舆论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4254 字 约 15 分钟

短篇小说法国文学社会批判

十一点钟的钟声刚刚敲过,(2)公务员先生们担心科长已经来到,急急忙忙赶到他们的办公室。

每个人都迅速朝他们不在时送来的公文看上一眼,脱下礼服或者常礼服,换上旧工作上装以后,去看看隔壁房间的同事。

主任科员博朗方先生工作的那个小间里很快就有了五个人,每天的谈话照例又开始了。循规蹈矩的科员佩德利先生在寻找不知放到哪儿去了的文件,这时候文化教育勋章的获得者,副科长职位的觊觎者皮斯通先生一边抽着烟卷,一边烤他的大腿。老录事格拉普老爹习惯性地一次次请大家闻鼻烟;还有辣德先生,爱评论时事的小职员,爱嘲笑人和爱跟人唱反调的怀疑论者,声音尖细得像蟋蟀,眼神刁钻促狭,他动作粗鲁无礼,喜欢拿激怒别人来取乐。

舆论

“今天早上有什么新闻?”博朗方先生问。

“真的,什么新闻也没有,”皮斯通先生回答,“报纸上一直登满了有关俄国和沙皇遇刺的详细情况。”(3)

循规蹈矩的科员佩德利先生抬起头,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

“我祝沙皇的继承人快乐,不过我不会拿我的位子去换他的位子。”

辣德先生笑起来了。

“他也不会换你的!”他说。

格拉普老爹发言了,他用悲观的口气问:

“这一切怎样才能结束哟?”

辣德打断他的话,说:

“永远也不会结束,格拉普老爹。只有我们才会结束。自从有了国王,就有弑君。”

这时候博朗方先生插进来说:

“您倒是解释解释看,辣德先生,为什么受到攻击的总是好人,而不是坏人。亨利四世(4)这个伟大的人物,遭到暗杀;路易十五却死在床上。我们的国王路易-菲力普,整个一生都是谋杀者的靶子,据说沙皇亚历山大也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人。况且解放农奴的不正是他吗?”

辣德先生耸耸肩膀。

“最近不是有一个科长给杀了?”他说。

格拉普老爹每天都把头天发生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叫了起来:

“一个科长给杀了?”

副科长职位的觊觎者皮斯通回答:

“对,您也知道,是鲜贝事件。”

但是格拉普老爹已经忘了。

“不,我不记得了。”

辣德先生提醒他。

“瞧,格拉普老爹,您不记得了吗?有一个科员,一个小伙子,而且被宣告无罪了。他有一天想去买一些鲜贝当中饭,科长不准他去买;这个科员坚持要去;科长命令他闭上嘴,不准他出去;科员被激怒,拿起他的帽子;科长朝他扑过去,那个科员一边挣扎,一边把办公用的剪刀扎进他上司的胸膛。哼!官僚主义者的一个好下场!”

“是有可以争议的地方,”博朗方先生说,“权力是有限度的;一个科长没有权力管理我的中饭,支配我的食欲。我的工作属于他,但是我的胃并不属于他。这个事件的发生令人遗憾,确实如此,但是有可以争议的地方。”

副科长职位的觊觎者,皮斯通先生,生气了,大声嚷了起来:

“我呢,先生,我要说,一个科长在他的科里就应该是一科之主,完全像一个船长在他的船上一样;权力是不可分割的,否则就连最起码的正常科室都不存在了,科长的权力来自政府,他在科里代表国家;他的绝对指挥权是无可置疑的。”

博朗方先生也生气了。辣德先生出来打圆场。

“这正是我料到的,”他说,“多说了一句话,博朗方就把他的裁纸刀戳进皮斯通的肚子。对国王们来说,也是这么回事。君主对权力有一种和老百姓完全不同的理解。这永远是那个鲜贝问题。‘我,我要吃鲜贝。’——‘你不准吃!’——‘我要吃!’——‘不准吃!’——‘我要吃!’——‘不准吃!’有时候这足以导致一个人的死亡或者一个国王的死亡。”

但佩德利先生又回到了他原来的想法上。

“不管怎么说,”他说,“帝王这个行当在今天并不怎么有趣。说真的,我还是爱我的行当。这就像当消防队员一样,当消防队员也不快活!”

皮斯通先生已经平静下来,他说:

“法国的消防队员是祖国的光荣之一。”

辣德先生表示赞同:

“消防队员,不错,而不是消防车。”

皮斯通先生为消防车和消防队员辩护;他补充说:

“况且问题正在研究,已经引起了注意,主管人士十分关心这件事;不久以后我们就会有与需要相适应的消防器材。”

但是辣德先生摇头。

“您相信?啊!您相信!那您可就错了,先生,什么也不会改变。在法国,不会改变方法。美国那一套方法在于有水,有很多的水,有河流;——呸!这么说,用手边的大西洋来救火倒是个聪明办法。在法国,一切相反,都靠发挥主观能动性,靠智力,靠拍脑袋想办法;没有水,没有消防车,什么也没有,只有消防队员,法国这一套方法就在于烘烤消防队员。这些可怜的人,是一些英雄,他们使用斧子来灭火!比美国高明,您倒是想想看!……再说,等我们让消防队员烤死几个以后,市议会讲话了,上校讲话了,众议员讲话了;他们在辩论两套方法:使用水的方法和发挥主观能动性的方法!一个要人在那些牺牲者的墓前说:

不说永别,消防队员们,而是说再见(重复)。(5)

“瞧,先生,在法国就是这么干的。”

但是格拉普老爹随着谈话的进展,已经把话题忘了,他问:

“您刚念的这句诗,我在哪儿看到过:

不说永别,消防队员们,而是说再见……”

“是在贝朗瑞(6)的诗里,”辣德先生郑重其事地说。

博朗方先生陷在沉思之中,叹了口气:

“‘春天’的这场大火,不管怎么说,真是场大灾大难啊!”

辣德先生接着说:

“现在我们可以冷静下来(并非玩语义双关的文字游戏)谈论这场大火,我想,我们有权怀疑这家公司的经理的口才。有人说他是个勇敢的人,我不怀疑;有人说他是个精明的商人,这是有目共睹的,但是有人说他是雄辩家,我否认。”

“这为什么?”佩德利先生问。

“因为如果不是这场落在他头上的可怕灾祸引起大家对他的同情,谁听了他为了减轻雇员们的忧虑而说的那番拉帕利斯(7)式的话,都会尽情笑个够。‘先生们,’他对他们大致这么说,‘你们不知道你们明天晚饭吃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啊!我值得同情,真的。幸好我有一些朋友,其中一个借给我十生丁买了一支雪茄(落到这种情况的人是不抽伦敦雪茄(8)的),另外一个朋友给我一法郎七十五生丁,让我叫一辆出租马车;第三个朋友比较有钱,借给我二十五法郎,我到“美丽的女园丁”去买了一件礼服。

“‘是的,我,“春天”的经理,我到“美丽的女园丁”去了!我从另外一个朋友那里得到十五生丁买了另一样东西;我甚至连一把伞也没有,我向第五个朋友举债,买了一把羊驼毛料的晴雨两用伞,五法郎二十五生丁。还有我的帽子也烧掉了,因为我不愿意再向人借钱,我捡起一个消防队员的消防帽……瞧,在这儿!向我学习吧,如果你们有朋友,去向他们求援……至于我,你们也看见了,我可怜的孩子们,我已经债台高筑!’(9)

“他的那些雇员中的一个难道不可以回答他说:

“‘这证明了什么呢,老板?证明了三件事:一、您口袋里没有钱。我忘掉带钱包时也会遇到同样情况;但是这并不能证明您没有地产,没有房产,没有证券,没有保险;二、这还证明了您在一些朋友眼里有信用,好极了,那您就利用它吧;三、最后这还证明您很不幸。嗨!当然,我们都知道,我们也打心眼里同情您。但是这样并不能改变我们的处境。事实上您是用您那套十三苏(10)商店式的货色来唬弄我们。”’

这一次办公室里的人全都一致同意,博朗方先生用轻浮的口气补充说:

“我倒是很想在所有的女售货员光穿着衬衣逃出来时看看她们。”

辣德先生继续说:

“我对这些贞洁女子的宿舍不抱信心,她们差点儿没给烤熟了(像去年公共马车公司的马在它们的马厩里一样)。既然要关什么,最好是把那些男店员锁起来;但是那些内衣部门的女孩子,就算了吧!一个经理,见鬼!不可能对搁置在他的房顶下面的所有财产负责。那些男店员的财产在保险箱里付之一炬,这是确实的事;但愿女售货员的财产平安无事!相反地,我最欣赏的是用来召唤员工们的号角。啊!先生们,怎样的一个第五幕啊!你们想象一下这烟雾滚滚、火光闪闪的商场,逃跑的人乱成一片,全都跟发了疯一样,这时候一个现代的欧那尼,一个新的罗兰,趿拉着一双旧鞋,穿着一条短衬裤,站在中央交叉点上,高声地吹着号角!”(11)

循规蹈矩的科员佩德利先生这时候突然开口了:

“不管怎样,我们生活在一个奇怪的世纪,一个十分混乱的时代——因此才会有迪佛街的这个案件(12)……”

但是办公室的茶房突然把门稍稍推开:

“科长到了,先生们。”

于是就像部里也失了火似的,所有的人逃的逃,溜的溜,转眼之间全都消失了。

郝运 译

(1)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一年三月二十一日的《高卢人报》。

(2)上午十一点钟是当时法国行政机关公务员开始工作的时间。

(3)这儿提到的沙皇是俄国皇帝亚历山大二世(1818—1881),一八五五年继承皇位,曾颁布《关于农民脱离农奴依附关系的一八六一年二月十九日法令》,一八八一年三月十三日被民意党人炸死。

(4)法国国王亨利四世一六一〇年被一个叫拉瓦亚克的天主教狂热分子用匕首刺杀。

(5)这句看上去像叠句的句子,并不是诗句。一八八一年三月九日,巴黎名为“春天”的大百货公司失火,受伤十二人,死一人,死的是消防队员阿瓦尔。指挥消防队的帕里斯上校在葬礼上致词,最后一句是:“为我们所有的人说一声永别了,我可怜的消防队员,永别了,或者更确切些应该说,再见了。”莫泊桑在此做了讽刺性的模仿。

(6)贝朗瑞(1780—1857):法国诗人。他写过许多优秀歌谣,其中有不少与贫民无产者有关。

(7)拉帕利斯(1470—1525):法国贵族,战死沙场后,他的士兵们为他谱写了一首歌,歌词中有这么两句:“在他死前一刻钟,他还活得好好的,”意思是说他奋战到最后一刻,但是这层意思逐渐消失,变成了显而易见到了令人可笑的地步的意思。

(8)伦敦雪茄:最初专为英国人生产的一种哈瓦那雪茄烟。

(9)“春天”的经理雅吕索先生在大火后的第二天确实说过这样的话:“我没有一分钱,还是一个朋友借给我两个半法郎雇了一辆马车。”引起了报界和公众的愤慨。

(10)苏:法国辅币,五生丁合一苏;二十苏合一法郎。法国过去有一种小商店,所卖商品质量一般,统一定价为十三苏,甚至更低。后来有些大百货公司也采用这个办法。

(11)莫泊桑在这儿提到的一些火灾中的细节并非虚构。当时报纸在报道这场悲剧时曾争先恐后地指出:消防队员使用斧头来对付火灾,女店员光穿着内衣逃命,甚至连号角都用来发出警报。欧那尼是法国作家雨果的剧本《欧那尼》中的主人公;罗兰是法国最早的英雄史诗《罗兰之歌》中的主人公。古典悲剧通常有五幕,第五幕也即最后一幕。

(12)一八八一年三月二十日有一个拐骗未成年少女为娼的案件在巴黎轻罪法庭审判,引起轰动。牵连到这个案件里的有一个咖啡馆侍者和一个地下妓院女老板。这家妓院坐落在巴黎迪佛街二十二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