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3636 字 约 13 分钟

莫泊桑短篇小说自杀

献给乔治·勒格朗(2)

几乎没有一天不会在报纸上看到下面这样的社会新闻:

在星期三和星期四之间的夜里,住在……街门牌四十号房屋里的居民,被连续两下枪声惊醒。枪声来自×……先生的住所。门打开后发现这位房客躺在血泊中,手上还握着他用来自杀的那把左轮手枪。

自杀

×……先生五十七岁,经济还算富裕,凡是幸福生活所需要的,他全都有了。没有一个人知道促使他下这个致命决心的原因是什么。

是什么深切的痛苦,是什么心灵的创伤,隐秘的绝望,灼人的伤心事,迫使这些幸福的人自杀?人们寻找原因,想象一些爱情的悲剧,猜测一些金钱的灾难。可是从来就没有人能发现任何明确的线索,所以这些死亡被加上了“神秘的”这个词儿。

有一封信落在我们手里,是在这些“没有理由的自杀者”中的一个的桌子上发现的,写于最后一天夜里,装上子弹的手枪当时就放在手边。我们认为它很有趣。它并没有揭示出人们经常在这些绝望行动背后探求的大灾大难;但是它谈到了生活中的那些缓慢交替出现的、小小的不幸,谈到了一个梦想消失的、孤独的生命的不可避免的瓦解。它指出了造成这些悲剧性结局的理由,而这些理由只有神经质的人和神经过敏的人才能理解。

下面就是这封信:

现在是午夜十二点。这封信写完,我将自杀。为什么?让我来试着谈谈看,不是为了将来读这几行字的人,而是为了我自己,为了增强我的在减退的勇气,使自己坚信这个只可能已经延期的行动现在注定必须实现。

我是由头脑单纯的父母教养成人的,他们什么都相信。我过去也和他们一样都相信。

我的梦想持续了很长时间。最后的片断仅仅是刚被撕碎。

一个怪现象在我身上出现已经有几年了。生活中的所有那些从前在我眼里像曙光一样辉煌的事,我觉着它们好像失去了光彩。事物的意义以它的活生生的现实面目出现在我面前;爱情的真正原因使我甚至对富有诗意的温情都感到厌恶。

我们是那些永远在翻新的,既愚蠢又迷人的幻觉的永恒的玩偶。

随着自己的衰老,我对现实中的可怕的不幸,努力的无效,期待的徒劳,已经抱着逆来顺受的态度,谁知今天晚上,在吃完晚饭后,我对宇宙万物的虚空有了新的认识。

从前我是快乐的!一切都使我入迷!走过的女人,街头的景色,我居住的地方;甚至对我的衣服的式样我都感到兴趣。但是相同的东西重复看来看去,最终使我心里充满了疲乏和厌倦,就跟一个观众每天晚上都走进同一家剧院会发生的情况一模一样。

三十年来,我每天在同一个时间起床;三十年来,在同一家饭店,同一些时间,吃不同的侍者端来的相同的菜肴。

我曾经打算旅行吗?在陌生地方会感到的那种孤独使我害怕。我在地球上感到自己是那么孤单,而且那么渺小,以致我很快地又走上了回自己家的路。

但是三十年来放在同一地方的我的那些家具的一成不变的面貌,从新的时候我就开始使用的那些扶手椅的破旧,我的公寓里的气味(因为每一家住房随着时间的推移,都会有一种特殊的气味),每天晚上都使我产生对习惯的厌恶,以及对这样生活下去感到的深深忧郁。

一切都不断地、可悲地重复。甚至我回家时把钥匙插进锁孔的插法,我总能找到我放火柴的地方,当火柴擦燃时我投向我的卧房的头一眼,都让我恨不得从窗口跳下去,跟我们永远逃避不了的这些单调重复的事一同了结。

我每天刮胡子时,都有一种想割断自己喉咙的十分强烈的愿望,(3)我在小镜子里照见我那张双颊抹着肥皂、永远相同的脸,有好几次忍不住悲哀地哭了起来。

我甚至不能接近我从前遇到会感到快乐的那些人,因为我是那么熟悉他们,那么清楚地知道他们会对我说些什么话,我又会回答什么话,那么清楚地看出他们永恒的思想是同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他们的推理一成不变。每个人的头脑都像一个马戏场,有一匹可怜的马关在里面,永远转圈子。不管我们怎么努力,怎么转弯,绕着走,边线就在跟前,而且是连续不断的圆形,没有意料不到的凸出地方,也没有开向未知的门户。必须在相同的思想、相同的快乐、相同的玩笑、相同的习惯、相同的信仰、相同的厌恶上转圈子,永远转圈子。

今天晚上的雾大得可怕。它笼罩着林荫大道,灯光变暗的煤气街灯看上去像冒烟的蜡烛。有一个比平日更加沉重的重量压在我的双肩上。也许是我的消化力差。

因为消化力强在生活中就是一切。是它给艺术家灵感,给年轻人爱的欲望,给思想家明确的思想,给所有的人生活的乐趣,它使人能够吃得很多(这又是一个最大的幸福)。一个有病的胃促使人持怀疑态度,对什么都不相信,使人产生悲观的梦境,产生死的愿望。我曾经常常注意到这一点。如果我今天晚上消化好,也许我就不会自杀了。

我坐在三十年来每天都坐的这把扶手椅上,抬起眼睛环顾四周,感到被一种如此可怕的忧伤控制住,甚至相信自己离发疯已经不远了。

我寻找为了逃避我自己而可能做的事。但是做任何事都使我感到恐怖,因为它比无所事事还要可憎。于是我想到整理我的文件。

我想到清理抽屉这件事已经有很久了,因为三十年来,我一直把信件和发票乱七八糟地扔进同一张桌子的抽屉里,这种杂乱无章的情况给我带来许多麻烦。但是我一想到整理什么,身心都感到那么疲乏,以致我一直没有勇气开始干这桩讨厌的工作。

我在我的书桌前坐下,打开它的抽屉,想对我的那些旧时的文件做一次选择,把其中的大部分销毁。

在这一大堆发黄的纸页面前我先是感到慌乱,接着我拿起了一张。

啊!如果您还留恋人生,那就千万别碰书桌,这座埋葬着过去的书信的坟墓!如果您偶然打开书桌的抽屉,那就一把把地抓起里面的信件,闭上眼睛,一个字也别看,别让一个已经忘记,却又能重新认出的笔迹把您一下子抛进回忆的海洋;把这些致命的纸张扔进火里去;等它们化为灰烬以后,再把它们碾成看不见的齑粉……否则您就会完蛋……正像一小时来我完蛋一样……

啊!我重看的那头几封信没有引起我丝毫兴趣。况且它们是新近的,来自我还常见面的一些活着的男人,他们的出现丝毫也不会打动我。但是忽然有一个信封使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宽阔巨大的字体在上面写出我的名字。眼泪猛然涌上我的眼睛。这封信来自我最亲爱的朋友,我青年时代的伙伴,我曾对他倾诉过我的希望的知己。他那么清晰地出现在我面前,带着他那天真善良的微笑,把手伸向我,使我浑身起了一阵寒战。是的,是的,死人回来了,因为我看见了他!我们的回忆是一个比现实完美的世界:它把生命还给已经不存在的人!

我的手哆嗦着,眼睛模糊不清,重念了他信上对我说的一切;在我那正在哭泣着的心地里,我感到有一个创伤,它是那么疼痛,我甚至像被打断四肢的人那样发出了呻吟。

于是我追溯我的一生,就像溯一条江河而上一样。我认出了一些人,他们已经给遗忘了那么久,甚至连名字我也不再知晓。只有他们的脸还活在我的心中。在我母亲的那些信里,我又重新找到了那些老仆人,我家房屋的模样,还有孩子的头脑特别喜爱的那些毫无意义的细小琐事。

是的,我突然一下子又见到我母亲的所有那些古老打扮;随着她服饰的不同流行式样和她先后采用的不同发式,她的相貌也各不相同。她出现在我面前特别多的是穿一件有古老的花枝图案的丝绸连衣裙。我记起了她有一天穿着这件连衣裙对我说的一句话:“罗贝尔,我的孩子,你要是不挺直身子,你会驼背一辈子。”

接着打开另外一只抽屉,我突然重新面对我的爱情的纪念品:一只舞会高帮皮鞋,一条撕破的手绢,甚至还有一条松紧袜带,一些头发和一些干枯的花。于是我一生中的那些罗曼史——还活着的那些女主角,她们今天头发也全白了——把我投进对永远终结了的事物的无限伤感里。啊!有着卷曲的金黄头发的年轻额头,手的爱抚,富有表情的眼神,怦怦跳动的心,这预示着奉献出嘴唇的微笑,这预示着奉献出拥抱的嘴唇……头一次接吻……这个使眼睛闭起来、没有终止的接吻,它在临近占有的无法估量的幸福里,消灭了一切思想。

我一把把抓起这些遥远的爱的陈旧证物,发狂般地一再爱抚它们,在被回忆折磨着的心灵里,我又看见分手时的每个女人,我感到的痛苦比有关地狱的所有传说里想象出的所有那些酷刑还要残酷。

还剩下最后一封信。它是五十年前我在书法老师口授下亲笔写的。内容如下:

我亲爱的好妈妈:

我今天七岁了。这是开始懂事的年龄,我趁此机会对你生育我表示感谢。

你的热爱你的小儿子

罗贝尔

一切都结束了。我来到了源头,突然间我又回过头去面对我剩下的日子。我看到了丑恶的、孤独的老年,即将来临的病痛,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在我身边没有一个人!

我的左轮手枪在这儿,就在桌子上……我扳起了扳机……您千万别再看您的那些旧信。

许多人就是这么自杀的,而我们徒然地探索他们的生活,企图发现他们的生活中有什么巨大的悲痛。

郝运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〇年八月二十九日的《高卢人报》。经过改写,重新发表于一八八三年四月十七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作者署名:莫弗里涅斯。一八八四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隆多里姐妹》。

(2) 乔治·勒格朗:法国记者,莫泊桑的朋友,一八八五年曾陪同莫泊桑赴意大利旅游。

(3) 本书著者在一八九二年一月初曾企图自杀,他试图用剃刀割断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