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在埃特尔塔死去了一位印度王子巴比·萨希布·坎迪拉奥·卡加伊,他是孟买管辖区内古吉拉特邦的巴罗达王子,马哈拉扎合·盖克瓦尔陛下的亲戚。
“三个星期以来,大家经常看到街上有七八个印度小伙子走过,他们个子很小,动作灵活,皮肤黝黑,身穿灰色的西装,头戴英国马夫戴的直筒尖顶无边高帽。他们都是些大贵族,来到欧洲学习几个西方大国的军事制度。这个小小的队伍包括三个王子,一个身份高贵的朋友,一个译员和三个用人。
“这个使团的团长就是刚才死去的人,他是个四十二岁的老头。他是巴罗达的盖克瓦尔陛下的兄弟,桑帕特拉奥·卡希瓦罗·盖克瓦尔的岳父。

“女婿陪着岳父。
“另外几个印度人的名字是甘帕特拉奥·施拉凡拉奥·盖克瓦尔,他是卡什拉奥·加特哈尔陛下的表弟;
“译员兼秘书瓦苏代尔·马特哈尔·萨马尔特;
“用人:拉姆昌德拉·巴贾吉,加努·宾·普卡拉姆·科卡特,雷姆勃哈吉·宾·法尔吉。
“在离别祖国时,这个星期一刚死去的人心中突然感到一阵悲痛;他深信他再也回不到家乡了,因此他想放弃这次旅行;可是他又不敢违反他高贵的亲戚巴罗达王子的意志,只能一起来了。
“他们来到埃特尔塔度过了夏季的最后几天,人们好奇地看到他们每天早上去白岩石浴场洗澡。
“五六天前,巴比·萨希布·坎迪拉奥·卡加伊突然觉得牙床疼痛;很快发炎部位一直延伸到咽喉,形成了溃疡,并开始腐烂。星期一,几位医生向他的几位年轻伙伴宣称,他们的这位亲戚已经危在旦夕。病人几乎马上便进入了弥留状态;当这个不幸的人已经奄奄一息时,他的朋友们抓住他,把他从床上抬起来,放在病房里的石板地上,根据婆罗门教(2)教规,让他躺在大地——我们的母亲——上咽气。
“随即他们向市长布瓦萨伊先生提出申请,要求让他们根据印度宗教的仪式,在当天焚化尸体。
“市长有点儿犹豫,他打电报给省政府请示,不过他同时申明,如果他得不到答复,那么就被认为已得到了上级的同意。一直等到晚上九点钟,他还是没有接到复电。考虑到夺去这个印度人生命的疾病是有传染性的,市长决定在当天夜里退潮以后,让他们在海边的悬崖下火化尸体。
“今天还有人在怪罪市长作出了这个决定;不过市长是个聪明、果断、开明的人,并且他也是听从了那三位一开始就替死者看病、后来又为他开具死亡证明的医生的建议,得到了他们的支持,才作出这个决定的。”
这天晚上,游乐场里在举行舞会。那是一个稍许有点儿寒意的早秋的夜晚。一阵阵强劲的风从海面上刮来,但尚未掀起巨大的海浪。一团团云絮飞快地向前涌去,奔向遥远的天际;它们在高空中的颜色是乌黑的,可是在接近月亮时,又变成了白色。它们快速地在月亮下面经过,遮住它片刻,但也没有完全把它淹没。
高大笔直的悬崖围绕着圆形的海滩,悬崖的尽头是两座出名的被叫作“门”的拱孔,它们在溶溶月色照耀下的景色中,形成了两个乌黑的斑点。
这一天整个白天都下着雨。
俱乐部里的乐队在奏圆舞曲、波尔卡舞曲和四对舞曲。突然大家听到一个传闻:据说刚才在海水浴旅馆死了一个印度王子,有人已向部里提出申请,要求同意他们进行火葬。没有人相信有这回事,或者至少没有人想到这件事很快便会成为事实,因为这种做法和我们的习俗大相径庭。夜深了,大家都回家去了。
半夜时分,负责煤气街灯的职员逐街走去,熄灭一座座照亮已经入睡的房屋、烂泥和水洼的街灯里的淡黄色火焰。我们等待着,等这个小城市完全冷落下来的时刻的到来。
从中午起,有一个木匠便在一刻不停地锯木板,心里不无诧异地思忖,那些人要把这些都锯成了碎块的木板拿去干什么用,为什么要糟蹋这些上好的木材。这些木板被堆放在一辆两轮货运马车里,迂回曲折地运到了海滩,没有引起那些路上遇到的迟回家的人的疑心。马车在布满卵石的海滩上一直驶到悬崖脚下,把木板倾倒在地。三个印度用人开始搭建一个稍许有点儿长方形的焚尸柴架。就只他们三人在,因为这项工作是圣洁的,不容任何教外人士插手帮忙。
半夜一点钟,有人通知死者的亲属可以去完成他们的仪式了。
他们占据的那座小房子的门打开了,我们看到,在一个灯光暗淡的狭小的前厅里,那具被白色绸布包着的尸体,横在一副担架上。灰白色的裹尸布里面的尸体轮廓分明,它是仰面朝天的。
那几个印度人神色庄严,一动不动地站在尸体的脚前,其中一个正在完成规定的仪式,嘴里轻声咕哝着一些单调的不知所云的话语。他绕着尸体走着,有时候触摸一下,然后,拿起一只挂在三根小铁链上的罐子,把他们印度人永远带在身边的恒河(3)圣水洒在他身上,洒了很长时间。
随后他们慢慢地行进,其中四个人扛着担架。月亮已经落下去了,泥泞和空旷的街道显得黑糊糊的;可是担架上的尸体似乎在发亮,因为白色的丝绸尸布闪射出一道道耀眼的光芒。如果有人看到,在这漆黑的夜晚,这些皮肤黑得分不清脸、手和他们的衣服的人抬着一个亮晶晶的人的形体在面前经过,一定会吃惊得目瞪口呆。
跟在死者后面的是三个印度人,随后是这一小支队伍的领队,一个披着一件旅行大氅的英国人的高高的身影。他是他们一个和蔼可亲,风度翩翩的朋友,为他们在游历欧洲时带路并提供建议。
在这北方小海滩的阴冷有雾的天空下,我好像看到了一副象征性的景象。我觉得我前面抬着的是被打败的印度神祇,后面就像跟在死人后面一样,跟着身穿灰色乌尔斯特大衣(4)的、打了胜仗的英国神祇。
在布满滑溜溜的卵石的海滩上,四个抬担架的挑夫站住休息了一会儿,接着又往前走;这时他们的步子变小了,在担架的重压下,腰也有点儿弯了。他们终于来到了柴堆前。柴堆被安排在海边悬崖脚下的一道皱褶里。悬崖高一百余米,直插云天;白色的岩石在黑夜里也显得黑沉沉的。
柴堆高约一米,挑夫们把尸体放在上面,这时候,一个印度人要人把北极星指给他看。有人指给他看了,于是那个死去的印度贵族的双脚被转向他的祖国。随后又有人在尸体上倒了十二瓶汽油,再用杉木小块把尸体全部盖没。在将近一个小时以内,死者的亲属和用人一直在增加柴堆的高度,把柴堆架得像细木工仓库里的木垛一样。随后又在柴堆顶上浇了二十瓶油,跟着又把一袋细木屑统统倒在上面。在离柴堆几步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铜火盆,里面有一星星摇曳不定的微光,这个火种从尸体运来以后便燃着了。
时间到了,亲属们去取火。因为那个火种已快熄灭了,他们就在上面浇了一点油;马上便蹿起一股火焰,把巨大的岩壁从上到下映得通亮。一个俯身在火盆上的印度人站立起来,双手伸向空中,臂肘重又缩拢;这时我们突然看见在巨大的白色悬崖上出现了一个硕大无朋的阴影,一个宗教传说中那种姿态的菩萨的影子。这个人头上那顶小小的尖顶无边高帽就像是天神的头饰。
这种效果是多么强烈和出人意料,以致我感到我的心儿在怦怦乱跳,就像是有什么超自然的幻象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
这确实是那个古代的神圣的形象,他从遥远的东方来到了欧洲的尽头,来看看他的即将在这儿火化的儿子。
形象消失了。火种被取来了。柴堆上的木屑燃着了,很快便燃着了木块,耀眼的光芒照亮了海滩、卵石和在海岸边激起的浪花。
火焰迅速扩大,照耀着远处海上汹涌的浪尖。
阵阵海风使火焰越烧越旺,一股股火苗时起时伏,有时快速旋转,迸发出成千上万的火星。这些火星疾如闪电般沿着悬崖上升,和无数的星星混在一起,最后消失在天空之中。一些被惊醒的海鸟,发出惊慌的叫声,张开它们白色的翅膀,在火光中划出长长的弧线,随后又回到黑夜中去了。
柴堆很快只剩下一堆滚烫的火炭,但已不再是红色,而是变成了黄色,一种暗黄色,就像一只在海风抽打下的火炉。突然,吹来一阵更为强劲的狂风,柴堆的残骸支撑不住了,四分五裂地向大海倾倒下去,那个躺在火堆上的漆黑的尸体完全显现出来了,它也在燃烧,冒出一股股长长的蓝色的火焰。
炽热的炭火再次向右倾斜,尸体翻了个身,就像睡在床上的人一样。马上在它上面又盖上了一层木块,火又重新燃烧起来,烧得比刚才还要旺。
那几个印度人围成半个圆圈,坐在卵石上观看,他们的神情严肃而悲痛。而我们这些人,因为天气很冷,尽可能往火堆靠近,一直到脸上碰到了烟和火星。我们闻到的都是燃烧着的杉木味和汽油味。
又过了几个小时,曙光出现了。到清晨五点钟光景,柴堆只剩下了一堆灰烬。亲属们把灰收集起来,把一部分撒向空中,让它们随风飘扬,另一部分扔进大海,稍许留下一点,放在一只青铜瓶里,准备将来带回印度去。随后他们走了,回到他们的住所去尽情哭泣。
这些年轻的王公贵族和他们的用人,他们拥有的手段和方法是极其简单的,却能如此完美地完成他们的火葬仪式,动作非常熟练,并保持着十分崇高的气氛。一切都根据他们的宗教仪式,根据他们的宗教的严格的规定进行。他们的死去的伙伴可以安息了。(5)
当白天来到时,埃特尔塔的居民的激动情绪是难以描绘的。有些人说有一个人被活活烧死了,另一些人说有人想掩盖一桩罪行;这些人说市长被毒死了,那些人说印度王子是得了霍乱病死的。
有些男人感到震惊,有些女人感到愤怒。一大群人都拥到柴堆现场去,在还留有余温的卵石中去寻找尸体的残骸。大家拾到的骨头简直可以拼凑成十具骨骼,因为海边的农民经常把他们死去的绵羊扔进海里。有一些赌徒把捡到的各种各样的碎片小心翼翼地放在他们的皮夹子里,作为能赢钱的护符,可是他们之中没有任何人拥有这个印度王子的真正的残骸。
当天晚上,来了一个政府代表进行调查。他就像一个既风趣又理智的人那样判断了这件案子。不过在他的报告中,他又会说些什么呢?
那些印度人宣称,如果在法国不准他们焚烧他们死去的亲人,他们会把他运送到一块有较多自由的土地上去,以便按照他们的习俗办事。
我就这样看到了如何在柴堆上焚烧一个死人,这使我产生了用同样方法离开这个世界的愿望。
用这种方法,一切都可以马上结束,人可以加速大自然使人消失的缓慢过程,更不要用可憎的棺木去延长这种过程;人在棺材里要几个月时间才会腐烂。肉体死了,灵魂飞走了。起净化作用的火能在几个小时内把人完全消灭;它可以使一个人消失在风中,使他变成空气和灰,而不是变成污秽的腐烂物。
这种方法既干净又卫生。在地下腐烂,在封闭的盒子里,人的躯体会变得稀巴烂,变成一种黑色的、发臭的腐烂物,叫人作呕,叫人难以忍受。落入污泥窟窿的棺材使人悲从中来,可是在旷野里燃烧的焚尸柴堆却有某种伟大、美丽和庄严的意味。
王振孙 译
(1)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四年九月七日的《费加罗报》。
(2)婆罗门教:印度古代宗教之一。源于前二千年的吠陀教,约形成于七世纪。
(3)恒河:南亚最长、流域最广的河流;在印度与孟加拉国境内。印度人视为“圣河”。
(4)乌尔斯特:爱尔兰北部地区名;乌尔斯特大衣指一种宽松式的大衣。
(5)一八八四年九月一日星期一,在埃特尔塔确实举行过一次火葬。本故事中提到的一些人物的名字基本正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