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埃罗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3930 字 约 14 分钟

短篇小说法国文学现实主义

献给亨利·鲁戎(2)

勒费弗尔太太是一个住在乡下的太太,是一个寡妇,是那种身上用缎带装饰,头上戴着有绉边的帽子,一半是农民的女人,是那种说起话来犯联诵错误,在公开场合摆出一副高傲的架子的女人,她们在打扮得俗里俗气的、滑稽可笑的外表下面,藏着一个自命不凡的粗鲁人的灵魂,正像在她们的生丝手套里面掩藏着她们的那双又红又粗的手一样。

她有一个女用人,是一个头脑十分简单的诚实乡下人,名字叫萝丝。

皮埃罗

这两个女人住在诺曼底,科区(3)的中部,一条大路旁边的一所有绿色护窗板的小房子里。

在房子前面有一块狭小的园子,她们种了一些蔬菜。

没想到一天夜里,有人偷了十来个洋葱头。

萝丝发现被人盗窃,立刻跑去通知太太,太太穿着羊毛裙子就从楼上下来了。这真是一件令人伤心而又害怕的事,居然有人偷东西,偷勒费弗尔太太的东西!这么说,当地有贼,以后贼还可能再来。

两个惊慌失措的女人仔细地察看留下的脚印,喋喋不休地议论,作出种种揣测:“瞧,他们打这儿走过。他们爬到墙头上;他们跳到菜畦里。”

她们为以后担心。从今以后怎么能放心地睡觉!

发生偷窃的消息传开。邻居们来了,他们也察看现场,进行讨论。两个女人向每一个新来到的人解释她们观察到的情况以及她们的看法。

一个住在附近的农庄主向她们提出这个建议:“你们应该养条狗。”

不错,她们确实应该养条狗,哪怕是仅仅为了在有事的时候叫两声,通知通知她们。天哪,当然不是一条大狗!她们要一条大狗干什么!光吃就会把她们吃得倾家荡产。应该养一条小狗(在诺曼底,把狗叫成“坎”),一条会汪汪叫的、一丁点儿大的小“坎”。

等到所有的人都走了以后,勒费弗尔太太讨论养狗这个主意讨论了很长时间。经过再三考虑以后,她提出了许多反对意见,她一想到盛得满满一碗的饲料,就吓得心惊肉跳;因为她属于那种精打细算的乡下太太,她们口袋里总揣着几个生丁,当着众人的面施舍给路边的穷人,还有在星期日,教堂募捐时作为捐款捐出去。

萝丝喜欢小动物,她提出她的理由,并且机智地为她的那些理由辩护。最后作出决定,养一条狗,一条很小很小的狗。

她们开始寻找,但是找来找去只找到一些大狗,一些喝起汤来让人吓得发抖的贪吃的狗。罗尔维尔(4)的食品杂货店主有一条,一条很小很小的;但是他要她们付给他两个法郎补偿他的饲养费。勒费弗尔太太开门见山地说,她很想养一条“坎”,但是她不会花钱去买。

面包师傅知道了这件事,一天早上,他用他的送货车带来了一条稀奇古怪的小狗,一身黄毛,几乎没有爪子,鳄鱼身子,狐狸脑袋,还有一条向上翘起的尾巴,活像军帽上的羽毛饰,和它身体的其余部分一般大小。一个老主顾不想要它了。勒费弗尔太太觉得这条脏得叫人恶心的、用不着花一文钱买的小狗非常好看。萝丝紧紧抱住它,接着问它叫什么名字。面包师傅回答:“皮埃罗。”

它被安置在一只旧肥皂箱里,先给它端来了水让它喝。它喝了。接着又拿来了一片面包。它也吃了。勒费弗尔太太担起心思来了。接着她有了一个主意:“等它完全习惯了家里以后,就把它放开。它在村子里转来转去,总可以找到吃的。”

她们果真把它放开了,但是它照样还是挨饿。再说,它只有在要求得到食物的时候才叫,而且在这种情况下,叫得非常顽强。

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走进园子。皮埃罗跑过去向每一个新来的人表示亲热,而且始终保持着绝对的沉默。

不过勒费弗尔太太和这条狗已经处熟了。她甚至喜欢上它,时不时地亲手喂它吃几口在她的烩肉汁里浸过的面包。

但是她从来没有想到还要纳税(5),当有人为了这条甚至连叫都不肯叫一声的、一丁点儿大的小“坎”,向她讨八个法郎(“八个法郎,太太!”)的时候,她激动得差点儿昏过去。

决定立即作出,把皮埃罗送掉。没有人愿意要它,周围十法里以内的所有居民都拒绝接受它。没有别的办法,于是决定让它去“啃泥巴”。

“啃泥巴”就是“吃泥灰”。凡是打算扔掉不要的狗,都让它去“啃泥巴”。

在一片广阔的平原上,可以看到一种茅屋,更确切地说,是一个架在地面上的、很小很小的茅屋顶。这是泥灰坑的坑口。一口笔直的竖坑深入到地下二十米,下面有一系列坑道相通。

这个矿坑,每年到了给土壤施加泥灰时都有人下去一次。其余的时间,它充当那些被判处死刑的狗的坟墓,在坑口附近经过时,常常有哀怨的嚎叫声,疯狂的或者绝望的吼叫声,悲伤的呼叫声升上来,一直传到您的耳朵里。

猎人和牧羊人的狗来到这个发出呻吟声的窟窿的周围,就会立刻惊恐万分地逃走;谁要是朝它俯下身子,就会闻到一股从下面冒上来的腐烂的恶臭。

一幕幕惨剧在黑暗中演出。

一条狗靠了吃比它先扔下去的那些狗的腐烂发臭的尸体,垂死挣扎了十一二天以后,另外一条比较大,当然也比较壮的狗突然被扔下来。只有它们两个在那儿,肚子饿,两眼闪闪发光。它们互相窥视,互相跟随,犹豫不决,惶惶不安。但是在饥饿的折磨下,它们向对方发起进攻,顽强不屈地斗争了很长时间,最后强者吃了弱者,把它活活吞下去。

在作出把皮埃罗送去“啃泥巴”的决定以后,她们开始寻找执行的人。正在修路的养路工人为了跑这趟腿,讨十个苏。在勒费弗尔太太看来,要价未免太高了。邻居家的那个学徒只要五个苏;这还是太多;萝丝提醒说,最好还是她们自己送它去,因为这样一来,它在路上不会受到粗暴对待,而且也不会预先知道等待它的是什么命运,最后决定她们俩在天黑下来以后一同去。

这天晚上给了它一碗加上一点儿黄油的、味道鲜美的肉汤。它一滴不剩地全都吞了下去;等到它心满意足地摇着尾巴时,萝丝把它抱起来,用围裙兜住。

她们像两个偷农作物的人那样,迈开大步穿过平原。很快地她们就看见了泥灰坑,到了跟前,勒费弗尔太太俯下身子听听是不是有狗在哀号。没有。下面没有狗;皮埃罗扔下去后,坑里只会有它这一条狗。萝丝于是哭着抱吻它,然后把它扔进坑里,她们俩都俯下身子,伸长了耳朵听。

她们首先听见的是一下沉闷的响声;接着是一只受伤的动物的尖锐的、凄厉的惨叫声,接着是一连串苦痛的叫声,再接着是绝望的呼喊声,头向坑口抬起来求救的哀号声。

它在叫,啊!不停地叫!

她们感到后悔,感到惊骇,感到一种无法解释的极度恐惧;她们奔跑着逃走了。萝丝跑得比较快,勒费弗尔太太跟在后面叫喊:“等等我,萝丝,等等我!”

她们在这天夜里做了许多可怕的噩梦。

勒费弗尔太太梦见自己坐在饭桌前喝汤,但是她揭开汤盆的盖子,皮埃罗在盆里面。它跳起来,咬她的鼻子。

她惊醒过来,相信还听见它在叫。她仔细听了听,是她弄错了。

她重新又睡着了,发现自己走在一条大路上,一条长得没有尽头的大路上。忽然间她在路中间看到一只篮子,一只被丢弃的农家用的大篮子;这只篮子让她感到害怕。

到最后她还是把它打开了,皮埃罗蜷缩在里面,它一日咬住她的手,再也不放;就这样她手上吊着不松口咬住她的狗,惊骇万分地逃跑。

天刚蒙蒙亮她就起来了,她几乎发了疯,朝泥灰坑跑去。

它在叫;它还在叫,它叫了一整夜。她开始哭了,用许许多多亲昵的名字叫它。它呢,它也用它那狗的声音的各种不同的亲切音调变化来回答。

她于是想再见到它,决定要让它一直到死都过得快快活活。

她跑去找负责采掘泥灰的掘井工人,把事情讲给他听。这个人一言不发地听着。等她讲完以后,他才说:“您想要您的坎吗?那要四个法郎。”

她跳了起来;她的所有痛苦转瞬间都化为乌有。

“四个法郎!不怕撑死您!四个法郎!”

他回答:“我把我的那些绳子,我的那些摇手柄搬到那儿,架起来,然后带着我的孩子下去,还要让自己给您那条该死的坎咬,您以为仅仅是为了把它还给您吗?当初就不该把它扔下去。”

她怒气冲冲地走了。四个法郎!

她一回到家里,立刻喊萝丝,把掘井工人的要价告诉她。萝丝一直顺从惯了,她重复说:“四个法郎!这可是一大笔钱,太太。”

接着她补充说:“我们是不是把吃的扔给这条可怜的坎,好让它不至于像这样活活饿死?”

勒费弗尔太太高兴地表示赞成;瞧,她们带着一大块抹黄油的面包又出发了。

她们把面包切成小块,一块块地扔下去,同时轮流跟皮埃罗说话。狗吃完了一块,就立刻汪汪叫起来讨下一块。

她们当天晚上又来了,接着第二天,以后每一天都来,不过每天只跑一趟。

有一天早上,她们正要把第一小块面包扔下去的时候,突然听见坑底下有可怕的狗叫声。下面有了两条狗。有人扔下去另外一条狗,一条大狗!

萝丝喊道:“皮埃罗!”皮埃罗叫了又叫,不停地叫。她们于是开始扔食物;但是每一次她们都能清清楚楚地听出一场可怕的争抢声,接着是被同伴咬伤的皮埃罗的哀号声,这个同伴比它强大,扔下去的东西全都被它同伴吃了。

她们一次次提醒:“这是给你的,皮埃罗!”但是没有用处,皮埃罗显然什么也没有得到。

两个女人目瞪口呆,互相望着;勒费弗尔太太口气尖刻地说:“我总不能喂别人扔下去的所有的狗。我们只好放弃了。”

一想到所有这些狗都由她出钱养活,她连气都透不过来了;她扭头就走,甚至连剩下的面包也带走了,一边走,一边吃。

萝丝跟着她,用蓝围裙的裙角揩着自己的眼睛。

郝运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二年十月九日的《高卢人报》。一八八三年收入短篇小说集《山鹬的故事》。

(2) 亨利·鲁戎(1853—1914):一八七五年即与莫泊桑有交往,是他介绍莫泊桑进入公共教育部工作。一八九一年任美术学院院长,在他所作的《胸像画廊》(1909)里回忆到莫泊桑的一生。

(3) 科区:法国诺曼底境内,塞纳滨海省的一片白垩高原地区。

(4) 罗尔维尔:诺曼底境内,塞纳滨海省勒阿弗尔和埃特尔塔之间的一个小村子,离勒阿弗尔十公里左右。

(5) 一八五五年五月二日法国颁布法律向养狗的主人征税,但是不得人心,交税的人很少。后来又想出一个补救办法,养狗主人必须把自己的姓名住址标明在狗的颈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