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了吗?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2936 字 约 10 分钟

心理扭曲嫉妒疯狂

我疯了吗?还仅仅是嫉妒?我不知道,但是我曾经痛苦得厉害。我干出了一件疯狂的事,真的,是一件极其狂暴的疯狂的事;但是那使人透不过气来的嫉妒,那狂热的,然而是受蒙骗的、注定要完结的爱情,还有我忍受的那难以忍受的痛苦,这一切还不足以促使我们犯下一些罪行,干出一些疯狂的事来?尽管在感情上还是理智上并不是真正有罪。

啊!我曾经痛苦,痛苦,持续的、剧烈的、可怕的痛苦。我以一种如疯似狂的激情爱着这个女人……然而这是真的吗?我爱过她吗?不,不,不。她占有我整个身心,她主宰我,束缚我。我曾经是,现在还是她的物件,她的玩具。我现在还属于她的微笑、她的嘴、她的目光、她身体的线条、她脸部的外形;我还在她的外貌的控制下喘息;但是她,具有这一切的女人,具有这个肉体的女人,我恨她,我蔑视她,我厌恶她,我过去一直就恨她,蔑视她,厌恶她;因为她不讲信义,禽兽一般,不洁而且淫邪;她是该堕地狱的女人,是没有灵魂,思想从来没有像爽人的自由空气那样在身上流过的、淫荡而虚假的畜生;她是披着人皮的兽;比这还要坏,她是“无耻”栖息在其中的一段腹部,一块奇迹般柔软而丰满的肉。

我们结合的最初时期是离奇的,美妙的。我在她永远张开的双臂间,难以满足的欲望的狂热里,筋疲力尽。她的眼睛仿佛让我感到干渴,使我张开嘴。它们中午时是灰色的,黄昏时带点绿色,日出时是蓝色的。我不是疯了;我保证它们有这三种颜色。

疯了吗?

在相爱的时刻,它们是蓝色的,仿佛被打得青肿了,瞳孔扩大而且是神经质的。她嘴唇抖动着,有时还伸出湿漉漉的粉红色舌尖,像蛇的信子一颤动着;她的沉重的眼睑慢慢抬起来,露出这种使我神魂颠倒的炽热的,但是衰竭的目光。

我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望着她的眼睛,浑身战栗,同时受到杀死这个畜生的欲望和不断占有她的需要的左右。

当她在我的卧房走动时,她的每一下脚步声都在我的心房里引起震荡。当她开始脱衣裳,让她的连衫裙褪落,既下流而又辉煌地从掉落在周围地上的内衣里出来时,我感到沿着我的全身,沿着我的胳膊,沿着我的腿,在我的透不过气来的胸脯里,有一种无限的、卑怯的、支持不住的感觉。

一天我发现她对我感到厌倦。我从她醒来时的眼睛里看出。我每天早上身子俯向她,等候着她的第一道目光。我等候着,心里却充满了狂怒,充满了憎恨,充满了对我是她奴隶的这个沉睡着的畜生的蔑视。但是当她的瞳仁的淡蓝色,这种像水一样流动的,还是懒洋洋的,还是疲惫的,还因为不久前的抚爱而带着倦意的蓝色出现时,就像有一股迅速燃起的火焰烧着我,使我的热情勃然增长到无法遏止的地步。这一天,当她的眼皮睁开时,我发现一道什么也不再希求的冷漠的、阴郁的目光。

啊!我看见它,我知道它,我感觉到它,我立刻了解它的意思。一切都完了,永远完了。每一小时,每一秒钟都得到证明。

当我用胳膊和嘴唇召唤她时,她厌烦地翻过身去,低声说:“别打扰我!”或者说:“您真讨厌!”或者说:“难道我就永远得不到安静!”

于是我嫉妒,像一条狗那样地嫉妒,狡猾,多疑,不露心境。我清楚地知道,她很快就会重新开始,会有另外一个人来重新点燃她的欲火。

我狂热地嫉妒;但是我并没有发疯,没有,肯定没有发疯。

我等待;啊!我侦察。看来她没有干出欺骗我的事,但是她仍然是冷淡的,没精打采的。她有时说:“男人让我感到厌恶。”而这是真的。

于是我开始嫉妒她本人,嫉妒她的冷漠,嫉妒她夜间的孤单,嫉妒她的手势,嫉妒她那些我仍然感到是可耻的思想,嫉妒我所猜到的一切。她起床时有时也有从前跟随我们火热的夜而来的那种懒洋洋的目光,仿佛有什么淫欲曾经纠缠她的心灵,激起她的欲念,这时候我不由得感到愤怒得透不过气来,浑身发抖,恨不得掐死她,用膝头压住她,扼紧她的喉咙,逼她说出她心里的所有那些可耻的秘密。

我疯了吗?——没有。

啊,有一天晚上我感到她挺快乐。我感到有一股新的热情在她身上颤动。我确信是这样,毫不怀疑地确信是这样。她如同在我紧抱以后那样抖动;她的眼睛冒着火,她的手是烫的,她整个颤动着的身体蒸发出那种浓重的爱的气息,我过去的神魂颠倒正是由它引起的。

我假装什么也不明白,但是我的注意力像一面网似的罩住她。

然而我什么也没有发现。

我等了一个星期,一个月,一个季度,她在一种新产生的难以理解的热情中喜笑颜开;她在一种难以觉察的爱抚的幸福中得到平静。

突然间我猜到了!我没有发疯。我发誓,我没有发疯!

怎么说呢?怎么才能让人理解我呢?怎么才能把这件可憎而又无法理解的事讲清楚呢?

下面说说我是怎么知道的。

一天晚上,我已经对您说过,一天晚上,她骑马出去溜达了很长时间回来,颧颊绯红,胸口起伏,双腿断了一般,两眼发肿,当着我的面倒在一把矮椅子上。我曾经看见过她像这样!她是爱上了!我决不会猜错!

这时候我不知所措,为了不再看她,朝窗子转过脸去,我看见一个仆人拉着缰绳,把她那匹直立起来的、高大的马朝马厩牵去。

她也目送着那头蹦跳的、烈性子的牲口。接着等它在眼前消失以后,她突然睡着了。

我想了一整夜;我觉着我识破了我从来没有想到的那些秘密。有谁会去探测妇女的性反常呢?有谁会理解她们的难以置信的任性,满足她们最离奇古怪的念头的离奇古怪的方法呢?

每天早上,天刚亮,她就出发,骑着马在平原上和树林里奔驰;每一次她回来,都好像是在疯狂地相爱以后那样疲惫无力。

我明白了!我现在嫉妒那匹奔驰如飞的、矫健的骏马;嫉妒在她发狂般奔驰时轻轻抚摸着她的脸的风;嫉妒一路上吻着她的耳朵的树叶;嫉妒从树枝间落在她的额头上的一线线的阳光;嫉妒载着她的、她用大腿夹紧的马鞍。

是所有这一切使她快乐,使她兴奋,使她满足,使她精疲力竭,接下来把她还给我时她是没有感觉的,几乎可以说是昏厥的。

我决定报复。我变得温存,对她十分殷勤体贴。当她纵情地驰骋以后,就要从马上跳下来时,我朝她伸出手去。疯狂的牲口朝我尥蹶子;她抚摸它的弯脖子,吻它的微微抖动的鼻子,事后连自己的嘴唇揩也不揩一下;她如同在暖烘烘的床上睡过,汗涔涔的身体上的香味,在我的鼻孔底下,和牲口的那种呛人的臊味混在一起。

我等着我的日子和我的时刻。她每天早上都在一片向森林延伸的小桦树林里的一条小路上经过。

我在天亮前出门,手上拿着一根绳子,两把手枪藏在胸前,就像我要去决斗似的。

我朝她喜爱的那条路奔去;我在两棵树之间拉紧绳子;然后我躲在草丛里。

我耳朵贴着地面,听见远远的有奔驰的马蹄声;接着我看见了,她在那边,在树叶下面,就像是从一条拱顶长廊的尽头飞快地来到。啊!我没有弄错。是这样!她仿佛陶醉在欢乐之中,血涌到脸颊上,目光里流露出疯狂;奔驰的急速运动促使她的神经在一种孤独的、疯狂的享乐中颤动。

牲口的两条前腿碰到了我设下的陷阱,滚倒在地上,骨头摔断了。她呢,我双臂把她接住。我强壮得可以扛起一条牛。接着,我把她放在地上,走到在看着我们的它的跟前;它还试图咬我,我把手枪伸进它的耳朵……我打死了它……像打死一个人那样。

但是我自己也倒下去,脸上给抽了两马鞭;她再次向我扑过来,我把我的另一粒子弹射进了她的肚子。

请告诉我,我疯了吗?

郝运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二年八月二十三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作者署名:莫弗里涅斯。一八八三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菲菲小姐》第二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