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妓女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2888 字 约 10 分钟

短篇小说社会批判人性剖析

有多少次我们听人说:“这个男人很可爱,不过他是一个妓女,一个真正的妓女。”这话说的是男人—妓女,我们国家的瘟疫。

因为在法国我们全都是男人—妓女,也就是说:多变,任性,不讲信义却又并无恶意,不论是信念还是意愿都不能坚持到底,像女人一样既暴躁又软弱。

但是,男人—妓女中最惹人生气的当然是巴黎人,经常逛林荫大道的那些男人,他们的聪明的外表比较明显,在他们身上集中了迷人的坏女人的一切魅力和一切缺点,而且被他们的气质所扩大。

男人—妓女

我们的国民议会里多的是男人—妓女。他们在那里形成了机会主义者的最大党派,我们可以把这些可爱的机会主义者叫做“蛊惑人心者”。是他们在用甜言蜜语和骗人的诺言进行统治,是他们懂得怎样握手来笼络人心,懂得怎样对他们根本不相识的人,以一种体贴的态度说“我亲爱的朋友”,懂得怎样改变主张,甚至连自己都不知不觉,懂得怎样对任何新思想表示热情,懂得怎样在他们这些随风倒的人的信仰中表现出真诚,懂得怎样像他们欺骗自己那样让自己被欺骗,懂得怎样在第二天不再记得头一天肯定的事。

报纸上充满了男人—妓女。也许在报纸上最容易找到他们,不过在报纸上他们也是最需要的。某些报纸,如像《辩论报》或者《法兰西新闻报》应该排除在外。

任何一个优秀的新闻记者,当然都应该有点儿妓女味儿,也就是说,听凭公众的左右,随机应变,能够不知不觉地跟上流行看法的细微变化,模棱两可而又反复无常,多疑而又轻信,邪恶而又忠诚,爱说笑话而又像普律多姆,热情而又喜欢讽刺挖苦,随时随地坚信不移而又什么都不相信。

外国人,正如阿贝尔夫人(2)说的,是我们的反类型;执拗的英国人和迟钝的德国人,用一种惊讶里夹杂着蔑视的眼光打量我们,而且将一直打量到世界末日。他们说我们轻浮。不是这样,我们是妓女。这就是为什么尽管我们有缺点,还是有人爱我们的原因,尽管有人说我们的坏话,还是有人回到我们身边的原因;这是相亲相爱的争吵!……

男人—妓女,正如您在上流社会里遇到的那样,是那么可爱,仅仅交谈五分钟他就把您征服了。他的微笑仿佛是专为您而来的;您不能不认为他的嗓音是为了您才有了特别可爱的声调。等到他离开您时,您相信认识他已经有二十年了。您打算借钱给他,如果他向您开口的话。他像女人那样把您勾引上了。

如果他对待您的态度值得怀疑,您也不会对他怀恨在心,因为您再见到他时,他是那么亲切!他道歉吗?您会想到请求他原谅!他说谎吗?您不会相信他会说谎!他用一些永远是虚假的许诺无限期地欺骗您吗?您会仅仅因为他的许诺而感谢他,倒好像他在用尽一切办法为您效劳。

当他赞赏什么时,他会心醉神迷,用的词是那么有分量,不由得您心里不跟他一样坚信不移。他曾经崇拜维克多·雨果,今天把他说成是老糊涂。他过去可以为左拉决斗,现在为了巴尔贝·多雷维依而抛弃了他。当他赞赏时,他不允许有保留,而且可以为了一句话打你耳光,但是当他开始蔑视时,他的蔑视会不再有限度,而且他不接受您提出异议。

总之,他什么也不懂。

请听听两个妓女的谈话:“这么说您和朱莉亚闹翻了?”——“当然,我甩了她一个耳刮子。”——“她对你做了什么事?”——“她对波莉娜说,十二个月里我倒有十三个月手头拮据。波莉娜把这话又讲给贡特朗听。你明白吗?”——“你们原来一起住在克洛泽尔街(3)?”——“四年前我们一起住在布雷达街;后来我们为了一双袜子闹翻了,她硬说我穿过她在马丹大妈的铺子里买的丝袜,这不对。于是我把她揍了一顿。她接着就离开了我。半年前我又遇见她,她要我上她家里去,因为她租了一间太大的屋子。”

剩下的话没有听到,因为您走过去了。

但是您下个星期到圣日耳曼去,有两个年轻女人上了同一节车厢。您立刻认出了其中的一位,朱莉亚的敌人。——另一位呢?……是朱莉亚!

您听见的是一些殷勤话,一些温存话,一些打算。——“我说,朱莉亚。”——“听好,朱莉亚,等等。”

男人—妓女也有这种性质的友谊。一连三个月他不能离开他的雅克老兄,他的亲爱的雅克。世界上只有雅克。只有雅克一个人风趣,通情达理,有才华。在巴黎只有他一个人了不起。您到处遇见他们在一起,他们吃晚饭在一起,上街在一起,每天晚上从一个人的家门口到另一个人的家门口互相送来送去,送上十次还不能决定分手。

三个月以后,有人谈到了雅克。

“这可是一个坏蛋,一个恶棍,一个无赖。总算了解了他的为人。——甚至不诚实,没教养,等等,等等。”

再过三个月以后,他们住到了一起;但是一天早上,您听说他们进行决斗;接着又在决斗场上哭着拥抱在一起。

总之,他们是世界上最要好的朋友,虽然一年里有半年时间闹翻,他们时而互相尽情地诽谤,时而互相尽情地亲热,他们使劲地握手几乎把骨头都能握断,又随时可以为一句不中听的话戳穿对方的肚子。

因为男人—妓女的关系是靠不住的,他们的脾气不稳定,他们的狂热突如其来,他们的亲近说变就变,他们的热情时高时低。头一天他们对您表示亲切,第二天他们连看都不看您,总之,这是因为他们有着妓女的本性,妓女的魅力,妓女的气质,他们的种种感情全都像妓女的爱情。

他们对待他们的朋友,就像坏女人对待她们的小狗。

她们发狂地抱吻她们宠爱的小狗,喂它糖吃,让它睡在枕头上,但是她们一不耐烦,就会立刻把它从窗口扔出去,她们还拎着它的尾巴让它像投石器一样打转,把它紧紧地搂在怀里让它透不过气来,甚至毫无理由地把它投进冷水桶里。

因此,一个真正的妓女和一个男人—妓女的相爱,是怎样一个奇怪的情景。他打她,她抓他,他们彼此嫌恶,谁也容忍不了谁,谁也离开不了谁,因为有一种说不清楚的神秘的心灵锁链把他们牢牢地连在一起。她欺骗他,他也知道,他哭泣,并且原谅。他接受由另外一个男人付钱的床,真诚地相信自己是无可指责的。他蔑视她,又崇拜她,却没有看到她也有权利以蔑视回报他的蔑视。他们彼此给对方造成难以忍受的苦痛,却又不能分开;他们从早到晚把一筐筐侮辱话、责备和可恶的控诉朝对方头上倒去,接着他们过度地激动,由于愤怒和怨恨而全身颤抖,彼此倒在对方的怀里,发狂地互相抱紧,把他们颤动的嘴唇和放荡女人的心灵合并在一起。

男人—妓女勇敢而同时又懦弱。他比任何别人更具有高昂的荣誉感,但是最普通的诚实观念却没有;在某些情况下,他会动摇,干出连他自己也一点不明白的可耻的事,因为他毫无觉察地服从自己的一直受着兴致左右的、变化不定的思想的支配。

欺骗一个供应商在他看来是一件允许干的,甚至可以说是规定必须干的事。对他来说,欠债不还是体面的,除非这是赌债,也就是说,有点可疑的债。在上流社会的法律允许的某些条件下,他会干出骗人的勾当。如果他手头缺钱,他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借,对稍稍哄骗一下出借人不会感到有任何顾虑;但是他会怀着真诚的怒火,一剑刺死仅仅怀疑他不够高尚的人。

郝运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三年三月十三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作者署名:莫弗里涅斯。一八八六年收入短篇小说集《图瓦》第二版。

(2) 阿贝尔夫人(1798—1873):法国女画家。

(3) 克洛泽尔街:在巴黎第九区,也就是歌剧院区内。本书作者一八七八年底至一八八一年底曾居住在这条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