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A·德·儒安维尔(2)

队伍在低凹的路上走着,这条路被两边农庄的斜坡上种着大树的浓荫遮蔽着。年轻的新郎和新娘走在最前面,他们后面是亲属,亲属后面是客人,最后面是当地的穷人,还有那些孩子像苍蝇似的围着队伍转,一会儿穿过来,一会儿穿过去,有的孩子为了看得更清楚一些,甚至爬到树上。

新郎让·帕蒂,一个漂亮的小伙子,是当地最富裕的农庄主。他首先狂热地爱好打猎,为了满足自己的这个酷爱,他已经到了丧失理智的地步。他在他的猎狗、他的看守人、他的白鼬和他的猎枪上花的钱堆起来有他本人那么高。

诺曼底人的玩笑

新娘子罗萨丽·鲁塞尔,附近一带的适当对象都曾经卖力地向她献殷勤,因为大家都觉得她很可爱,而且都知道她有一笔好嫁资。但是她选中了帕蒂,也许是因为和别人比起来她更喜欢他,然而作为一个审慎的诺曼底姑娘来说,更可能是因为他有更多的埃居。

他们转进男家农庄的大栅栏门时,突然砰砰一连响了四十下枪声,放枪的人藏在沟里看不见。男人们听见枪声,兴高采烈,身上穿着节日服装,笨拙地手舞足蹈。帕蒂看见有个长工躲在树背后,便丢下了新娘,朝这个长工奔过去,抢过他手里的枪,亲手放了一枪,一边还像小马驹似的欢蹦乱跳。

接着他们继续在已经果实累累的苹果树底下朝前走去,穿过茂盛的草地,周围的那些小牛用大眼睛望着他们,慢慢地爬起来,立着不动,鼻子伸向婚礼的队伍。

离吃喜酒的地方近了,男人们又恢复严肃的态度。他们中间的那些比较富裕的人,戴着在这种地方显得很不相称的、亮光闪闪的缎子大礼帽;还有的戴着老式帽子,绒毛很长,让人看了还以为是鼹鼠皮做的。地位最低贱的人就戴一顶鸭舌帽。

每个女人都围着软绵绵垂在背后的披肩。她们彬彬有礼地将披肩的两头搭在胳膊上。这些披肩是红的,印着彩色的花,闪闪发光,它们夺目的光彩好像使粪堆上的黑母鸡、池塘边的鸭子和茅屋顶上的鸽子都感到惊讶。

草是绿的,树是绿的,整个田野是绿的,这绿色跟那鲜艳的红色一接触,显得越发绿了;两种颜色碰到一起,在中午强烈的阳光照耀下,变得非常耀眼。

在那边,在苹果树的枝叶交织成的拱顶尽头,农庄的大房子仿佛在等候大家。腾腾的热气从开着的门窗涌出,这座大房子的所有开口,甚至墙壁本身都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食物香味。

客人们的行列像一条蛇,在通过院子时拉得很长。前面的人到了房门口,纷纷散开,后面还在络绎不绝地从栅栏门进来。现在沟里满是孩子和看热闹的穷人。枪声乒乒乓乓不断地从四面八方响起来,空气中弥漫着火药的烟雾和那种像苦艾酒一样熏人欲醉的气味。

女人们在门口把衣服上的尘土拍掉,解开代替帽子上的缎带用的小锦旗,取下披肩,搭在胳膊上,然后走进屋子,把这些饰物暂时放下。

宴席摆在能容一百人的大厨房里。

两点钟入席,到了八点钟还没有吃完。男人们解开纽扣,脱掉外衣,脸色通红,一个个都像无底洞似的狼吞虎咽。黄色的苹果酒喜气洋洋,清澈透明,在大玻璃杯里闪着金光。旁边是红葡萄酒,颜色深得像血。

在两道菜之间都要喝上一杯烧酒,诺曼底人叫“开开胃口”,烧酒灌得他们浑身发烧,头脑发狂。

时不时有一个吃饱喝足的客人走出去,到最近的几棵树跟前减轻一下负担,然后又饥肠辘辘地跑回来。

那些农妇脸色绯红,感到憋得透不过气来,她们的连衣裙的上身像球一样绷得紧紧的,被紧身褡勒成了两截,上面和下面都鼓了出来。她们怕难为情,留在饭桌上。但是她们中间有一个实在憋不住,走了出去,于是一个个全都跟着站起来。等她们回来,变得比刚才轻松快活,做好了笑的准备。这时候粗俗的玩笑开始啦。

猥亵的话隔着桌子像连珠炮弹似的飞过来飞过去,而且都是与新婚之夜有关。农民头脑里的弹药很快就用空了。一百年来,同样的放肆话一直在同样的场合使用着,尽管已经是人所共知,但是仍然具有感染力,能够引得两排客人哈哈大笑。

一个灰白头发的老头儿喊道:“到梅齐东去的旅客请上车。”接着是一片兴高采烈的喊叫声。

在长桌的尽头有四个小伙子,他们都是乡邻,这时候正在商议和新婚夫妇怎么开玩笑,看来他们已经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好主意,因为他们一边低声谈着,一边高兴得直跺脚。

他们之中的一个趁着大家暂时安静下来的时刻,突然大声说:

“今天晚上月亮这么好,那些偷猎的家伙可要玩个痛快了!……我说,让,你不会欣赏这个月亮吧?”

新郎猛地转过脸来:

“那些偷猎的家伙,让他们来试试看!”

但是对方笑起来了:

“哈哈,他们会来的;只怕你不会为了他们放下你的正事!”

一桌的人都乐得前俯后合,地面跟着摇晃,玻璃杯也跟着颤动。

但是新郎想到有人会趁他结婚的日子,偷偷到他的地里来打猎,不由得怒火中烧:

“我说话算数,让他们来试试看!”

接着是一连串语义双关的下流话,说得新娘脸有点红,虽说她已经等得心焦,浑身打颤。

在喝了几小桶烧酒以后,大家都去睡觉了。新婚夫妇进入他们的卧房,这间卧房像所有农庄的卧房一样是在底层。因为天气有点热,他们打开窗子,关上了百叶窗。一盏粗俗的小灯,新娘的父亲送的礼物,点在五斗柜上。床已经为接待这一对新人做好准备。他们在第一次拥抱时丝毫不像城里人那样忸忸怩怩。

年轻女人已经脱掉帽子和连衣裙,只剩下了衬裙,她在解高帮皮鞋的带子的时候,让抽完一根雪茄烟,斜着眼睛看她。

他眼睛发亮,带着更多的色情的、而不是温情的眼神偷偷看她。因为他与其说是爱她,不如说是想得到她。突然间他像一个要动手干活儿的人那样,猛的一下子把衣服脱掉。

她已经脱掉皮鞋,这时正在脱袜子,对他说:“你躲到那边窗帘后面去,我要上床了。”她从小跟他用“你”称呼惯了。

他先装作不肯,后来带着一副狡猾的神色走过去,把身子藏起来,头伸在外面。她咯咯地笑,想蒙住他的眼睛;他们满怀爱意嘻嘻哈哈地打闹着,没有假装出来的羞怯,也没有一点拘束。

到最后他让步了,于是她一转眼就解开了最后一条衬裙,衬裙沿着腿滑下去,落在她的脚周围,成了一个圆圈,平摊在地上。她没有拾起来,从上面跨过去,赤裸的身体穿着一件宽松的长睡衣。她钻进被窝,把床架的弹簧压得格格响。

他也立刻脱掉鞋子,穿着一条裤子走过来,朝他的妻子弯下腰去,寻找她藏在枕头里的嘴唇,忽然远远响起了一下枪声,他觉着好像是在拉佩家的树林的那个方向。

他心里一惊,不安地直起腰,跑到窗口,把百叶窗打开。

月亮正圆,院子里洒满黄澄澄的月光。苹果树把它们黑的影子投落在根部。庄稼已经成熟的田地在远处闪闪发亮。

让把身子探出窗外,仔细地听着夜间的各种响声,这时候有两条光胳膊过来搂住他的脖子。他的妻子一边把他往后拉,一边低声说:

“随它去,跟你没关系,来吧。”

他转过身,抓住她,把她搂住,手伸进薄薄的衣服抚摸她。他用他那双结实的胳膊把她举起来,朝着床铺走去。

他把她放到床上,床被压得陷下去,忽然又是一下枪声,比刚才近。

于是让勃然大怒,浑身抖动着骂道:“见鬼!他们以为我因为你的缘故就不会出去?等着吧!”他穿上鞋,摘下一直挂在手边的步枪。他的妻子跪在他的脚边,拼命地求他,他使劲挣脱身子,奔过去,从窗口跳到院子里。

她等了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一直等到天亮,她的丈夫没有回来。于是她张皇失措,大声叫喊,讲述让是怎样发怒,怎样去追那些偷猎者的。

雇工们,车夫们,小伙计们立刻出发去寻找主人。

他们在离农庄两法里以外找到他,从脚到头都用绳子捆住,已经气得半死不活,他的枪被扭弯了,他的裤子里朝外反穿着。三只死兔子吊在脖子上,胸口还挂着一块牌子:

“谁外出打猎,谁丢掉位子。”

后来他讲起这个新婚之夜,还补充说:“啊,要说玩笑,这可算得上是个天大的玩笑!那些坏蛋像逮兔子一样用一个活扣逮住我,他们把我的头套在一个布口袋里。总有一天我要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让他们当心!”

在诺曼底遇到喜庆日子,就是这样开玩笑的。

郝运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二年八月八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作者署名:莫弗里涅斯。一八八三年收入短篇小说集《山鹬的故事》。

(2) A.德·儒安维尔:莫泊桑年轻时的一个朋友,塞纳河上的划船运动者。后进入东方铁路公司任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