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呢?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8748 字 约 30 分钟

孤独超自然心理恐惧

我的天主!我的天主!这么说,我终于要把我遇到的事写出来了!可是我能够吗?我敢吗?这件事是如此离奇,如此怪诞,如此费解,如此不可思议!

如果我不是确信我亲眼所见的事实,不是确信我的推论里没有任何疏忽,我的观察里没有任何错误,我的一系列坚定的看法里没有缺陷,我就会相信我仅仅是一个幻觉者,是受到奇怪的幻觉的愚弄。话说回来,谁知道呢?

我今天是在精神病院里,不过我是出于谨慎,出于害怕,自愿进来的!只有一个人知道我的故事。这儿的医生。我要把它写出来。我不太明白是为什么?为了摆脱它,因为我感觉到它就在我心里,好像一场难以忍受的噩梦。

谁知道呢?

以下就是这段故事:

我一向是一个遁世者,一个梦想者,一个孤独的、和蔼的、很容易知足的、对人不尖刻、对天也不怨恨的哲学家。有别人在场,我心里就会产生一种不自在的感觉,因此我一直独自一个人生活。怎么来解释这一点呢?我无能为力。我并不拒绝跟人来往,也不拒绝聊天,和朋友一起吃饭,但是我感觉到他们在我旁边待的时间长了,哪怕是最熟悉的人,他们也会使我厌烦,疲惫,恼火,于是想看见他们离开或者我自己走掉的愿望,想一个人待着的愿望,变得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折磨得我苦不堪言。

这种愿望超过了一般的需要,成了一种无法抗拒的急需。我和一些人在一起,如果他们继续在场,如果我必须还要长时间地听他们的谈话,即使不是用心去听,毫无疑问,我一定也会出事故。出什么事故呢?啊!谁知道呢?也许是一般的昏厥?是的!很可能!

我是那么喜爱孤独,甚至在我的家里旁边有人睡觉,我也不能忍受;我不能住在巴黎,因为在那里我始终处在一种痛苦的临终状态。我精神上在死亡,肉体上和神经上也在遭受着生活在我周围的、密密麻麻的人群的折磨,即使他们睡熟了,也是如此。啊!其他人的睡眠比他们的语言还要使我感到难以忍受。当我知道,当我感觉到,隔着一堵墙有一些由于意识的这种有规律的消失而中断的生命,我就永远得不到安宁。

为什么我会这样呢?谁知道呢?原因也许非常简单:我对在我自身以外发生的一切很快地感到厌倦。像我这种情况的人事实上也有不少。

在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人需要其他的人,其他的人使他们得到消遣,使他们没有空闲,使他们得到休息,孤独像攀登可怕的冰川或者穿越沙漠一样,使他们疲惫,使他们衰竭,使他们颓丧。还有一种人,正相反,其他的人使他们疲倦,使他们厌烦,使他们局促不安,使他们感到极度疲劳,而孤独却使他们平静,使他们在独立自主和他们的头脑产生的幻想中得到充分的休息。

总之,这是一个正常的精神现象。有些人天生适宜于过外在生活,有些人天生适宜于过内在生活。我呢,我对外在世界的注意力是短暂的,而且很快就枯竭,一旦它达到它的极限,我的整个身体和整个精神都会感到难以忍受的不舒服。

结果是我依恋,曾经非常依恋无生命的东西,它们对我说来具有与有生命的东西同样的重要性,我的房子变成,曾经变成一个我在其中过着孤独而又活跃的生活的世界,包围着我的是东西,家具,熟悉的摆设;它们像人脸一样让我看了喜欢。我渐渐地使我的房子里塞满它们,我用它们来装饰它,在它们中间我感到高兴,满意,十分幸福,就像有人在一个可爱的女人的怀抱里一样,她的经常的爱抚已经变成了他们的一个平静的、温柔的需要。

我让人把这座房子盖在一片把它和大路隔离开的花园里,但是又坐落在一座城市的城门口,在偶尔心动的时候,使我能有机会在城里找到社交场合。所有的仆人都睡在菜园深处,离得很远的一所房子里,菜园四周有高墙围着。在我的这个消失、隐藏、淹没在大树绿叶下的住所的寂静中,夜晚的黑暗包围,对我说来,是那么舒适,那么美好,为了能多享受享受它,我每天晚上都要推迟好几个钟头才上床睡觉。

那一天,城里的戏院上演《西古尔》(2)。这是我头一次听这出精彩的、美妙的音乐剧,我从中得到了极大的快乐。

我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回家,脑袋里充满响亮的乐句,眼前萦绕着好看的幻象。天很黑很黑,黑得我几乎连公路都看不见,有好几次我差点儿栽到沟里去。从市税征收处到我家有一公里左右,也许还要稍微多一点,也就是说慢慢走的话,二十分钟可以到。这时候是半夜一点钟,一点钟或者一点半钟,我前面的天空渐渐有点亮了,蛾眉月出来了,凄凉的下弦的蛾眉月。上弦的蛾眉月,傍晚四五点钟升起来的蛾眉月,是明亮的,欢快的,薄薄地抹上一层银色,但是午夜以后升起的蛾眉月是淡红色的,忧郁的,令人不安的,这是地地道道的那种巫魔夜会时的蛾眉月。凡是夜间游荡的人一定会注意到这一点。上弦月,哪怕它细得像一根线,也会射出一道快乐的、使人的心里充满喜悦的微弱光芒,在地面上勾画出一些清晰的影子。下弦月仅仅撒下一种即将消逝的光,是那么暗淡,几乎照不出任何影子。

我远远地看到我那黑魆魆的一片花园,一想到要走进那里,不知为什么突然感到一阵不舒服。我放慢脚步。天气很暖和。那一大堆树看上去像一座坟墓,我的房子就埋藏在里面。

我打开栅栏门,走进一条两边栽着桐叶槭的长林荫路,这条林荫路通到住宅,交错的枝叶在顶上形成像高高的隧道一样的拱顶,穿过一些幽暗的树丛,绕过一些草坪,在灰蒙蒙的夜色中,那些镶嵌在草坪里的花坛宛如一块块色彩模糊的椭圆形斑痕。

离房子近了,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心绪不宁的感觉。我停下来。什么也听不见。树叶间没有一丝风。“我这是怎么了?”我心里想。十年来我这样回来,从没有感到一点不安。我没有感到害怕。我在夜里也从来没有感到过害怕。如果一个人,一个偷庄稼的人,一个贼出现在我眼前,我一定会在狂怒中,毫不犹豫地朝他扑过去。况且我带着武器。我有我的手枪。但是我没有碰它,因为我希望顶住这种开始在我心里产生的恐怖感。

这是什么呢?是一个预感吗?是人将要看见什么无法解释的事以前,左右人的感官的那种神秘预感吗?也许是吧?谁知道呢?

随着我朝前走去,我的皮肤上起了一阵阵战栗。等我到了我那座宏伟的、由护窗板关着的住宅的墙跟前,我感到我需要等几分钟再开门进去。于是我在我的客厅窗子底下的一张长凳上坐下。我待在那儿,略微有点发抖,头靠在墙上,睁大眼睛望着树叶的影子。在这最初的片刻间,我没有注意到在我的周围有什么不寻常的情况。我的耳朵里有一些嗡嗡声,不过这在我是常有的事。有时候我好像听见火车开过,钟敲响,或者一群人走过。

接着这种嗡嗡声很快地就变得比较清晰,比较明确,比较容易辨认。我搞错了。我耳朵里充满的这种嘈杂声不是平时我的动脉跳动的嗡嗡声,而是一种很特殊,然而又很混乱的声音,毫无疑问,它来自我的房子内部。

我隔着墙辨别这种持续不断的声音,它宁可说是混乱而不是声音,是一堆东西隐隐约约的移动声,好像有人在摇动,搬动,轻轻地拖动所有我的那些家具。

啊!在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里我对我耳朵的可靠性感到怀疑。但是为了把房子里的这种混乱的声音听得更清楚一些,我把耳朵贴在一扇护窗板上,这一下我确信在我家里发生了不正常和不可理解的事了。我并不感到恐惧,但是我……怎么来解释呢……惊讶得不知所措了。我没有给我的手枪上膛——我十分有把握地推测到我不会用上它。我等着。

我等了很长时间,却不能做出任何决定,我的头脑清楚,但是心里惶惶不安。我站在那儿等候,耳朵始终听着那越来越响的声音,声音有时响到极其强烈的高度,仿佛变成了一片不耐烦、愤怒和神秘的骚乱的轰轰声。

接着我突然对自己的怯懦感到了羞耻,拿起我的一串钥匙,挑出我需要的一把,插进锁里,我把钥匙转了两转,使出全身力气推开门,门扇被我推得撞到隔墙上。

这一下碰撞响得像步枪的枪声。紧接着这一下爆炸声从我的住宅的楼上到楼下,响起一片巨大的嘈杂声。它是那么突然,那么可怕,那么震耳,我不由得朝后退了几步,尽管我知道没有用处,我还是把手枪从套子里拔了出来。

我继续等待,啊!只一会儿。现在我听出在我楼梯的梯级上,在地板上,在地毯上,有一种奇怪的踏步声,不是活人穿着的皮鞋便鞋的踏步声,而是拐杖,木头拐杖和铁拐杖的踏步声,而且像铙钹那样响得震耳。哎呀,我猛然看见我的门口有一把扶手椅,我看书时坐的那把大扶手椅,摇摇摆摆地走出来。它穿过花园朝前走去。其余的扶手椅,我的客厅里的那些扶手椅,跟在它后面,接着是像鳄鱼那样用短腿爬行的、低矮的长沙发,接着是我的所有的像山羊一样蹦蹦跳跳的椅子,还有像野兔一样奔跑的小凳子。

啊!有多么紧张哟!我钻进树丛,蹲下来,继续望着我的家具成纵队行进,因为它们全都走了,一个跟着一个,根据它们的大小和重量,有的走得快,有的走得慢。我的钢琴,我的大三角钢琴,像一匹烈马那样狂奔而过,肚子里还有隐隐约约的音乐声;那些最小的物件,刷子,玻璃器皿,高脚酒杯像蚂蚁一样在沙子上滑动,月光照上去,闪出萤火虫般的点点磷光。那些帷幔像海里的章鱼一样摊开,慢慢爬行。我看见我的书桌出现了,这是上个世纪的一件罕见的摆设,里面收藏着我收到的全部信件,我的全部爱情故事,一个我曾经为之感到那么痛苦的老故事!里面还有一些照片。

突然间我不再感到恐惧,我向它冲过去,像抓小偷抓逃走的女人那样一把抓住它;但是它那不可阻挡的奔跑还在继续,尽管我做出努力,尽管我发脾气,我却连减慢它的速度都办不到。我不顾一切地抵抗这股可怕的力量,扑倒在地上跟它搏斗。于是它把我推翻,拖着我在沙子上走,那些跟在它后面的家具开始朝我身上走过来,它们踩我的大腿,把我的大腿踩伤了,接着我撒手放开它,其余的家具像骑兵部队发动进攻时从一个落马的士兵身体上踏过去那样,从我的身体上踏过去。

我吓得发了疯,最后终于能够爬到宽阔的林荫路的外面,重新躲到树丛里,望着那些最微不足道的东西,那些属于我的最小的,最不重要的,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的东西,一一消失得无影无踪。

接着我远远地听见,在我那座现在像空房子一样回声很响的住宅里,发出响得可怕的关门声。从楼上到楼下,门一扇扇砰砰关上,甚至连我自己在精神失常中为它们逃走打开的前厅的门也最后一扇关上了。

我也逃走了,朝城里奔去,一直到了大街上,遇到一些深夜行路的人,这才恢复了平静。我去拉一家认识我的旅馆的门铃。我用手拍掉衣服上的尘土,我推说我遗失了我的那串钥匙,其中也有菜园的钥匙,我的仆人们睡在菜园里一所孤零零的房子里,隔着一道防止偷庄稼的小偷光临的围墙。

我把自己连眼睛埋在他们给我的那张床里面。但是我睡不着,我听着怦怦的心跳,等候着天亮。我曾经吩咐天一亮就通知我的仆人,我的贴身男仆早晨七点钟就来敲我的门。

他脸上好像带着惊慌失措的神色。

“昨天夜里发生了一件非常不幸的事,老爷,”他说。

“什么事?”

“老爷的家具,所有的家具,甚至连最小的物件都被人偷走了。”

这个消息使我感到高兴。为什么?谁知道呢?我完全能控制住自己,确信自己能够佯作不知,能够不把我亲眼看见的事告诉任何人,把它藏起来,像一桩可怕的秘密一样埋在内心深处。我回答:

“这么说,他们就是偷走我的钥匙的那些人。应该立刻到警察局报案。我这就起来,过一会儿就上那儿去找您。”

侦查持续了五个月,什么也没有发现,既没有找到最小的一件我的摆设,也没有找到盗贼的最细微的一点踪迹。当然!如果我说出我知道的情况……如果我说出来……他们关起来的不是盗贼,而是我这个居然会看见这样一件事的人。

啊!我能够保持沉默。但是我没有给我的房子重新添置家具。这是徒劳无益的。发生的事还会重新发生。我不愿意再回去。我没有回去。我至今没有再见到它。

我来到巴黎的旅馆里,就我在那个可悲的夜晚以后使我十分担心的神经不安的状态,向一些医生求教。

他们劝我去旅行。我听从了他们的意见。

我开始先游览意大利。太阳对我大有好处。在半年的时间里我从热那亚漫游到威尼斯,从威尼斯漫游到佛罗伦萨,从佛罗伦萨漫游到罗马,从罗马漫游到那不勒斯。接着我跑遍了西西里,这块土地由于它的自然景色和它的文物古迹,希腊人和诺曼人留下的遗物而令人仰慕。我到了非洲,平平安安地穿过黄色的、平静的大沙漠,在这片沙漠里游荡着骆驼、羚羊和流浪的阿拉伯人;在轻盈、透明的空气里,黑夜和白天一样,没有飘浮着任何摆脱不开的烦恼。

我从马赛回到了法国,尽管有普罗旺斯的欢乐,但是天上的阳光减少了,使我感到忧伤。回到欧洲大陆以后,我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和一个自以为痊愈,可是隐隐约约的疼痛却又通知他病灶并没有完全消失的病人的感觉完全一样。

接着我回到了巴黎。一个月以后我感到了厌倦。这是在秋天;我没有到过诺曼底,我希望在冬天以前做一次横跨诺曼底的旅行。

我当然是从鲁昂开始,我无牵无挂,心醉神迷,欣喜若狂地在这个中世纪的城市里,在这个有着许多卓越的哥特式古建筑的、令人惊异的陈列馆里,游览了整整一个星期。

可是,一天下午四点钟左右,我走进一条怪里怪气的街道,那儿淌着一条黑得像墨水的小河沟,叫做“罗贝克水”,我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那些房屋奇特而古老的外貌上,突然间我的注意力被引开了,因为我看见了一家紧挨一家的一连串的旧货店。

啊!这些做旧货买卖的商人,他们把地方选在这条古怪的小街上,真是选得不错!下面是那条阴森的水沟,上面是那些瓦和石板瓦的尖屋顶,过去时代的风标还在屋顶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黑暗的铺子里面可以看到雕花的衣柜,鲁昂、纳韦尔、穆斯吉埃的陶器,基督、圣母、圣人的彩色塑像,还有他们的橡木雕像,教堂的装饰品,祭披,无袖长袍,甚至还有祭器和一个圣体已经搬掉的镀金的木圣体龛。啊!这些高房子里的,这些大房子里的奇怪的巢穴,从地下室到顶楼,装满了各种类别的东西,它们生命似乎已经结束,却比它们原来的主人,比它们的世纪,比它们的时代,比它们的式样活得长,作为古玩珍品为一代代人所购买。

我对小摆设的爱好在这个古董商的集中区里又觉醒了。我从一家铺子走到另一家铺子,两步跨过一座座用四块腐烂的木板架设在罗贝克水的令人恶心的水流上的桥梁。

天哪!多么令人震惊啊!我的一口最漂亮的衣橱出现在一条拱廊的边上,这条拱廊里塞满物件,看上去像埋葬旧家具的地下墓穴的入口。我四肢发抖地走过去,抖得那么厉害,甚至不敢碰它。我伸出手去却又犹豫不决。不过,这确实是它:一口极珍贵的路易十三式的衣橱,只要见过它一次的人就肯定能认出来。我忽然朝略微远一点的地方,这条走廊的比较黑暗的深处望了一眼,发现我的三把用单线挑针绣满绒绣的扶手椅,接着,在更远一点的地方,又发现了我的两张亨利二世式的桌子,这两张桌子非常稀罕,曾经有人从巴黎赶来看过。

请您想想!想想我当时的心情!

我朝前走,目瞪口呆,紧张得只剩下一口气,但是我朝前走,因为我是勇敢的,我朝前走,就像黑暗时代的一个骑士深入到巫术魔法的渊薮。随着我一步步向前迈进,我找到了所有属于我的东西,我的分枝吊灯,我的书,我的画,我的帷幔,我的武器,所有的东西,只有那张装满我信件的写字台,我没有发现。

我走着,往下爬到一些阴暗的长廊,接着又往上爬到上面几层楼。只有我一个人。我叫人,没有人应声。只有我一个人;这幢庞大的、像迷宫一样弯弯曲曲的房子里没有一个人。

夜晚来临,我不得不在黑暗中我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因为我不愿意离开。我不时地叫喊着:“喂!喂!来人啦!”

我在那里,肯定有一个多小时了,忽然听见脚步声,又轻又慢,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发出来的。我差点儿拔脚逃走,但是我坚强地顶住,重新叫喊,我发现隔壁房间里有亮光。

“谁在那儿?”有一个声音说。

我回答:

“一个顾客。”

那个声音又说:

“这时候到铺子里来太晚了。”

我说:

“我等您已经有一个多小时了。”

“您可以明天再来。”

“明天,我离开鲁昂啦。”

我不敢朝前走,他也不来。我一直看见他照在一幅挂毯上的灯光,挂毯上有两个天使在战场的死亡者的上空飞翔。它也是属于我的。我说:

“怎么!您来不来?”

他回答:

“我等您。”

我立起身,向他走去。

在一间大屋子中央,是一个非常矮的人,非常矮,却又很胖,胖得像一个畸形人,丑恶的畸形人。

他的胡子稀稀拉拉,长短不齐,淡黄色,头上没有一根头发!没有一根头发!他高高举起蜡烛看我时,他的脑袋瓜在这间摆满旧家具的大房间里我觉得就像一个小月亮。脸满是皱纹,而且是浮肿的,眼睛几乎让人看不见。

我经过讨价还价买下了原来就属于我的三把椅子,并且立刻付了一大笔现钱,不过只讲了我住的旅馆房间号码。椅子应该在第二天早上九点钟以前送到。

接着我走了出去。他非常客气地把我一直送到门口。

我紧跟着去找警察总局局长,把我的家具的失窃和刚才的发现讲给他听。

他立刻打电报向曾经预审过这件盗窃案的检察院了解情况,请我等候答复。一个小时以后,他收到了对我说来是十分满意的答复。

“我要立刻派人把这个人抓来审问,”他对我说,“因为他很可能起了疑心,把属于您的东西藏起来。请您先去吃晚饭,两个小时以后再来,到那时候我已经把他抓到这儿,我要当着您的面再审问他一次。”

“好极了,先生。我衷心感谢您。”

我到我的旅馆去吃晚饭,没想到我吃得这么香。不管怎么说,我还是相当满意的。他给抓住了。

两个小时以后,我再去看警察局长,他在等我。

“嘿,先生,”他一见到我就对我说,“你说的那个人没有找到。我的警察没法把他抓回来。”

“啊!”我感到自己要昏过去了。

“但是……你们一定找到他的房子吧?”我问。

“那当然。房子甚至要受到监视,一直看管到他回来为止。至于他,失踪了。”

“失踪了?”

“失踪了。平时他晚上都是在他的女邻居比多安寡妇家度过,她也是一个旧货商,一个古怪的巫婆。她今天晚上没有见到他,不能提供任何关于他的情况。只好等到明天了。”

我走了。啊!鲁昂的街道我觉得多么阴森可怕,多么令人不安,有多少鬼魂在作祟啊。

我睡得很不好!一次次从噩梦中惊醒。

我不愿意显得太焦躁,太性急,第二天我等到十点钟才上警察局去。

那个商人没有再出现。他的铺子一直关着。

警察局长对我说:

“一切必要的措施我都采取了。检察院已经知道这件事;我们一同去这家铺子,把它打开,您把属于您的东西全都指出来。”

一辆轿式马车把我们载去。几个警察带着一个锁匠等在铺子门口,门被打开了。

我进去以后没有看见我的衣橱,我的扶手椅,我的桌子,一样也没有看见,曾经安放在我家里的家具一样也没有看见,真的,一样也没有看见,可是头一天晚上,我每走一步路都要遇见我的一样东西。

警察总局局长感到惊讶,开始用怀疑的目光看我。

“我的天主,先生,”我对他说,“这些家具的失踪和商人的失踪奇怪地巧合。”

他露出笑容:

“这倒是真的!昨天,您不该买下属于您的摆设,而且还付了钱。这使他有了警惕。”

我又说:

“让我感到不可理解的是,我的家具所占据的地位,现在全都被其他的家具填满了。”

“啊!”局长回答,“有整整一夜的时间,毫无疑问还有一些同谋犯。这幢房子一定和旁边的房子相通。请不要担心,先生,我会积极地办这个案子。这个强盗逃脱我们掌心的时间不会很长。因为我们守住了巢穴。”

……………………………………………………………………………

啊!我的心脏,我的心脏,我可怜的心脏,它跳得多么厉害!

……………………………………………………………………………

我在鲁昂逗留了十五天。那个人没有回来。啊!啊!那个人,有谁能够阻拦他或者抓住他呢?

然而在第十六天的早上我接到我的园丁,我的那所遭到抢劫,一直空关着的房屋的看守人的一封奇怪的信,内容如下:

老爷:

我荣幸地通知老爷,昨天夜里发生了一件没有人理解,警察局和我们一样不理解的事。所有的家具都回来了,所有的,毫无例外,所有的,甚至连最小的物件。房子里现在和它遭窃的前一天完全一样了。真能把人吓疯了。这件事是发生在星期五到星期六的夜间。路上出现了许多坑坑洼洼,好像每一样东西都是从栅栏门拖到房子门口的。家具失踪的那一天情况也是这样。

我们恭候老爷归来。

您的十分谦卑的仆人

菲利普·罗丹

啊!不,啊!不,啊!不。我不回去!

我把信送给鲁昂的警察局长。

“这是一次干得很巧妙的完璧归赵,”他说,“我们应该不动声色。几天之内我们可以逮住这个人。”

……………………………………………………………………………

但是没有逮住他。没有,他们没有逮住他,而我现在还是对他感到恐惧,就像他是一头被放出来跟在我身后的猛兽。

无法寻找!这个脑袋瓜像月亮的怪物,无法寻找!他们永远逮不住他。他永远不会回家。他根本不在乎。只有我一人可能遇见他,可是我不愿意。

我不愿意!我不愿意!我不愿意!

如果他回来,如果他回到他的铺子里,谁能证明我的家具曾经出现在他的铺子里?只有我的证词对他不利,而我清楚地知道它已被认为是可疑的。

啊!不!这种生活没法忍受下去。我不能保守我亲眼看到的秘密。我不能怀着怕相同的事再发生的恐惧,和大家一样的生活。

我来找主持这家精神病院的医生,把一切都讲给他听。

在对我问了很长时间以后,他对我说:

“先生,您同意在这儿住一段时间吗?”

“当然愿意,先生。”

“您有财产吗?”

“是的,先生。”

“您愿意住一幢单独的小病房吗?”

“是的,先生。”

“您愿意接待朋友吗?”

“不,先生,不,任何人也不愿意接待。鲁昂的那个人很可能为了报复,敢于追到这儿来的。”

……………………………………………………………………………

我一个人,单独一个人过了有三个月。我几乎可以说是平静的。我只有一个顾虑……如果那个古董商发疯了……如果他也被送到这个精神病院来……监狱本身也不是安全的。

郝运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九○年四月六日的《巴黎回声报》。同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空有玉貌》。

(2) 《西古尔》:法国作曲家雷耶尔(1823—1909)的歌剧,一八八五年六月十二日在巴黎歌剧院上演,在这以前曾在布鲁塞尔、伦敦和马赛上演,五年中屡获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