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朋友帕西昂斯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4100 字 约 14 分钟

短篇小说法国文学19世纪文学

“你知道莱勒雷米现在怎么样了?”

“他是第六龙骑兵团的上尉。”

“还有潘松呢?”

老朋友帕西昂斯

“专区区长。”

“还有拉柯莱呢?”

“死了。”

我们一起在回忆一些其他人的名字,这些名字使我们想起了一张张戴着镶有金线饰带的制帽的年轻人的脸,这些昔日的同学我们后来曾见到过几个,他们都留着胡子,头发秃了,娶了妻子,成了好几个孩子的父亲。见面时看到的这些巨大的变化使我们觉得浑身不是滋味,向我们证明了生命是多么短促,一切都在消逝,一切都在改变。

我的朋友问:

“还有帕西昂斯,那个胖子帕西昂斯呢?”

我几乎叫了起来:

啊!至于他,听我稍许说几句吧。

四五年以前,我作巡回视察到了里摩日(2),正等待用晚餐的时间。我坐在剧院广场的大咖啡馆前面,心里非常烦闷。

商人们三三两两地到这儿来喝苦艾酒或者味美思。他们高声地谈论着他们自己的或者别人的生意,有时哄然大笑,有时压低嗓门讲一些重要的或是微妙的事情。

我心里在想:“晚饭以后我去干些什么呢?”这时候我想到了在这个外省城市中的漫长的夜晚,想到了在这些陌生的街道上的慢吞吞的阴郁的散步,想到了孤独的旅行者会感到的从这些经过的行人身上散发出来的、难以忍受的忧郁,对您来说,他们在一切方面都是陌生的,一切的一切,外省的男短上衣、帽子和套裤的式样,风俗习惯和地方口音都是陌生的。这种钻入您肺腑的忧愁同样也来自于那些房屋、商店、奇形怪状的车辆,外来人还不能习惯的日常的嘈杂声。这种扰人的忧愁会使您的步子慢慢加快,仿佛您陷入了一个危机四伏的境地,您透不过气来,您会希望马上找到一家旅馆,那种可憎的旅馆,房间里还保存着各种各样可疑的气味,床铺使人迟迟不想上去睡觉,脸盆盆底的污垢里还粘着一根头发。

我想着这一切,一面看着点燃煤气路灯,觉得随着夜幕降临,我的忧郁的孤独感越来越严重了。晚饭以后我去干些什么呢?我一个人,孤零零地一个人,毫无指望地完蛋了。

一个胖子走过来坐在我旁边一张桌子前面,用响得吓人的声音叫道:

“伙计,我的皮特(3)!”

在他这句话里面,“我的”两个字就像一声炮响。我马上便懂得了在生活之中一切都是他的,完全是他的,决不是别人的;他有他的性格,见鬼,还有他的胃口,他的裤子,他的任何东西,而且他的拥有方式非常独特,非常绝对,比任何其他人更加完整。随后,他满意地看看四周。伙计把他的皮特端来了,他又叫道:

“我的报纸!”

我思忖:“他看的会是什么报纸呢?”报纸的名称肯定会告诉我他的主张,他的理论,他的原则,他的癖好,他的真实的想法。

伙计拿来的是《时代报》(4)。我感到有点儿奇怪。为什么是《时代报》呢?那是一份严肃的、沉闷的、偏重理论的、稳健的报纸。我想:

“这么说他是一个明智的人,作风正派、规行矩步的人;总之,是一个善良的有产者。”

他把一副金边眼镜架到鼻梁上,身子往后仰天坐下,在开始看报之前,他又一次向四周望了一眼。他发现了我,马上就用一种固执而令人不舒服的方式打量我。我几乎想问问他为什么要这么注意我,当他从他的坐位上朝我嚷道:

“该死的,肯定是贡特朗·拉尔多瓦。”

我回答说:

“是的,先生,您没有搞错。”

这时候他马上站起来,伸出双手向我走来。

“啊,我的老朋友!你好吗?”

我一点都认不出他,感到很尴尬,结结巴巴地说:

“嗯……我很好……那么……您呢?”

他笑了起来:

“我可以打赌,你没有认出我,是吗?”

“不,不完全是这样……可是……我好像……”

他拍拍我的肩膀说:

“喂,说正经的,我是帕西昂斯,罗贝尔·帕西昂斯,你的朋友,你的同学。”

我认出来了。不错,罗贝尔·帕西昂斯,我中学里的同学。是的。我握了握他向我伸来的手。

“你呢,你好吗?”

“我,身体棒极了。”

他得意地微笑着。

他又问道:

“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告诉他我是在作巡回视察的财政稽核。

他指指我的勋章接着说:

“那么,你获得成功了?”

我回答说:

“是的,还不错,你呢?”

“喔,我吗!非常好!”

“你在干什么?”

“我在做生意。”

“你赚钱了吗?”

“赚了很多,我很有钱。这样吧,你明天上午到我家里吃午饭,中午来吧,鸡鸣街十七号;你来看看我的住处。”

他似乎稍稍犹豫了一下,随后接着说:

“你还像从前一样吗?”

“嗯……但愿如此!”

“还没有结婚,对不对?”

“还没有。”

“太好了。你还是喜欢玩,喜欢吃土豆吗?”

我开始觉得他粗俗不堪。不过我还是回答说:

“是的。”

“还有漂亮姑娘呢?”

“这个么,是的。”

他笑了,那是一种满足的笑:

“太好了,太好了。你还记得我们在波尔多(5)开的第一次玩笑吗?当时我们在卢比咖啡馆吃夜宵。嗯,多热闹啊!”

我果真记起了那次狂欢作乐,这段回忆使我心情好起来了。我又记起了另外一些事情,许多事情,我说:

“喂,那一次我们把学监关在拉托克老头的酒窖里,还记得吗?”

他笑了,用拳头敲着桌子,说:

“是的……是的……是的……你还记得地理教师马兰先生的那副嘴脸吗?那次他正大谈地球上有哪些主要火山时,我们在地球仪里放了一只爆竹。”

突然,我又问他:

“你呢,你结婚了吗?”

他叫着说:

“已经十年了,我亲爱的,我有四个孩子,四个了不起的小家伙。你会看到他们和他们的母亲的。”

我们谈话的声音很大,邻座们都惊奇地回过头来注视我们。

忽然,我朋友看了看他的表,那是一只像柠檬一般大的时计,叫道:

“该死的,真烦人,可是我一定得跟你分手了;晚上我有事。”

他站起来,握住我两只手,用力摇晃,就像要把我的胳膊摇下来一样,他说道:

“明天中午见,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我整个上午都在国库主计官那儿工作。他想留我吃午饭,可是我说我已经约好要到一个朋友家里去。他陪我一起走出门口。

我问他:

“您知道鸡鸣街在哪里吗?”

他回答说:

“知道,离这儿只有五分钟路。我没有什么事,陪你去吧。”

我们就一起去了。

我很快便到了要找的那条街,街很宽,相当漂亮,夹在城市和田野交界的地方。我看看街上的一幢幢房子,找到了十七号。那是一幢像邸宅一样的大房子,房后有一座花园。房屋正面装饰着意大利式的壁画,在我看来好像趣味不高。壁画上可以看到一些身子俯向坛罐的女神,还有另外一些被云彩遮住了的她们的秘密的美。两个石雕的爱神手里拿着门牌号码。

我对国库主计官说:

“这就是我要去的地方。”

我伸手和他告别。他做了一个突然而奇怪的手势,不过什么也没有对我说,只是握了握我伸给他的手。

我拉响了门铃。一个女用人出来,我问:

“请问,帕西昂斯先生住在这儿吗?”

她回答说:

“是这儿,先生……您是想见他本人吗?”

“嗯,是的。”

前厅里同样装饰着出自本地某个艺术家手笔的油画。一对对保尔和维吉妮(6)在淹没在粉红色的阳光中的棕榈树下拥抱接吻。天花板上挂着一盏难看的东方式灯笼。有几扇门被光彩夺目的门帘掩盖着。

可是使我产生印象最强烈的是气味。一种叫人恶心的香喷喷的气味,使人同时想起了扑面香粉和地窖里长的霉;一种就像揉捏人体的浴室里一样难以忍受的沉重的气味。我随着女用人登上一座覆盖着东方式地毯的大理石楼梯,我被带进了一间富丽堂皇的客厅。

剩下我一个人以后,我朝四周张望。

客厅里的摆设非常豪华,不过具有生活放荡的暴发户的那种自负派头。有几幅上一世纪的版画,画得还相当美,画上有一些女人,扑粉的头发梳得高高的,身子半裸,被一些姿态有趣的献殷勤的男士突然发现了。另外有一位夫人躺在一张乱糟糟的大床上,正在用脚逗弄一只埋在床单里的小狗;还有一位夫人在半推半就地拒绝她的情郎,他的手已经伸到她的裙子下面去了。有一幅画上画着四只脚,可以猜出脚上面的身子被遮掩在床帏后面。这个四周排着柔软的沙发的客厅里充满着这种已经给了我强烈感受的刺激神经的难闻气味。有些可疑的东西从墙壁、从织物、从过分的奢侈、从所有的一切中散发出来。

我走近窗子,去看看我发现那儿有树木的花园。花园很大,里面绿树成荫,十分漂亮。一条很宽的小路,绕过一片中间有一柱射向空中的喷泉的草地,进入树丛,又从较远处伸出。突然,在那儿,在园子的深处,在两丛灌木中间,出现了三个女人。她们相互挽着胳膊,慢慢地走着,身上穿着镶着像云雾般的花边的白色的长浴衣。两个女人的头发是金黄色的,另一个是棕色的。她们很快便回到灌木丛里去了。这次短暂而迷人的出现使我内心产生了一个诗意的世界,我愣住了,只觉得心醉神迷。在这必不可少的日光下面,在这一大片树叶之中,在这隐秘而美妙的花园的深处,她们的出现一瞬即逝。我一下子又看到了那些在另一个世纪中的千金榆树下面游荡的美丽的夫人,又看到了那些在墙上的色情版画中调情的漂亮夫人。于是我又想起了那个幸福的、繁花似锦的、才智横溢的、情意绵绵的时代,那时候的风尚习俗是那么令人愉快,嘴唇是那么容易吻到……

突然,一个大嗓门使我从原地跳了起来。帕西昂斯进来了,他喜气洋洋地把双手向我伸来。

他紧紧地盯着我看,一副奸诈的模样就像有什么爱情秘密要吐露似的。他把手一挥,用一个像拿破仑那样的幅度很大的手势,指给我看他的富丽堂皇的客厅,他的花园,那三个又走到花园深处去的女人;随后他用一种洋洋得意的声音说:

“我可是白手起家的呢……当时只有我的妻子和我的小姨。”

王振孙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三年九月四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作者署名:莫弗里涅斯。一八八六年收入短篇小说集《图瓦》第二版。

(2) 里摩日:法国上维埃纳省省会,在巴黎西南,相距三七五公里。

(3) 皮特:一种起源于荷兰的苦开胃酒,在十九世纪法国很风行。

(4) 《时代报》:创刊于一八六一年;一八七一年复刊,支持温和的共和主义倾向,在当时是法国有影响的报纸,一九四二年停刊。

(5) 波尔多:法国西南部经济中心,加龙河下游的港市,酿酒业中心,出口驰名的波尔多葡萄酒。

(6) 保尔和维吉妮:法国作家贝尔纳丹·德·圣皮埃尔(1737—1814)的小说《保尔和维吉妮》中的一对少年男女。该小说以法兰西岛的茂林丰草、禽兽花木、流泉瀑布、山风海涛为背景,使这对情侣的缠绵情意和海外风光互相陪衬,谱成一曲扣人心弦的田园恋歌。此处指一对对青年情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