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日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2678 字 约 9 分钟

孤独节日内心冲突

为了避开节日,我远远地离开了。这种喧嚣讨厌的节日,到处是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到处是使人眼花缭乱的旗帜。

一个人,独自一个人过上几天,是我知道的最美好的事情之一。听不到别人重复你早就知道的那些蠢话,看不到任何一个你只要看到他的眼神就能猜到他的思想,就能猜到他要说什么话,就能预测到他会有什么趣言妙语、想法和意见的熟人的面孔,这对你的心灵来说,不啻是一帖镇静剂,一次清凉的沐浴。你可以一个人静悄悄地好好休息一下。

为什么要说我到哪里去呢?这根本没有什么关系!我沿着一条河流信步前进。我瞥见远方一座小城上空有一个古老教堂的三座钟楼,用不着很多时间我就可以走到那里。河岸边的斜坡上长着又细又嫩的青草,这是春天的青草,这些光泽鲜艳的青草,一直长到水边。清澈的河水在这片闪闪发光的绿色河床上汩汩地流着。它流得那么欢畅,就好像一头快活的动物在草原上奔驰。

节日

间或有一根细长的竿子倾向河中,说明灌木丛里藏着一个钓鱼的人。

这都是些什么人呢?为了在一根线的顶端钓到一条像一根草棒大小的小鱼,却要整天待在这里,从清晨一直到黄昏。不管日晒雨淋,一个人蹲在一棵柳树下面,心儿在怦怦地跳,情绪激动不安,眼睛死死地盯住浮子。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呢?他们中间有艺术家,伟大的艺术家、工人、资产者、作家、画家。一种共同的爱好,一种不可抗拒的支配力量把他们拴在这些江河溪流的岸边,比爱情把一个男人拴在女人的裙子下面还要牢固。他们忘掉了一切,忘掉了尘世的一切:他们的房屋、他们的家庭、他们的孩子、他们的事业、他们的忧愁烦恼;只是一心盯着眼前这些在漩涡中晃动着的小小的浮子。即使一个情人在探索他心上人眼中隐藏的秘密时的那种炽烈的目光,也比不上一个钓鱼人在猜想水底下到底是什么鱼在咬饵时的目光那样焦灼不安和固执专注。

啊!诗人们,歌唱这种激情吧!它就在这里!神秘啊,人的心理!神秘啊,这种难以理解的眷念!神秘啊,这些无法解释的激情!神秘啊,这种由不可思议的大自然植入人体的嗜好,将来有一天你也会染上!

这些聪明的人在他们一生中还会再来这里吗?还会从早到晚整天蹲在这里、目不转睛地盯着一枚小小的钢针,满怀希望地想从水底钓到——也许永远钓不到——一条小得不能再小的鱼儿吗?

啊!诗人们,歌唱这种激情吧!

在一个俯瞰河流的阳台上,一个妇人支着肘子在凝思。她的梦做到哪里了?是在想那些实际上永远实现不了的希望,还是在想那些已经得到了的通常的幸福呢?

还有什么比一个在遐想的女人更迷人的呢?她那不为人知的思想包含了整个人间的诗歌。我看着她,她没有看见我。她是不是幸福?她在想过去还是在想未来?燕子在她的头顶上盘旋,时而来个急转弯,时而兜个很大的圈子。

她是不是幸福?我猜不出来。

我发现先前看到的那个小城市和那三座变得高大起来的钟楼。很快我辨出一些旗帜来。我这不是又遇到什么节日了吗?管它呢!至少我在这个城市里一个熟人也没有。

我在一个旅馆里住下来;天刚亮我便被接连不断的炮声惊醒。当局在庆祝自由的借口下扰人美梦,不管他们的政见如何!几个顽童响应官方的大炮在街道上燃放起鞭炮来。我不得不起床了。

我走出门去。全城都显得喜气洋洋。市民们在他们的家门口高兴地观看各式各样的旗帜。人们笑逐颜开。总之,为了这个节日,大家都已起床了。

老百姓们全都欢欢喜喜地过节。为什么呢?他们自己知道吗?不,只是有人告知他们要庆祝,他们就庆祝,这些民众啊!他们兴高采烈,他们欢欣鼓舞!根据有关方面的命令,一直到晚上他们都将处在喜悦之中,而明天这一切便将结束。

愚蠢啊!愚蠢!人类的愚蠢真是花式繁多,形态各异,数也数不尽,说也说不清!难道一定要整个法国都鞭炮齐鸣,旗帜招展地欢乐一番,来庆祝公众已经富起来了,因为头天又借了一笔国债?还是为了就在共和国的专制显得比帝王的专制更加具有威胁性的这一天去庆祝对自由的确认?

我在街上踯躅,公众的狂欢使我实在难以忍受。军乐队哇啦哇啦喧嚣,烟花劈劈啪啪作响;人群骚乱,欢声雷动,一个个笑得如痴如醉。

偶然之间,我走到昨天远远地看到的有两座钟楼的教堂前。我走了进去;里面很高,空荡荡的,冷冷清清,一片死寂。在最里面黑黝黝的祭台上的圣体龛上,点着一盏昏黄如豆的灯。我在冰凉的台阶上坐下来。

我倾听着外面的烟火鞭炮轰鸣和人群喧哗的声音。声音很远,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我注意起一块巨大的彩绘玻璃窗来;它让一片又厚又密的紫色光线洒进这座沉睡的教堂。玻璃上描绘的也是一群人,那是另一个时代的人,正在庆祝从前的一个节日,肯定是一个神圣的节日。这些玻璃上的小人儿穿着稀奇古怪的衣服,正排成队在这个古老的大窗户上向上攀登。他们拿着各种旗帜,捧着圣徒的遗骸盒,举着一个个十字架和一些大蜡烛,张着大嘴在唱着什么。还有几个在手舞足蹈,大概在跳舞。看来在人类的各个阶段,永恒的人群都在做着同样的事情。从前人们是为天主举行盛会,今天人们则是在庆祝共和,这就是人类的信仰!

我想到无数的事情,想到隐藏在思想深处里的那些有一天会忽然浮到面上来的模糊不清的事。我思忖教堂在没有人们唱歌的日子里,倒是一个不错的去处。

有个人走进来了;脚步很轻很急。我回头一看,原来是个女子。她蒙着面纱,低着头,迅速走到祭台的栅栏前跪下来,就像一头受伤的动物摔倒下来似的。她以为这里没有别人,只有她一个人,没有看到我在一根柱子后面。她双手捂着脸,我听到哭泣的声音。

她哭得热泪滚滚,看来极其伤心。不幸的女人啊!究竟是什么痛苦使你哭得如此凄惨啊!是死了一个孩子还是失去一个心上人呢?

附近街道上响起了一阵喧闹而嘹亮的铜管乐声,它穿过教堂的几重墙壁传到这里已经很轻微了。不过所有那些狂欢人群的嘈杂声,比起我身边这个女人纤细的手指间漏出来的呜咽声来,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唉!可怜的心!可怜的心啊!虽然我不知道她的悲痛何在,但我却深深地感觉到了。世界上还有什么比一个女人的啼哭更叫人伤心的呢?

我突然想起,这就是昨天我看到的那个在阳台上凝想的女人。我不再怀疑就是她。昨天以来,她的内心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有什么伤心事?究竟是什么痛苦的浪涛把她淹没了呢?

昨天,她是在等待,等待什么呢?一封信?一封向她诀别的信?还是她已在一个俯身在一个病人床前的男人的眼睛里看到一切希望都不复存在了?她哭得多么伤心啊!我想在我的一生中,所有我将听到的欢呼和笑声都永远抹不掉这种人类的痛苦的呻吟声了!

我自己也几乎要哭了,眼泪的感染力是多么强大啊!我想:“要是这些教堂都关闭了,那么这些女人到哪里去哭呢?”

王振孙 译

(1)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六年七月二十日的《吉尔·布拉斯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