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会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4861 字 约 17 分钟

婚外恋心理冲突社会规范

她头上戴着帽子,身上披着斗篷,一块黑色面纱从上往下遮到鼻子上,口袋里另外还放着一块,是专门用来在登上罪恶的出租马车时再加在第一块上面的;她用她的阳伞的伞尖敲打着她的高帮皮鞋的鞋尖,一直坐在她的房间里,下不了决心是否出去赴这个约会。

可是,两年以来,她有多少次,趁她丈夫——一个经常出入社交界的经纪人——去交易所的时候,穿着这身打扮,到她漂亮的情夫德·马尔特莱子爵的单身住所去会见他。

她身后的挂钟响着急速的滴答声,一本看了一半的书摊开在两扇窗户之间的一张巴西香木的小书桌上。壁炉台上两只小巧玲珑的萨克森瓷瓶里插着两小束紫罗兰,它们发出的强烈的香味,和悄悄地从盥洗室半开着的门里飘出来的淡淡的马鞭草幽香混在一起。

约会

三点钟的钟声使她站了起来。她回过头去看看钟,随后微微一笑,心里想着:“他已经在等我了。他要不耐烦了。”于是,她走出房间,告诉随身男仆她最迟一个小时以后就回来——这是个谎话,随后走下楼梯,徒步向街上闯去。

时间是五月的最后几天,在这个迷人的季节,田野里的春天仿佛包围了巴黎,从屋顶上征服它,透过墙壁侵入屋子,使全城鲜花盛开,把欢乐洒在门面的石头上、人行道的沥青地上和车行道的石板地上,使这座城市像发绿的树林一样,沐浴并陶醉在旺盛的精力之中。

霍冈太太向右面走了几步,想像往常一样,到普罗旺斯街去叫一辆出租马车,可是温和的空气,这种在有些日子里涌入我们喉咙的夏天的气息,突然一下子进入了她的全身,以致她改变了主意,走上了当丹河堤街,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只是隐隐约约地受着想去圣三会广场看看树木的愿望的吸引。她想:“唔,他要多等我十分钟了。”这个想法使她又高兴起来;她一面在人群中小步走着,一面想象着他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在看时间,打开窗子,在门口侧耳静听,坐一会儿又站起来,向香烟盒子投去失望的眼神,却不敢抽烟,因为她曾关照不准他在约会的日子抽烟。

她慢慢地向前走去,遇到任何东西,人的面孔或是店铺,都使她分心走神,她走得越来越慢,因为她并不希望抵达目的地,所以在一家家铺子的橱窗里寻求可以停下来的借口。

走到大街尽头的教堂前面,街心小花园中的一片绿色强烈地吸引着她,致使她穿过广场,走进这个像儿童乐园似的花园。她绕着狭狭的草地,在打扮得五颜六色、花枝招展的奶妈、保姆之间兜了两圈。随后她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抬头看看钟楼上像月亮般在圆圆的钟面上的指针在运行。

就在这时候,时钟敲响了半点钟,在听到荡漾的排钟声时,她的心高兴得颤抖起来。半个小时已经赢得了,走到米洛梅斯尼尔街还要一刻钟,再逛上几分钟;一个小时!从约会时间中偷掉一个小时!她在那儿只要待上四十分钟,这一次又可以结束了。

天啊!到那儿去让她感到多么厌烦啊!就像一个病人到牙科医生的诊所里去那样,两年来,这样的约会平均每星期一次,她保持着对所有这些已经过去的约会的难以忍受的回忆;一想到马上要有一次新的约会,便会使她苦恼得从头到脚阵阵发麻。这倒不是很痛苦,像上牙科医生的诊所那样痛苦,而是那么使人厌烦,那么使人厌烦,那么复杂,那么长的时间,那么叫人难以忍受,以致她似乎更喜欢除此以外的所有事情,任何事情,即使是一次手术。不过她还是去了,走得很慢很慢,步子很小很小,时而停停,时而坐坐,到处逛逛,可是她还是去了。啊,她本来是很不想去赴这次约会的,可是她上个月已经一连两次让这个可怜的子爵空等,所以她不敢这么早又重新开始。为什么她回到那儿去呢?啊,为什么呢?因为她已经养成了习惯,而且她对这个不幸的马尔特莱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解释,如果他想知道这是为什么的话。她从前是为什么开始的?为什么?她已经忘记了!她曾经爱过他吗?有可能!并不太强烈,可是有一点,时间已经很久了!他举止大方、穿着考究、风度翩翩、仪表堂堂,乍看上去,完全像是一个上流社会女人的无可挑剔的情夫。那次追求进行了三个月——正常的时间,有应有的斗争,有足够的抗拒——随后她同意了,在第一次约会中是多么激动,多么紧张,那种惧怕又是多么可怕而又多么迷人啊!接下来是那么多次的约会,在这米洛梅斯尼尔大街的单身男子的小小的中二层里。她的心?那时候,在她第一次走进这座像噩梦般可怕的房子时,她那颗受诱惑的、被战胜被征服的女人的小小的心究竟有什么感受呢?真的,她已经不知道了!她已经忘记了!人们能记起一件事,一个日期,一样东西,可是在两年以后,不会记起一次内心的激动,因为它是那么轻微,很快便会飞走。啊,比如说吧,她没有忘记其他的事,那一连串约会,这条爱情的苦难历程,一站站是那么累人,那么单调,那么千篇一律,以致一想到马上要发生的事,她便会感到非常恶心。

天啊,为了上他那儿去一定得叫的那些出租马车,它们和那些用作一般性代步的其他出租马车是不相同的。车夫肯定能猜出是怎么回事。她只要看看他们瞧她时的那种样子,就能感觉到;这些巴黎的马车夫的眼睛是非常可怕的!想想看吧,他们几年以后,任何时候都能在法庭上认出他们曾经在某天深夜,从某条大街载送到某个车站的几个罪犯;虽然和他们这些人打交道的客人多得几乎和一天一夜有多少小时一样多,他们却能毫不含糊地作证说:“这个人就是我在去年七月十日半夜十二点四十分搭载过的客人;我把他从殉道者街送到里昂车站。”当一个年轻女子去赴一个约会,把她的名誉全都托付给一个陌陌生生的马车夫时,她所冒的风险不是会使人不寒而栗吗?两年以来,就算每星期一次,为了到米洛梅斯尼尔街去赴约,她至少已雇用过一百到一百二十个马车夫了;也就是说,在某个关键时刻,出庭做不利于她的证明的证人也会有同样的数目。

一坐进出租马车,她就从口袋里掏出另一块像半截面具般的厚厚的黑面纱,把它遮在眼睛前面。这能遮住她的脸,是的,可是其余部分呢?连衣裙、帽子、阳伞,已经看见过这些东西的人,能不引起他们的注意吗?哟,走在这条米洛梅斯尼尔街上,是多么痛苦啊!她仿佛认识所有的行人,所有的用人,所有遇到的人。车子刚停下,她便跳下来,急匆匆地在总是站在自己房间门口的看门人前面跑过。这个人,他一定了解一切,一切——她的地址,——她的名字,——她丈夫的职业,——一切,——因为这些看门人是最最狡猾的警察!两年以来,她总是在想收买他,总是想哪一天经过他面前时给他一张一百法郎的钞票。可是她没有一次敢把这张卷起的小纸扔在他脚下!她感到害怕——害怕什么?——她也不知道!——怕因为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被他喊住吗?怕引起丑闻?怕在楼梯上引起围观?也许还怕被拘捕?到子爵的房门口,只要上半层楼梯就够了,可是对她来说,高得就像上圣雅克塔!一走进门厅,她的感觉就像是落进了什么陷阱,只要有一点点声音,不论在她前面或是后面,都会吓得她透不过气来。这时候她不可能后退,因为有门房和那条街挡住了她的退路;如果当时正巧有人从楼上下来,她就不敢去拉马尔特莱家的门铃,装作只是在那儿经过,好像是到别处去的。她就这样往上走啊走,不停地往上走!几乎可以一直走到第四十层楼!随后,当楼梯井里再次平静下来以后,她就又快步往下跑,心里还在为会不会找不到那个中二层而担忧!

他在那儿等她,穿着他那套绸子衬里的优雅的天鹅绒服装,显得非常漂亮,可是有点可笑;两年以来,他从来没有改变过他欢迎她的方式,什么也没有改变过,甚至连一个手势也没有改变过。

当他把门关上以后,他便对她说:“请让我吻吻您的手,我亲爱的,亲爱的朋友!”随后他便跟着她走进房间,不论冬天还是夏天,房间里的百叶窗总是关着,点着灯;大概是为了表现得潇洒些,他跪在她前面用一种仰慕万分的神气从上到下地打量她。他这种动作在第一天表现时显得非常高雅,并获得很大成功;而现在呢,她就像是看到了德洛内先生在第一百二十次演出一个成功的剧本的第五幕;应该让他的表现有所改变。

那么接下来呢,啊!我的天!接下来!是最让人无法忍受的了,不,这个可怜的孩子,他没有改变他的表现,多好的孩子啊,可是太平庸了!……

没有使女侍候,要自己脱衣服,这有多么困难啊!如果只有一次,还可以将就,可是每星期都如此,这就使人难以忍受了!不,真的,一个男人不应该强求一个女人忍受这样的苦难!如果说自己脱衣服不太容易,那么自己再把衣服穿上身更是几乎变得不可能了。这种事使人厌烦得要高声喊叫。看到这位举止笨拙的先生绕着她打转,一面说:“要不要让我来帮您?”心里恼火得真想打他耳光;帮她,当然好!可是怎么帮呢?他能干些什么呢?只要看看他手里拿着一枚别针时的姿势便可以知道了。

可能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她开始厌恶他的。当他说“要不要让我来帮您”时,她真想杀了他。而且,要一个女人不恨一个两年以来逼着她在没有使女侍候的情况下自己脱了一百二十次衣服的男人,难道这可能吗?

当然啰,像他这样笨拙、不机灵、使人乏味的男人是不多的。那个小个子的格兰巴尔男爵就不会这样傻乎乎地问她“要不要让我来帮您?”他也许会帮她的,他是多么灵活,多么有趣,多么聪明。就是这样,他是个外交家;

他经常出入上流社会,到处闯荡,这个家伙,肯定替穿戴地球上所有时式服装的女人脱过和穿过衣服!

教堂的大钟敲响了三刻的钟声,她站起来,看看钟面上的时间,开始笑了起来,一面轻轻地说:“哈哈,他一定等得不耐烦了!”随后她跨着比较急速的步子走出了小花园。

她在广场上还没有走出十步,迎面遇到了一位绅士,向她深深地弯腰致敬。

“哟,是您,男爵?”她吃惊地说。她刚才正巧在想他。

“是的,夫人。”

接着,他问问她的健康情况;随后,在客套了几句以后,他接着说:

“您知道,您是我女朋友中,请允许我把您称为我的女朋友,唯一还没有来我家参观过我的日本收藏品的一个。”

“可是,我亲爱的男爵,一个女人是不能到一个单身男人家里去的,是吗?”

“什么!什么!可是当问题涉及参观稀有的收藏品时,这种说法就是一种偏见!”

“无论如何,单身女人总是不能去的。”

“为什么不能去?我就接待过很多单身女人,只是为了参观我的艺术品陈列室!我每天都接待单身女人。要不要我把她们的姓名告诉您?——不——,我决不会这样做。即使没有见不得人的事,也还是要谨慎小心些为好。从原则上说,在某种情况下,到一个生活严肃的名人家里去是没有什么不妥当的,除非去那儿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实际上,您讲的这些话是相当正确的。”

“那么,您来看看我的收藏品。”

“什么时间?”

“马上。”

“不可能,我有急事要办。”

“算了吧。您在小花园里已经坐了半个小时了。”

“您在窥视我?”

“我只是瞧见您。”

“真的,我有急事。”

“我可以肯定不是这么回事。您没有什么急事要办,还是承认吧。”

霍冈夫人笑了起来,承认了:

“是的,是的,我没有什么太……”

一辆出租马车在身旁擦过。小个子男爵叫道:“车夫!”车子停下。随后车夫打开车门。

“请上车,夫人。”

“可是,男爵,不,这是不可能的,今天我不能去。”

“夫人,您现在这样做是不谨慎的,请上车!已经有人开始在观望我们了,您这样会引入过来围观的;人们会以为我是在把您强行带走,会把我们两人都抓起来的,请上车,我求您了!”

她被吓得失魂落魄地上了车子。于是,他在她身旁坐下,对车夫说:“普罗旺斯街。”

这时她突然高声说道:

“哟!我的天啊,我忘了要马上发一封快递信,是不是请您先去一下最近的快递信局。”

出租马车在稍远些的夏托登街停下,她对男爵说:

“能不能请您去替我买一张五十生丁的快递信用纸来?我曾经答应过我丈夫请马尔特莱明天来我家吃晚饭,我却忘得一干二净了。”

男爵拿着蓝色的快递信用纸回来后,她便用铅笔在上面写道:

我亲爱的朋友,我身体不舒服,头痛得很厉害,只能躺在床上,没法出门。明天傍晚来我家吃晚饭,以便当面取得您的原谅。

让娜

她舔了舔胶水,仔细地把快递信封住,写上地址:“米洛梅斯尼尔街二百四十号,德·马尔特莱子爵启”;随后把这封快递信件交给男爵,说:

“现在,请费心把这个投在快递信信箱里。”

王振孙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九年二月二十三日的《巴黎回声报》。同年收入短篇小说集《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