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小姐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11042 字 约 37 分钟

短篇小说法国文学情感悲剧

1

说真的,那天晚上我怎么会有那样古怪的念头,竟想到选珍珠小姐做王后!

我年年都要到我的老朋友尚塔尔家里去过三王来朝节(2)。他和我父亲交情很深,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父亲就常常带我上他家去,后来我一直保持着这个习惯,我相信,只要我还活着,只要世上还有尚塔尔家的人,我一定还会把这个习惯保持下去。

珍珠小姐

尚塔尔一家的生活方式也很特别。他们虽然住在巴黎,却跟住在格拉斯、依佛多或是穆松桥(3)完全没有什么两样。

他们在天文台(4)附近有一所带小花园的房子。他们在那儿像在外省似的,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对巴黎,对真正的巴黎,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们离巴黎是如此遥远,如此遥远啊!不过,他们有时候也出门,到巴黎去做一次长途旅行。照他们家里的说法,是尚塔尔太太办粮草去了。以下就是办粮草的经过情形。

珍珠小姐管食柜的钥匙(因为衣柜是由主妇亲自掌管的)。珍珠小姐通知白糖快完了,罐头食品已经吃光了,口袋里的咖啡也剩得不多了。

尚塔尔太太接到这个闹饥荒的警告,连忙把存货查一遍,记在小本子上。她记下了许多数目字,先花上很长的时间计算,再花上很长的时间和珍珠小姐商量。最后她们总算取得一致意见,确定了白糖、米、李子干、咖啡、果酱、罐头豌豆、罐头蚕豆、罐头龙虾、咸鱼或熏鱼等等,每样东西需要添购的三个月的数量。

然后,她们定好采购的日期,乘着马车,顶上带行李架的那种出租马车,过桥到新市区的一家大食品杂货店去。

尚塔尔太太和珍珠小姐一起很神秘地从事这趟旅行,她们要到吃晚饭时才乘着那辆车顶上堆满大包小裹,好像搬家似的马车,一路颠回来,虽然还很兴奋,可是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了。

对尚塔尔家的人来说,塞纳河对岸的那一部分巴黎都是新市区,住在那边的人古怪、吵闹、不正派,白天闲游浪荡,晚上寻欢作乐,挥霍金钱。不过有时候他们也带着两位年轻小姐,到喜歌剧院(5)或者法兰西剧院(6)去看一次戏,当然这些戏都是在尚塔尔先生看的报纸上推荐过的。

这两位小姐如今一个是十九岁,一个是十七岁,是两个美丽的姑娘,苗条,娇艳,很有教养,太有教养,有教养得就像两个好看的布娃娃似的,引不起人们的注意。我从来没有产生过注意或者追求这两位尚塔尔小姐的念头。她们给人的印象太纯洁,简直叫人连话都不敢跟她们说,甚至向她们鞠个躬,也怕会冒犯了她们。

至于她们的父亲,那是个挺有趣的人,很有学问,很直爽,很和蔼,不过他最爱的是悠闲、安宁和恬静。为了可以照他的心愿生活,他曾经竭力把他的家庭弄得像一潭死水。他读很多的书,爱聊天,很容易动感情。因为缺乏和他人的接触、摩擦和倾轧,他的表皮,精神的表皮非常敏感,非常脆弱。为了一点小事,他就会激动,烦恼,痛苦。

尚塔尔家也有朋友,不过数目很少,都是在邻近人家经过慎重挑选的。他们每年也跟住在远方的亲戚走动个两三次。

我呢,我每逢八月十五日(7)和三王来朝节都要到他们家去吃晚饭。这就像天主教徒到了复活节领圣体一样,成了我应尽的义务。

八月十五日,他们还邀请几个朋友,可是三王来朝节那一天,我却是唯一的客人。

2

因此,那一年跟往年一样,我又到尚塔尔家吃晚饭,过三王来朝节。

我照例跟尚塔尔先生、尚塔尔太太和珍珠小姐拥抱,向路易丝小姐和波利娜小姐深深地鞠躬。他们向我打听各种各样的事情,打听林荫大道上的新闻,打听政局,打听一般人对东京事件(8)的看法,还打听我们那些议员的消息。尚塔尔太太是个胖妇人,她的任何想法给我的印象都像石板一样,是正方形的。她惯常用下面这句话来结束一切政治问题的争论:“瞧着吧,准不会有好结果。”为什么我总觉着尚塔尔太太的想法是正方形的呢?我说不上来。但是,她不管说的是什么,在我心里都具有这个形状:正方形,四角对称的挺大的正方形。有些人的想法在我看来是圆形的,而且会像铁环一样滚动。只要他们一张嘴说点什么,那些圆形的想法,就十个,二十个,五十个地滚出来,有的大,有的小,我看见它们一个跟着一个朝前滚动,一直滚到天边。也有的人的想法是尖形的……不过,这都是题外话。

我们像以往一样坐下来吃饭,一顿饭吃完,都没有说过什么值得一提的话。

在吃餐后点心时,三王来朝饼端上来了。以往每年都是尚塔尔先生做国王。是连续的巧合呢,还是家里人的安排,那就无从知道了,反正他回回都在他分到的那份饼里找到那粒豆子,并且回回都选尚塔尔太太做王后。因此,当我咬了一口饼,觉着饼里有一样硬邦邦的东西,差点把我的牙齿崩掉的时候,我的确吓了一跳。我小心地从嘴里把这样东西取了出来,原来是一个并不比蚕豆大的小瓷人。我惊奇地叫了一声:“啊!”他们望着我,尚塔尔先生拍着手,嚷道:“是加斯东。是加斯东。国王万岁!国王万岁!”

所有的人齐声喊着:“国王万岁!”我呢,就像有些人遇到尴尬的事会莫名其妙地脸红一样,涨得面红耳赤。我低着头,两个指头捏着那个瓷人,尽力露出笑容,却不知道该做什么,该说什么。尚塔尔又说:“现在该选王后啦。”

这时候我惊慌失措了。

刹那间,许许多多的念头,许许多多的推测掠过了我的脑海。他们是要我在这两位小姐中间挑一位吗?这会不会是一个让我说出我喜欢哪一位的手段?这会不会是做父母的在不露痕迹地、细心地、轻轻地促成一件可能成功的婚姻呢?有关婚姻的打算经常不断地在有成年女儿的人家徘徊,而且采取了各种形式、各种伪装和各种手段。我非常害怕连累到自己,何况路易丝小姐和波利娜小姐的端庄拘谨的态度使我感到说不出的胆怯。从她们中间选一位,在我就像从两滴水中选一滴一样困难。再说,我心里非常害怕在这种事情上冒险,到最后会不由自主地慢慢被人用种种跟这个毫无意义的王位一样谨慎小心、不易觉察、沉着冷静的手段,领到结婚的道路上去。

但是,我突然灵机一动,把这个具有象征意义的瓷人递给了珍珠小姐。起初大家都很惊异,接着他们毫无疑问对我的细心和谨慎感到了钦佩,因为他们疯狂地拍起手来。他们大声嚷着:“王后万岁!王后万岁!”

至于她,这个可怜的老小姐,却十分慌张,急得浑身发抖,结结巴巴地说:“不行……不行……不行……别选我……我求您……别选我……我求您……”

这时候我才平生第一次仔细地察看珍珠小姐,心里琢磨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我已经习惯于看见她在这所房子里,就好像我们从小就一直坐着,却又从来没有注意过的那些绸面旧扶手椅一样。但是有一天,一线阳光照在椅子上,我们会莫名其妙地突然对自己说:“咦,这件家具倒挺稀罕呢。”接着我们就会发现椅子上的木雕很有艺术价值,面子也很考究。总之以前我从来没有注意过珍珠小姐。

她是尚塔尔家的一分子,仅此而已。但是,怎么会成为尚塔尔家的一分子?又是什么身份呢?她个儿瘦长,竭力要做到不惹人注意,不过又不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他们待她亲切,比待一个女用人好,但是比待一个亲戚差。我忽然想起了许多以往一直没有留心的差别!尚塔尔太太喊她:“珍珠。”两位姑娘喊她:“珍珠小姐。”尚塔尔呢,只称呼她一声小姐,但语气也许比她们都尊重。

我开始仔细看她。她多大年纪?四十岁吗?不错,四十岁。这位姑娘并不老,可是打扮得很老气。这一点突然引起了我的注意。她的发式、服装和饰物都很可笑,但是尽管如此,她并不是一个可笑的人物,因为在她身上有一种纯朴自然的风韵,不过这种风韵被她细心地掩盖起来了。说真的,这是个多么古怪的人啊!我怎么从来没有好好地看看她呢?她的头发式样怪里怪气,梳成许多显得有点老气的、十分滑稽的小卷卷。在这贞洁的圣母式的头发下面,我们可以看见一个宽阔开朗的前额,前额上横着两道很深的皱纹,那是长时期的忧愁留下来的痕迹;其次还可以看见那么羞涩、那么畏葸、那么谦逊的一双温柔的蓝色大眼睛,在这双仍旧是那么天真、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少女的惊讶、年轻人的敏感,同时也充满了昔日的哀愁,使得这双眼睛变得越发温柔,但没有失去光彩。

整个面部是优雅的、庄重的;这是一张没有受过人生中的种种劳累和激情折磨、蹂躏而自行憔悴的脸。

多么漂亮的嘴!多么漂亮的牙齿啊!但是她简直好像连笑都不敢笑呢!

我忽然拿她跟尚塔尔太太比较了一下!没错!她比尚塔尔太太好,好一百倍,比她优雅、高贵、端庄。

我的观察使我感到了惊讶。香槟酒已经斟好。我举起酒杯,说了一番措词巧妙的恭维话,向王后敬酒。我看出她恨不得用餐巾把脸捂起来。后来,她的嘴唇轻轻沾了一下那清澈的酒,大家都叫了起来:“王后喝酒啦!王后喝酒啦!”她脸涨得通红,一连呛了好几声。大家都笑了,不过我看得出,这一家人都非常爱她。

3

晚饭刚吃完,尚塔尔就拉住我的胳膊。这是他抽雪茄烟的时间,最神圣的时间。如果只有他一个人在家,他就到街上去抽;如果有客人吃晚饭,那么就上楼,到台球房里去,一边打台球,一边抽。这天晚上,因为过三王来朝节,台球房里甚至还生了火。我的老朋友拿起他的台球棒,一根很精致的台球棒,用白粉仔细擦了擦,然后说:

“你开球,我的孩子!”

虽然我已经是二十五岁的人了,可是在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他就看见过我,所以他对我一直是称呼“你”而不称呼“您”。

我开了球。有几次我连撞两球,也有几次落了空。但是,我心里一直想着珍珠小姐,所以冒冒失失突然问了一句:

“请问,尚塔尔先生,珍珠小姐是您的亲戚吗?”

他感到很诧异,停下打球望着我。

“怎么,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珍珠小姐的身世?”

“不知道。”

“你爸爸从来没告诉你?”

“没有。”

“咦,奇怪!真奇怪!可这并不是一件普普通通的事呀!”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

“今天是三王来朝节,你却问起我这个事,这真是奇怪极了!”

“为什么?”

啊!为什么!你听好。这已经是四十一年以前的事了,四十一年以前的今天,三王来朝节。我们当时住在鲁依-勒托尔的城墙上。不过,先得跟你谈谈那所房子,你才能了解清楚。鲁依城修建在山坡上,或者说得更准确些,是修建在一个俯视着一片片草地的山冈上。我们在那儿有一所房子和一片被古老的城墙托在半空的、美丽的空中花园。因此,房子是在城里的街上,而花园却俯视着那片平原。这座花园另外还有个出口通到田野上,正如我们常常在小说中看到的那样,从修在城墙里面的暗梯下去,到头是一扇便门,门前横着一条大路,门上吊着一口大钟,因为乡里人送东西来,省得绕大弯子,总是从这扇门出入的。

周围的环境你已经了解了,是不是?那一年的三王来朝节,已经下了整整一个星期的雪,简直就像是到了世界的末日。我们到城墙上往外一看,只见那无边无际的平原成了白茫茫的一片,的确连我们的心都感到一阵寒冷,到处都是白颜色,上了冻,而且像抹了一层清漆似的闪闪发光,简直可以说是老天爷把大地包扎好,准备送到存放那些古老世界的顶楼上去。实在是凄凉极了。

当时我们一家人都住在那儿,人数很多很多,有我的父亲母亲,舅舅舅母,还有我的两个哥哥和四个表妹。这四个表妹都是挺好看的小女孩子,我娶的就是其中最小的一个。如今这些人中间活着的只剩了三个:我的妻子和我,还有一个住在马赛(9)的大姨子。见鬼,一家人散成什么样子啦!我一想到这个就不寒而栗!我那年是十五岁,因为我今年已经五十六岁了。

我们就要庆祝三王来朝节,人人都很高兴,很高兴!大伙儿在客厅里等着吃晚饭,我的大哥雅克忽然说:“有一条狗在平原上叫了有十来分钟,这可怜的畜生一定是迷了路。”

他还没有说完,花园里的那口钟就响了。钟声低沉,听起来像教堂敲的丧钟。所有人都不由得打了个寒噤。父亲把仆人叫来,吩咐他去看看。我们静静地等着,心里想着那铺满整个大地的积雪。仆人回来说,他什么也没有看见。可是狗还在叫,不停地叫,而且它的声音始终是在老地方。

我们坐下来吃饭,但是心里有点紧张,特别是年轻的人。一直到上烤肉的时候,都安然无事,可是后来,那口钟突然又一连响了三下,这三下又重又长的钟声震得我们连指尖都打颤了,我们紧张得透不过气,互相望着,手里举着叉子,留神地听,心里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恐怖。

最后我母亲说:“奇怪,等了这么久才又回来打钟。巴蒂斯特,你不要一个人去,让哪位先生跟你一块儿去吧。”

我舅舅弗朗索瓦站了起来。他长得像个大力士,对自己的力气感到很骄傲,而且什么也不怕。我父亲对他说:“带上一支枪。谁知道是怎么回事。”

但是舅舅只拿了一根手杖,立刻跟那个仆人一同出去了。

我们等着,又是害怕,又是着急,连饭也不吃,话也不说了。父亲想安慰我们,他说:“等会儿你们就会知道,这不过是一个乞丐或者过路人,在大雪中迷了路。他打了第一次钟以后,见我们没有立刻去开门,就又想再去找一找路,后来找不到,才又回到我们家门口来。”

舅舅出去的这段时间长得就像有一个钟头。最后他怒气冲冲地回来,骂道:“他妈的,什么也没有,准是谁在开玩笑!只有那条该死的狗还在离墙一百米的地方叫。我要是带着枪,准给它一枪,叫它叫不成。”

我们又重新吃饭,但是每一个人都惶惶不安。很明显,这件事并没有完,还会有新的情况发生,那口钟等一会儿还会响。

果然在切三王来朝饼的时候,钟又响了。所有的男子都同时站了起来。弗朗索瓦舅舅刚喝过香槟酒,他发誓说,非把“他”杀了不可,火气那么大,吓得我母亲和舅母跑过去拦他。父亲虽然一向很沉着,而且行动不大方便(他自从骑马摔断腿以后,一直拖着脚步走路),可是他也对大家说,他想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说他一定要去。我的两个哥哥,一个十八岁,一个二十岁,他们都跑去取来他们的枪。因为谁也不注意我,所以我拿了一支气枪,也打算参加这次出征。

队伍立刻出发了。父亲,舅舅和提着一盏灯的巴蒂斯特走在前面。哥哥雅克和保尔跟着他们;我呢,不顾母亲的央告,也跟在后面。母亲和舅母,还有四个表妹留在屋门口。

雪又下了一个钟头了。树上堆满了雪。枞树被这沉重的铅灰色外衣压得直不起腰来,看上去像白色的金字塔,又像一大堆一大堆的砂糖。隔着由细密的雪花交织成的灰蒙蒙的幕幛,只能隐隐约约看见那些比较矮小的、在黑暗中显得非常苍白的灌木。雪下得那么紧,十步以外就什么也看不清了。不过那盏灯在我们面前投下了一道明亮的灯光。在开始下那道砌在石墙内的转梯时,我真的害怕起来。我觉着就好像有人跟在我背后,觉着他要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拉走似的。我恨不得转身回去,但是要回去又非得穿过整个花园,那我又不敢。

我听见朝着平原的那扇门开了,接着舅舅又破口大骂:“妈的,他又走了!只要看见他这个狗杂种的影子,我就不会放过他。”

平原看上去阴森森的,其实说看上去,还不如说是感觉到的好,因为我们根本看不见它,只能够看见无边无际的雪幕,上下,左右,前后,到处都是。

我舅舅说:“听,那条狗又叫开啦。我去让它领教领教我的枪法。只有这个办法省事。”

但是我父亲心肠很好,他说:“最好还是先去看看这个不幸的畜生,它因为饿了才叫的。这个可怜的东西在求救,它像遇难的人那样在喊我们。走!”

我们开始朝前走,穿入这幕幛,穿入这密密层层、连绵不断的大雪,穿入这布满在黑夜和空气中的泡沫,它转动着,飘浮着,降落着,在冻僵我们的肌肉的同时就融化了,每一片小雪花碰到了皮肤,都引起一种剧烈而急促的疼痛,好像火燎似的。

我们直到膝部都陷在这柔软、寒冷的积雪里,每迈一步都得把腿抬得很高。我们越往前走,狗的叫声也越清楚,越响亮。我的舅舅叫道:“在那儿!”就像在黑夜中和敌人遭遇似的,我们都停下来观察。

我呢,什么也看不见。等追上其他的人以后,我才把它看清楚了。这条狗看上去又吓人,又古怪,是一条大黑狗,一条毛很长、脑袋像狼的牧羊狗。它站在提灯照在雪地上的那一长条亮光的尽头,一动不动,而且也不再叫了。它在望着我们。

我舅舅说:“奇怪,它不朝前走,也不往后退。我真想给它一枪。”

我父亲口气坚定地说:“不,应该捉住它。”

这时候,我哥哥雅克说:“那儿不光有一条狗,旁边还有一样东西呢。”

狗背后的确有一样东西,黑糊糊的,看不清楚。我们又开始小心地朝前走。

那条狗见我们走过去,就坐在地上。它的样子并不凶恶,甚至好像还因为自己终于把我们叫来了,感到很高兴。

我父亲朝它笔直走过去,摸摸它。它舔舔他的双手。这时候我们才发现它是被拴在一辆小车的车轮上。这辆玩具似的小车,整个儿用三四层羊毛毯裹住。我们小心地揭开毯子,巴蒂斯特把灯挪近这辆像带轮子的狗窝的车子的车门,发现里面有一个睡着的婴儿。

当时我们惊奇得连话都说不上来了。我父亲最先镇静下来,他是个心地厚道,而且有点热情的人,所以他把手伸在车顶上,说:“可怜的弃儿,你是我们的了!”他叫我哥哥雅克在前面推着这个意外的收获。

我父亲接着又自言自语地说:

“这是一个私生子,可怜的母亲想到了圣婴,于是在这个三王来朝节的夜里来叫我们的门。”

他重新立定,在黑夜里朝着四面一连使劲喊了四遍:“我们已经收留他了。”接着,他把手搭在舅舅的肩膀上,低声说:“弗朗索瓦,你要是朝狗开枪,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我舅舅没有回答,但是他在黑暗中认真地画了一个大十字,他这个人尽管爱说大话,可是信教却很虔诚。

狗已经解开,它跟着我们。

哎呀,我们回去的情形,可真有意思!首先,我们把那辆车子从砌在城墙里的梯级抬上去,费了好大的劲。不过,最后还是抬上去了,我们把它一直推到前厅里。

妈妈又是高兴,又是惊慌,样子多么古怪啊!我的四个表妹(最小的一个当时六岁)就像四只母鸡守着一个鸡窝。最后我们把一直睡得很熟的孩子从车子里抱出来;是一个落地大约才六个星期的女孩子。我们在她的襁褓里找到了一万法郎金币,是的,一万法郎,爸爸替她存起来,准备给她做嫁资。因此,这不是一个穷人家的孩子……也许是哪个贵族和城里小户人家的姑娘生的……再不然就是……我们做了种种推测,可是真实情况却没法知道……一点儿也不知道……就连那条狗也没有人认识。它不是本地的狗。然而,无论如何,到我们家门口打了三次钟的这个男人,或者说,这个女人,至少了解我的父母,才会这样选中了他们。

这就是生下来才六个星期的珍珠小姐怎样来到尚塔尔家的一段经过。

不过,我们叫她珍珠小姐,还是后来的事。起初给她起的名字是:“玛丽·西蒙娜·克莱尔”,“克莱尔”算是她的姓。

说真的,我们抱着这个婴儿回到饭厅里去的情形可有趣啦。她已经醒了,用那双呆滞、迷离的蓝眼睛望着周围的人和灯光。

我们重新围着桌子坐下来分好饼。我当了国王,而且像你刚才一样,选了珍珠小姐作王后。不过,那一天她一点也不知道别人向她表示的敬意。

孩子就这样被收留在家里抚养。她长大了,一晃过了多少年,她善良、温柔、和顺。大家都喜欢她,要不是我母亲从中拦阻,我们不知会把她惯成什么样子。

我母亲是一个阶级观念和地位观念很重的人。她同意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子女一样对待小克莱尔,但是另一方面,她又要求我们之间的距离一定要分明,地位一定要确定。

因此,这个孩子刚懂事,我母亲就让她知道自己的身世,很和缓地,甚至可以说,很亲切地让这个小姑娘心里明白,对尚塔尔家的人来说,她只是一个被收留的养女,总而言之,是一个外姓人。

克莱尔凭着罕见的智力和惊人的本能,了解到自己的处境,而且她知道应该怎样接受和保持派定给她的地位,态度是那么有分寸,那么庄重,那么温顺,甚至连我父亲都被她感动得流泪。

这个温柔可爱的小家伙,她的充满热情的感激和带点羞怯的忠诚,也打动了我母亲,她开始叫她:“我的女儿。”有时候,这个小姑娘做了一件厚道、体贴人的事,我母亲就把眼镜推到额头上——这是她心里激动的一个表示——一遍遍地说:“这孩子真是一颗珍珠,一颗真正的珍珠啊!”这个名字就是这样加在小克莱尔身上的。从那以后,她就变成了珍珠小姐,一直到今天我们还这样称呼她。

4

尚塔尔先生不作声了。他坐在台球桌上,晃着两条腿,左手玩弄着一只台球,右手揉着一块擦石板上记分用的、我们叫做“粉擦”的抹布。他的脸略微有点红,声音模糊,他现在是在对他自己说话,他进入了回忆之乡,在那些浮现在他脑际的往事中间慢慢走着,就像我们在老家的花园里散步一样,我们曾经在那儿长大,那儿的每一棵树,每一条路,每一株花草,多刺的枸骨叶冬青,芬芳的月桂,生着一捏即破的鲜红多汁的果实的紫杉,使得我们每走一步都想起过去生活中的一件小事,而正是这些无足轻重而又美妙异常的小事构成了人生的基础,人生的历程。

我呢,我背靠着墙,在他对面立着,双手支在那根已经用不着的台球棒上。

过了一分钟,他又说:“天啊,她长到十八岁时多么漂亮……多么优雅……多么完美……啊!漂亮……漂亮……漂亮而又善良……高尚……迷人的姑娘啊!……她有一双……一双蓝色的眼睛……清澈……明亮……像这样的眼睛我从来没有见过……从来没有见过!”

他又停住不说了。我问:“她为什么不结婚呢?”

他回答了,不是回答我,而是回答他听见的“结婚”这两个字。

“为什么?为什么?她不愿意……不愿意。然而她有三万法郎的嫁资,而且求婚的人也不少……她不愿意!她在那段时间里好像很忧郁。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娶了我的表妹小夏洛特,我们订婚已经有六年了。”

我望着尚塔尔先生,仿佛看清了他的思想,仿佛一下子看清了藏在那些高尚、正直、无可指摘的心灵中的一出既平凡而又残酷的悲剧,看清了一个既没有表白过,也没有被探索过的心灵,像这样的心灵是没有人了解的,即使那些为了它们而在默默地忍受着苦痛的牺牲者也不了解。

突然间,我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冒失地说:

“尚塔尔先生,您原来应该娶她呀?”

他哆嗦了一下,望着我,说:

“我?娶谁?”

“娶珍珠小姐。”

“为什么?”

“因为您爱她胜过爱您的表妹。”

他用一双异样的、瞪得圆圆的、惊慌失措的眼睛望了我一会儿,结结巴巴地说:

“我……我爱她?……为什么?谁告诉你的?……”

“还用人告诉,这是一目了然的……为了她,您拖延了那么久才娶等了您六年的表妹。”

他放下左手拿着的台球,双手抓着粉擦,捂住脸,哭了起来。他哭的样子又可怜,又可笑,就像我们挤海绵似的,眼睛、鼻子和嘴同时都在流水。他咳嗽,吐痰,用粉擦擤鼻涕。他擦眼睛,打喷嚏,脸部所有的缝隙又重新朝外淌水,而且发出一种喉音,听上去如同在漱口。

我慌张,惭愧,恨不得溜走。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该怎么办才好了。

突然间,楼梯那儿传来了尚塔尔太太的声音:“你们的烟该抽完了吧?”

我打开门,喊道:“是的,太太,我们这就下去。”

接着我又匆匆走到她丈夫面前,抓住他的双肘,说:“尚塔尔先生,我亲爱的尚塔尔,请听我说,您太太在叫您。镇静一下,赶快镇静一下,我们该下去了,镇静一下。”

他结结巴巴地说:“好……好……我这就下去……可怜的姑娘……我这就下去……请你告诉她,我马上就下去。”

他开始用那块两三年来一直用来擦石板上记分的破布,仔细地擦脸,最后脸露出来,变成了一半是白的,一半是红的,额头、鼻子、双颊和下巴涂满了白粉,眼睛也肿了,而且还噙着一包眼泪。

我握住他的双手,把他拉到他的卧房里,同时小声对他说:“请您原谅我,尚塔尔先生,原谅我惹您伤心……不过……我实在想不到……这……这您也能了解……”

他握住我的手,说:“是的……是的……谁都有难过的时候……”

接着他就把脸浸在脸盆里。他抬起头来,我觉着他还是见不得人,但是我突然想起了一个小小的妙计。在他一边照镜子,一边发愁的时候,我就对他说:“您只消说眼睛里落了一粒砂子,就可以在大家面前尽兴地哭了。”

他真的用手绢揉着眼睛下去了。大家都很着急,每个人都想找那粒砂子,可是怎么也找不到。还有人谈到许多类似的情况,说最后不得不去找医生。

我走到珍珠小姐身边,望着她。

一股强烈的好奇心,强烈得使我感到痛苦的好奇心折磨着我。

她早先一定非常漂亮,一双温柔的眼睛是那么大,那么沉静,而且张得那么大,仿佛就从来没有像一般人那样闭上过。

她的打扮有点可笑,是真正的老小姐的打扮,虽然损害到她的美,但是并没有使她变得蠢笨。

就像刚才看到尚塔尔先生的灵魂深处一样,我仿佛也看到了她的内心,仿佛这个谦逊、纯朴、热诚的女人的一生都展现在我眼前。但是我同时却又感到舌头痒痒的,憋不住想问问她,想知道她过去是不是也爱他,是不是也像他一样默默地忍受过长期的、剧烈的苦痛,忍受过那既没有人看出,也没有人知道或猜到,但是到了夜里却在冷清的黑屋子里发泄出来的苦痛。我望着她,隔着有花边高领的上衣,我可以看出她的心在跳动,我问自己:这个温柔厚道的女人会不会每天晚上伏在给眼泪浸湿的枕头上呻吟,会不会在燥热难熬的床上哭得浑身颤动。

正像孩子们拆开一件玩具,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东西,我小声对她说:“您要是看见尚塔尔先生刚才怎样哭来着,一定会可怜他。”

她哆嗦了一下,说:“怎么,他哭过?”

“啊!对,他哭过!”

“为什么哭?”

她好像很激动。我回答:

“为了您。”

“为了我?”

“是的。他告诉我,他从前如何爱您,他娶了现在这位妻子,而没有娶您,做了多大的牺牲……”

她那张苍白的脸仿佛稍微拉长了,她那双一直张大的眼睛,那双宁静的眼睛突然一下子闭上,快得就像再也不会张开似的。她从椅子上滑下去,如同一条披肩滑落,轻轻地、慢慢地瘫倒在地板上。

我嚷道:“快来,快来!珍珠小姐昏过去了。”

尚塔尔太太和她的女儿奔过来,在她们忙着找水、找毛巾、找醋的时候,我抓起帽子,溜了出来。

我迈着大步朝前走,心扑扑地跳着,感到又后悔,又抱歉。然而,我有时也感到高兴,因为我觉着我干的似乎是一件值得赞扬的、非做不可的事。

我问我自己:“我是做错了,还是做对了?”这件事留在他们的心里,就像铅弹留在合拢的伤口里。从现在起,他们会不会感到比以前轻松些?让他们的苦痛重新开始已经太晚了,但是让他们怀着柔情去回忆它却还来得及。

也许在即将来临的春天的一个晚上,从树林间洒落在他们脚边草丛上的月光会打动他们的心,他们互相挨近,紧紧地握手,回忆一下那隐藏在心中的、残酷的痛苦。也许这短短的一握会在他们的全身激起一阵他们从来未曾有过的颤栗,使他们这两个复活了一秒钟的人尝到那种转瞬即逝的、神圣的陶醉滋味;这种陶醉,这种疯狂,在一刹那间给予情人们的幸福,比其他的人一生中得到的还要多呢!

郝运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六年一月十六日的《费加罗报》的文学增刊。同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小萝克》。

(2) 三王来朝节:天主教节日,又称主显节,每年一月六日举行。天主教徒在这天庆祝节日,分吃三王来朝饼,饼内放一个小瓷人或一粒豆子,吃到瓷人或豆子者为国王,并由他挑选王后。

(3) 这儿是三个远离巴黎的外省城市。格拉斯在法国南部阿尔卑斯滨海省,依佛多在法国西北部的塞纳滨海省,穆松桥在法国东北部的默尔特-摩泽尔省。

(4) 天文台:在巴黎第六区,也就是卢森堡区内。

(5) 喜歌剧院:在巴黎第二区,也就是交易所区内的法瓦尔街上。

(6) 法兰西剧院:又名法兰西喜剧院,在巴黎第一区,也就是卢浮宫区内的黎塞留街上。

(7) 八月十五日是天主教“圣母升天节”,也是拿破仑的生日。一八〇四年拿破仑称帝后,这一天曾被法兰西第一帝国定为国定节日。

(8) 东京事件:东京指越南北部。一八八三年法国强迫越南签订《顺化条约》,把越南变为法国的“保护国”。十二月法军向中国军队发动进攻,挑起中法战争。到一八八五年中国军队大败法军。谅山大捷引起法国政局的动荡,费里(1832—1893)内阁因此垮台。

(9) 马赛:法国东南部濒地中海的第二大城市。从巴黎南下的火车到马赛后沿地中海朝东行驶,经过土伦、戛纳、摩纳哥后,进入意大利境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