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洛姆老板的虫子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4978 字 约 17 分钟

短篇小说法国文学乡村幽默

开往勒阿弗尔的驿车即将离开克里克托;所有的旅客都在小玛朗丹开的商务旅馆的院子里等候叫喊他们的名字。

这是一辆黄色的马车,车轮以前也是黄色的,由于上面积满污泥,几乎变成了灰色。前面的轮子非常小;后面的轮子又高又细,上面架着一个形状难看,像牲口肚子一样鼓得大大的车身。三匹白色的驽马,头一眼您就会注意到它们脑袋巨大,膝部又圆又粗,它们一前两后地套着,将由它们来拉这辆结构和外形都怪里怪气的大马车。这三匹马站在古怪的车子前面,好像已经睡着了。

车夫塞泽尔·奥拉维尔出现在旅馆门口,一边还用手背揩着嘴。他身材矮小,腆着个大肚子,然而由于经常不断地爬车轮,攀车顶,手脚还挺灵活;野外的新鲜空气,大雨大风,还有小杯的烧酒,使得他的脸变成红色,一双眼睛受风和冰雹的影响,不停地眨动。一些装满惊慌失措的家禽的大圆篮子,在一动不动的乡下女人面前等着。塞泽尔·奥拉维尔把它们一个接一个地拎起来放到车顶上去;接下来他比较轻地放那些盛鸡蛋的篮子,然后他把几个装谷物的小口袋,还有用手绢、布或纸包成的小包,从下面扔上去。最后他打开后面的车门,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单,边看边叫:

贝洛姆老板的虫子

“戈尔什维尔的本堂神父先生。”

神父走向前来,他身材高大,强壮魁梧,又宽又胖,紫脸膛,相貌和蔼可亲。他像撩裙子那样撩起长袍,抬脚跨进马车。

“罗尔博斯克一勒格里内的小学教师!”

教师高个儿,神情腼腆,穿着一件长及双膝的常礼服,他急忙过来,也消失在开着的车门里。

“普瓦雷老板,两个座位。”

普瓦雷走了过来,他身子又高又弯,由于扶犁耕地变得腰弯背驼,由于节制饮食变得消瘦,骨骼粗大,由于经常忘了用水洗,皮肤变得干燥;他的又矮又瘦,像只疲劳的山羊的妻子,跟在后面,用两只手抱着一把绿色的大伞。

“拉博老板,两个座位。”

拉博生性多疑,他犹豫不决,问:“你是在叫我吗?”

绰号叫“机灵鬼”的马车夫正要用一句玩笑话来回答,拉博却被他的妻子猛地一推,一头栽向车门。他的妻子是个高个儿身体宽大的婆娘,大肚子圆圆的,像一只酒桶,两只巴掌大得像蒲扇。

拉博像一只回洞的老鼠那样钻进了马车。

“卡尼沃老板。”

一个比牛还要重的胖乡下人,把弹簧都压弯了,他也钻进了黄色的车厢。

“贝洛姆老板。”

贝洛姆走过来,他是个瘦高个儿,脖子歪着,脸上流露出痛苦的表情,一块手绢按在耳朵上,就像他牙痛得十分厉害似的。

所有的人都穿着蓝罩衫,罩住式样陈旧而奇特的、黑色或暗绿色的呢子短上衣,他们到了勒阿弗尔才肯露出来的礼服。他们的脑袋上戴着像塔楼一样高的绸鸭舌帽,诺曼底的乡村里最漂亮的装饰。

塞泽尔·奥拉维尔重新关上车门,爬上他的座位,啪啪抽响他的鞭子。

三匹马好像醒了,扭动脖子,响起了一阵凌乱的铃铛声。

车夫于是可着嗓子吆喝:“吁!”挥动鞭子抽打牲口。它们动了起来,一使劲,迈开蹒跚的、缓慢的碎步小跑着上路。它们后面的马车摇晃着所有松动的窗玻璃和弹簧上的全部铁件,发出铁器店和玻璃店才会有的惊人的响声,同时每一排的旅客摇的摇,晃的晃,在每一次颠簸造成的东倒西歪中都要像海水退潮似的朝后倒下去。

有本堂神父在,大家都感到拘束,不便随便讲话,出于对他的敬重,起初大家都保持沉默。倒是他先开口了,因为他是个生性爱说,非常随和的人。

“我说,卡尼沃老板,”他说,“一切都如意吗?”

身躯庞大的乡下人,由于身材、脖子、肚子和教士相仿,对教士有好感,他微笑着回答:

“还可以,神父先生,还可以,您呢?”

“啊!我吗,一直很好。”

“您呢,普瓦雷老板?”神父问。

“啊!我吗,如果不是油菜籽今年没有收成,本来倒是很好的;如今买卖全靠它捞回来。”

“有什么办法,日子是艰难的。”

“对,对,是艰难的,”拉博老板的身材高大的妻子用宪兵般的嗓音证实。

因为她是邻村的人,本堂神父只知道她娘家的姓。

“是您吗,布隆代尔家的姑娘?”他说。

“对,是我,我已经嫁给拉博。”

拉博瘦弱,腼腆而又得意,面带笑容地行礼,他脑袋朝前深深地鞠了一个躬,仿佛在说:“正是我拉博娶了布隆代尔家的姑娘。”

贝洛姆老板一直用手绢捂着耳朵,突然哼起来,听了叫人可怜。他一边跺脚表示他的难熬的疼痛,一边哼着:“哟……哟……哟……”

“您牙疼得厉害吗?”本堂神父问。

农民暂时停止了哼哼,回答:“不……神父先生……不是牙齿……是耳朵,耳朵里面。”

“您耳朵里有什么?是脓肿?”

“我不知道是不是脓肿,不过我知道这是一只虫子,一只大虫子,它钻了进去,因为我在顶楼的干草堆里睡过觉。”

“一只虫子,您能肯定?”

“我能肯定吗?就像肯定有天堂一样,神父先生,因为它在我的耳朵里面啃。在吃我的脑袋,肯定在吃我的脑袋。啊!哟……哟……哟……”他又开始跺脚。

在场的人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各人发表各人的意见。普瓦雷断定是一只蜘蛛,小学教师断定是一只毛毛虫。他在奥恩省的康普米雷已经看见过一次,毛毛虫甚至还钻进了脑袋,又从鼻子里钻出来。不过那个人的这只耳朵从此就聋了,因为耳朵的鼓膜穿了孔。

“多半是一条蠕虫,”本堂神父宣布。

贝洛姆老板因为是最后一个上车,头歪向一边,靠在车门上,一直不停地哼哼。

“哟……哟……哟……我担心是一只蚂蚁,一只大蚂蚁,咬得那么疼……瞧,神父先生……在奔跑……在奔跑……哟……哟……哟……多么不幸啊!!……”

“你没有去看医生?”卡尼沃问。

“当然没有。”

“为啥?”

对医生的恐惧好像医好了贝洛姆的病。

他直起身子,不过没有放下他的手绢。

“为啥!你,你有钱给他们,给这些懒汉?他们来一趟,两趟,三趟,四趟,五趟!这就要两个值一百苏(2)的埃居(3),两个埃居,没错……你说说,这个懒汉,他会干什么,你说说,他会干什么?你,你知道吗?”

卡尼沃笑了。

“不,我不知道。你这个样子是上哪儿去?”

“我上勒阿弗尔去看商布尔朗。”

“哪一个商布尔朗?”

“是个土郎中。”

“什么土郎中?”

“治好我爹爹的土郎中。”

“你爹爹?”

“是的,我爹爹,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爹爹,他怎么啦?”

“背上受了风寒,脚和腿都不能动弹。”

“你那个商布尔朗,他是怎么干的?”

“他揉背,好像揉粉做面包一样,用两只手!两个钟点以后完全好了!”

贝洛姆还想到了商布尔朗嘴里曾经念念有词,不过他不敢当着本堂神父的面讲出来。

卡尼沃又笑着说:

“你耳朵里不会是一只兔子吧?它可能把这个窟窿眼当成它的洞穴,因为四周围荆棘丛生。等等,让我来把它赶走。”

卡尼沃双手拢成一个喇叭筒,开始学猎狗追逐猎物时的吠声。他尖叫,号叫,叽叽叫,汪汪叫。车上的人全都笑了,连从来不笑的小学教师也不例外。

因为贝洛姆对自己受到嘲弄显得很生气,所以本堂神父改变话题,对拉博的身材高大的妻子说:

“您有一大群儿女吗?”

“是呀,神父先生……养活他们不容易!”

拉博点点头,好像在说:“是呀!养活他们是不容易。”

“有多少孩子?”

她用响亮而坚定的嗓音自豪地宣布:

“十六个孩子,神父先生!十五个是我这个丈夫养的!”

拉博开始露出笑容,同时还更加用力地点头。他,拉博,一个人就养了十五个!他的妻子承认了!因此谁也不能有所怀疑。当然,他为此而感到自豪!

第十六个是谁的呢?她没有说。可能是头一个男人的吧?也许大家都知道,因为没有人感到惊奇。连卡尼沃也毫无表示。

但是贝洛姆开始哼哼了:

“哟……哟……哟……它在里面瞎鼓捣……啊!好疼啊!……”

马车在波利特咖啡馆停下。本堂神父说:“给您耳朵里灌点水,也许可以把它赶出来。您愿意试试吗?”

“还用问!我当然愿意。”

所有的人都下车观看这个手术。

神父要了一只脸盆,一条毛巾和一杯水;他叫小学教师捧住歪着的脑袋,等水灌进耳道,就赶快把头翻转过来。

但是卡尼沃已经朝贝洛姆的耳朵里面张望,想看看是不是可以凭肉眼发现这个虫子,他大声叫起来:

“见鬼,果酱不少啊!应当挖出来,老兄。你的那只兔子再怎么也没法从这种果酱里出来,它四只爪子会粘住的。”

本堂神父也仔细地看了看通道,认为它太狭窄,脏东西也太多,不可能把虫子撵出来。小学教师用一根火柴和一小块破布清扫这条通道。在普遍的焦急不安中,神父朝这条打扫干净的耳道里灌了半杯水,水流到贝洛姆的脸上,头发里和脖子里。接着小学教师在脸盆上迅速翻转脑袋,就像他想把脑袋一下子拧下来似的。有几滴水流在白脸盆里。所有的旅客都扑过来看。虫子一只也没有出来。

然而贝洛姆说:“我一点也感觉不到了。”本堂神父得意扬扬地大声说:“它肯定淹死了。”大家都感到高兴,重新登上马车。

但是马车刚起动,贝洛姆又发出一声声可怕的叫喊。虫子醒过来,变得十分狂暴。他甚至断言它现在钻进了他的脑袋,在吃他的脑髓。他叫喊,而且身体扭动得那么厉害,普瓦雷的妻子认为他遭到魔鬼附身,开始划着十字哭起来。接着疼痛略微减轻一些,病人讲虫子在他耳朵里兜圈子。他用手指模仿它的动作,仿佛看见了它,目光在跟着它转:“瞧,它又上去啦……哟……哟……哟……好疼啊!”

卡尼沃不耐烦了:“这个虫子,是水使它发了狂。它也许喝惯了酒。”

大伙儿又笑了起来。他接着又说:“等我们到了布尔伯咖啡馆,给它来点儿烧酒,我向你保证,它就不会再动弹了。”

但是贝洛姆疼得再也支持不住。他开始叫得就像有人杀他似的。本堂神父不得不扶着他的脑袋。他们要求塞泽尔·奥拉维尔遇到头一所房子就停下来。

这是大路边上的一个农庄。贝洛姆被抬过去,接着让他躺在厨房的桌子上,准备再一次动手术。卡尼沃仍然建议在水里加烧酒,好把虫子灌醉,让它睡觉,也许还可以一下子把它醉死。但是本堂神父更喜欢加醋。

这一次搀醋的水是一滴一滴地往里灌的,让它能渗入到尽里面,然后再让它在有虫子的器官里留上几分钟。

一只脸盆已经又拿来了,本堂神父和卡尼沃这两个巨人把贝洛姆的身体整个儿一下子翻过来,教师用手指敲着好的一只耳朵,来倒空另外一只。

塞泽尔·奥拉维尔手上握着鞭子,也走进来看。

突然他们看见盆底有一个棕色的小点子,并不比一粒洋葱的种子大。可是它在动。这是一只跳蚤!

响起了惊奇的叫喊,接着是哈哈大笑。一只跳蚤!啊,真妙!真妙!卡尼沃拍着大腿,塞泽尔·奥拉维尔打着响鞭;本堂神父像驴叫一样放声大笑,小学教师也笑了,听上去像打喷嚏;两个女的发出轻轻的快乐笑声,与母鸡的咯咯叫声很相像。

贝洛姆坐在桌子上,把脸盆放在膝头上,眼睛里流露出既愤怒又高兴的神色,严肃认真地望着打了败仗的小虫子,它在它那滴水里挣扎着。

他气哼哼地说:“你跑不了啦,坏东西,”朝它吐了口唾沫。

马车夫高兴得发了疯,一遍遍说:“一只跳蚤,一只跳蚤,啊!你跑不了啦,该死的小跳蚤,该死的小跳蚤,该死的小跳蚤!”

接着他略微平静了一点以后,大声喊道:“好,动身吧!耽误的时间已经够多的了。”

旅客们仍然笑着,朝马车走去。

然而走在最后的贝洛姆宣布:“我,我要回克里克托去。我现在到勒阿弗尔已经没有什么要干的事了。”

马车夫对他说:“没关系,把车钱付了!”

“我只付一半车钱,既然我连一半路也没有走到。”

“你应该付全部车钱,既然你定票是定到终点。”

一场争执开始了,很快变成了一场激烈的吵架:贝洛姆发誓说只肯付二十个苏,塞泽尔·奥拉维尔咬定非收四十个苏不可。

他们鼻子顶着鼻子,眼睛瞪着眼睛,大喊大叫。

卡尼沃又从车上下来。

“你听好,首先你应该付四十个苏给神父,然后请大家喝一杯,这一共要五十五个苏,还得给塞泽尔二十个苏。行不行,机灵鬼?”

马车夫看到贝洛姆要付出三法郎七十五生丁(4),感到非常高兴,他回答:“行!”

“那就掏钱付吧。”

“我决不付。首先本堂神父不是医生。”

“你要是不付,我就把你重新塞进塞泽尔的马车,带你到勒阿弗尔。”

这个巨人已经抓住贝洛姆的腰,把他像个孩子似的提了起来。

贝洛姆看出不让步不行了。他掏出钱袋付钱。

接着马车开始朝勒阿弗尔驶去,贝洛姆走上回克里克托的路,所有的旅客现在全都一声不吭,望着白色大路上的农民的那件蓝罩衫,蓝罩衫在他的长腿上面摆动着。

郝运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五年九月二十二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一八八六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巴朗先生》。

(2) 苏:法国辅币名,二十苏合一法郎。

(3) 埃居:法国古代钱币,种类很多,价值不一,一般每枚值五法郎。

(4) 生丁:法国辅币,一百生丁合一法郎,五生丁合一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