看到的地球的外貌差不多。海洋在火星上所占的面积比较小,比较分散。我们能从它们的黑颜色认出它们来,因为水吸收阳光,而陆地反射阳光。这个行星上的地理变化是经常的,证明了它的生命的活跃。它具有如同我们的四季一样的四季;它的两极有雪,可以看到随着季节或是增加,或是减少的变化。它的一年时间很长,有六百八十七个地球日,或者说六百六十八个火星日,划分如下:春季一百九十一天,夏季一百八十一天,秋季一百四十九天,冬季一百四十七天。我们看到那里的云比我们这里少。因此那里的天气冷起来比较冷,热起来也比较热。”

我打断了他的话。

“请原谅,先生。火星离太阳比我们远得多,我觉得那里的天气应该一年到头比我们这里冷。”

我的古怪的客人口气激烈地嚷了起来:“错了,先生!错了,绝对错了!瞧我们,我们在夏季就比在冬季离太阳远,勃朗峰的山顶就比山脚冷。此外,我要请您参考赫尔姆霍茨和斯基帕雷利的热力学原理。地面的热量主要取决于大气中的水蒸气含量。原因是:水蒸气的分子的吸收力比干燥的空气的吸收力高一万六千倍,因此水蒸气是我们的热量仓库。火星由于云层比较少,应该同时既比地球热得多,也比地球冷得多。”

“我不再提出异议了。”

“很好。现在,先生,仔细地听我讲。我请求您。”

“我在仔细听,先生。”

“您听人说起过斯基帕雷利先生在一八八四年发现的那些出了名的运河吗?”

“不大听人说起过。”

“这怎么可能!请您听好,一八八四年,火星处在冲日的位置上,离开我们的距离只有两千四百万法里,斯基帕雷利先生,我们这个世纪的最杰出的天文学家之一,最可靠的观测家之一,突然发现了大量黑色线条,有的笔直,有的折断,构成恒定不变的几何图形,在陆地上把火星上的海连接起来。是的,是的,先生,是一些成直线的运河,一些整条河道宽度相等的,呈几何图形的运河,一些由生物修建的运河!是的,先生,这证明了火星上有人居住,有人生活,有人思想,有人劳动,有人在朝我们看。您明白吗,您明白吗?

“二十六个月以后,下一个冲日来到,这些运河又可以看到,数目更多了,是的,先生。这些运河很大很大,宽度不小于一百公里。”

我面露笑容,回答:“一百公里宽。那需要多少身强力壮的工人去挖!”

“啊,先生,您说什么?难道您不知道这项工程在火星上要比在地球上容易得不知多少倍,因为火星的构成材料的密度没有超过我们的六十九分之一!那里重力的强度也只有我们的三十九分之一。

“一公斤的水在那里只有三百七十克重!”

他随口向我报出这些数目字,那么有把握,那么充满自信,完全像一个晓得数字价值的商人,我听了不禁笑出声来,我真想问问他白糖和黄油在火星上有多重。

他摇摇头。

“您在笑,先生,您在把我看成一个疯子以后,又把我看成一个傻瓜。但是我向您引用的数字是您在任何一本天文学专门著作里都可以查到的。火星的直径几乎比我们的小一半;它的面积只有地球的百分之二十六;它的体积比地球小六倍半,还有它的两个卫星的速度证明了它比我们的轻十倍。然而,先生,重力的强度取决于质量和体积,也就是说取决于重量和表面到中心的距离,由此得出的结果,毫无疑问是,在这个行星上什么都是轻飘飘的,这种状态使生活变得完全不同,以一种我们不知道的方式调节机械式的动作,而且一定造成了有翅类生物在那里占优势。是的,先生,在火星上生物之王有翅膀。

“他们飞翔,从一个大陆飞到另一个大陆,像精灵一样围着他们的星球转,不过大气层把他们束缚在他们的星球上,他们不能够穿越大气层,虽然……

“总之,先生,您能想象出这个长满我们甚至猜想不出是什么形状的植物、树木和动物的,居住着我们在画上见到的那些天使一样长着翅膀、身材高大的人的行星吗?我呢,我看见他们在平原和城市上空的金黄色空气里飞翔,那边的空气是金黄色的,以前我们以为火星的大气层是红色的,正像我们的大气层是蓝色的一样,其实火星的大气层是黄色的,先生,一种美丽的金黄色。

“您现在还对这些人能够挖一百公里宽的运河感到惊讶吗?况且,您只要想一想,一个世纪来……一个世纪来科学在我们这里做了些什么……再想想火星上的居民也许比我们高明……”

他突然闭上嘴,垂下眼睛,接着用很低很低的声音喃喃地说:

“现在您要把我看成一个疯子了……因为我要对您说,我……昨天晚上……我差点儿看见他们。您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现在是在多流星的时期。特别是在十八日到十九日的那天夜里,年年都可以看到多得数不清的流星。很可能这时候我们是在一个彗星的残留物中间穿过。

“我当时坐在玛纳门上,坐在悬崖伸向大海有一步之远的那条庞大的腿上,我望着头顶上空密密麻麻的小天体,比焰火还要有趣,还要好看,先生。突然间我看见了一个,在我头顶上面,离得很近,像发光的、透明的球,四周围有巨大的、扇动着的翅膀,至少我相信我在昏暗的夜色中看见了一些翅膀。它像受伤的鸟儿那样兜着圈子飞来飞去,一边盘旋,一边发出一种很响的神秘声音;它好像在喘气,好像在作垂死挣扎,好像没有救了。它在我面前经过,简直像一个其大无比的水晶球,里面装满发了狂的人,我勉强可以看清他们,不过他们像一艘失去控制、在海浪中颠簸的遇难船上的船员那样惊慌失措。这个奇怪的球划出一条巨大的曲线远远地朝大海落下去,我听见它深深地栽进海里发出像大炮一般的巨响。

“本地的人都听见了这声巨响,还以为是打雷。只有我一个人看见……我一个人看见……如果他们落在我旁边的海岸上,我就能够知道火星人是什么样的人了。请您一句话也别说,先生,想想,多想想,以后哪一天您愿意的话,就把这件事叙述给别人听。是的,我看见了……我看见了……第一艘飞船,由有思维能力的动物从天体发射到无限中去的第一艘飞船……除非我见到的仅仅是被地球俘获的一颗流星的毁灭。因为您不会不知道,先生,行星都在追捕在空间里游荡的天体,正如在我们这个人世上追捕流浪汉一样。地球既轻又弱,只可能在途中截住无限空间里的那些比较小的过客。”

他立起来,激动,兴奋,张开双臂来表示天体的运行。

“彗星,先生,它们在大星云的边界上游荡,我们就是由大星云凝聚而成。彗星是自由的、光明的鸟儿,它们从无限空间的深处朝太阳飞来。

“它们拖着巨大的光亮的尾巴,朝光芒四射的星球飞来;它们来了,把它们疯狂的飞奔加速到那么快的地步,以致它们不能和吸引它们的星球结合,在仅仅擦过一下以后,它们又以它们落下时的相同的速度重新被抛入空间。

“但是,在它们速度惊人的旅行过程中,如果在一颗强大的行星旁边经过,如果它们感到了它的不可抗拒的影响,偏离了它们的路线,它们就会朝它们的新主人的方向飞回来,从此以后它就把它们俘获了。它们的无穷尽的抛物线改变成为一条闭合曲线,我们就是这样能够计算出周期彗星的回归时间。木星有八个俘虏,土星有一个,海王星也有一个,它的外行星同样也有一个,另外还有一大群流星……这么说……这么说……我也许看见的仅仅是地球捕获的一颗小小的漫游的天体……

“别了,先生,什么也不要回答我,请考虑考虑,哪一天如果您愿意的话,请把这一切叙述给大家听听……”

我这样做了。这个多少有点古怪的人,我觉得他并不像一个普通的靠年金生活的人那么蠢。

郝运 译

(1)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七年——一八八八年的一期《巴黎圣诞节》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