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罗贝尔·潘雄(2)
自从跟随侵略军进入法国以后,瓦尔特·施那夫斯自认为是最最不幸的人。他身材肥胖,走路费力,老是喘气;尤其是他那双肥厚的平脚使他走路时非常痛苦。此外,他原是一个爱好和平、心地善良的人,一点也不高傲自大,也不残暴好斗。他有四个很钟爱的孩子,妻子是个金黄头发的年轻女人,现在他每天晚上都悲痛欲绝地思念她的温存、体贴和亲吻。他喜欢睡得早,起得晚,喜欢慢慢地品味好吃的东西和到小酒馆去喝啤酒。此外他还想到,人要是死了,那么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也就消失了。因此,他对大炮、步枪、手枪和军刀都深恶痛绝,那是一种出自本能的,同时也是经过思考的咬牙切齿的憎恶;他尤其痛恨刺刀,因为他明白自己不能灵活地使用这种需要快速动作的武器,来保护自己的大肚子。
每当黑夜来临,他裹在大衣里,紧挨着他那些打鼾的弟兄们躺在地上时,便会久久地想到家中的妻室儿女,想到在他今后的路上将要遇到的危险:“如果我被打死了,孩子们怎么办?谁来抚养他们,教育他们?就说目前吧,虽说临走时借了几笔债,留给了他们一些钱,但他们并不宽裕。”瓦尔特。施那夫斯有时想着想着就哭了。

每次战斗一开始,他便觉得两腿发软,要不是想到他一趴下,整个部队都会从他身上踩过去,他早就趴下了。嗖嗖的子弹声听得他全身发毛。
几个月以来,他就一直在这样的恐惧和焦虑中过着日子。
他所属的部队向诺曼底推进。有一天他奉命跟随一支人数不多的小分队,一起到附近地区去作常规的侦察,随即再撤回来。田野里似乎很平静,看不出有任何做好抵抗准备的迹象。
于是,这些普鲁士人便放心地朝一条横贯着好几条深沟的小山谷走下去。突然,一阵猛烈的枪声,迫使他们立即停止前进;他们之中已经有二十来个人被击倒在地。一支法国游击队,枪上着刺刀,飞快地从一片巴掌大的小林子里冲出,向他们猛扑过来。
瓦尔特·施那夫斯起先愣在那儿没有动弹,事出意外,他一下子吓得连逃跑也忘记了。接着才想起了要快些逃,可是他马上又想到,跟那些正在像一群山羊似的蹦蹦跳跳冲过来的瘦小的法国人相比,自己逃跑的速度就像一只乌龟。这时他看到前面六步以外,有一条宽阔的长满荆棘的深沟,上面盖有很多枯叶;于是他也不管沟有多深,两脚一并,就跟人们从桥上跳进河里一样跳了下去。
他像箭一般地穿过了一层厚厚的藤条和带刺的荆棘,脸上和手上都扎开了很多口子,重重地跌坐在一层碎石上面。
他马上抬起头来,从他刚才跳下来时形成的窟窿中看到了天。这个窟窿太显眼,有可能暴露他,于是他小心翼翼、手足并用地在沟底爬了起来,在这枝叶交错的隐蔽下,尽可能快地爬,爬得离战场越远越好。随后,他又停住了,重新坐下,像一只蜷缩在厚厚的枯草丛中的野兔。
他等了一会儿,仍然听到枪声、叫喊声和呻吟声。后来,战斗的嘈杂声渐渐小了,最后全都停止了。一切都静下来,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忽然有一样东西在他身边动了一下,吓了他一大跳;原来是一只小鸟落在一根树枝上,晃动了几片枯叶。瓦尔特·施那夫斯的心为此急剧跳动了近一个钟头。
夜幕慢慢落下,沟里也黑了下来。这个普鲁士兵开始思索起来。他该怎么办呢?他会遇到什么事呢?回到他的部队里去吗?……可是怎样回去呢?从哪儿回去呢?难道他又该去过开战以来就过的那种充满忧虑、恐惧、劳累和痛苦的生活!不行!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那种勇气了!他再也没有支持长途行军和时时刻刻面临危险的那种毅力了。
可是怎么办呢?他总不能一直待在这条沟里,直到战事结束。不行,当然不行。如果他可以不吃东西,这种远景倒也不会使他过分害怕;可是他必须吃东西,而且天天都要吃。
他带着武器,穿着军装,像这样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敌人的土地上,离那些能够保护他的人又很远很远。想到这里,他一阵阵地直打寒战。
忽然间,他想到:“如果我做了俘虏就好了!”他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因为他有了一个想当法国人俘虏的强烈的渴望。当俘虏!他就得救了!他就避开了枪弹刺刀,而且有吃有住,在那个保卫严密的监牢里,可以一点也不用担心。当俘虏!真是美妙的梦想!
他马上就下了决心:
“我自己去当俘虏。”
他站起身来,决心一分钟也不耽误地去实现这个计划。可是他马上又站着不动了,因为突然他心里又有了许多恼人的念头和新的恐惧。
他到哪儿去当俘虏呢?怎么去呢?从哪儿去呢?于是许多可怕的形象,死亡的形象,都在他的脑海中呈现出来了。
如果他独个儿戴着尖顶钢盔,在田野中乱跑,他肯定会遭到很多可怕的危险。
如果他遇到一些乡下人呢?这些乡下人看到一个掉队的普鲁士人,一个没有自卫能力的普鲁士兵,那一定会像杀一条野狗一样把他杀掉!他们会用他们的长柄叉、十字镐、镰刀、铲子把他弄死!他们怀着一肚子战败者的怒火,一定会把他斩成肉酱,剁成肉饼。
如果他遇见游击队呢?那些游击队员都是些无法无天的疯子;光是为了取乐,为了要看看他那副嘴脸寻寻开心,消磨上个把钟头,也会把他枪毙了的。于是他仿佛觉得他已经靠墙站着,面对着十二支步枪的枪口,那些圆圆黑黑的枪口,好像都在盯着他呢。
如果他遇到法国的正规部队呢?他们的先头部队会把他当作一个侦察兵,一个独自出来侦察的胆大、机灵、经验丰富的侦察兵,他们会把他就地正法的。于是他仿佛已经听到了伏在荆棘丛里的法军放的参差不齐的枪声,他自己则站在田野里,身子被打得像漏勺似的全是窟窿,连一粒粒子弹钻进肉里他都感觉到了。
他又坐了下来,陷入绝望,他觉得自己已经是走投无路了。
夜幕已经完全降临,这是一个万籁俱寂的漆黑的夜晚。他不再动弹了;黑暗中只要有一点轻微而陌生的声音,都会吓他一跳。一只兔子屁股擦到窝边的响动,差点吓得他逃跑。猫头鹰的叫声使他心惊肉跳,使他感到一阵阵的恐惧,就像受了伤一样痛苦。他瞪着他的一双大眼睛,在黑暗中搜索,时时刻刻都似乎听到有人在他身边走动。
经过一段漫长和焦虑的等待之后,他从头顶上的树枝的缝隙中间,看到天色渐明;这时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四肢都缓过来了,心里也平静了。他眼睛一闭,睡着了。
等他一觉醒来,太阳似乎已经照到头顶;大概是正午了。没有任何声响打破田野里的凄凉的平静,瓦尔特·施那夫斯感到肚子饿得难受。
他打了几个呵欠,想到了香肠,想到了士兵们吃的美味的香肠,嘴里流出了口水;他感到胃痛。
于是他站起来,走了几步,觉得两腿发软,重新又坐下来考虑。他思来想去足足有两三个钟头,不断地改变主意,被一些完全对立的主意拉过来扯过去,使他懊恼万分,痛苦不堪。
终于他有了一个他认为切实可行的主意,那就是悄悄地等候一个过路的乡下人,只要他不带武器,不带可以伤人的工具,就赶快向他跑去,想办法让他弄明白,自己是来投降的,并且听凭他的处理。
于是他除下会暴露他的尖顶钢盔,小心翼翼地把脑袋伸到了他的窟窿的边沿外面。
一眼望到天边,一个人也没有。右边,远处有一个小村子,村子的屋顶上冒着烟,那是厨房里升起的炊烟!左边,他远远地看到,在一条林阴大道的尽头,有一座两侧各有一个塔楼的大城堡。
他就这样一直等到了傍晚,心里非常痛苦,除了在飞的乌鸦以外,什么也看不见;除了他饥饿的肚子里的咕咕声以外,什么也听不见。
夜幕又降临了。
他在他隐蔽的深处又躺了下来,战战兢兢地闭上了眼睛,做了许多噩梦;那是饥饿的人特有的睡眠。
曙光又在他头顶上升起。他又开始望。田野里还是像昨天一样空旷无人;于是在瓦尔特·施那夫斯的心里又产生了一种新的恐惧,他怕饿死!他仿佛看见自己闭着眼睛、直挺挺地躺卧在沟底。随后有许多虫子,各种各样的虫子爬过来,开始咬食他的尸体;它们从各方面同时向他攻击,钻进他的衣服里咬他已经凉了的皮肉,还有一只大乌鸦,用它又尖又长的喙啄他的眼睛。
他简直要发狂了,想象着自己虚弱得快晕过去了,再也不能走路了。正在他准备不顾一切,不怕任何危险地向村子冲去时,他望见有三个乡下人,肩上扛着长柄叉,往田里走去;于是他又缩回到了他的藏身处。
可是当夜色重新笼罩大地时,他又从沟里慢慢地爬出来,弯着腰,心怦怦地跳着,缩头缩脑地向远处的那座城堡走去。他宁愿到城堡去,也不愿意去村子;在他的想象中,村子就像一个老虎窝,十分可怕。
城堡底层的窗子亮着灯光,其中一扇是开着的,有一股强烈的熟肉的香味从里面冒出来,这种香味突然间钻进了瓦尔特·施那夫斯的鼻孔,一直钻到了他的肚子里,使他全身抽搐,呼吸急促,引诱得他无法抗拒,在他的心中注入了一股视死如归的勇气。
于是突然之间,他戴着他的钢盔,不假思索地出现在窗口上。
八个仆人正围着一张大桌子吃饭。忽然间有一个女仆张着嘴、瞪着眼愣住了,她手中的酒杯也掉落在地上。其他的视线也跟着她的眼光转了过来。
大家都瞧见了敌人!
老天爷!普鲁士人攻击城堡了!……
起先是一声叫喊,由八个不同的声调发出的八声喊叫汇合成的一声叫喊,一声惊恐万状的叫喊;随后是大家乱哄哄的起立,一阵拥挤,一阵混乱,乱七八糟地向里面的一扇门跑去。椅子翻倒了,男人撞倒了女人,从她们身上跨过去。只有两秒钟时间,房间里便空了,人没有了,只剩下满桌子的食物,面对着始终呆立在窗外的瓦尔特·施那夫斯。
他犹豫了一会儿,便跨过窗台,向那些盘子走过去。他饿得很厉害,像一个发烧的病人一样浑身发抖;不过他仍然被恐惧控制着,使他手足不能动弹。他听了听。整座房子好像都在抖动;有些门关上了,楼上的地板上有许多脚步声在奔跑。这个忐忑不安的普鲁士人,拉长着耳朵听着这些嘈杂声;后来他听到一些沉闷的声响,好像是有些人从二楼上往下跳,身子摔倒在墙脚边的软土上。
然后,一切动作、一切混乱都停止了,这座巨大的城堡沉寂得像一座坟墓。
瓦尔特·施那夫斯在一盘没有人动过的菜前坐下,吃了起来。他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好像生怕在他还没有吃饱喝足以前,被过早地打断。他把大块大块的食物,用双手向那像陷坑一样张着的大口里塞;这些东西在一团团吞进胃里前,把食道撑得粗起来了,有时候就像一条填得过满的管子,快要撑破了,他就稍许停一下。这时他就拿起盛苹果酒的罐子疏通疏通食道,就像冲洗堵住了的水管一样。
他把所有的盘子、盆子和所有的酒瓶都一扫而空;随后,在酒足饭饱之后,他满脸通红,有些昏昏沉沉;他不断打嗝,神志不清,嘴上全是油腻。他把军服的纽扣解开透透气,这时他已经一步也走不动了。他的眼睛慢慢闭上,脑子逐渐糊涂;他双臂抱着沉重的脑袋趴在桌上,慢慢地失去了对周围事物的知觉。
一弯新月淡淡地照着花园里树梢上空的天际,这正是黎明前最寒冷的时刻。
许多人影在矮树林中移动,他们哑口无声,人数众多;偶尔有一道月光把一个钢尖照得在暗中发光。
安静的城堡的巨大的黑影巍然竖立着;只有底层的两个窗户依然亮着灯光。
突然,有一个雷鸣般的声音吼叫起来:
“前进!好的!冲啊!孩子们!”
仅仅一瞬间,所有的门窗和玻璃,都被潮水般涌来的人群冲破了;这些人乱打乱砸,迅速地占领了这座房子。五十名全副武装的士兵,跳跳蹦蹦地冲进了瓦尔特·施那夫斯正在睡他的安稳觉的厨房;五十支上了子弹的枪顶着他的胸口。他们把他掀翻在地,打得他满地翻滚,然后抓住他,从头到脚捆好。
他挨了打,挨了枪托,怕得要命;他脑子里稀里糊涂,对当前发生的事情莫名其妙,只是目瞪口呆地直喘气。
突然,一个军服上镶着金线的胖胖的军官,把脚踩在他的肚子上大声喊道:
“你是我的俘虏了,投降吧!”
这个普鲁士人只听懂了“俘虏”这两个字,他呻吟着用德语说:“是啊,是啊,是啊。”
他被提起来,绑在一把椅子上,气喘如牛的战胜者们,怀着强烈的好奇心打量他。有几个人坐下来,由于激动和疲劳,已经支撑不住了。
他,瓦尔特·施那夫斯,微笑了;他确实已经做了俘虏,现在他微笑了。
另外一个军官进来,报告:
“团长,敌人都逃走了,有几个好像受了伤。我们控制着这个地方。”
那个胖军官擦着额头上的汗水大喊道:
“胜利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商用的记事本,在上面写道:
“在一场血战之后,普鲁士人终于带着他们的伤亡人员撤退了;估计他们有五十余人失去了战斗力。有几个已被我们俘获。”
那个年轻军官接着说:
“团长,现在应该怎样部署?”
团长道:
“我们要立即撤退,避开敌人用炮队和优势兵力反攻。”
于是他下令撤退。
团队在城堡墙下的黑影里集合,开始行动;被捆着的瓦尔特·施那夫斯被围在当中,还有六个手里拿着手枪的士兵押着他。
好几个侦察兵被派出去沿路搜索。队伍小心翼翼地前进,还时不时地停下来休息。
天亮的时候,队伍来到了专区所在地罗什-瓦赛尔(3);这次军事行动就是这个城市的国民自卫军完成的。
全城的居民都在焦虑不安地、十分紧张地等待着。一看见俘虏的钢盔,便响起了雷鸣般的欢呼。妇人们举着胳膊,几位老太太哭了起来,有一位老大爷把拐杖向普鲁士人扔了过去,却打伤了一个卫兵的鼻子。
团长高声喊着:
“请注意俘虏的安全。”
最后总算来到了市政府。监狱的门开着,瓦尔特·施那夫斯已松了绑,被扔了进去。
两百名武装的战士在房子周围站岗。
这个普鲁士兵,虽然因为吃得过饱,仍然忍受着消化不良的苦恼,这时候还是快活得像发了疯似的,竟跳起舞来了;他又举胳膊又抬腿,拼命地跳着,嘴里也像疯子似的叫喊着,一直跳到精疲力竭、倒在墙脚下才停止。
他当上俘虏了!得救了!
以上就是香比尼城堡被敌人仅仅占领了六个小时以后即被收复的经过。
团长拉蒂埃原本是个呢绒商,是他率领罗什-瓦赛尔国民自卫军立下了这次战功,并荣获勋章。
王振孙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三年四月十一日的《高卢人报》。一八八三年收入短篇小说集《山鹬的故事》。
(2) 罗贝尔·潘雄(1846—1925):莫泊桑一八六八年结交的朋友,一八七〇年在巴黎重新见面后,友情一直没有断过。他们曾一起在塞纳河划船,一起演戏。罗贝尔·潘雄后来担任鲁昂图书馆副馆长,向莫泊桑提供过不少故事素材。
(3) 罗什-瓦赛尔:在法国塞纳滨海省,靠近鲁昂有一个城市叫瓦赛尔。作者可能根据这个地点虚构出“罗什-瓦赛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