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信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4436 字 约 15 分钟

短篇小说法国文学社交讽刺

德·X…夫人致德·Z…夫人

埃特尔塔,星期五

我亲爱的姑妈:

通信

我正慢慢地朝着您走来。我将在九月二日到达弗雷斯纳(2),也就是开猎的前一天,为了戏弄那些先生们,我决不肯错过开猎的日子。您真是太宽容了,我的姑妈,在那一天,您单独一个人跟他们在一起,居然允许他们回来后借口疲劳,不穿礼服,不刮胡子就参加晚宴。

因此我不在,他们会感到高兴。但是我一定要来,我要在晚宴的时刻像将军一样进行检阅。如果我发现谁稍微有一点儿衣冠不整,只是稍微有一点儿,我就要打发他到厨房里去跟女用人们一起吃。

今天的男人那么缺乏尊重和教养,对他们就得经常表现得严厉一些。眼下真的成了粗鲁无礼的一统天下了。在他们之间发生争吵时,他们用脚夫嘴里才有的脏话互相咒骂;在我们面前他们的举止还没有我们那些仆人文雅。应该到那些海滨浴场去看看。他们在那儿成群结队,我们可以对他们整体作出评价,啊!他们是多么粗鲁的家伙!

您想想看,在火车上,他们中间的一个,一个靠了他的裁缝,头一眼看上去似乎还挺体面的绅士,居然很文雅地脱掉长统靴,换上了一双旧鞋。另外一个,一个老人,肯定是富有的暴发户(这是最没有教养的人),坐在我的对面,很文雅地把一双脚搁在我身边的座位上。而这些被认为是可以允许的。

在海滨浴场的城市里,则是粗鲁无礼行为的大爆发了。我还应该补充一句:我之所以反感,也许是由于我没有养成和我们在这儿接触到的那些人经常来往的习惯,因为我要是能经常观察到他们的举止,也许他们的举止就不会惹我这么不快了。

在旅馆的服务台,一个年轻人越过我的头顶上方取他的钥匙,几乎把我推倒。还有一个人走出娱乐场的舞会时,撞了我一下,撞得那么重,把我胸口都撞痛了,可是他既不说一声“请原谅”,也不脱帽行个礼。他们呀,全都是这样。瞧瞧他们在平台上是怎样走近妇女们的,他们难得脱帽行礼。他们仅仅把手往帽子上举举。其实这样更好,他们全都是秃头。

但是有一件事让我特别恼火,特别反感,就是他们在公开场合,毫无顾忌地谈论一些最令人愤慨的风流艳史时用的那种放肆态度。只要两个男人在一起,他们就会用最露骨的字眼儿,最糟糕的看法互相叙述一些真正让人厌恶的事,毫不顾忌旁边有女人的耳朵能听见他们的说话声。昨天,在海滩上,我不得不换个地方,免得更长时间地做一个违心的知情人,听一段非常下流的趣闻,这段趣闻用的措辞那么过火,我为了我亲耳所闻而感到丢脸,也感到愤慨。就最起码的礼貌来说,他们难道不应该学会在我们附近低声说话吗?

埃特尔塔而且还是个流言蜚语之乡,因而成了长舌妇们的故乡。从五点钟到七点钟,我们看见她们走来走去在搜索诽谤人的坏话,然后从这一群人中间传播到那一群人中间。正像您对我说过的,我亲爱的姑妈,“闲话”是卑鄙的人和卑鄙的心灵的特殊标志。它也是那些不再有人爱,不再有人奉承的女人的安慰。我只要看看那些被人认为是最喜欢散布流言蜚语的女人,就足以让我坚信您没有说错。

有一天我在游乐场参加由杰出的演员玛松(3)夫人举办的音乐晚会,她唱得确实让人心醉神迷。我另外还有机会鼓掌欢迎令人赞赏的科克兰(4),以及滑稽歌舞剧院(5)的两个迷人的领固定工资的演员,M…和默叶(6)。在这种场合里我能够看到今年聚集到这片海滩来的所有洗海水澡的人。著名的人物并不多。

第二天我到伊波尔(7)去吃中饭。我看见一个蓄着大胡子的人从一所形似城堡的大房子里出来。这是画家让-保尔·洛朗(8)。看来他禁锢他的人物还没有禁锢够,还要禁锢他自己。

后来我来到布满卵石的海滩上,坐在一个还很年轻的人旁边,他相貌俊俏,举止斯文,正在念诗。但是他念得那么仔细,我还要说,念得那么热情,没有抬起眼睛朝我看一眼。我有一点生气,我装做是在无意之中随口问了问海滨浴场救生员这位先生叫什么名字。我心里在嘲笑这个韵脚迷;作为一个男人来说,我觉得他有点落后于时代;我想,这是个头脑简单的人。嘿,我的姑妈,现在我还迷恋我不认识的这个人呢。你想想看,他叫苏利·普吕多姆(9)。我又回去坐在他附近,好尽兴地观察他。特别是他的脸具有一种恬静、优雅的特点。有人来找他,我听见了他的嗓音,他的嗓音是温柔的,几乎可以说是羞怯的。这个人,他当然不应该在公共场合大声说粗鲁的话,不应该撞了妇女而不道歉。他应该是一个过于苛求的人,一个几乎可以说是病态的过于苛求的人,一个容易激动的人。今年冬天我将让人把他介绍给我。

别的再没有什么了,我亲爱的姑妈,我得赶快离开您了,因为邮车出发的时刻到了,在催我。我吻你的双手和你的双颊。

您忠诚的侄女

贝尔特 德·X…

又及:我还应该为了替法国人的礼貌进行辩护,再补充几句:和那些可憎的英国人相比,我们的同胞在旅行中应该说是良好教养的榜样,那些英国人好像是由马夫教养成人的,因为他们在任何事上都会做得尽量使自己不感到不自在,同时又永远让他们的邻人感到不自在。

德·Z…夫人致德·X…夫人

弗雷斯纳,星期六

我亲爱的孩子,你对我说了不少道理十分充足的话,尽管如此,你还是错了。从前我也和你一样,那些我认为经常对我有所不敬的男人,我对他们的缺乏礼貌感到气愤;但是老了以后,经过全面考虑,又失去了自己的姿色,而且光是观察,不把自己的意见掺和进去,我就发现了这个情况:如果说男人并不永远是彬彬有礼的,女人呢,却正相反,永远是粗鲁无礼得无法形容。

我们认为我们什么都可以做,我亲爱的,我们同时又认为一切都应该归功于我们,你怀着热情谈到的那种缺少起码的教养的事,我们还尽情地去做。

现在我相反地觉得男人和我们对他们的态度相比,对我们要尊敬得多。况且,我的宝贝,男人应该成为,而且确实已经成为我们使他们成为的那个样子。在一个社交场合里,女人如果全都是真正的贵妇人,男人也全都会变成绅士。

因此,你再观察观察,再思考思考。

两个女人在街上相遇,瞧瞧她们是怎样的态度!是怎样的诽谤的眼光,那一瞥里充满着何等的轻蔑!为了打量对方,谴责对方,那脑袋瓜又会如何地从上到下的那么一动!如果人行道狭窄,你以为其中的一个会让对方先走一步,说声请原谅吗?决不会!两个男人在一条小胡同里相遇时,两个人都会行礼,同时侧转身子;而我们女人呢,就会肚子对着肚子,鼻子对着鼻子撞过去,同时还会蛮横地互相盯着看。

想想两个相识的女人在一个女友门前的楼梯上相遇,一个刚看了女友出来,另一个正来找这个女友。她们开始聊天,把整个路都堵死了。如果有人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跟在她们后面上来,你相信她们会挪动一下让出半只脚的空档吗?决不会!决不会!

去年冬天,我手里握着表,在一间客厅的门口足足等了二十五分钟。我后面有两位先生也等着,他们像我一样没有显出准备大发雷霆的样子。这是因为他们早已习惯了我们的这种不自觉的蛮横无理。

还有一次,在离开巴黎以前,我正好是同你的丈夫到香榭丽舍大街(10)的一家饭馆去吃晚饭,想找个露天座凉快凉快。所有的桌子都有人占着。侍者请我们等一等。

这时我注意到一位外表高贵的老太太刚付完账,好像准备要走。她看见了我,打量我,没有动弹。一刻多钟的时间里,她待在那里,一动不动,戴上手套,扫视着所有的桌子,心安理得地观察着那些像我一样等着的人。然而有两个年轻男人刚吃完他们的饭,也看见了我,急忙招呼侍者算账,并且立刻把他们的位子让给了我,甚至还坚持要站着等他们的找头。想想看,我的美人儿,我已经不再像你那么漂亮了,我已经老了,头发全白了。

应该用礼貌来教导的,你看,是我们,这个工作那么艰巨,甚至连赫拉克勒斯(11)都会感到无能为力。

你向我谈到埃特尔塔,还谈到在这片美丽的海滩上“说人闲话”的那些人。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已经消失的、完蛋的地方,但是我从前在这个地方度过的是多么快乐的时光啊。

我们在那儿只有为数很少的人,上流社会的人,真正的上流社会的人,还有几个艺术家,亲如手足。我们那时候从不散布流言蜚语。

如今的这个人们在里面装腔作势,交头接耳,跳那种傻气十足的舞,令人感到无比厌倦和乏味的游乐场,在我们当时还没有,(12)所以我们要想方设法地去愉快地度过我们的夜晚。你猜猜我们的那些丈夫中的一个想出了什么办法?这就是每天夜里到附近的一个农庄里去跳舞。

我们一帮人带着一架手摇风琴去。手摇风琴通常都是由戴棉布便帽的画家勒普瓦特万(13)演奏。两个男人提着灯。我们排成队伍跟在后面,像疯子似的又是笑又是说。

我们叫醒农庄主,女雇工们和男雇工们。我们甚至让人给我们煮洋葱汤(多可怕!),我们在苹果树下随着手摇风琴的乐声跳舞。公鸡被吵醒了,在鸡窝里啼叫,马儿在马房的垫草上踢腾。乡村的凉爽的微风轻拂着我们的脸颊,充满了青草和收割的庄稼的气味。

这一切离着多么遥远!多么遥远!一晃已经过去三十年啦!

我不希望,我亲爱的,不希望你来参加开猎。为什么要强迫我的朋友们在这个充满乡间的和强烈的快乐的日子里穿上上流社会的服装呢?男人就是这样给教坏的,我的孩子。

我拥抱你。

你的老姑妈

热纳维埃芙 德·Z…

郝运 译

(1)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二年八月三十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作者署名:莫弗里涅斯。

(2)弗雷斯纳:法国瓦勒德马恩省城镇,在巴黎南面。

(3)玛松(1820—1867):法国女歌剧演员,具有美妙无比的女中音歌喉。

(4)科克兰:在十九世纪八十年代法国舞台上,有两兄弟:大科克兰(1841—1909)和小科克兰(1848—1909)都是著名的喜剧演员。但在一八六七年,也就是玛松去世的那一年以前,两兄弟中只有大科克兰是法兰西喜剧院的一名年轻的分红演员。

(5)滑稽歌舞剧院:在巴黎嘉布遣会修女林荫大道和昂坦街十字路口。

(6)如果本故事发生的年代是在一八六〇年到一八六五年间,当时有一个叫奥古斯特-阿尔封斯·默叶(1828—1871)的歌剧演员。前面提到的M…,可能指他的妻子,也是歌剧演员的玛丽-斯特凡妮·梅耶。

(7)伊波尔:法国西北部,塞纳滨海省小渔港,在埃特尔塔和费康之间,有海滨浴场,离费康八公里。

(8)让-保尔·洛朗(1838—1921):法国历史画家,他的最出名的画是巴黎先贤祠里的壁画。他也画过一些油画,画名为:《卡尔卡松的被禁锢者》、《圣职部的被禁锢者》等。

(9)苏利·普吕多姆(1839—1907):法国巴那斯派诗人,一九〇一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10)香榭丽舍大街:巴黎市内最繁华的一条林荫大道,在其西北面尽头是星广场,广场上有拿破仑一世建于一八〇六年,至一八三六年方才建成的凯旋门;朝东南通往杜伊勒里公园和卢浮宫前的协和广场,广场上有一八三一年由埃及运来的方尖碑。

(11)赫拉克勒斯:希腊神话中的大力士,最伟大的英雄,也就是罗马神话中的赫丘利,神勇无敌,曾完成十二项英雄事迹。

(12)埃特尔塔的游乐场创办于一八五二年。

(13)勒普瓦特万(1806—1870):即欧仁·勒普瓦特万,法国画家、版画家。所画多为海景和诺曼底风景。是埃特尔塔的海滨浴场的“创始人”之一。他是莫泊桑的叔舅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