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巴拉迪克医生(2)
我那时候——乔治·凯尔弗朗说——住在教皇街(3)上一幢带家具出租的房子里。
在我父母亲决定让我去巴黎学习法律以后,为了安排所有有关的琐事,他们讨论了很长时间。我的膳宿费定为两千五百法郎,可是我可怜的母亲非常担心,她对我的父亲说:“如果他不把钱花在正道上,造成营养不良,那将会大大影响他的健康。这些年轻人是什么事也干得出来的。”

于是,他们决定为我找一个供膳宿的公寓,一个简朴而舒适的膳宿公寓;由他们每个月把所需的费用直接付给公寓。
我自幼没有离开过坎佩尔(4)。我向往着我的同龄人所向往的一切,我准备无论如何也要尽情享乐一番。
向几位邻居打听后得知,有一位名叫凯尔加朗太太的同乡人收留寄宿生。于是我父亲便写信和这位可尊敬的太太联系上了;一天傍晚,我带着一只箱子来到了她的家里。
凯尔加朗太太四十岁上下。她身材肥胖,非常肥胖,讲话的声音就像一个军事教官,对任何问题都用一句简练而果断的话作出决定。她的房子很狭窄,每层楼朝街只有一扇窗子,看上去就像一部由窗口组成的梯子,或者说更像三明治那样夹在其他两幢房子中间的薄片心子。
老板娘和她的女仆住在二楼;三楼做饭并供应伙食,四楼和五楼租给四个布列塔尼(5)的寄宿生。我住在六楼的两个小房间里。
一座黑乎乎的、像拔瓶塞用的钻子似的螺旋形小楼梯,一直通向顶楼我这两个小房间。凯尔加朗太太每天都不停地在这座螺旋形小楼梯上盘旋上下,像在自己船上的船长般照管着这幢窄小逼仄的房子里的各种事务。每个房间她都要进出十来次;事无巨细,一切都管,讲话时嗓门大得惊人;注意着床铺是否整洁,衣服是否洗干净,还有什么照料不够的地方;总之,她关心寄宿生的热情就像一个母亲,甚至还超过母亲。
我很快便结识了我的四位同乡;两个大学生是学医的,另外两个是学法律的,他们全都忍受着老板娘的专横统治。他们怕她就像一个偷猎者怕守林人一样。
至于我自己,我马上便感到心中产生了独立的愿望,因为我有叛逆的天性。首先我声称我愿意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因为凯尔加朗太太规定最迟不得超过午夜十二点。听到我这个异乎寻常的要求,她那明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看了我几秒钟,随后说道:
“这是不可能的。我不能让阿内特整夜都睡不安宁,这是我不能容忍的。过了半夜,您在外面没有任何事情可干。”
我斩钉截铁地回答说:“根据法律规定,太太,您有义务在任何时候为我开门。如果您拒绝开门,我就请警察作证,随后住到旅店里去,账由您付,因为这是我的权利。因此,要么您为我开门,要么把我赶走。开门或者再见,随您选择。”
我以嘲笑的口吻向她提出了这些要求。她从惊愕中清醒过来以后,想和我谈判,可是我寸步不让,她终于屈服了。我们谈妥我可以备有一把万能钥匙,不过有一个一定要遵守的条件: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我的毅力给她留下了一个良好的印象,从那以后她对我特别优待,照顾关怀得无微不至,甚至还有一些突然的,但决不会使我感到不愉快的亲热举动。有几次,在我高兴的时候,我出其不意地抱吻她,只是为了让她马上给我一个重重的耳光。当我把头及时地往下一低,她的手像一颗子弹在我头上扇过时,我便狂笑着逃跑了,她便在后面叫着:“啊,坏蛋!我要报复的。”
我们两个变成了朋友。
我在街上结识了一位在商店里工作的少女。
巴黎街头那些风流韵事您是知道的。一天,去上学的时候,您遇到一个不戴帽子的年轻姑娘,她正挽着她一个女朋友的胳膊在作去上班前的散步。你们交换了一个眼色,您感到微微一震,就像某些女人看您时会使您感到的一样。这种由一次相遇引起的迅捷的肉体感应,这种与一个生来就是为了讨我们喜欢和为我们所爱的人接触时突然感受到的轻微而美好的诱惑,是生活中一种迷人的东西。她将被爱到什么程度,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的天性完全符合您秘密的爱情的企求。在首次相遇时,您就注意到了这张脸、这张嘴、这些头发和这种微笑,您感到它们的魅力随着一种舒心的乐趣进入您的全身,您觉得有一种安适的快感侵入您的身心,还有一种突然产生的、还有点儿模糊的温情把您推向这个不认识的女人。在她身上仿佛有一种您在应答的召唤,有一种您所渴求的吸引力;仿佛您早已认识她,您已经看到过她,您已经知道了她的心思。
第二天,在同一个时间,您经过同一条街,您又看到了她。下一天,您又来了;再下一天,同样如此。你们终于交谈了。谈情说爱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像一种疾病一样有规则地逐步发展。
于是,三个星期以后,我和爱玛的关系已经发展到了沉沦前的阶段。沉沦本来可以更早些发生,如果我能找到合适的地方。我的女朋友一直在家庭中生活,她拒绝跨进带家具出租的旅店门口,而且固执得出奇。我绞尽脑汁想找出一个办法,一个计谋,一个机会。最后,我不顾一切地打定了主意,我决定要在某天晚上十一点光景,以喝茶为借口,请她到我住的楼上来。凯尔加朗太太每天晚上十点钟睡觉,我可以用我的万能钥匙悄悄地回到家里而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一二个小时以后,我们可以用同样办法走下楼去。
爱玛支支吾吾地接受了我的邀请。
这一天日子很不好过,我心烦意乱,坐立不安。我怕碰到什么意外情况,突然的灾祸,可怕的丑闻。夜幕降临了,我走出门去,进入一家啤酒店,喝了两杯咖啡和四五小杯酒壮壮胆;随后我到圣米歇尔大街(6)去兜了个圈子。我听到钟敲十点钟,十点半,我慢慢地朝我们约会的地点走去,她已经在等我。她含情脉脉地挽起我的胳膊,我们一起慢慢地朝我的住处走去。在快走到门口时,我越来越紧张了。我心里想:“但愿凯尔加朗太太已经睡了才好。”
我对爱玛讲了两三次:“上楼梯时千万不要有声音。”
她笑起来说:“那么您很怕被人听到,是吗?”
“不是这么回事,不过我不愿意惊醒我的邻居,他的病很重。”
已经走到教皇街了,我怀着像到牙医生家里去时的那种恐惧心情朝我的居处走去。所有的窗户都是黑糊糊的;毫无疑问,所有的人都睡了。我喘了一口气,像小偷一样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门。我让我的女朋友进了门,再把门关上;随后我踮起脚、屏住呼吸登上楼梯,一面还点着了几根蜡绳照亮,决不能让年轻姑娘踩错了地方。
在经过老板娘的房门口时,我感到我的心怦怦地乱跳。我们终于登上了三楼,随后是四楼、六楼。我走进了我的房间。大功告成了!
可是,我只敢低声讲话;为了不发出声音,我脱下了高帮皮鞋。我们在我的柜子角上喝着用一盏酒精灯煮好的茶。随后我变得迫不及待……迫不及待,慢慢地,像做游戏一样,我把我女朋友的衣服一件件脱下,她羞得满脸通红,半推半就地使那命中注定的、醉人的时刻不断地往后推移。
她确实脱得只剩下一条白色的短衬裙了,谁知这时我的房门突然打开,凯尔加朗太太拿着蜡烛出现在门口,身上的穿着和爱玛当时完全一样。
我一下子从爱玛的身旁跳开,惊慌失措地站在那儿,看着这两个相互打量着的女人。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老板娘用一种我从未听到过的高傲声音说道:“我不允许有姑娘到我的房子里来,凯尔弗朗先生。”
我结结巴巴地说:“可是,凯尔加朗太太,这位小姐是我的朋友。她是来喝茶的。”
这个胖女人接着说:“哪有只穿衬衣喝茶的!您马上请她出去。”
爱玛狼狈不堪,把脸藏在裙子里哭起来了。我六神无主,既不知道干什么好,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老板娘以不容违拗的权威语气接着说:“帮小姐把衣裳穿好,马上带她离开这儿。”
我别无他法,这是肯定无疑的,我捡起了像爆破的气球那样成圆圈形摊在地板上的连衣裙,把它套进年轻姑娘的脑袋,我尽力为她扣上搭扣,整理衣衫,忙得手忙脚乱,她帮着我一起干,不停地哭着;她心慌意乱,手足无措,总是出错,连饰带和扣眼也找不到了。凯尔加朗太太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手里拿着蜡烛,像一个庄严的法官那样为我们照亮。
爱玛这时加快了动作,发疯般地披上衣服,系上带子,别上别针,抽紧束带,重新缚住;她一心想逃之夭夭。她甚至连高帮皮鞋上的扣子也没有扣好,便飞也似的从老板娘的面前冲到楼梯上。我那时候衣衫也已经脱了一半,趿拉着一双旧拖鞋跟在她后面,并连声说:“小姐,请听我说,小姐。”
我认为我一定得对她说些什么,但是我什么话也想不出来。我正好在临街的门口赶上了她,我想抓住她的胳膊,可是她猛地把我一推,一面用一种神经质的声音轻轻说道:“走开……走开……别碰我。”
她关上身后的门,逃到了街上。
我回过身去,凯尔加朗太太站在二楼楼面上;我慢吞吞地一步步踩上楼梯的梯级,准备面对一切可能发生的事情。
老板娘的房间开着门,她要我到她的房间里去,同时语气严肃地说:“我有话对您说,凯尔弗朗先生。”
我低着头在她面前走了进去。她把蜡烛放在壁炉架上,随后在胸前抱起了两条胳膊;一件细布的白色短上衣勉强遮掩着她丰满的胸脯。
“嗨,凯尔弗朗先生,看来您真是把我的房子当作妓院了!”
我面带愧容,低声说:“不不,凯尔加朗太太。您可别生气,嗯,您很清楚年轻人是怎么回事。”
她回答说:“我清楚的是,我家里不准有伤风败俗的女人,您听到了吗?我清楚的是,我的家受人尊敬,我要的是这幢房子的声誉,您听到了吗?我清楚……”
她讲了至少有二十分钟,怒气冲冲地对我说明道理,讲了很多很多她这幢房子的名声问题,并冷嘲热讽地对我作了尖锐的指责。
我呢(人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动物),没有在听她讲,而是在看她。我一个字也听不到了,什么也听不到了。她的胸脯真是美极了,健壮、结实、白皙、丰满,也许稍许嫌肥了些,可是却能使人背上不由得起了一阵颤抖。我真的从来也没有想到过在老板娘的羊毛连衣裙里面还藏着这样的东西。她脱掉了衣服以后仿佛年轻了十岁。这时候我感到我自己非常奇怪……非常……我怎么说呢?……非常激动。在她面前,一刻钟以前我在我自己房间里的那种心情突然又攫住了我。
在她身后,那儿,凹室里面,我看到了她的床。床上的被褥凌乱,微微张开着;褥单上有一个下陷的窝,显示出曾经有人在那儿睡过。我心想那里面一定很舒服、很暖和,比另一张床暖和。为什么比另一张床暖和呢?我也不知道,一定是因为躺在那里面的人比较肥胖吧。
还有什么比一张凌乱的床更能撩人心弦、更使人魂不守舍的呢?这张远处的床使我心猿意马,使我浑身哆嗦。
她滔滔不绝地讲着,可是语气变得温和了;她像一个严厉而好心的朋友那样讲着,只是为了宽恕我。
我结结巴巴地说:“唔……唔……凯尔加朗太太……唔……”就在她住口听我回答的时候,我突然搂住她,开始吻她,就像一个渴望已久的人那样贪婪地吻她。
她转过脸去挣扎着,但并不过分生气,只是像平时一样无意识地连声说:“哦!坏蛋……坏蛋……啊……”
她没能讲完这句话,我已经使劲将她紧紧地抱起,向前走去;在有些时候,人的力气有多么大啊,嗨!
我碰到了床沿,然后我摔倒在床上,一直抱着她没有松手……
她的床上果然既舒服又暖和。
一个小时以后,蜡烛灭了,老板娘起身又去点了一支。在她回来躺到我身旁,把她浑圆结实的腿伸进床单的时候,她用一种温存的、满足的,也许还是感激的声音说:“哦!……坏蛋!……坏蛋!……”
王振孙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四年四月一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作者署名:莫弗里涅斯。同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隆多里姐妹》。
(2) 巴拉迪克医生:莫泊桑的父亲居斯塔夫的朋友,先在巴黎行医,一八七五年左右被派往夏泰尔居荣矿泉去担任诊治医师。莫泊桑到该矿泉治疗时,曾在他家住过。
(3) 教皇街:巴黎市中心在六区和七区之间的一条南北向街道。是外省人把子女安置在巴黎的最放心的街区。
(4) 坎佩尔:法国费尼斯泰尔省首府,在巴黎西边,相距五六八公里。
(5) 布列塔尼:法国西北部地区,是一突出于英吉利海峡同大西洋之间的半岛,包括北滨海省、菲尼斯泰尔省、莫尔比昂省和伊尔-维兰省。布列塔尼人说属克尔特语族的布列塔尼语。
(6) 圣米歇尔大街:巴黎市区街道,在教皇街东边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