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产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46523 字 约 156 分钟

法国文学短篇小说社会讽刺

献给卡蒂尔·孟戴斯(2)

1

虽然还不到十点钟,可是从巴黎各个角落匆忙赶来的职员,却已经像潮水似的涌进了海军部大门,因为元旦快要到了,现在正是卖劲儿和争取提升的时候。整座大楼里,只听见一片匆匆的脚步声;东一条走廊,西一条走廊,曲折迂回,好像一座迷宫,走廊上开着数不清的门,通到各个科室。

遗产

每个人走进办公室,跟先来的同事握握手,脱掉外衣,换上办公时穿的旧衣服,在堆着等他处理的公事的办公桌前坐下。随后,他们到隔壁办公室去打听消息。首先打听的是科长来了没有,他的情绪好不好,当天的来文多不多。

装备科的收发塞萨尔·卡舍兰先生是海军陆战队的一个退伍士官,靠了服务年龄长,才当上了主任科员;这当儿他正在一本大簿子上登记勤务员刚送来的公事。坐在他对面的是司书萨翁老头儿;这个老傻子,由于夫妻间的不幸,已经闹得整个部里都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他侧着身子,斜着眼睛,摆出一个细心的缮写员那种死板板的姿式,慢慢抄着科长拟的一份代电。

卡舍兰先生是个胖子,短短的白头发像刷子似的竖在脑壳上。他一边干着日常工作,一边嘴里念叨:“三十二件土伦来的代电。另外四个军港(3)的代电加起来也不过这么多。”接着,和每天早上一样,他问萨翁老头儿:“怎么样,萨翁老头儿,您太太好吗?”

老头儿没有放下工作,回答:“您明明知道,卡舍兰先生,一提起这件事我就受不了。”

收发笑了,他每天听见这句相同的话,都要笑一阵子。

门开了,玛兹先生走进来,他是个棕色头发的漂亮小伙子,穿得非常考究。他总认为自己的相貌、仪表跟地位不相称,因而觉得很委屈。他戴着大戒指、粗表链,还有单片眼镜,不过那只是为了学时髦,因为他工作的时候,还是得把它取下来。他两只手腕不时地这么动一下子,好让人看见那两颗闪闪发光的大袖扣。

他一进门就问:“今天的公事多吗?”卡舍兰先生回答:“又是土伦来得多。明摆着新年快要到了,他们那边格外卖劲儿啦。”

另外一个科员,皮托莱先生,恰巧在这个时候进来。他这个人爱开玩笑,挺风趣,笑着问:“难道咱们这儿就不卖劲儿吗?”

接着,他掏出表来,说:“十点还差七分,人都到齐了!小玛兹!您管这个叫什么呢?我敢跟您打个赌:勒萨勃尔阁下准跟咱们这位出名的科长一样,早在九点钟就来啦。”

收发停住不写了,他把钢笔杆夹在耳朵上,胳膊肘往桌上一撑,说:“啊!可不,这个人要是出不了头,那决不是因为他不肯卖力气!”

皮托莱先生坐在桌子角上,摇着一条腿,回答:“不过,他会出头的,卡舍兰老头儿,您放心好了,他一定会出头的。我可以跟您打个赌,二十个法郎赌一个苏,不出十年,他准能当科长。”

玛兹先生立在火炉旁边烤着两条大腿,手里卷着一根烟卷,大声说:“呸!我情愿一辈子只拿两千四百法郎,也不愿像他那样卖命。”

皮托莱转过身来,用讥笑的口吻说:“尽管如此,亲爱的朋友,您今天,十二月二十日,也是没有到十点钟就来啦。”

可是,对方若无其事地耸耸肩膀,说:“他妈的!我当然也不希望所有的人都赶到我前头去!既然你们都跑到这儿来等天亮,我也只好奉陪,虽然我实在可怜你们这股殷勤劲儿。不过这比起像勒萨勃尔那样,把科长叫做‘亲爱的科座’,比起六点半才离开办公室,比起把工作带到家里去,当然要差得多了。再说,我经常在上流社会出入,我的时间还要花在许多别的事情上呢。”

卡舍兰先生停止了收文登记工作以后,两眼一直发呆地在想心事。最后,他问了一句:“你们看他今年还会升级吗?”

皮托莱大声说:“我看呀,十拿九稳他今年还会升级。他这样耍滑头绝不会没有好处。”

于是,他们又谈起升级和奖金这个老问题来了。一个月来,这个蜂窝似的大衙门,从底层到顶楼都在疯狂地谈论这个问题。

他们估计晋升的机会,猜想奖金的多寡,比较各人的条件,为了预料中的不公平而事先生气。各人还是坚持昨天的主张,没完没了地继续争论下去,到了明天还会一成不变地用同样的理由,同样的论据,同样的词句再从头开始。

又有一个科员进来。他是布瓦塞尔先生,矮矮的个儿,脸色苍白,带着病容。他仿佛是在大仲马(4)的一部小说中过日子。不管什么事情到了他眼里都变成了不平凡的奇遇。天天早上,他都要把头天晚上的奇遇告诉他的同事皮托莱,譬如说,在他住的那所房子里怎样发生了一件他臆想出来的悲剧;夜里三点二十分,街上又怎样突然传来一声惨叫,他连忙打开窗户。每天他都要拉开打架的人,勒住飞奔的马和拯救女人出险;尽管他的身体弱得可怜,可是他却不断用自信的口吻慢条斯理地叙述他凭着他那双胳膊怎样立下了许许多多丰功伟绩。

一听明白他们谈的是勒萨勃尔,他就说:“总有一天,我要好好地教训这小子一顿;如果他撵到我前面去,我就要狠狠地整他一下,好叫他以后再也不敢这样做!”

一直在抽烟的玛兹冷笑了一声,说:“要整他,今天就可以下手了,因为我得到可靠的消息,今年没有您的份,就是为了让位给勒萨勃尔。”

布瓦塞尔举起一只手,说:“我向你们发誓,如果……”

门又开了,匆匆走进一个神情忙碌的年轻人,矮矮的个儿,蓄着海军军官或者律师的那种颊须,衬衫的竖领很高,说起话来快得好像来不及把话说完似的。他正像一个没有多余时间可以浪费的人一样,跟所有的人握完手,就走到收发跟前说:“亲爱的卡舍兰,您可以把一八七五年度的土伦A.T.V.字关于粗麻绳(5)的夏普卢卷宗给我吗?”

卡舍兰站起来,从头顶上面的一个纸盒里取出一包套着蓝封套的公文,递给他,说:“喏,勒萨勃尔先生;科长昨天从这个卷宗里取走了三件代电,您大概知道吧?”

“是的。在我那儿,谢谢您。”

年轻人接着就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他刚出门,玛兹就大声说:“哼!好大的气派!就跟已经当上了科长似的。”

皮托莱接着说:“等着瞧吧!等着瞧吧!他当上科长一定会比咱们早。”

卡舍兰先生还没有提起笔来,他好像有了一桩摆脱不掉的心事。他又问了一句:“这小伙子将来一定很有出息吧?”

玛兹用轻蔑的口气咕哝着说:“对想在部里混一辈子的人来说,是这样;可是对别的人来说,那就算不了什么……”

皮托莱打断他的话,说:“您也许是想当大使吧?”

对方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这跟我没有关系。我根本无所谓!不管怎么说,在上流社会里,一个小科长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司书萨翁老头儿不停地在抄写。不过,已有那么一阵子,他一直在一下下地蘸墨水,然后在浸在水盂里的海绵上擦笔尖,但还是一个字也没写成。墨水从钢笔尖上流下来,在纸上滴了一个个圆墨点。老头儿惊慌失措地望着他又得从头抄一遍的抄件;像这样的事近来已经发生过好多次。他愁眉不展地嘟囔着说:

“又是这种偷工减料的墨水!……”

所有的人都哈哈大笑。卡舍兰的肚子顶着桌子,笑得桌子乱动弹;玛兹弯着腰,仿佛要缩到壁炉里去似的;皮托莱又跺脚,又咳嗽,又甩右手,仿佛手上有水要甩掉似的;连布瓦塞尔也笑得透不过气来,虽然他平常对任何事情只看见可悲的一面,看不见可笑的一面。

萨翁老头儿用礼服的下摆擦着笔尖,说:“这没有什么可笑的。我所有的工作都得返工两三遍。”

他从纸夹里抽出一张纸,衬好衬格纸,从头重新抄起:“部长先生,亲爱的同事……”钢笔现在不漏水了,一个个字母都写得很清楚。老头儿于是又侧着身子抄下去。

其余的人还没有笑完,一个个都笑得喘不过气来。他们跟老头儿开这个玩笑已经快半年了,可是他始终没有发觉。原来他们在擦钢笔用的海绵上滴了几滴油。笔尖见了油,就留不住墨水。因此,这个司书常常一连几个钟头地纳闷儿,发愁;他用了好几盒笔尖,好几瓶墨水,最后向大家宣布现在的办公用品全都是次货。

玩笑越开越凶,到后来就变成胡闹和恶作剧了。他们把猎枪火药掺在老头儿的鼻烟里,把药水倒在他不时要喝一杯的水瓶里,害得他当真相信,自从有过巴黎公社以后,大部分的日用品都被社会党人掺了假,为的是嫁祸政府,引起一次革命。

所以,他非常痛恨无政府主义者,相信到处都有他们的人埋伏着,隐藏着;结果产生了一种神秘的恐惧心理,害怕一个看不见可是非常可怕的陌生人。

走廊上突然传来一下急促的铃声。他们一听就知道这是科长托尔什博夫的激怒的铃声,于是每个人都急急忙忙奔出门,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卡舍兰继续登记,过了一会儿又搁下笔,双手捧着头想心事。

他在反复考虑一个近来一直在折磨他的问题。他从前在海军陆战队里当士官,受过三次伤:一次在塞内加尔,两次在交趾支那(6);退伍以后,受到额外的恩典,才在部里找了个差事;在他长期做最下级的属员的境遇里,当然吃了不少的苦,尝了不少的辛酸。所以他把权柄,上司的权柄,看成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东西。一个当科长的,在他眼里仿佛是生活在另外一个高不可攀的星球上的不同凡响的人物;就连那些他听见别人说是很精明,很快就会发迹的科员,也好像是天生就跟他不同的另一种人。

因此,他对他的同事勒萨勃尔佩服到了五体投地的地步。他还有一个秘密的希望,一心想把女儿嫁给勒萨勃尔。

她总有一天会有钱,会有很多的钱。这是整个部里都知道的事,因为他的姐姐卡舍兰小姐有一百万,整整一百万的家私;据说是靠爱情赚来的,不过她晚年笃信宗教,这笔钱也就不怎么脏了。

这个老姑娘有过风流的生涯,洗手的时候已经有五十万法郎。她省吃俭用,过着极其简朴的生活,所以这笔钱在十八年中又增加了一倍多。很久以来她一直住在她弟弟家里。她弟弟死了妻子以后没有再娶,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叫科拉莉。但是她拿出来贴补家用的钱却是微乎其微的;她死守着她的钱,越攒越多,在卡舍兰面前总是这么说:“这没有什么关系,反正都是你女儿的。不过,赶快把她嫁出去,因为我想看看外孙子。只有她能让我尝到抱吻咱们血统的孩子的乐趣。”

这是整个部里都知道的事,求婚的人自然也不少。据说连玛兹,漂亮的玛兹,科里的美男子,也抱着明显的企图围着卡舍兰老头儿转。可是这位退伍的士官是个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老油子,他希望物色一个有前途的年轻人,一个有希望当上科长,同时也能让他这个老军士塞萨尔沾到光彩的年轻人。勒萨勃尔正合适。很久以来他就在想办法把他引到自己家里去。

突然间他搓搓手,站起来,办法有了。

他了解每个人的弱点。对于勒萨勃尔,只有从他的虚荣心,事业上的虚荣心下手,才能使他就范。他可以去请求他保护,就好比别人找参议员、众议员或者其他有地位的人保护一样。

卡舍兰五年没有升级,所以拿得稳今年一定会升级。他装出相信这次升级完全是靠了勒萨勃尔的力量,这么一来,他就可以借口报答他,请他吃顿饭。

计划一想好,他马上就着手进行。他从衣柜里取出出门穿的外衣,脱下旧的,换上了这件,带着所有与这位同事业务有关的、已经登记过的公事,向他的办公室走去。因为这位科员工作勤恳,职务重要,得到特别照顾,让他单独使用一间办公室。

年轻人正在一张大桌子上写着。桌子上摊着许多卷宗,还有许多用红墨水或蓝墨水编过号的、零乱的文件。

他看见收发进来,就用亲切而又尊重的口气问:“怎么样,亲爱的朋友,您替我送来了不少公事吧?”

“是呀,不少。我另外还想跟您谈谈。”

“请坐,朋友,谈吧。”

卡舍兰坐下来,轻轻地咳嗽了两声,露出一副挺为难的样子,吞吞吐吐地说:“勒萨勃尔先生,我是为了这个来的。我不喜欢绕弯子。我要跟大兵一样,有啥说啥。我是来求您帮个忙的。”

“帮什么忙?”

“干脆说吧,我今年不能再不升级了。我又没有什么保护人,所以就想到您了。”

勒萨勃尔的脸略微有点儿红,他又惊又喜,困窘之中又感到十分得意。他回答说:

“不过,朋友,我在这儿根本算不了什么。我还不如您呢,您就要当主任科员了。我没有一点力量。您总该相信……”

卡舍兰连忙恭恭敬敬地打断他的话,说:“得啦,得啦!科长最听您的话,只要您帮我美言几句,准可以成功。请您想一想,再过一年半,我就要退休了。要是我在元旦不能升级,每年就要少拿五百法郎。我也知道大伙儿都在说:‘卡舍兰的日子并不难过,他姐姐有一百万。’不错,我姐姐是有一百万,可是她这一百万要生利钱,一个子儿也不肯拿出来。这笔钱是留给我女儿的,这话也不错,可我女儿和我究竟不是一个人呀。将来如果干瞪着眼看着女儿女婿坐马车,自己却连吃的也没有,那才叫有意思呢。这种情形您也能够明白,是不是?”

勒萨勃尔点点头说:“您说得不错,一点不错。您的女婿待您也可能不太好。何况,一个人能够不依靠别人,自己也觉得舒坦。总而言之,我答应您,一定尽我的力量。我去跟科长谈谈,把您的情况解释给他听。如果必要的话,我就坚持一下。您放心好了!”

卡舍兰站起来,抓住同事的两只手,照当兵的习惯握了一下,摇了两摇,嘟嘟囔囔说:“谢谢,谢谢,您可以相信我,只要我有机会……只要我能够……”他找不到适当的字眼,所以没有说完就走了,走廊上响起这个老士兵有节奏的脚步声。

可是,他远远地听见了一阵暴躁的铃声,拔脚就跑,因为他听出这是科长托尔什博夫在叫收发。

过了一个星期,有一天早上,卡舍兰在办公桌上发现了一封封好的信,信上写着:

亲爱的同事:我很高兴地通知您,部长根据我们的处长和我们的科长的签呈,昨天已签字委任您做主任科员。明天您就可以接到正式通知了。在接到以前,您装做什么也不知道,好吗?

勒萨勃尔敬上

塞萨尔立刻奔到这位年轻的同事的办公室里去谢他,向他表示歉意,愿意为他效劳,一连说了许多知恩图报的话。

第二天,大家果然听到了勒萨勃尔先生和卡舍兰先生每人晋升一级的消息。其余的科员不得不再等上一年,好在他们可以得到一百五十法郎到三百法郎的奖金。

布瓦塞尔对人说,这两天晚上,他要在半夜里候在勒萨勃尔住的那条街的拐角上,结结实实地揍他一顿,揍得他躺在地上爬不起来。其余的科员没有言语。

下个星期一,卡舍兰刚到部里,就去找他的保护人。他一本正经地走进办公室,客客气气地说:“我希望您能够赏光,在三王来朝节(7)前后到舍下去吃晚饭。日子由您来决定。”

年轻人有点吃惊,抬起头来望着他同事的眼睛;为了看出对方打的是什么主意,他在回答时,一直没有移开自己的视线,他说:“可是,亲爱的朋友,最近……我天天晚上都没有空。”

卡舍兰亲切地坚持说:“瞧,您帮了我们这样大的忙,千万别拒绝我们,让我们难过。我用全家和我个人的名义请求您。”

勒萨勃尔拿不定主意,还在犹豫不决。他已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但是他没有时间考虑,来不及把利害关系衡量一下,所以不知该怎么回答。临了,他想:“我不过去吃顿饭,这不等于答应他们什么。”因此就很高兴地答应下来,把日子定在星期六。他还笑着补了一句:“这样我第二天就用不着很早起床了。”

2

卡舍兰先生住在罗什舒瓦尔街(8)地势比较高的地方。住的是六层楼上一套带阳台的小公寓,从阳台上可以看见整个巴黎。卧房一共有三间,他姐姐、他女儿和他自己,各住一间;另外还有一间饭厅,同时兼做客厅用。

他忙着安排这顿晚饭,整整忙了一个星期。为了把这顿饭准备得又实惠又出色,光是菜单就商量了很久。最后是这样决定的:鸡蛋汤,海虾灌肠拼盘,螯虾,嫩子鸡,罐头青豆,鹅肝酱,凉拌生菜,冰淇淋和点心。

鹅肝酱是在附近一家肉铺买的,买的时候指明了要顶好的,一小罐就花了三个半法郎。葡萄酒呢,卡舍兰找上了拐角上的一家小酒店,他平常喝的红葡萄酒就是这家小酒店供给的。他不愿到大铺子里去买,理由是:小零售商不大有机会把好酒卖出去;因此,酒在他们的地窖里存放的时间长,当然也就越发好了。

星期六那天,他早早就回来了,他想看看是不是一切都已准备舒齐。替他开门的那个女用人,脸比西红柿还要红,因为她生怕来不及,所以在中午就把炉子生起来,整整烤了半天;当然心里紧张也是个原因。

他走进饭厅,一样样地检查。这间不大的房间中央摆着一张圆桌,在那绿罩吊灯明亮的灯光下,好像一个很大的白色斑点。

四只盘子,每一只里都放着姑姑卡舍兰小姐折得像主教帽的餐巾,两边是赛银的刀叉,前面是两只酒杯,一大一小。塞萨尔觉得还不够气派,于是叫了一声:“夏洛特!”

左边的门开了,走出一个矮小的老太太。她比弟弟大十岁,一张狭长的脸,周围镶着白色的鬈发,那是她自己用卷发纸卷出来的。她的嗓音很细,即使对她那瘦小伛偻的身体来说,也仿佛显得太细弱了;走起路来有点蹒跚,一举一动都好像无精打采。

在年轻的时候,谈到她的人总是说:“长得多么苗条!”

眼下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干瘪老太婆,由于从前养成的习惯,浑身上下拾掇得挺干净;她任性,固执,心胸狭窄,爱挑剔,而且很容易发脾气。自从笃信宗教以后,她好像把过去的那些风流事儿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问道:“你要干什么?”

他回答:“我觉着两只杯子还不够好看。要是再添瓶香槟酒……充其量不过多花费我三四个法郎,高脚洒杯就可以立刻摆出来。饭厅的气派也可以完全两样了。”

夏洛特小姐说:“我看不出花这个钱有什么好处。不过,花的是你的钱,与我不相干。”

他犹豫不决,想说服自己:“我可以担保,这样要好得多。况且吃起三王来朝饼来,也会热闹点。”有了这个理由,他就下了决心。他拿起帽子,跑下楼,过了五分钟就带着一瓶酒回来了。酒瓶上贴着一张有巨形纹章的、宽大的白商标纸,上面印着:“德夏泰尔-雷诺沃伯爵特酿上等香槟酒。”

卡舍兰说:“只花了我三个法郎,据说酒味相当不错。”

他亲自从柜里取出高脚酒杯,放在每个座位前面。

右边的门开了,他的女儿走进来。高高的个儿,肥胖,红润,棕色头发,蓝眼睛,是个体格健壮的美丽姑娘。一件朴素的连衣裙把她丰满柔和的身段都显露出来。她那跟男人相似的洪亮嗓音有时候低沉得刺激神经。她像个孩子似的拍着手,大声说:“主啊!有香槟酒!太幸福了!”

她父亲对她说:“对这位先生要特别客气,他帮过我不少忙。”

她笑了起来,笑声非常响亮,好像在说:“我知道。”

从门廊里传来了铃声和开门关门的声音。勒萨勃尔走进来。黑礼服,白领结,白手套,给人的印象非常好。卡舍兰又是惭愧,又是高兴,连忙迎上前,说:“唉呀,亲爱的朋友,都是自己人;您瞧,我穿的是便服。”

年轻人回答:“我知道,您已经对我说过了;不过我养成了习惯,晚上非换上礼服不出门。”他的衣襟上插着一朵花,他把那顶折叠式高顶大礼帽挟在胳肢窝里,鞠了一个躬。塞萨尔替他介绍:“我的姐姐夏洛特小姐;我的女儿科拉莉,我们在家里叫她科拉。”

大家行过礼以后,卡舍兰又说:“我们没有客厅,方便是不大方便,不过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勒萨勃尔连忙说:“这样就很好!”

他本来想把帽子留在身边,可是他们给他拿走了。他于是开始脱手套。

大家坐下来;他们隔着桌子望着他,谁也没有言语。卡舍兰问:“科长很迟才回去吗?我为了帮她们娘儿俩,所以早走了一步。”

勒萨勃尔从容不迫地回答:“不。我们是一块儿出来的,因为我们商量了一下布雷斯特的那批盖舱帆布该怎么办。这件事挺复杂,将来准会给咱们添许多麻烦。”

卡舍兰觉得有必要向姐姐解释一下,于是转过头来对她说:“科里所有困难问题都是由勒萨勃尔先生处理的。简直可以说,他是科长的左右手。”

老姑娘彬彬有礼地哈了哈腰,说:“啊!我知道先生很有才干。”

女用人双手端着一只大汤盆,用膝盖推开门,走了进来。主人于是大声说:“好,咱们吃饭吧!请您坐在这儿,勒萨勃尔先生,坐在我姐姐和我女儿中间。我想您总不至于怕太太们吧。”晚饭开始了。

勒萨勃尔带着点自满、近乎俯就的神气,尽力献殷勤。他不时朝那个年轻姑娘瞟上一眼;她的娇艳,她的令人垂涎的健康美使他感到惊讶。夏洛特小姐明白弟弟的意图,所以特别卖力气,她敷衍着,不让这种叙家常的、挺乏味的谈话中断。卡舍兰满脸红光,他大声说话,开玩笑;一边斟一个钟头以前从街角的酒店里买来的酒,一边说:“勒萨勃尔先生,来一杯勃艮第(9)酒。我不敢对您说这是上等的葡萄酒,不过味儿还不错,在酒窖里放了很久,而且是原酿;这一点我完全可以保证。因为我们是从当地的朋友那儿弄来的。”

年轻姑娘坐在这个男人旁边,猜到了他在想些什么,所以感到挺拘束,她什么也没有说,羞答答的,脸蛋儿微微有点红。

螯虾端上来的时候,塞萨尔说:“我乐意结交的一位人物来啦。”勒萨勃尔笑着说,有一位作家不知道螯虾在下锅以前是黑的,竟把它叫做“海洋的红衣主教”(10)。卡舍兰听了拼命地笑,一遍遍地说:“哈,哈,哈!真有趣!”可是,夏洛特小姐受不住了,她气冲冲地说:“我看不出这其中有什么关系。那位先生未免太不成体统了。我呀,任何笑话都能领会,可是谁要是当着我的面笑话神职人员,那我可不答应。”

年轻人本来就想讨这位老姑娘的欢心,于是乘这个机会表示自己也坚信天主教。他谈到有些缺乏教养的人以轻率的态度对待伟大的真理。临了他说:“我呢,我尊重、敬仰我祖先的宗教。我是在这个信仰中长大成人的,我要永远保持它。”

卡舍兰不再笑了。他把面包搓成一个个小球,嘴里喃喃地说:“完全正确,完全正确。”接着他岔开了叫他讨厌的这个话题,像天天做着同样工种的人那样,性格上有一定的自然爱好,他问:“小白脸玛兹没有升级,一定很生气吧?”

勒萨勃尔微笑着说:“有什么办法呢?论功行赏嘛!”他们接着谈部里的事情,这是一个大家都感兴趣的话题,因为两个女的天天晚上都听到谈部里的职员的情形,差不多和卡舍兰本人一样熟悉他们。由于布瓦塞尔讲的那些惊险经历和他的浪漫气质,夏洛特小姐对他特别关心。科拉小姐偷偷地对小白脸玛兹发生了好感。不过她们都没有见过他们。

勒萨勃尔像部长评定自己的下属似的,用高高在上的口吻谈着他们。

大家听着他说:“玛兹并不是没有长处;不过一个人要想有所成就,工作上还得勤劳点才行。他喜欢交际,喜欢玩乐,因此分了他的心。有了这个缺点,自然不会有多大作为。也许他靠交际手腕,可以做到副科长,但是决不会再高了。至于皮托莱,应该承认他的稿子拟得很好,他的文体,不可否认,很优美,可惜的是太浅薄。他样样事儿都只有个表面。这个年轻人,您不能让他主管一个重要部门,但是在一个能够替他把工作安排好的、精明强干的主管人员手下,却也不失为一个有用之才。”

夏洛特小姐问:“布瓦塞尔先生呢?”

勒萨勃尔耸了耸肩膀,说:“一个可怜虫,一个可怜虫。不管什么事情,一到了他的眼里就走了样儿。他睁着眼睛做梦,编些瞎话出来骗人。对我们来说,他是个废物。”

卡舍兰笑起来了,他大声说:“最妙的是萨翁老头儿。”所有的人都跟着笑了。

接着,他们又谈到戏院和当年上演的戏。勒萨勃尔又用同样权威的口气评论戏剧,他简简单单把作家分成几等,像那些自以为无所不知而又绝不会犯错误的人似的,大言不惭地指出每一个作家的优点和缺点。

烤子鸡吃完了。塞萨尔揭开盛鹅肝酱的罐子,他那郑重其事的神气,让人一看就知道里面的东西很名贵。他说:“我不知道这次做得好不好。不过以前吃的都还不错。这是住在斯特拉斯堡的一位表亲送给我们的。”

每个人都恭而敬之地慢慢吃着盛在黄瓦罐里的这种熟食。

冰淇淋上来了,真糟糕,它变成了一种调味汁不像调味汁,汤不像汤的稀薄液体,在高脚盆子里荡漾着。原来是点心铺的伙计在七点钟就送来了,那个小女用人怕自己弄不好,当时就叫他把冰淇淋从模子里倒了出来。

卡舍兰很扫兴,打算叫她端回去,不过后来他想到了三王来朝饼,才又放下心来。他带着神秘的神气切饼,就好像其中藏着什么顶顶重要的秘密似的。所有的人都凝视着这个具有象征意味的饼;在互相传递的时候,每个人都受到叮嘱,闭上眼睛取自己的一份。

谁会得到那颗豆子呢?每个人的嘴角都露出了傻笑。勒萨勃尔先生突然轻轻地惊叫了一声:“啊!”大拇指和食指捏着一颗大白豆给大家看,豆子上还沾着饼屑。卡舍兰拍起手来,过了一会儿大声说:“选王后吧!选王后吧!”

国王心里犹豫了片刻。选夏洛特小姐,这不是很策略的一步棋吗?她会感到高兴,他就能够得到她的欢心,把她争取过来!但是他又考虑到人家是为了科拉小姐才请他来的。要是他选了姑姑,岂不成了傻瓜。他于是转过身来,把那颗至高无上的豆子献给身边的年轻姑娘,说:“小姐,允许我献给您吗?”他们第一次面对面地瞧了瞧。她说了声:“谢谢,先生!”这才接受了那个代表王权的信物。

他心里想:“这个姑娘,长得可真漂亮。一双眼睛美极了。好家伙!她多大方呀!”

忽然砰的响了一声,吓得两个女的都跳了起来。原来是卡舍兰在开香槟酒。酒从瓶子里呼呼地冒出来,流到台布上。等酒杯里也堆满了泡沫的时候,主人就说:“一看就知道酒不错。”勒萨勃尔怕杯子里的酒漫出来,刚准备喝一口的时候,塞萨尔叫起来:“国王喝酒了!国王喝酒了!国王喝酒了!”夏洛特小姐也兴奋得尖声尖气地喊叫:“国王喝酒了!国王喝酒了!”

勒萨勃尔镇定地一口气喝干了酒,把酒杯放在桌上,说:“你们看我一点也不含糊!”接着,他转过身来对科拉小姐说:“该您了,小姐!”

她正要喝酒;可是听见大伙儿一叫:“王后喝酒了!王后喝酒了!”她脸涨得通红,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连忙把高脚酒杯放下。

晚饭在愉快的气氛中结束。国王对王后的态度又殷勤又体贴。喝过利口酒以后,卡舍兰说:“让用人把桌子收拾一下,咱们好宽舒一点。要是不下雨,现在可以到阳台上去待一会儿。”虽然已经天黑了,他还是想让勒萨勃尔看看外面的景致。

他们打开了玻璃门。一阵潮湿的微风吹进来。外面就跟在四月里一样,挺暖和;所有的人都迈上把饭厅和宽阔的阳台隔开的台阶。他们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一片朦朦胧胧的亮光,像画在圣人头上的光轮似的,笼罩着这座大城市。有几处灯光比较明亮,卡舍兰解释说:“瞧,那边发亮的地方是伊甸园剧院(11)。这边一长条是林荫大道。嗯!看上去多么清楚。白天,这儿的景致可美了。不管您到哪儿去旅行,决不会看到比这儿更美的景致了。”

勒萨勃尔站在科拉旁边,趴在铁栏杆上;有时会使人发呆的那种忧郁突然涌上科拉的心头,她一声不响,望着远处出神。夏洛特小姐因为怕潮湿,已经回到饭厅里去了。卡舍兰一边伸手指点着残老军人院(12)、特罗卡代罗宫(13)、星广场(14)上的凯旋门,一边继续不停地说着。

勒萨勃尔轻轻地问科拉:“科拉小姐,您也喜欢从高处看巴黎吗?”

她像从梦里被他叫醒似的,微微哆嗦了一下,回答:“我?……是的,尤其是在晚上,我想着我们前面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情。在所有这些房子里有多少幸福的人,又有多少不幸的人哟!要是我们什么都能看见,那我们可以知道多少事情呀!”

他越挨越近,直到他们的胳膊和肩膀都碰到一起。他说:“在月光下,一定像仙境一样美丽吧?”

她喃喃地说:“我也这样想。简直就像居斯达夫·多雷(15)的版画。要是能够在一个个屋顶上慢慢地散步,那该多么有意思呀!”

接下来,他问到了她的爱好、梦想和娱乐。她毫不拘束地一一回答了,完全是个庄重、聪慧而且也不过于爱幻想的姑娘。他发现她很有见识,不免心里想道:如果能搂住这个丰满结实的身体,像抿最好的烧酒似的,慢慢地,一下一下地轻吻耳朵旁边被灯光照亮的这块娇嫩的脸颊,那该有多么甜蜜。紧挨着一个女人而产生的感觉,对处女成熟肉体的渴望,年轻姑娘的微妙的诱惑力,这一切打动了他的心,使他感觉到自己已经被迷住了。像这样挨着她靠在栏杆上,感觉到她就在自己身边,全身渗透了和她接触的快感,哪怕就是一连待上几个钟头,几夜,几星期,他也办得到。广大的巴黎已经开始吃喝玩乐的夜生活,灯火辉煌,在他面前展开;他望着望着,一种近乎诗兴的东西在他心里油然而生。他仿佛是这座大都市的主宰,高高地翱翔在它的上空。他觉得要是能够紧挨着满天星星,在这座大城市之上,在城里所有的爱情之上,在所有庸俗的满足之上,在所有的平凡的欲望之上,天天晚上在这阳台上挨在一个女人身边,和她相爱、接吻、拥抱,一定回味无穷。

有些夜晚,连最缺乏热情的人也往往会跟长了翅膀似的,突然做起梦来。也许他有点醉了吧。

卡舍兰去取烟斗。他一边点烟斗,一边走回来。“我知道您不抽烟,所以不敬您烟卷了,”他说,“再没有比在这儿抽支烟更舒服的事啦。我要是住在楼下,准会闷死。其实,我们可以搬下去住,因为这所房子,还有左边和右边的两所,都是我姐姐的。她这笔收入还不小呢。这几所房子在当时并没有花她多少钱。”接着,他转过身去,朝着屋里大声说:“夏洛特,这儿的几块地皮您是花了多少钱买的呀?”

那位老姑娘于是用尖锐的嗓音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勒萨勃尔只能够听到一些零碎的句子:“……一千八百六十三年……三十五个法郎……后来盖了……三所房子……一位银行家……至少可以卖五十万法郎……”

她谈到自己的财产,就像一个老兵谈自己参加过的战役一样得意。她一样一样地列举她的产业,谈她是花多少钱买的,别人出过什么价钱,她能够赚多少钱,等等。

勒萨勃尔非常感兴趣,他转过身来,背靠在阳台的栏杆上。可是他还是只能够听到片断的说明,于是突然撇下年轻的女伴,回到屋里去听个仔细。他坐在夏洛特小姐旁边,和她谈了好久,他们谈到房租可能增加多少,谈到把本钱投放到股票或者房地产上能够有多少出息。

一直到午夜十二点钟左右,他才起身告辞,临走时还答应以后有空再来。

一个月以后,除了雅克-莱奥波德·勒萨勃尔和塞勒斯特-科拉莉·卡舍兰小姐的婚事以外,整个部里就不谈别的了。

3

小夫妻俩住在卡舍兰和夏洛特小姐住的那一层楼上,公寓的布局跟他们的也完全相同,原来的房客已经给赶走。

然而,有一件事勒萨勃尔还不放心,那就是科拉的姑姑一直不肯出一张字据,明确地把遗产留给科拉。不过她曾经说她的遗嘱写好了,存在公证人贝洛姆先生那里,关于这一点,她甚至同意在“天主面前”发誓。她口头上还保证一定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她的侄女,但是有一个保留条件。无论怎样逼她,她也不肯说出是什么条件,不过她带着慈祥的笑容赌咒发誓地说,这个条件很容易办到。

勒萨勃尔听了这位信教虔诚的老太太的解释,又看到她这么固执,心里想也只好随她去了;而且他非常喜欢这个年轻姑娘,他的欲望战胜了他的疑虑,他终于在卡舍兰坚持不断的努力下屈服了。

现在呢,虽然心里还存着一个疑团,可是他感到很幸福,再说,他爱他的妻子,她在任何一点上都没有使他失望。他的生活过得又安静又单调。用不着几个星期,他就习惯于有家室的男人的新处境了,并且跟以前一样,依然是一个十全十美的好公务员。

一年过去,元旦又到了。他没有像他预料中的那样升级,这件事不免使他大吃一惊。升级的只有玛兹和皮托莱两个人;布瓦塞尔私下里对卡舍兰说,他打算哪天下班的时候,当着大伙儿的面狠狠地揍这两个同事。不过他并没有这样做。

勤勤恳恳地工作,却没有捞到升级,勒萨勃尔气恼得整整一个星期没有睡着觉。他像条狗似的卖力气;他无限期地代理一年要在恩谷医院里躺上九个月的副科长拉博先生的职务;他每天早上八点半上班,晚上六点半才下班。他们还要他怎样呢?他这样辛勤,这样努力,他们要是还不满意的话,好吧,他也会照别人那样办。一分力气一份报酬。一直把他当做儿子看待的托尔什博夫先生怎么能够不照顾他呢?他想把事情弄弄清楚,决定去找科长谈谈。

所以他在一个星期一的上午,同事们都还没有来的时候,去敲这位专制魔王的门。

一个尖锐的声音叫了一声:“进来!”他走了进去。

托尔什博夫先生坐在一张堆满了公文的大桌子前面,正在写什么;他个子十分矮小,一个大脑袋看上去好像是搁在吸墨纸上似的。他一看见他宠爱的这个科员,就说:“您早,勒萨勃尔;身体好吗?”

年轻人回答:“您早,亲爱的科座;我很好,您呢?”

科长放下笔,转动了一下他的转椅。他穿一件式样很古板的黑色礼服,单薄瘦小的身子和有皮靠背的大椅子比起来,显得很不相称。代表四级荣誉勋位勋章的鲜艳的红绸子玫瑰花结,本来就很大,现在佩戴在他这个人身上,就显得更大了,在被大脑袋瓜压得支持不住的狭胸脯上,像一块烧红的炭,非常刺眼。他就跟一个蘑菇一样,全部发育都集中在头部。

下巴尖尖的,两颊凹陷,眼睛突出,过于宽阔的额头上覆着朝后梳的白发。

托尔什博夫先生说:“请坐,朋友,告诉我您有什么事。”

他对待所有的科员,严厉得像个军人,他把自己看做是一艘军舰的舰长,因为在他眼里,海军部就是一条大军舰,是率领法国所有舰队的旗舰。

勒萨勃尔有点激动,脸色也有点苍白,他吞吞吐吐地说:“亲爱的科座,我想问问您,我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做错了?”

“当然没有,亲爱的朋友,您干吗向我提这个问题?”

“因为我今年没有像往年一样升级,觉得有点诧异。请您允许我把话说完,亲爱的科座,同时我还要请您原谅我的大胆。我知道您给了我许多额外的照顾和意想不到的好处。我知道升级通常是每两三年才轮到一次;不过请您再允许我提醒您,我一个人差不多在科里做了一个普通科员四倍的工作,工作时间至少也在两倍以上。因此,要是拿我的工作效果来和我得到的酬劳相比,一定会发现前者远远超过了后者!”

这一番话是经过周密准备的,他认为说得很得体。

托尔什博夫先生吃了一惊,他先考虑了一下应当怎样回答,然后,才带点冷淡的口气说:“照规矩,在科长与科员之间谈这种事是不容许的,不过,因为您在工作上很有些成绩,所以这一次我破例回答您。

“我跟往年一样也曾经建议给您升一级。可是处长把您的名字勾掉了,理由是您的婚姻给您带来了一个美好的将来,不但衣食无愁,而且还可以得到一笔您那些穷同事们一辈子也攒不到的财产。总之,每个人的情况都应该照顾到,这不是很公平吗?将来您是个有钱的人,非常有钱的人。每年多三百个法郎,在您根本无所谓,可是这一笔数目增加到别人的口袋里去,能够起很大的作用呢。我的朋友,这就是您留在原级不动的原因。”

勒萨勃尔又尴尬又生气,退了出来。

晚上,吃饭的时候,他对他的妻子很不客气。她平时总是高高兴兴的,心情也很平和,不过有点任性;如果她要一样东西的话,那是决不肯让步的。对他来说,她已经失去了开始时的那种肉体的魅力;她长得美丽娇艳,虽然仍旧能够挑起他的欲望,可是他有时候会有一种和厌恶相似的失望感觉,这种感觉是两个人在一起生活很快就会产生的。生活中千百桩庸俗或者可笑的小事,譬如早晨马马虎虎的打扮啦,又旧又破的普通羊毛睡衣啦,褪了色的浴衣啦,因为他们并不是有钱的人,还有一个穷苦人家摆在眼前的少不了的家务啦,等等,破坏了他的结婚美梦,摧残了这朵远远地引诱着情人们的、富有诗情画意的花朵。

夏洛特姑姑也把他的家庭生活搅得不愉快,因为她待在他的家里不走,而且样样都要干涉,样样都要作主,样样都要指责。他生怕惹她生气,所以耐着性子迁就她,不过憋在心里的那股怨气却越来越大。

她一步一拖地在公寓里慢腾腾地走来走去,用尖锐的嗓音不住口地唠叨:“你们应该做这个,你们应该做那个。”

等到夫妻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勒萨勃尔忍不住叫了起来:“你的姑姑简直叫人受不了。我,我不能再忍受下去了,听见了吗?我不能再忍受下去了。”科拉却不慌不忙地回答:“你叫我怎么办呢?”

于是他气冲冲地说:“有这么个家,真叫人可恨!”

她还是那么心平气和地说:“不错,这个家是叫人可恨;可是那笔遗产总是好的,对不对?别再发傻脾气了,顺着点夏洛特姑姑,你得到的好处和我一样多。”

他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一声不响了。

姑姑一心一意想要他们生个孩子,她现在总是拿这个问题来折磨他们。她把勒萨勃尔推到角落里,悄悄对他说:“我的侄女婿,我希望您在我死以前做爸爸。我要见到我的继承人。您没法叫我相信科拉是个不会生育的女人;只要看看她就可以知道了。一个人结婚,我的侄女婿,就是为的生儿育女,传宗接代。我们的圣教会不赞成过没有子女的夫妇生活。我知道你们手里不太宽裕,有了孩子会增加负担。不过,等我死了以后,你们就什么也不用愁了。我要一个小勒萨勃尔,我一定要,听明白了吗?”

他们结婚已经有十五个月了,但是她的愿望还没有实现,所以她开始产生了怀疑,越来越心急了。就像过去懂得许多事情,现在偶尔还能够记起来的女人那样,悄悄教了科拉许多办法,许多切实可行的办法。

不料有一天早上,她觉得不舒服,不能够起床,她从来没有生过病,所以卡舍兰很紧张,连忙跑来敲他女婿的房门,他说:“赶快去请巴尔贝特大夫,是不是再对科长说一声,照现在情形看起来,我不能去办公了。”

勒萨勃尔整天焦急不安,不能定下心来工作、拟稿和考虑公事。托尔什博夫先生觉得奇怪,就问他:“勒萨勃尔先生,您今天怎么有些心不在焉?”勒萨勃尔紧张地回答:“我累坏了,亲爱的科座,我整夜陪着姑姑,她的病很重。”

可是科长却冷冷地说:“有卡舍兰陪着她已经很够了,我不能让我的科员为了一点私事耽误了科里的公事。”

勒萨勃尔把表放在面前的桌子上,迫不及待地等着敲五点。大天井里的大钟刚一敲响,他就溜走了,这还是他第一次按照规定时间离开办公室。

他心里是那么焦急,所以破例雇了一辆马车回去;他一口气跑上了楼梯。

女用人来开门,他结结巴巴地问:“她现在怎么样?”

“大夫说不行了。”

他的心怦怦地跳起来,激动地说:“啊!真的。”

难道她真的要死了吗?

他不敢走进病人的卧房,便打发女用人把守在病人身边的卡舍兰喊出来。

他的岳父立刻小心翼翼地开了门,走出来。像平常守在炉边度过愉快的夜晚一样,他穿着长睡衣,戴着睡帽;他压低声音说:“情况严重,很严重。她已经昏迷了四个钟头。下午甚至已经给她行过临终圣事了。”

勒萨勃尔觉得两腿发软,他坐下来问:

“我老婆在哪儿?”

“她在陪她。”

“大夫到底是怎么说的?”

“他说是中风。也许能好,不过也许今天晚上就完了。”

“您需要我帮忙吗?如果不需要,我最好还是不进去。看到她这种情形,我心里很难过。”

“不需要了。到您自己家里去吧。要是有什么新的情况,我随时叫人来喊您。”

勒萨勃尔回到自己家里。房间在他眼里好像变了,变得比以前大,比以前亮了。可是他坐立不安,于是走到阳台上去。

这时候正是七月底;大太阳眼看着就要在特罗卡代罗官的两座钟楼背后落下去,把万道火光倾泻在密密麻麻数不清的屋顶上。

天空顶下边是鲜艳的红色,比较高的地方是淡淡的金黄色,再往上去是黄色,是绿色,抹上一层亮光的淡绿色,到了头顶心上变成了鲜明洁净的蓝色。

燕子像箭似的飞过,快得几乎看不清楚,剪刀似的翅膀,在鲜红的天空里,描出它们一掠而过的侧影。在数不尽的房屋和遥远的田野的上空,飘浮着一片像火雾似的、粉红色的暮霭。钟楼的尖顶啦,所有大建筑的高耸的屋脊啦,像在神仙世界中似的,矗立在这暮霭中。星广场上的凯旋门在燃烧着的地平线上显得又大又黑。残老军人院的圆屋顶好像是从天空掉在这座大厦上的另外一个太阳。

勒萨勃尔双手扶着铁栏杆,仿佛喝酒似的一口一口吸着这醉人的空气;他真恨不得跳起来,大叫几声,翻几个筋斗,因为他感到心里充满了一种无法形容的胜利的喜悦。对他来说,生活显得多么瑰丽,未来又显得多么幸福啊!他该怎么办呢?于是他开始了梦想。

背后传来的响声把他吓了一跳。原来是他的妻子来了。她眼睛发红,脸有点肿,看上去好像很累。她仰起头来,让他吻她的额头,随后说:“为了离她近一点,我们跟爸爸一起吃晚饭。吃饭的时候可以叫女用人守着她。”

他跟着她走到隔壁的公寓里去。

卡舍兰已经坐在桌子边上,在等他的女儿和女婿。冷鸡、土豆冷盆和一碟草莓已经搁在碗柜上了,盆子里的汤冒着热气。

他们坐下来。卡舍兰说:“这种日子我可不喜欢常有。真不好受。”他说这话的时候,口气虽然冷淡,脸上却露出一股满意的神情。他觉得鸡很不错,土豆冷盆又非常爽口,他胃口很好,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可是,勒萨勃尔觉得胃里很闷,心神不定,简直就没有吃什么;他留意听着隔壁那间屋里的动静,那间屋始终静悄悄的,就好像里面根本没有人一样。科拉也不饿,她心里很烦,不时用餐巾的角儿擦一下她那泪汪汪的眼睛。

卡舍兰问:“科长怎么说?”

勒萨勃尔一五一十地说了许多话,可是他的岳父却好像有一年没到部里去了似的,样样都想知道,还嫌他说得不够仔细,要他再重说一遍。

“他们知道她病了,一定很注意吧?”他想着在她死了以后,自己回到部里去时的那份得意的情形,还想到了同事们脸上会有怎样的表情。不过,他却像回答良心责备似的,说:“我决不是对心爱的姐姐有什么坏心思!老天知道,我巴不得她能多活几年;不过,无论如何,这件事影响很大。萨翁老头儿也一定会把公社忘掉。”

在开始吃草莓时,病人的房门忽然开了。三个正在吃饭的人吓得霍地一下子都站了起来。矮小的女用人走进来,仍旧保持着她那副呆板迟钝的表情。她不慌不忙地说:“她断气了。”

卡舍兰把餐巾往盘子里一扔,像疯了似的奔过去,科拉跟着他,心怦怦地直跳;可是勒萨勃尔却站在房门口,远远望着那张床,在暮色中看不真切,只看见白茫茫的一片。他看见岳父背朝着他,正弯着腰在床边一动不动地听。突然他听见了岳父的声音,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从世界的尽头传过来的,听上去跟在梦里把惊人的消息告诉你的那种声音很相似。这声音说:“完了!什么也听不见了。”他看见妻子跪下,脸埋在被单上,抽抽噎噎地哭起来。这时候,他才决定走进去,等卡舍兰直起腰来,他看见白枕头上的夏洛特姑姑的脸,眼睛闭着,那么僵硬,又那么苍白,看上去像一尊蜡像。

他急切地问:“完了?”

卡舍兰也在望着他的姐姐,这时候他转过身来,两个人互相看看。他回答了一声:“是的,”脸上想装出伤心的表情;可是他们一眼就看穿了对方的心思,不知为了什么,突然出自本能地握了握手,仿佛是在感谢对方为自己做了什么事情似的。

于是他们一分钟也不耽搁,忙着料理后事。

勒萨勃尔负责去请医生,顺便尽可能快地把最要紧的事办一办。

他取了帽子,奔下楼,他急着要离开家里人,到街上去透一口气,好好想一想,独自一人享受一下他的幸福。

等到事情都办完,他没有马上回家,却走到林荫大道上去,因为他想看看热闹,想挤到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间去尝尝幸福的夜生活的滋味。他恨不得向行人高声叫喊:“我每年有五万法郎的收入了!”他双手插在衣袋里走着,不时停在橱窗前面看看贵重的衣料、珠宝、华丽的家具,心里高兴地想着:“这些东西我现在都买得起啦。”

忽然间,他走到一家寿器店门口,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要是她没有死呢?要是他们弄错了呢?”

他心里怀着这个疑窦,三步并做两步赶回了家。

他一到家就问:“大夫来过没有?”

卡舍兰回答:“来过了,他断定她确实死了,并且答应出一张证明。”

他们走进死人的卧房。科拉坐在一把扶手椅上,还在哭。她轻轻地哭着,一点也不费力,这时候她已经差不多没有什么悲痛,只是像一般女人那样,泪水很容易流出来罢了。

等到屋里只剩下了他们三个人,卡舍兰就悄悄说:“现在女用人去睡觉了,咱们可以看看橱柜里有没有什么东西藏着。”

两个男的立刻动手。他们把抽屉里的东西都倒出来,所有的衣袋都掏过,哪怕是小小的一片纸也要打开来看一看。他们一直找到深更半夜,也没有找到一点有关系的东西。科拉已经睡着了,轻微的鼾声很均匀。塞萨尔问:“是不是咱们就在这儿待到天亮?”勒萨勃尔有点为难,后来还是认为这样比较恰当。他的岳父于是就决定了:“既然如此,咱们去把扶手椅搬来吧。”于是他们从小夫妻俩的卧房里搬来了两把沙发椅子。

一个钟头以后,三个家属都在那具再也不会动弹的、冰冷的尸体前面睡着了,鼾声此起彼落。

直到天亮,那个矮小的女用人进来的时候,他们才醒。卡舍兰立刻揉揉眼睛,说:“我迷糊了半个来钟头。”

但是,勒萨勃尔却立刻摆脱了睡意,说:“是的,我看见的。我一秒钟也没有睡过;仅仅闭上眼睛养了养神。”

科拉回到自己的家里。

勒萨勃尔装出一副无所谓的神气问:“您看咱们什么时候上公证人那儿去看遗嘱?”

“这个……要是您愿意的话,就今天早上去吧。”

“要不要叫科拉跟咱们一块儿去?”

“也许一块儿去比较好,因为继承人到底是她呀。”

“那我就去叫她准备准备吧。”

勒萨勃尔匆匆走了出去。

卡舍兰和勒萨勃尔夫妻俩身上穿着重孝,脸上带着一副悲伤的神色来到的时候,贝洛姆先生的事务所不过刚刚打开门。

公证人立刻接见他们,请他们坐下。卡舍兰先开口说:“先生,您一定认识我,我是夏洛特·卡舍兰小姐的弟弟。这是我的女儿和女婿。我可怜的姐姐昨天去世了;我们打算明天下葬。您是她的遗嘱保管人,所以我来请问您一声,关于下葬的事情,她有没有什么嘱咐,或者您有没有什么事情要通知我们。”

公证人打开抽屉,取出一个信封,拆开以后,抽出一张纸来,说:“先生,这是遗嘱的一个副本,我现在就把内容告诉你们。另外一份,跟这份完全一样,必须由我保管。”

他接着念道:

立遗嘱人维克托里娜-夏洛特·卡舍兰,今立遗嘱如下:

我把约值一百二十万法郎的财产,全部留给我的侄女塞勒斯特-科拉莉·卡舍兰婚后所生的子女。在长子或长女成年以前,其父母有享用财产收益之权。

以下数条规定子女每人应得部分,及保留给他们父母去世前的享用部分。

如果在我去世以前,我的侄女仍无后嗣,我的全部财产仍由公证人保管,期限三年。在此期限中如果她生了孩子,我上面所立的遗嘱仍然有效。

如果我去世后三年内,上天仍不赐给科拉莉后嗣,我的全部财产将由公证人经手分配给下列名单所开的穷苦人和慈善机关。

接着是长长的一大串机构的名称,分配的数额、次序和注意事项。

贝洛姆先生接着很有礼貌地把这张纸递到发愣的卡舍兰的手里。

公证人觉得有必要再解释几句。“承卡舍兰小姐的情,”他说,“在她第一次跟我谈到打算这样立遗嘱的时候,就向我表示她热切地希望看到一个属于她的血统的继承人。我也曾提出种种理由劝她,可是她在回答我的话时,她的意志表示得越来越明确了,而且,她的意志是建立在一种宗教情感上的,她认为没有子女的结合都是上天诅咒的象征。我没有能够使她改变主张。请您相信,对这件事我感到十分遗憾。”接着他又笑着对科拉莉补了一句:“我相信死者的desideratum(16)很快就会实现。”

死者的三个亲属走的时候,惊慌失措,已经什么也不能想了。

他们并排朝家里走去,一声不响,又羞又气,好像谁偷了谁的东西似的。科拉的悲伤也一下子都消失了。她姑姑这样无情无义,也不值得哭她啦。勒萨勃尔恨得闭紧苍白的嘴唇,最后他对岳父说:“把遗嘱给我,让我亲眼看看。”年轻人开始看卡舍兰递给他的遗嘱。他停在人行道上,也不管来来往往的行人推他撞他,一步不动地用那双经验丰富的、锐利的眼睛逐字逐句地研究。另外两个人站在他前面几步远的地方,一声不响等着他。

他看完以后,还给卡舍兰,说:“没有一点办法了。她骗得咱们好苦!”

卡舍兰看到自己的希望成了泡影,气冲冲地回答:“他妈的,生孩子是您的事情呀!您明明知道她很久以来就一直在盼望一个孩子。”

勒萨勃尔耸了耸肩膀,没有答话。

他们回到家里,看到一帮人在等他们,都是些靠死人混饭吃的人。勒萨勃尔回到自己的家里,什么事也不想干了。塞萨尔对每一个人发脾气,一会儿大声叫他们不要来打扰他,一会儿关照他们赶紧把事情办完,一会儿又怪他们手脚太慢,到现在还没有把尸首给他抬走。

科拉关在自己屋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可是过了一个钟头,卡舍兰来敲女婿的房门。“亲爱的莱奥波德,”他说,“我有一些想法要跟您谈谈,不管怎么说,咱们应该商量商量。依我看,丧事无论如何要办得像个样,不能让部里的人起疑心。至于费用,咱们俩来想办法好了。何况事情还没有到绝望的地步。您结婚才不久,除非是真的运气不好,您不会没有孩子的。您只要加把劲儿就行了。咱们先把眼前的事打发掉。过一会儿,您到部里去一趟好吗?我现在就去写讣闻上的姓名地址。”

勒萨勃尔带着恼恨的心情承认他岳父的话不错。他们面对面在一张长桌的两头坐下来,填写印着黑边的讣闻。

随后,他们吃中饭。科拉出来了,态度很冷淡,就好像发生的事全跟她没有关系似的。她吃得很多,因为她头天晚上没有吃一点东西。

她吃完饭,就回到自己屋里去了。勒萨勃尔到海军部去,卡舍兰在阳台上,骑在一把椅子上抽烟斗。夏天的大太阳垂直地照在数不清的屋顶上,有些屋顶装着玻璃窗,就像着了火似的,反射出强烈的光芒,刺得眼睛都睁不开。

卡舍兰没有穿外衣,他在耀眼的阳光下,眨巴着眼睛望着那边,在大城市和尘土飞扬的郊区背后的葱绿的山丘。他想到了宽阔、平静、凉爽的塞纳河,在这些坡上种满了树的山丘脚下淌着;要是能够趴在河边树阴下的草地上,朝河里吐口唾沫,真比在这晒得火烫的铅皮阳台上舒服得多。恼人的想法,他们的灾难,这次意外的不幸带来的痛苦感觉,叫他浑身觉得不是滋味;正因为过去所抱的希望太大,等待的时间太长,所以这个不幸也就特别沉重,特别残忍。像有些人在心里烦闷或者摆脱不掉固执的念头时一样,他忍不住大叫一声:“该死的东西!”

背后屋里传来了殡仪馆的人的闹声,还有乒乒乓乓钉棺材的声音。从公证人那儿回来,他一直没有去看他姐姐。

但是,这个晴朗的夏天的温暖、愉快和明媚渐渐地浸入了他的肉体和心灵,他想事情还没有到完全绝望的地步。为什么他的女儿不能生孩子呢?她结婚还不到两年呀!他的女婿虽然长得矮小,可是看上去精力挺充沛,挺结实,挺健康。他妈的,他们一定会生孩子!况且,也非生孩子不可!

勒萨勃尔偷偷走进海军部,溜到自己的办公室里。他看见桌上放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科长找您。”他不由得对又将落在他身上的专制枷锁起了反感,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接着他突然又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往上爬的欲望。他也会很快当上科长;说不定爬得还要高呢!

他连出门穿的礼服都没脱,就立刻去见托尔什博夫先生。他带着人人在不幸的场合里都会装出来的伤心脸色,甚至还有一种真正的痛心表情,在遭到严重打击以后,脸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的那种沮丧情绪。

科长的大脑袋跟平常一样俯在公文上。他抬起大脑袋,没有好气地问:“我找了您一上午。您为什么没来?”勒萨勃尔回答:“亲爱的科座,不幸得很,我的姑姑卡舍兰小姐去世了,我正是来请您参加明天的葬礼的。”

托尔什博夫先生的脸色顿时开朗了。他带着点尊敬的口气说:“既然如此,亲爱的朋友,那就不同了。谢谢您。我准您的假,因为您一定还有许多事要办。”

可是勒萨勃尔想表示自己对工作负责,他说:“谢谢您,亲爱的科座,所有的事情都办完了,我打算留在部里,等下了班再走。”

接着他就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去。

消息传开以后,各个科室都有人来,与其说他们是来向他表示哀悼,还不如说是来向他表示祝贺;另一方面,他们还想看看他的表现如何。他像个演员似的用满不在乎的表情来对付他们的话和他们的眼光,而且显得十分有分寸,使人不禁感到惊讶。有人说:“他这个人倒很谨慎。”也有人接嘴说:“其实还不是一样,反正他心里很高兴。”

玛兹比别人都来得放肆,用他那上流社会人物的随随便便的口气问他:“您知道遗产的确实数目了吗?”

勒萨勃尔毫无兴趣地回答:“噢,还不知道。遗嘱上说大约有一百二十万法郎。我知道这个,是因为公证人必须把一些关于办理丧事的条款通知我们。”

大家都认为勒萨勃尔不会再在部里待下去了。每年有六万法郎收入,谁也不会再当小职员抄抄写写。他现在是个有身价的人,可以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有人猜想他想进行政法院;又有人认为他打算竞选议员。科长已经在等着把他的辞呈转给处长。

整个部里的人都来送丧。他们认为丧事办得很草率。可是流传着一种说法:“卡舍兰小姐自己主张这么办。这是遗嘱上写明的。”

第二天,卡舍兰就去上班了。勒萨勃尔先生害了一个星期的病以后,也来办公了。他脸色苍白,不过还是跟以前一样勤恳负责。简直可以说他们的生活中没有发生一点变化。别人只注意到他们有意摆阔,抽上了挺粗的雪茄,像口袋里装了不少股票的人那样,谈论的是利息、铁路和有价证券。没隔多久,别人又知道他们在巴黎附近租了一所别墅,准备到那儿去消夏。

大伙儿都这么想:“他们跟那个老太婆一样吝啬;这是他们的家风;真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不过,有这么多财产,还留在部里,总有点不像话。”

过了一些时候,大家也就不再去想他们了。他们是怎样一种人,别人已经看透了。

4

勒萨勃尔跟在夏洛特姑姑的灵柩后面,脑子里一直想着那一百万法郎。他的那股怨气正因为不得不憋在肚子里,所以变得更加强烈,到最后他竟然为了自己悲惨的不幸而恨起所有的人来了。

他还一再地问自己:“我结婚已经两年,为什么还没有孩子呢?”一想到他们夫妇俩也许永远不会有孩子,他就吓得心怦怦地乱跳。

于是,勒萨勃尔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做爸爸,就像顽皮的孩子望见挂在又高又亮的夺彩竿顶上挂着的奖品,赌咒发誓一定要凭着自己的力气和决心爬上去,而且相信自己有足够的力量和信心。多少人都做了爸爸,为什么他就不能呢?也许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所以才粗心大意,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弄清楚吧。他从来没有强烈地希望有一个后嗣,因而也从来没有把全部精力用在这个目的上。以后,他要尽最大的努力,决不再粗心大意了;既然他愿意这样做,就一定能够做到。

可是,他回到家里,觉得不舒服,只好躺到床上。失望带来的打击太大了,以致影响到了他的健康。

医生认为病情很严重,叫他绝对休息,就是病好了,还得调养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可能是脑膜炎。

然而一个星期之后,他却爬起来,到部里办公去了。

不过,他觉得身体还不舒服,不敢跟妻子同房。他像一位准备打仗,打一场决定自己将来命运的仗的将军一样,心惊胆战,犹豫不决。每天晚上他都把这件事推到第二天,希望在他身体健康,精神愉快,体力充沛,什么都能干的时候再进行。他不停地摸自己的脉,觉得脉搏不是太慢,就是太快,他于是吃补药,吃生牛肉,回家的时候,走很长的路来锻炼身体。

他的健康并没有像他所希望的那样很快恢复,因此他想到巴黎郊外去度过这个炎热的季节。他很快就相信了野外的新鲜空气对他的体质有很大的好处。像他这样情形,到乡下去住上一个时期,准能产生具有决定性的惊人效果。有了在不久以后获得成功的把握,他的信心也就跟着恢复了。他话中有话地一再对他岳父说:“等咱们到了乡下,我的身体好起来,就什么也不用愁了。”

在他看来,单单“乡下”这两个字就包含着一种神秘的意味。

他们于是在贝宗(17)村租了一所小房子,三个人都搬到那儿去住。两个男的每天早上出门,穿过平原,走到哥隆布车站乘火车,每天晚上步行回来。

像这样住在幽静的河边,科拉高兴极了。她常常到岸边去坐坐,采摘些鲜花,带回来一大束一大束颤巍巍的、香喷喷的、金黄色的香草。

每天傍晚,他们三个人沿着河边散步,一直走到鳕鱼坝,到椴树饭店里去喝一瓶啤酒。河水被一长溜儿木桩拦住,从缝隙间冲出来,跳跃着,翻腾着,吐着泡沫,有一百多米宽。泻落下来的河水发出轰轰的响声,连地面也给震动了;一片薄雾般的水汽,像轻烟似的从瀑布中升起,在空中飘浮,向四周散发出一股搅动了的河水和翻动了的河泥的气息。

天黑了,前面远远的地方有一大片亮光,那儿就是巴黎市区,卡舍兰每天晚上总要说:“嗨!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城市!”在架在小岛尖端的铁桥上,不时有一列火车开过,像打雷似的,发出轰隆隆的声音,一转眼就不见了,有的朝右开往巴黎,有的朝左开往海边。

他们慢慢往回走,望着升起来的月亮,为了多欣赏一会儿,他们在路边坐下。黄澄澄的柔和月光洒落在平静的河面上,仿佛和河水一同朝前流去,随着涟漪轻轻闪动,看上去很像一幅火红的波纹绸。青蛙呱呱地叫着。空中传来夜鸟的啼声。有时候,一个大黑影在河上悄没声儿地滑过,划破了宁静发亮的水面。原来是一只违禁捕鱼的小船,船上的人突然把鱼网撒在河里,然后再把装着那些抖动着的、亮闪闪的鲍鱼的黑色大网轻轻拉到船上,好像从水底捞到了一宗财宝,银色的鱼的活财宝。

科拉很感动,温存地靠在她丈夫的胳膊上,她已经猜到了他的计划,虽然他们还没有谈过。对他们来说,好像回到了订婚的时期里,他们又一次在等待着爱情的热吻。有时候,他偷偷用嘴碰一下她耳朵旁边,靠近后颈窝,那块长着卷曲绒毛的、细嫩迷人的地方。她轻轻握紧他的手,作为回答。他们互相需要,可是又互相拒绝,因为有一个更强有力的愿望,也就是那幽灵似的一百万法郎,在推动他们,而又拦阻他们。

卡舍兰感到四周围充满了希望,渐渐地也就放下心来。他生活得非常快乐,酒喝得爽快,饭量也大,在黄昏时,他还觉得心头涌起一阵阵的诗兴,其实,这种愚蠢的感动,哪怕就是最迟钝的人,见到了野外的风景,就像树枝间洒下的阳光啦,把河面映成紫色的远山上的落日啦,也一样会产生的。他常说:“看了这些东西,我不能不相信天主。我这儿好像揪紧了。”他指指心窝说:“我感到心烦意乱。我变得很可笑,就像被人浸在澡盆里似的,恨不得大哭一场。”

勒萨勃尔的身体好起来了,他突然间觉得已有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精力旺盛,恨不得像匹小马似的奔啊跳啊,在草地上打滚,高兴地大喊大叫。

他认为时刻已经来到。这是一个真正的新婚之夜。

接着,是一个充满了抚爱和希望的蜜月。

接着,他们发现他们的尝试没有结果,信心落了空。

这是一个失望,是一个灾难。然而勒萨勃尔没有失掉勇气,他拿出了超人的力量坚持下去,他的妻子被同样的愿望驱使着,被同样的忧虑威胁着,身体又比他强壮,百般地协助他试验,不停地挑逗他来吻她,不断地激起他越来越低落的热情。

他们在十月初回到了巴黎。

他们的日子变得难过了。现在,他们的嘴上老挂着不中听的话。卡舍兰也嗅到了一点真情,于是用老兵油子的那种恶毒、粗鲁的讽刺来折磨他们。

遗产得不到了,这一个念头不断地追逐他们,纠缠他们,挑起他们相互之间的怨恨。科拉的口气很不客气,没有好脸色给她丈夫瞧。她待他像待一个孩子,一个吃奶的娃娃,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卡舍兰每顿晚饭都重复说:“要是我有钱的话,早就儿女成群了……一个人穷了,就应该理智点。”他转过脸来,对女儿说:“你一定像我,可是……”说到这儿,他意味深长地看看他女婿,轻蔑地耸耸肩膀。

勒萨勃尔就像一个有教养的人来到一个粗俗不堪的人家,一句也不争辩。部里的人都觉得他气色不好。连科长也有一天问他:“您没有生病吧?我觉得您有点变了。”

他回答:“没有生病,亲爱的科座。我也许是有点累了。我最近做了许多工作,您大概也看得出。”

他相信自己在年底一定会升级,有了这个希望,他又恢复了他那模范公务员的勤劳生活。

谁知他只得到一笔很小的奖金,比任何人都少。他的岳父卡舍兰连一个子儿也没有捞到。

勒萨勃尔受到这个打击,又跑去找科长,而且第一次改口称呼他“先生”。“先生,要是得不到任何酬报,像我这样工作,那还有什么用处呢?”

托尔什博夫先生的大脑袋露出了不愉快的神色。他说:“勒萨勃尔先生,我已经告诉过您,我不允许在我们之间谈这一类的事。我再跟您说一遍,拿您现在的财产和您的同事们的贫困比一比,我认为您提出这样的要求,是不应该的……”

勒萨勃尔再也忍不住了:“可是,先生,我什么也没有!我们的姑姑把她的财产都留给我的第一个婚生子女了。我的岳父和我,都是靠薪水过日子。”

科长吃了一惊,回答:“就算您今天什么也没有,不久以后您还是会有钱的;所以事情还是一样。”

勒萨勃尔退了出来,没有升级,比没有得到那一百万法郎还要伤心。

过了几天,卡舍兰刚到自己办公室,小白脸玛兹就笑嘻嘻地走了进来;接着皮托莱来了,眼睛里闪着亮光;后来布瓦塞尔也推开门,十分兴奋地走进来,一边嘿嘿笑着,一边心照不宣地看看别的同事。萨翁老头儿嘴角上叼着陶土烟斗,坐在一把高椅子上,不停笔地抄写,两只脚像小孩一样,踏在椅子的横档上。

谁也没有说话。他们好像在等什么,卡舍兰一边登记公文,一边照平常的习惯,大声念着:“土伦。为‘黎塞留号’军官食堂炊具事。——洛里昂。为‘德塞克斯号’潜水衣事。——布雷斯特。为试用英国帆布事!”

勒萨勃尔走进来了。他现在每天上午都要来取跟自己有关的公事,他的岳父不再费心叫勤务员替他送去了。

他翻着摊在收发桌上的那些公文,玛兹搓着手,拿眼睛瞟他,皮托莱正在卷烟卷,嘴唇上微微露出几条愉快的皱纹,他心里实在高兴得压制不住了。他转过脸来对司书说:“喂,萨翁老头儿,您这一辈子里一定学到了不少东西吧?”

老头儿以为他们要和他开玩笑,又要提起他妻子的事,所以没有理他。

皮托莱接着又问:“既然您有了好几个孩子,那一定得到了生孩子的秘诀了?”

老头儿抬起头来说:“皮托莱先生,您知道我不喜欢开这方面的玩笑。我不幸娶了个缺德的女人。我抓到她不规矩的证据以后,就和她分开了。”

玛兹一笑不笑地用随便的口气问:“您抓到过好几次证据,是不是?”

萨翁老头儿一本正经地回答:“是的,先生。”

皮托莱又开口了:“您还不是照样做了好几个孩子的父亲,听说您有三四个孩子,对吗?”

老头儿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皮托莱先生,您想法儿侮辱我,可是您决不会成功。不错,我的老婆是生了三个孩子。我有理由断定头一个是我的,不过另外两个我不承认。”

皮托莱接着又说:“的确,人人都说头一个是您的。这已经够了。能够有一个孩子已经很不错了,很不错了,而且可以心满意足了。您瞧,我敢打赌,勒萨勃尔如果能像您那样,哪怕是只生一个孩子,也就会很高兴啦。”

卡舍兰停止了登记。虽然萨翁老头儿一直是他嘲笑的对象,虽然他曾经千方百计拿他的不幸的夫妇关系开过一连串下流的玩笑,可是他今天却没有笑。

勒萨勃尔已经收集好了他的公事;但是他一听明白他们是在攻击他,心里又慌张,又生气,在自尊心的驱使下,他决定留下来。他琢磨着到底是谁泄漏了他的秘密。接着他想起自己跟科长说过的那番话,立刻就看出要是他不愿意做整个部里的笑柄,就得马上拿出点颜色来给他们看看。

布瓦塞尔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直在嘿嘿地笑着。他模仿街头小贩的沙喉咙,大声叫道:“养孩子的秘诀,十个生丁,两个苏!快来买萨翁先生传授的养孩子秘诀,内容丰富精彩!”

除了勒萨勃尔和他的岳父以外,所有的人都笑了。皮托莱转过身来对收发说:“卡舍兰,您怎么啦?您平常的那股兴致到哪儿去了?萨翁老头儿和他的老婆养过一个孩子,好像您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似的。我呢,我觉得很可笑,很可笑。这不是每个人都能办到的呀!”

勒萨勃尔又翻起公文来了,他假装在一件件地看,什么也没有听见,可是他的脸色变得跟纸一样白。

布瓦塞尔接着又油腔滑调地喊起来:“对继承人获得遗产十分有用,十个生丁,两个苏,快来买!”

玛兹认为这种开玩笑的方式太下流,同时他本人对夺走了他发财希望的勒萨勃尔又怀恨在心,所以直截了当地问勒萨勃尔:“这是怎么回事呀,勒萨勃尔,您的脸色白得好厉害!”

勒萨勃尔抬起头,瞪着眼睛瞧这个同事。他犹豫了一会儿,嘴唇抖动着,想说几句尖刻的俏皮话,可是没有想出来;于是就回答说:“没有什么。不过看到您这股卖弄聪明的劲儿,我倒真有点吃惊。”

玛兹仍旧背朝着炉火站着,他双手撩起礼服的下摆,笑着说:“亲爱的朋友,这不过是尽力而为罢了。我们也跟您一样,并不是在样样事情上都能成功的……”

突然爆发出一片笑声,打断了他的话。萨翁老头儿这才模模糊糊有点明白了他们不是在攻击他,不是在开他的玩笑,因此惊奇得张着嘴,举着笔,愣在那儿。卡舍兰等着,他准备一有机会就揍谁一顿。

勒萨勃尔结结巴巴地说:“我不明白。我在哪件事上没有成功?”

小白脸玛兹放下礼服的下摆,腾出一只手来捻小胡子。他和颜悦色地说:“我知道,您平常无论做什么事都能成功。所以我刚才不应该提您,何况,我们谈的是萨翁老头儿的孩子,不是您的孩子,因为您根本就没有孩子。既然您无论做什么事都能成功,那就很明白了,您没有孩子,一定是不愿意要孩子。”

勒萨勃尔声色俱厉地问:“这和您有什么相干?”

玛兹听到这种找碴儿的口气,也提高了嗓门说:“喂,您这是干什么?客气一点,不然的话,我要找您算账的!”

可是,勒萨勃尔气得浑身发抖,已经不能自主了:“玛兹先生,我不像您,我不是小白脸,不是自命不凡的花花公子。请您从此以后再也别跟我说话。我犯不上跟您和您那一类的人打交道。”他用挑衅的眼光望了望布瓦塞尔和皮托莱。

玛兹突然明白了真正的力量是在镇静和讽刺里;但是,他的虚荣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他想狠狠打击对方一下,所以尽管眼睛里冒着怒火,嘴里还是用好心相劝的关切口气说:“亲爱的勒萨勃尔,您太过分了。不过我了解您的烦恼;为了这么一丁点儿小事,为了这么简单而容易办到的小事,失掉一笔财产,确实是会叫人不痛快的……瞧,要是您愿意的话,我可以帮您这个忙,看在朋友的份上,分文不取。只不过是五分钟的事儿……”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勒萨勃尔就抓起萨翁老头儿的墨水瓶,一下子摔到他胸口上。墨水溅了他一脸,没想到他一眨眼的工夫,就成了一个黑人。他转动着白眼珠,奔过来,举起手想打下去。可是卡舍兰护住自己的女婿,拦腰抱住高个子玛兹,搡他,摇他,用拳头不停地捶他,把他推到墙边。玛兹猛地一用劲,挣脱身子,打开门,朝他们两个人嚷了一声:“有种的就等着!”然后跑了出去。

皮托莱和布瓦塞尔也跟着他走了。布瓦塞尔说他怕一出手会打伤人,所以才硬压住了火气。

玛兹一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就试着把墨水擦干净,可是没有成功;泼在他脸上的是那种所谓永不褪色的紫墨水。他站在镜子面前,又是气又是急,把手巾卷成一团,使劲地擦脸。结果越擦越黑,黑里透红,因为皮肤已经擦得充血了。

一直没有离开他的布瓦塞尔和皮托莱在旁边替他出主意。这一个说应该用纯橄榄油擦,那一个说非得用阿摩尼亚(18)不行。勤务员被打发到药房里去问问有什么办法。他带回来一瓶黄色的药水和一块浮石。结果还是没有什么用处。

玛兹垂头丧气坐下来说:“现在需要解决的是荣誉问题。你们愿意不愿意做我的证人,去问问勒萨勃尔先生,是正式道歉呢,还是决斗?”

两个人一口答应,接着就开始讨论采取什么步骤。他们对这种事都是门外汉,可是又不愿意承认。他们想充内行,所以吞吞吐吐地提了一些不同的意见。最后,他们决定去和一位调到部里来主管煤炭供应的海军中校商量一下。可是他懂得的也不见得比他们多。他考虑了一会儿,劝他们去找勒萨勃尔,叫他也委托两个朋友跟他们碰头。

他们到这位同事的办公室去的时候,布瓦塞尔突然在半路上停下来问:“是不是需要戴手套?”

皮托莱迟疑了一会儿才说:“大概需要吧。”但是要弄到手套,非得出去不可,况且科长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他们于是打发勤务员到一家铺子里去取一些手套来挑选。光挑颜色他们就挑了很久。布瓦塞尔主张戴黑的,皮托莱认为黑颜色在这种场合不相称。最后他们挑了紫的。

勒萨勃尔看见这两个戴着手套的人庄严地走进来,就抬起头,很不客气地问:“你们来干什么?”

皮托莱回答:“先生,我们受了我们的朋友玛兹先生的委托,来问问您愿意为您对他犯下的粗暴行为是赔礼道歉呢,还是决斗?”

但是,勒萨勃尔气还没有平下去,他大声说:“什么!他侮辱了我,还要来找事?告诉他,我看不起他,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我都看不起。”

布瓦塞尔板着脸向前走了两步,说:“先生,您这是成心逼我们把事实经过在报纸上公布出来,那对您可要不愉快了。”

皮托莱很狡猾地补了一句:“而且对您的名誉和前程都不利。”

勒萨勃尔张皇失措地望着他们。怎么办呢?他想拖延时间,于是说:“先生们,我在十分钟之内给你们答复。你们愿意在皮托莱先生的办公室里等回音吗?”

等到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朝四下里看看,好像要找人替他出个主意或者保护他。

决斗!他就要决斗了!

他吓得心里直扑腾。他是个性情温和的人,从来没有想到过会碰上这种事,从来没有对这种危险,对这种感情上的冲动作过准备,也从来没有锻炼自己的胆量来应付这种可怕的事件。他想站起来,可是心跳脚软,又倒在椅子上。他的愤怒和气力一下子都化为乌有。可是一想到部里的舆论,一想到这件事在所有的办公室里会引起怎么样的流言蜚语,失掉的自尊心又被激起来了。他不知该怎么决定,于是跑去找科长,请他出个主意。

托尔什博夫先生吃了一惊,也说不出个办法来。他觉得并不一定需要决斗;而且他想到这一切又要打乱他科里的公事。他连忙说:“我不能对您说什么。这是您个人的荣誉问题,与我无关。您要不要我写张条子给布克舰长?他对这类事很在行,可以给您出个主意。”

勒萨勃尔接受以后,就连忙去找这位舰长。舰长甚至答应做他的证人;他又另外找了个副科长做第二个证人。

布瓦塞尔和皮托莱一直戴着手套等着。他们从隔壁办公室借了两把椅子,凑成四个座位。

大家庄严地行了礼,坐下来。皮托莱先发言,把情况解释了一遍。舰长听了以后,回答:“事情虽然很严重,可是我觉得还没有到不可挽救的地步;这全要看双方的愿望如何。”他是个狡猾的老水手,他要从中取乐。

他们接着讨论了好久,认为双方都应该道歉,讨论中,一连拟了四封信稿。如果玛兹先生表示最初并没有侮辱勒萨勃尔先生的意思,那么勒萨勃尔先生自然也应该承认不该拿墨水瓶砸人,应该为自己的冒失行为道歉。

随后,这四个代理人就回去见他们的委托人。

玛兹虽然料到对方会让步,可是想到万一非决斗不可,心里也紧张得要命;他这时候正坐在桌子前面,对着一面小圆镜,一会儿看看这边脸颊,一会儿看看那边脸颊。这样的小镜子,每个公务员的抽屉里都藏着一个,是他们在下午下班以前整理胡子、头发和领带用的。

他看了交给他的信,显然很满意地说:“依我看,这也很体面了。我愿意签字。”

勒萨勃尔这方面也没有争执就接受了证人写的信,他说:“既然是你们的意思,我也只好同意啦。”

四个全权代表又重新碰头。交换了信件以后,他们互相严肃地鞠躬;事件既然解决,他们就分手了。

部里从来没有这么哄动过。职员们纷纷从这个门口赶到那个门口,或者就在走廊上聚在一起打听消息。

一听说事情已经解决,大家都感到很失望。有人说:“勒萨勃尔的孩子还是没有到手呀。”这句话传开了,甚至有一个科员还把它编成一首歌。

可是,正当一切都仿佛结束了的时候,布瓦塞尔却又提出了一个难题:“两个冤家对头要是碰见了,该采取什么态度呢?应该打招呼呢,还是装不认识?”结果是这样决定的:他们应该像偶然碰见似的在科长的办公室里见面,并且当着托尔什博夫先生的面寒暄几句。

这个仪式立刻举行了;玛兹叫人雇了一辆马车,赶回家去设法把墨水洗掉。

勒萨勃尔和卡舍兰一同回去,路上一句话也不说,彼此都憋着一肚子气,好像刚才发生的事完全是对方的过错。勒萨勃尔一到家,就狠狠地把帽子往五斗柜上一扔,冲着他的妻子嚷道:

“我忍受不下去了,现在为了你,还得跟人家决斗!”

她看看他,虽然感到惊奇,可是火气却已经冒上来了。

“决斗?为什么?”

“因为玛兹为了你的缘故侮辱了我。”

她走到他跟前问:“为了我的缘故?怎么回事?”

他气冲冲地坐在一把扶手椅上,接着说:“他侮辱了我……用不着讲给你听。”

可是她一定要知道:“你一定得告诉我,他说过我什么话。”

勒萨勃尔的脸红了,过了一会儿他才结结巴巴地说:“他对我说……他对我说……就是关于你不会生孩子这件事。”

她猛地一惊,接着就气得发了狂,她父亲的那种粗暴脾气在她的女人天性里突然暴露出来,她一下子发作了:“我!我不会生孩子?这个混蛋怎么知道?跟你不会生孩子,那是对的,因为你根本算不上是个男人!可是,要是我嫁给别人,不管嫁给谁,告诉你吧,我早就儿女一大群了。哼!你怎么不说了呀!嫁给像你这样一个窝囊废,真是活倒霉!……你是怎么回答那个畜生的?”

她这一发作,把勒萨勃尔吓坏了,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打了他。”

她吃惊地望着他说:“他怎么办呢?”

“他打发两个证人来找我呗!”

就像女人遇到戏剧性的场面,都会立刻被吸引住那样,她对这件事发生了兴趣;她对这个拿生命去冒险的人突然产生了一定的敬意,气也一下子平息了,她问:“你们什么时候决斗?”

他从从容容地回答:“我们不决斗了;证人们把事情调解好了。玛兹向我道了歉。”

她用鄙夷的眼光盯着他的脸说:“嘿!人家当着你的面侮辱我,你居然让他胡说,不肯跟他决斗!真是个地道的胆小鬼!”

他气又来了:“我命令你闭嘴。与我自己的荣誉有关的事,我比你懂得多。何况这儿还有玛兹先生的信。你看看就知道了。”

她接过信来,浏览了一遍,就完全猜到了,于是冷笑着说:“你也写了一封信?你们两个人原来是互相害怕呀。啊!男人多么胆小哟!要是换了我们女人呀……可是,被侮辱的是我,是你的老婆,你居然就这样拉倒了,怪不得你养不出孩子。问题都在这儿了。原来你在女人面前跟在男人面前一样……不中用。唉!我挑了个多么好的宝贝儿!”

转眼间,她的声音和态度都变了,变得和卡舍兰完全一样,态度是那种老兵油子的下流态度,声调是男人的声调。

她双手叉腰立在他面前,高大,结实,有劲,胸部丰满,脸色红润,嗓音低沉有力,娇嫩的双颊气得发了紫。她望着坐在她面前的这个矮小、苍白、有点儿秃顶、脸刮得挺干净、蓄着律师颊须的男人,恨不得一下子掐死他,踩死他。

她说:“你一点用处也没有,一点用处也没有。就拿你当科员来说吧,你也让所有的人都撵到你前头去了。”

门开了;卡舍兰听到吵吵闹闹的声音,走进来问:“什么事?”

她转过身去说:“我正在教训这个小丑!”

勒萨勃尔抬起头来,看出他们是那么相像。如同一层帷幕拉开,他第一次看清这同一个血统,同一个庸俗、粗野的种族的父女俩的真面目。他注定要永远生活在这两个人中间,他看出自己的这一辈子算完了。

卡舍兰说:“要是能够离婚就好了!嫁给一只阉鸡是不愉快的。”

勒萨勃尔听了“阉鸡”这两个字,气得浑身发抖,霍地一下子站了起来。他朝着岳父走过去,嘴里嘟囔着说:“出去!……出去!……您这是在我的家里,听见了吗?……我撵您出去……”他从五斗柜上抓起一个装满止痛药水的瓶子,像棍子似的举了起来。

卡舍兰吓得一边退出去,一边低声说:“他这是怎么啦?”

可是,勒萨勃尔的气还没有消。这太过分了。他转过身来找他的妻子,她一直望着他,看到他突然撒起野来,有点儿感到惊讶。他把瓶子放在柜子上,嚷道:“至于你……你……”可是他找不出什么令人信服的理由,说不下去,只好立在她面前,脸色和声音变了。

她突然笑了起来。

这种笑声对他是又一次侮辱,他气得发了疯,猛地扑过去,左手扭住她的脖子,右手啪啪打她耳光。她吓得透不过气,直往后退,碰到了床,仰面倒了下去。他没有松手,继续不断地打她。突然他一下子直起身来,疲惫不堪,呼呼直喘气;因为自己干的这种粗暴的事,感到很害臊,结结巴巴地说:“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可是,她两只手捂住脸,好像被他打死了似的,一动也不动地仰卧在床边上。他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局促不安地弯下腰去,等着她把手从脸上挪开,好看看她的表情。过了几分钟,他心里越来越急,就忍不住低声喊:“科拉!喂,科拉!”她没有回答,也没有动弹。她怎么了?她这是干什么?特别是她准备干什么呢?

他的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现在完全消失了。他觉得自己丑恶,跟罪人差不了多少。像他这样一个冷静谨慎、有教养、一向爱讲理的人,居然动手打一个女人,打自己的妻子。他这一后悔,心也就软下来了,恨不得跪倒,去吻那张被他打红了的脸蛋儿,求她原谅。他用手指头碰了碰她捂住脸的两只手中的一只。她仿佛什么也没有觉到。他拍拍她,像抚摸一条挨过骂的狗似的抚摸她。她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他于是又说:“科拉,听我说,科拉,是我错了。”她就跟死了一样。接着他试试看能不能把她那只手拉开,没想到很容易就拉开了,于是他看见一只张开的眼睛,一只让人见了心慌意乱的眼睛呆呆地瞪着他。

他接着又说:“听我说,科拉,我刚才是在气头上。这都是你爸爸逼出来的。不应该用这样的话来侮辱一个男人。”

她像没听见似的,一句话也不回答。他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做什么才好。他在她耳朵旁边吻了一下;在直起腰来的时候,他看见她眼角上有一颗泪珠,一颗很大的泪珠滴下来,沿着脸蛋儿很快往下淌;她的眼皮抖动着,不停地一开一合。

他心里一阵难过,激动得张开了胳膊,倒在她身上;他用嘴唇推开她的另一只手,一边在她整个脸上吻着,一边央告:“可怜的科拉,原谅我吧,啊,原谅我吧。”

她还在哭,就像一个人伤透了心的时候一样,没有声音,光流眼泪。

他紧紧地搂着她,吻她,在她耳边低声说着所有他能想到的最亲密的话语,可是她还是没有一点感觉。不过,她的眼泪不再流了。他们就这样搂在一起躺了好久。

天黑了,小屋里充满了阴影;等到屋里完全黑了以后,他鼓起勇气,千方百计地恳求她原谅,使他们的希望重新恢复。

等到他们起来,他又恢复了平常的声音和态度,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她呢,看上去反倒含情脉脉,说话的声调也比平时温柔,连看她丈夫的眼光也显得很柔顺,几乎还带点讨好的意味,简直可以说,受到这次意外惩罚以后,她的神经松弛下来,连心也软了。他从容地说:“你爸爸一个人待在家里,一定很闷;你应该去看看他。再说,现在也是吃晚饭的时候了。”她走了出去。

这时候正是七点钟,小女用人说汤已经端上桌了;接着卡舍兰不声不响地跟着女儿笑嘻嘻地来了。他们坐下来吃饭,这一天晚上他们谈得很融洽,已经好久没有这么融洽了,倒好像遇到了一件皆大欢喜的事似的。

5

不过,他们不断怀着的、破灭了又不断产生出来的希望却一无结果。尽管勒萨勃尔是那样地坚持不懈,而他的妻子又那样地热心,可是他们的期待月月都落空了,使他们变得万分焦急。他们不断地为了一次次的失败而互相责备;做丈夫的灰心了,他一天天瘦下去,他累得筋疲力尽,可是还得忍受卡舍兰的粗暴对待。在他们的不和睦的家庭生活中,卡舍兰除了叫他“公鸡先生”,就不叫别的,毫无疑问,卡舍兰没有忘记那天因为说了一声“阉鸡”,脸上差点挨了一瓶子。

他的女儿和他总是忘不了那一大笔近在眼前,可是摸又摸不到的财产;他们越想越生气,于是就本能地联合起来,千方百计地来羞辱、折磨给他们带来不幸的这个废物。

科拉每天坐下来吃饭的时候,总要说:“今天的菜很少。要是咱们有钱的话,那就会不同了。不过,这也不是我的错。”

勒萨勃尔去上班的时候,她从自己的卧房里朝他喊叫:“带着你的伞,别回来时脏得像公共马车的轮子。总之一句话,你还得吃穷公务员这一行饭,可不是我的错。”

等到她自己出门的时候,她老忘不了说:“要是我嫁给别的男人,早就有自备马车了。”

她随时随地都想到这件事,所以总是责备她的丈夫,侮辱他,把事情怪到他一个人头上,认为失掉了她本来可以得到的那笔钱,完全应该由他一个人负责。

终于有一天晚上,他又忍无可忍,嚷了起来:“狗娘养的!你到底闭不闭嘴?咱们没有孩子,首先这是你的错,是你一个人的错,听见了没有?因为我自己已经有一个孩子了……”

他撒了一个谎,别说撒谎,就是干什么事他都情愿,只要不受这种没完没了的责备,只要不被人当成阳痿患者来侮辱。

她起先惊讶地看了他一会儿,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他说的是不是真话,接着她突然明白过来,于是轻蔑地说:“你也有孩子?”

他老着脸皮回答:“是的,一个私生子,我把他寄养在阿尼埃尔(19)。”

她不慌不忙地接口说:“咱们明天去看看,看他长得怎么样。”

可是,他脸红耳赤,吞吞吐吐地说:“随你的便。”

第二天,她七点钟就起来了;他很诧异,于是她说:“咱们不是说好看你的孩子去吗?你昨天晚上已经答应我。难道说睡了一夜,孩子又没有啦?”

他连忙跳下床,说:“咱们要去看的不是我的孩子,是医生;他会把你的情况告诉你的。”

她用自信的口吻回答:“那再好也没有了。”

卡舍兰答应到部里去替女婿请病假;勒萨勃尔夫妻俩向附近的一个医生打听以后,在下午一点整,来到了勒菲约尔医学博士的门口拉门铃。勒菲约尔医学博士曾经写过好几本有关生育卫生的书籍。

他们走进一间陈设简陋,墙上糊了白底金条纹糊墙纸的客厅。客厅里虽然放了不少椅子,但是看上去空荡荡的,就像没有人住。他们坐下来。勒萨勃尔觉得又紧张又难为情,浑身直打哆嗦。等到轮到他们的时候,他们走进一间有几分像办公室的房间,接见他们的是一个矮胖的男人,态度是客气之中又带点冷淡。

他在等待他们说明自己的病情;可是勒萨勃尔鼓不起勇气,连耳朵都涨得通红。于是,他的妻子下了决心;她像一个为了达到目的,不顾一切的人那样,泰然自若地说:“先生,我们来您这儿,是因为我们没有孩子。有一大笔财产,非等我们生了孩子以后才能到手。”

医生检查了好久,检查得既仔细而又费劲。不过,科拉却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就像一个被更高的利益支持着、鼓励着的人,听凭医生细心检查。

医生替他们两口子检查了差不多一个钟头,最后还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查不出有什么不正常或者特殊的地方,”他说,“不过,这种情形也是常见的。人的身体就跟人的性格一样,各有不同。我们既然看到很多夫妻因为脾气不合而分开,那么我们看到有的夫妻因为生理上的不合而不能生育,也就不会感到惊奇了。在我看来,太太的身体特别好,能生育。至于先生呢,虽然在器官的构造上没有发现一点异常,不过我觉得身体是虚弱了一点,也许是他希望做父亲的心太切的缘故吧。您能让我听一听吗?”

勒萨勃尔担心地脱掉坎肩儿;医生把耳朵贴在这位科员的胸部和背部,听了好久,然后又一个劲儿地轻轻地敲,从心口一直敲到喉咙,从腰部一直敲到后颈窝。

他一听上去,就发觉心跳有点不正常,他还发觉肺部的情形也不好。

“先生,您的身体需要当心,好好地当心才成。您贫血、虚弱,别的没有什么。这些症状现在还不要紧,不过很快就可以变成不治之症。”

勒萨勃尔急得脸色发白,他要求医生开一张方子。医生给他开了一个非常复杂的养生法,包括铁剂,牛羊肉,正餐以外的肉汤,运动,休息和夏季到乡下避暑。接着,医生又告诉他们,等他身体好起来以后,应该怎么办。他教给他们一些在他们这种情况下适用,而且常常能够奏效的办法。

这次诊断花了四十个法郎。

到了街上,科拉料到将来的结果,憋着一肚子气说:“我的福气真好!”

他没有理她。他提心吊胆地一边走着,一边反复琢磨医生说的每一句话。医生跟他说的不是假话吧?会不会认为他已经没有希望了呢?这时候,他根本顾不到什么遗产和孩子了!顾命要紧!

他仿佛听见肺里有嘶嘶的声音,觉得心跳很急促。在穿过杜伊勒里公园的时候,他突然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想坐下来歇歇。他的妻子气极了,站在他旁边存心想羞辱他,用又看不起他,又可怜他的眼光从上到下地打量他。他困难地呼吸着,由于心情紧张喘得非常厉害。他左手的手指按在右手腕上不停地数脉搏。

科拉不耐烦地跺着脚问:“你这些鬼花样有完的时候没有?你打算什么时候走?”他像受了委屈似的,无可奈何地站了起来,一声不响,朝前走去。

卡舍兰听到诊断的结果以后,压不住心头的怒火。他大嚷大叫地说:“哈哈,这可是太好了,太好了!”他恶狠狠地望着他女婿,好像要一口把他吞下去。

勒萨勃尔心里光想着自己的健康和生命危险,所以根本就没有听,当然也听不见。他们父女俩爱怎么嚷嚷就怎么嚷嚷好了,反正他们也不是他,他可还想多活几天呢。

他在桌上摆了许多药瓶,一到吃饭的时候,就吃自己的药,不去理睬妻子的暗笑和岳父的大笑。他时时刻刻照镜子,不停地把手放在心口上数心跳,他不愿和科拉接近,所以亲自动手在一间做藏衣室用的黑屋里搭了一张床。

他现在对她又是恨,又是怕,又是轻视,又是厌恶。甚至所有的女人在他眼里都变成了怪物、猛兽,她们的使命就是为了害男人;他不再去想夏洛特姑姑的遗嘱,就是想到了,也跟别人想起一桩过去遇到的、险些送掉性命的危险一样。

又是几个月过去了。离最后的期限只有一年了。

卡舍兰在饭厅里挂了一份很大的月历,每天早上他都要划掉一天。他因为自己束手无策,非常生气;眼看着这笔财产一个星期一个星期从他手里溜走,他又很失望;再加上他想到自己现在还得到办公室里去受罪,以后退休了只能靠两千法郎一年的退休金养老,就越发克制不住怒火,因此嘴里放肆起来,也许只要有一点很小的借口,他还会动武呢。

他一看见勒萨勃尔,就恨不得打他,掐他,踩他。他恨他简直恨得发狂。每次看见他推门进来,他总觉得进来的是一个曾经把他的一笔神圣不可侵犯的财产,把他的一份家业偷走了的贼。他恨他比我们恨一个死对头还要厉害,同时又因为他软弱无能看不起他,特别是在他担心自己的身体,不再追求他们的共同希望以后,就越发因为他的卑鄙可耻而看不起他。

事实上,勒萨勃尔和他的妻子也非常疏远,即使他们中间没有夫妻关系,恐怕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疏远。他因为羞愧害怕,再也不接近她,再也不碰她,甚至连她的眼光都避开。

卡舍兰每天都要问他女儿:“呃,你丈夫下决心了吗?”

她回答:“没有,爸爸。”

每天晚上吃饭的时候,都要闹得很不愉快。卡舍兰一遍又一遍地说:“一个男子汉如果算不上是个男子汉了,还不如干脆死了让别人。”

科拉就在旁边帮腔:“事实上就有些毫无用处的人,偏偏在那儿碍手碍脚。除了变成别人的负担以外,我真不懂他们活在世上还有什么事好做。”

勒萨勃尔只顾喝药水,根本不理他们的碴儿。有一天,他岳父终于冲着他嚷起来了:“你听好,你的身体现在已经好了,如果你还不改变你的态度,我可知道我的女儿会怎么办!……”

做女婿的料到又要受侮辱了,抬起头来,用询问的眼光望着他。卡舍兰接着说:“他妈的,她会甩了你,另外挑一个!她到现在还没有这样做,已经是你天大的运气。嫁给像你这样一个没用的人,不管干什么都可以原谅。”

勒萨勃尔气得脸色发青,他回答:“我又没有阻止她听从您的好主意。”

科拉低下头。卡舍兰也微微觉出自己的话说得太过分,感到有点不好意思。

6

在部里,他们俩看上去仿佛处得挺融洽。在他们之间存着一种默契:瞒着同事们,不让他们知道家里发生的事。他们你称呼我“亲爱的卡舍兰”,我称呼你“亲爱的勒萨勃尔”,甚至还故意在一起说说笑笑,装得又幸福又愉快,对他们在一起过的生活非常满意。

勒萨勃尔和玛兹呢,他们就像两个险些儿拼命的仇人那样,见了面客客气气的,很有礼貌。决斗虽然没有成为事实,可是双方都吓破了胆,所以他们越发注重礼貌,越发表示敬重,说不定因为怕再闹翻,他们还偷偷希望重新和好呢。别人看在眼里,都称赞他们,说他们有曾经决斗过的上流社会人物的风度。

隔着老远他们就郑重其事地挥一挥帽子,互相致敬,态度严肃认真。

他们谁也不情愿先开口,谁也不敢先开口,所以一直没有说过话。

不料有一天,科长叫勒萨勃尔马上去一趟,他为了表示自己卖劲儿,就跑起来,可是在走廊转弯的地方,冷不防跟对面走过来的一位职员撞了个满怀。原来是玛兹。两个人都往后退了几步,勒萨勃尔觉得过意不去,连忙客客气气地问:“先生,我没有把您撞痛吧?”

对方回答:“一点也没有,先生。”

从此以后,他们认为碰见了总应该敷衍几句才对。接着,因为争着表示自己有礼貌,彼此之间开始献殷勤;殷勤很快地发展成一定程度的接近,随后又发展成有一定距离的亲密,像那些曾经发生过误会的人一样,亲密之中还有点胆怯、犹豫,不能推心置腹。到了最后,由于讲究客套,并且不断互相到对方办公室里去拜访,友谊就建立起来了。

现在,他们到收发的办公室里来打听消息的时候,常常在一起聊天。勒萨勃尔去掉了他那自以为很有前途的科员的傲慢,玛兹放下了上流社会人士的架子;卡舍兰也和他们一起谈谈说说,好像很高兴看见他们交上了朋友。有时候,在这位漂亮的科员挺直腰杆,头擦着门楣走出去以后,卡舍兰看着女婿,喃喃地说:“好一个棒小伙子!”

有一天上午,连从来不离开抄件的萨翁老头儿在内,他们四个人都在屋里的时候,司书的椅子一定是给哪个促狭鬼锯过,突然一下子坍倒了,吓得他大叫一声,滚倒在地板上。

另外三个人连忙跑过来。收发说这次阴谋是公社分子搞的,玛兹死乞白赖,一定要看看伤在哪儿。卡舍兰和他甚至借口替这个老头儿包扎伤处,动手脱他的衣裳。可是他一边拼命抵抗,一边嚷着说他并没有受伤。

兴头过去以后,卡舍兰突然大声说:“我说,玛兹先生,既然咱们已经交上了朋友,您就应该在星期日上我家里去吃一顿饭。我、我女婿和我女儿都会觉得高兴的。我女儿久闻您的大名,因为我们常常提到科里的事。一言为定,嗯?”

勒萨勃尔也帮着岳父邀请,不过没有他那么热心:“来吧,我们都高兴您来。”

玛兹迟疑了一会儿,不知该怎么办好,可是他想到了流传着的种种谣言,禁不住露出了笑容。

卡舍兰逼着他问:“好啦,就这样决定吧?”

“好,恭敬不如从命!”

科拉的父亲回家告诉她:“你还不知道,下星期日,玛兹要来吃饭了。”她吃了一惊,过了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说:“玛兹先生?——啊!”

她的脸一直红到头发根,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她常常听人谈起他,谈他的仪表,谈他博得妇女的垂青,他在部里被人看成是一个见了女人就追,而且没有一个女人能逃脱他掌心的人;她想认识他已经想了很久了。

卡舍兰搓着手又说:“你等着看吧,他是个好模样的小伙子,人长得挺漂亮。个儿高高的,简直像个骑枪手,一点儿也不像你那个丈夫!”

她就像怕被人猜到自己曾经梦见过他似的,羞答答地没有回答。

跟从前那次请勒萨勃尔一样,他们热心地准备这顿晚饭。卡舍兰仔细研究菜单,一定要准备得像个样儿;而且就好像有一个他不愿意承认的、还很模糊的信心产生了似的,他秘而不宣地、挺有把握地预料到事情一定会成功,心里一踏实,人也快活起来了。

星期日,他整天都在兴奋地照料准备工作,勒萨勃尔却在赶着处理前一天晚上带回来的一件紧急公事。这已经是十一月份的第一个星期,新年就在眼前了。

七点钟,玛兹兴冲冲地来了。他就跟走进自己家里似的,一边问候科拉,一边献给她一大束玫瑰花。他接着用经常在上流社会应酬的人的那种亲热口吻补了几句:“太太,我好像有点认识您,好像在您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就认识您了,因为多少年来,令尊一直在我面前谈起您。”

卡舍兰看到花,大声说:

“唉呀,这真是太客气了。”他的女儿却想起勒萨勃尔第一次来的时候没有带花。这位漂亮的科员看上去很愉快,像初次到老朋友家里做客那样,他和颜悦色地笑着,很有分寸地恭维科拉,说得她脸也红了。

他发现她很迷人。她觉得他很有诱惑力。他走了以后,卡舍兰问:“嗯!这小子多有意思,多机灵?据说,他能迷住所有的女人。”

科拉虽然不像她父亲那样外露,可是也承认他很随和,不像她想象的那样装腔作势。

勒萨勃尔看上去也不像平常那么疲乏、忧郁,他说他早先把玛兹的为人“估计错了”。

玛兹一开头还不常到他们家来,可是渐渐就来得频繁了。全家人都喜欢他。他们也表示要他来,招待得很周到。科拉替他做他喜欢吃的菜;不久以后三个男人亲密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这位新朋友从报馆里常常弄到包厢票,领他们全家去看戏。

夜里,他们沿着一条条热闹的大街走回来,一直走到勒萨勃尔家门口。玛兹和科拉走在前面,他们迈着相等的步子,屁股挨着屁股,以同样的动作、同样的节奏摇晃着身子,好像是一对天生要并肩在世上走一辈子的人似的。两个人很投机,谈话的声音很低,一边谈还一边偷偷地笑着。偶尔那个年轻女人回过头来看看她的父亲和她的丈夫。

卡舍兰用慈祥的眼光望着他们,就跟没有想到是在和女婿说话似的,常常大声说:“他们的模样儿多好,看见他们在一块儿真叫人高兴。”勒萨勃尔也泰然自若地说:“他们的身材差不多一般高。”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得没有以前那么快,即使走得快一点,也没有以前那么喘气,从各方面来说,他都觉得比以前好得多,心里一高兴,对岳父的怨恨也就渐渐消失了,何况他岳父近来也不像从前那样恶意地嘲笑他了。

元旦那一天,他升了主任科员。他高兴得不得了,一回到家就吻他的妻子,半年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她张皇失措,窘得就像他做的是一件没有礼貌的事一样;她望望来向她拜年的玛兹。玛兹也仿佛觉得很窘,就跟不愿意看见似的转过脸去望着窗外。

但是,过了没有多久,卡舍兰又变得动不动就发脾气,无理可喻了。他重新用嘲笑来折磨他的女婿。有时候,他甚至还攻击玛兹,就好像悬在他们头上的这场越来越近、无法逃避的灾难,也应该由玛兹负一份责任似的。

只有科拉一个人显得非常镇静、幸福、愉快;看上去她仿佛已经把那个近在眼前的、可怕的期限忘了。

现在是三月。一切希望都好像破灭了,因为到七月二十日,夏洛特姑姑去世就要满三年了。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草木也提前发芽。玛兹向他的朋友提议,找一个星期日到塞纳河边的树林子里去采紫罗兰,玩它一天。

他们乘早车出发,到梅松-拉斐德(20)下车。光秃秃的树枝虽然还带着寒意,可是绿油油的草地已经布满了白色和蓝色的花朵。山坡上的果树,纤细的枝头上满是初放的花蕾,看上去好像缠着玫瑰花环。

塞纳河缓缓地在被冬天的大水冲垮的两岸间流着,因为刚下过几场雨,河水浑浊,而且显得很阴郁。整个田野仿佛刚洗过澡,湿漉漉的,在初春和煦的阳光照耀下,散发出一股潮湿的香气。

他们在公园里迷了路。卡舍兰闷闷不乐地用手杖戳地上的泥块,他这天更痛心地想到不幸的事就要实现,所以比平常还要没精打采。勒萨勃尔的心情也不好,他生怕在草地上把脚踩湿了。这时候,他的妻子却和玛兹正在忙着采花扎花束。近几天来,科拉好像有点儿不舒服,总是懒洋洋的,脸色也很苍白。

她过了没多久就觉得累了,要回去吃中饭。他们于是走进一家开在一座快坍了的磨坊旁边的小饭馆。一顿巴黎人郊游时常吃的中饭很快地端了出来,放在河边花棚下,一张铺着两块餐巾的木桌上。

他们吃完了炸鱼和围着一圈土豆的牛排以后,正在传递一满盆生菜叶子的时候,科拉突然站起来,两只手用餐巾捂住嘴,朝河边奔去。

勒萨勃尔担心地问:“她怎么啦?”玛兹有点儿发窘,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知道……她刚才还好好的!”卡舍兰刚叉起一片生菜叶子,吓得举着叉子,发了呆。

他站起来,想看看他的女儿。刚一探身,就看见她头靠在一棵树上,真的病了。他顿时起了疑心,不由得两腿发软,重新倒在椅子上,惊愕地朝另外两个男人望望,他们俩看上去好像都很尴尬。他只顾用焦虑的眼光打量他们,没敢开口,担忧和希望已经使他快要发疯了。

一刻钟在寂静中过去了。科拉回来的时候,脸色有点发白,走起路来也好像很费劲儿。谁也没有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每个人都仿佛猜到这是一件不便说出口的幸运事;每个人都仿佛急着想知道,可是又怕知道。只有卡舍兰问了一句:“好些了吗?”她回答说:“好些了,谢谢,没有什么关系。不过,咱们还是早点回去吧,我有点头痛。”

临回去时,她挽住了丈夫的胳膊,仿佛她心里有一件神秘的事,现在还不敢说出来似的。

他们在圣拉扎尔车站(21)分手,玛兹借口说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在行过礼,握过手以后,就忙不迭地走了。

等到只剩下卡舍兰和他女儿女婿的时候,他连忙问:“吃饭的时候,你怎么啦?”

但是,科拉没有立刻回答,她犹豫了一会儿才说:“没有什么。心里有点不舒服。”

她嘴上挂着一丝微笑,无精打采地走着。勒萨勃尔挺不自在,脑子里乱糟糟的,许多混乱的、互相矛盾的思想都纠缠在一起。他心里充满了对奢侈生活的渴望、无法发泄的怒火、说不出口的耻辱和怯懦可悲的醋意,只好跟那些爱睡懒觉的人一样,到了早上,闭上眼睛不去看那透过窗帘,照在床上的阳光。

他一回到家里,就推说有一件公事需要办一办,连忙把自己关在屋里。

卡舍兰这才两只手搭在女儿的肩膀上,问:“你是不是怀孕了?”

她吞吞吐吐地说:“嗯,我想是的。有丽个月了。”

没等她说完,他就高兴得跳了起来;接着他开始围着她跳康康舞(22),那是他从前驻防外地时,在公共舞会里跳过的。他虽然腆着个大肚子,还是抬起腿跳,跳啊跳啊,把整套房间都震动了,直跳得家具乱晃,碗柜里的玻璃杯碰得叮叮当当响,吊灯像在船上似的摆个不停。

接着,他把心爱的女儿搂在怀里,发疯似的吻了又吻,最后又亲热地在她肚子上轻轻拍了一下,说:“嘿!到底成功了!你告诉你丈夫了吗?”

她突然胆怯起来,嘟嘟囔囔地说:“没有……还没有……我……我在等。”

但是,卡舍兰叫了起来:“对的,对的。你的确是不大好开口……你等着,我去对他说!”

他奔到女婿的公寓里。勒萨勃尔什么事也没有做,看见岳父进来,站了起来;但是卡舍兰没等他定一定神,就连忙说:“您知道您的女人已经有喜了吗?”

做丈夫的一怔,顿时慌张起来,两颊涨得通红。

“什么?怎么?科拉?您说什么?”

“我说她有喜了,听见了没有?真是运气!”

他高兴地抓住勒萨勃尔的两只手,又像是祝贺,又像是感激,紧紧握了握,摇了几下。他又说了一遍:“嘿!到底成功啦!太好了!太妙了!您倒是想一想,这笔财产是咱们的啦!”他情不自禁地把他紧紧抱住。

他大声说:“一百多万,想想看,一百多万哪!”他又开始跳舞,跳了一阵子以后突然说:“去吧,她在等您呢;至少也应该吻吻她呀!”他搂着他朝前推,像抛皮球似的一下子推进科拉待着的那间饭厅里,科拉正心焦地站着,听着。

她一看见丈夫,倒退了一步,突然间紧张得连气都透不过来。他站在她面前,脸色苍白,心里很痛苦。看上去,他像个审判官,而她呢,却像个罪犯。

临了,他说:“听说您已经怀孕了?”

她声音发抖,吞吞吐吐地说:“好像是这样。”

但是,卡舍兰捉住他们的脖子,把他们俩脸对脸地凑到了一块儿,嘴里还嚷着:“他妈的,你们俩亲个嘴呀!这还不应该吗!”

他放开了他们以后,得意忘形地说:“咱们总算赢了!喂,莱奥波德,咱们马上到乡下去买一所房子。到了乡下,您的健康就可以恢复了。”

勒萨勃尔听了,心里一动。他的岳父仍旧说下去:“咱们可以请托尔什博夫先生和他太太去玩。副科长快要完蛋了,您可以接他的差事。这是第一步棋。”

勒萨勃尔听着卡舍兰说,好像他说的已都在眼前成了事实。他看到自己站在河边一所漂亮的白房子门口,迎接科长。他穿着一件斜纹布上衣,戴着一顶巴拿马草帽。

一股甜丝丝的感觉随着这个希望流入了他的心田,一股既温暖而又舒服的感觉仿佛渗透了他全身,他不仅觉得轻松愉快,而且身体也像是好得多了。

他脸上露出笑容,可是还没有回答。

卡舍兰陶醉在希望之中,越想越得意,继续说:“谁知道呢?咱们说不定会成为附近一带有势力的人。也许您还可以当参议员。无论如何,咱们总可以进入当地上流社会的圈子,过过舒服日子。您还可以买上一匹小马和一辆轻便马车,每天赶着上车站。”

阔绰、优雅和舒适的生活的远景,在勒萨勃尔的脑海里一幕幕闪过。一想到自己也可以像常常羡慕的那些阔佬一样,亲自赶着一辆小巧玲珑的马车,他就心满意足了。他情不自禁地说:“啊,可不,那当然太美啦!”

科拉看见他被争取过来了,又是激动,又是感激,也露出了笑容。卡舍兰见到障碍都消除了,就说:

“上馆子里去吃一顿吧。他奶奶的!咱们应该好好庆祝一下。”

三个人回到家里的时候,都有点醉了;勒萨勃尔头昏眼花,找不到那间黑漆漆的小房间。也许是弄错了,也许是忘记了,反正他一下子倒在他妻子就要来睡的那张空床上。一整夜,他都觉得那张床像一条船似的不停地晃悠,一会儿朝前,一会儿朝后,一会儿朝左,一会儿朝右,一会儿又像翻了身。他甚至真的有点儿晕船的感觉。

一觉醒来,他发现科拉躺在自己怀里,吃了一惊。

她睁开眼睛,笑了笑,突然间心里充满了感激和爱情,疯狂地吻他。接着她就用女人撒娇时的那种娇滴滴的声音对他说:“你要是疼我,今天就别到部里去了。既然咱们就要发财了,你何必还那么认真呢。咱们再到乡下去玩玩,就咱们两个人去。”

他觉得自己休息得很好,浑身充满了尽情欢乐以后的那种懒洋洋的舒适感觉,赖在这温暖的被窝里,不想动弹。他巴不得能够一直这样躺下去,养尊处优,消消停停过一辈子,什么也不干。这种从来没有过的、强烈的偷懒的欲望突然瘫痪了他的心灵,侵入了他的肉体。他的脑海里不断地浮现出一个模模糊糊的、愉快的念头:“我就要有钱了,自由自在了。”

可是,他突然又担起心来;他好像怕墙壁也会有耳朵似的,悄悄地问她:“怀不怀孕,至少你自己总有把握吧?”

她连忙叫他安心:“啊!那当然。准没错儿。”

不过他还有点不放心,于是又轻轻地摸她。他把她鼓得挺大的肚子摸了一遍以后,说:“嗯,不错。不过孩子在期限以前生不下来,也许对咱们的继承权会有异议。”

她一听到这个推测,就火了。哼,那可不成,在忍受了那么多的不幸,吃了那么多苦,动了那么多的脑筋以后,谁也别指望来找她的碴子,哼,那可不成!她气得一欠身坐了起来。

“咱们马上就到公证人那儿去,”她说。

不过,他认为应该先请医生出一张证明。因此他们又去找那位勒菲约尔医生。

他一眼就认出他们,问道:“怎么样,你们已经成功了吧?”

两个人羞得面红耳赤,科拉神色有点儿慌张,她吞吞吐吐地说:“先生,我想是成功了。”

医生搓着手说:“我早就料到了,早就料到了。我介绍给你们的方法可以说是万无一失,除非是夫妻中有一方根本没有能力。”

他替年轻女人检查以后,说:“好!真的成功了!”

他在一张纸上写下:“兹证明娘家姓卡舍兰的莱奥波德·勒萨勃尔太太有怀孕三个月的各种征兆。巴黎大学医学院医学博士勒菲约尔。”

随后,他又转过身来问勒萨勃尔:“您呢?肺部和心脏怎么样了?”他听了一会儿以后,认为他的病完全好了。

他们挽着胳膊,迈着轻快的步子,高高兴兴走了。可是,勒萨勃尔半路上想起了一个主意:“到公证人那儿去,你最好先在腰上裹一两条毛巾,这样可以引起注意,比较好。他也就不会以为我们存心想争时间了。”

于是,他们又回到家里,他亲自替他妻子脱了衣裳,装了个假肚子。为了装得像真的一样,他把毛巾的位置移来移去,移了十来回,而且每移动一回都往后退几步,看看效果好不好。

等到他完全满意以后,他们又出门了;他领着这个大肚子在街上走,显得非常得意,因为这个大肚子证明他具有生育能力。

公证人亲热地接待他们。接着,他听他们解释,又看了一遍医生的证明书;勒萨勃尔再三说:“再说,先生,只要看她一秒钟就够了,”他信服地望了望那年轻女人的发胖的腰身。

他们焦急地等着;公证人最后宣布:“很好。不管孩子有没有生下来,反正是他已经存在,已经有了生命。所以我们可以把处理遗产的期限推迟到勒萨勃尔太太的产期。”

走出公证人的事务所,在楼梯上他们就迫不及待地拥抱接吻,他们多么高兴啊!

7

自从发现这桩大喜事以后,一家三口子在一起过得非常和睦。他们都很愉快,平静,温和。卡舍兰从前的那股嘻嘻哈哈的快活劲儿已经完全恢复了,科拉对丈夫体贴入微。勒萨勃尔也好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成天欢欢喜喜的,脾气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玛兹来得没有以前那么勤了,他现在和这一家人相处,好像感到很不自在,虽然他们还是很好地款待他,可是态度比以前冷淡得多,这是因为幸福是自私的,是不容外人染指的。

卡舍兰呢,几个月以前那么热切地邀请这位漂亮的科员到家里来,现在肚子里却对他有点反感了。是他把科拉怀孕这件事告诉这位朋友的。他直截了当地对他说:“你知道,我女儿有喜了!”

玛兹假装吃了一惊,说:“哦!那您一定很高兴喽。”

卡舍兰回答:“那还用说!”他注意到他的同事却相反地一点也不感到高兴。男人们都不喜欢看见自己心爱的女人有这种情况,不管这是不是由于他们自己的过失造成的。

虽然如此,玛兹还是每个星期日到他们家来吃顿晚饭。尽管他们中间并没有发生什么严重的争执,可是大家在一起过的这些夜晚却变得很沉闷;而且这种没来由的别扭感觉一个星期比一个星期加重。甚至有一天晚上,他刚走出去,卡舍兰就气冲冲地大声说:“这家伙开始叫我讨厌了!”

勒萨勃尔接着说:“他这个人,事实上,也是越熟越叫人没法尊敬。”科拉垂下眼帘,没有发表意见。有高个儿的玛兹在场,她总觉得很拘束;他呢,一到她跟前,脸上就流露出几乎可以说是羞愧的表情。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笑嘻嘻地望着她;晚上也不再请他们看戏,不久以前还是那么亲密的友谊,现在却好像成了他的一个摆脱不掉的负担了。

可是,有一个星期四,科拉在她丈夫下班回来,吃晚饭的时候,分外亲热地吻着他的颊须,附着他的耳朵低声说:

“也许你要怪我了吧?”

“为什么?”

“因为……刚才玛兹先生来看我,我不愿意人家说我的闲话,所以我请他千万不要在你不在家的时候上这儿来。他好像有点不痛快!”

勒萨勃尔吃了一惊,问:

“哦!他怎么说呢?”

“啊!他倒没有说什么,不过这样还是叫我不愉快,所以我干脆叫他以后不要再上这儿来了。你知道,领他来的是爸爸和你,与我毫无关系。所以,我怕我不让他来,也许会惹你生气。”

她的丈夫心里又是感激,又是高兴。

“你做得对,很对;我甚至还要感谢你呢。”

为了要两个男的保持她事先安排好的关系,她接着又说:“在办公室里,你要装着什么也不知道,跟以前一样和他说话;只不过他再也不会上这儿来了。”

勒萨勃尔温柔地搂住他的妻子,在她的眼睛上、脸蛋上一连吻了好久。他一遍遍地说:“你真是一个天使!……你真是一个天使!”他的肚子碰到她的肚子,能够感觉到胎儿已经长得很大了。

8

一直到分娩时期,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九月底,科拉生了一个女孩子。他们给她起了个名字叫盼妮;不过,他们想在孩子领洗礼时隆重地庆祝一下,所以决定在第二年夏天,在他们打算买的那所别墅里庆祝。

别墅是他们在阿尼埃尔选中的,坐落在塞纳河边的小山上。

这年冬天接连发生了几桩重大的事情。遗产一拿到手,卡舍兰就申请退休,而且马上获得了批准,从此他就离开了办公室。他用一把很精巧的机动锯子锯雪茄烟盒的盒盖,来消磨光阴。他用盒盖做出钟啦,匣子啦,花架啦,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小玩艺儿。他是在歌剧院街上看到一个小贩利用这种木板这样做过以后,才发生兴趣的。如今他爱上了这项活儿。每天大家都要赞赏他的新奇、巧妙而又幼稚的复杂设计。

连他自己见了亲手做的东西,也惊奇得不住嘴地说:“真稀奇,居然可以做出这样的东西来!”

副科长拉博先生终于死了,勒萨勃尔接替了他的职务,不过还没有得到正式的任命,因为从他最后一次晋级算起,他还没有满规定的年限。

科拉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比以前有涵养,比以前文雅;因为她懂得,猜到,感觉到一个人有了财产就应该变成什么样。

元旦那一天,她去拜访科长太太。科长太太长得挺胖,虽然在巴黎住了三十五年,可是仍然没有脱掉外省人的习气。科拉恳求她当孩子的教母,话说得那么恳切,那么动听,托尔什博夫太太只有接受了。外祖父卡舍兰当教父。

洗礼的仪式是在六月里一个晴朗的星期天举行的。除了一直没有露面的小白脸玛兹以外,整个科里的人都被邀请了。

九点钟,勒萨勃尔在火车站上等候从巴黎开来的列车;一个当差的,穿着钉了镀金大纽扣的号衣,立在崭新的轻马车前面,牵着那匹肥壮的小马的缰绳。

远远地传来了汽笛声,接着拖着一长串车厢的火车头出现了。从车厢里拥出一批乘客。

托尔什博夫先生和他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妻子从头等车厢里走下来,皮托莱和布瓦塞尔从二等车厢里走下来。他们不敢邀请萨翁老头儿,不过他们跟他约好了,只装作下午碰巧遇到,然后再征求科长同意,带他回去吃晚饭。

勒萨勃尔急忙赶上前去迎接朝他走过来的上司。他的上司穿一件礼服,人显得特别矮小,衣襟上的那个挺大的勋章,如同一朵盛开的红玫瑰花。他的大得出奇的脑袋,戴一顶宽边的大礼帽,压得瘦弱的身子都快支撑不住了,看上去挺像个畸形人。他的妻子只要稍微踮一踮脚,就可以毫不困难地从他头顶上瞭望一切。

莱奥波德满面春风,又是鞠躬,又是道谢。他把他们扶上马车以后,又跑过去跟那两位谦恭地跟在后面的同事握手,向他们道歉,说车子太小,不能请他们一起坐上去,他说:“沿着河边,就可以走到我的家门口:盼妮别墅,转弯第四家。请你们赶快来吧。”

他坐上马车,抓起缰绳,驾着车子走了,当差的很轻快地跃上车子后面的小座位。

仪式非常体面,接着他们回来吃中饭。每一位客人在餐巾底下都发现一份和自己身份相称的礼物。教母得到一只赤金镯子,她的丈夫得到一只红宝石的领带夹针,布瓦塞尔得到一只俄罗斯皮革的皮夹子,皮托莱得到一只上等的海泡石烟斗。他们说,这些礼物是盼妮送给她的新朋友们的。

托尔什博夫太太又是惭愧,又是高兴,脸涨得通红,她把这只金光闪闪的镯子戴到粗胳膊上;科长打的是一条很窄的黑领带,夹针没法夹上去,他于是把它别在礼服的翻领上,荣誉勋位勋章下面,就好像那是一个次一等的十字奖章。

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见从絮伦那个方向流过来的、好像一条宽带子似的河水。两岸种着树,阳光洒下来,把这条河变成了一条火河。有托尔什博夫夫妇在座,大家都挺拘束,所以这顿饭开始的时候,空气很沉闷。慢慢地大家也就快活起来了。卡舍兰说了许多出格的笑话,他认为自己现在有钱了,稍微放肆一点也是可以的;大家都笑了。

如果是皮托莱和布瓦塞尔说了这些笑话,准会引起反感。

在吃餐后点心的时候,孩子应该抱来让每个客人亲一亲。孩子裹在雪白的轻纱里,用没有表情的蓝眼睛呆呆地望着这些人,胖胖的小脸微微转动着,看样子已经开始有注意力了。

皮托莱趁别人谈话的时候,悄悄附着旁边的布瓦塞尔的耳朵说:“活像个小玛兹!”

第二天,这句话传遍了整个海军部。

这时候,两点钟刚敲过。喝完利口酒,卡舍兰请大家参观参观这所房子,然后再到塞纳河边去散散步。

客人们排好队伍,从地窖到顶楼,一间间屋子都走到了;接着又到花园里兜了一个圈子,每一棵树,每一株花草都看过以后,才分成两伙去散步。

卡舍兰因为跟太太们待在一起,觉得有点拘束,于是拖了布瓦塞尔和皮托莱到河边的咖啡馆里去;托尔什博夫太太、勒萨勃尔太太和她们的丈夫一同到河对岸去,因为上等人家的太太是不能跟星期日的那些衣冠不整的人混在一起的。

她们顺着纤道慢慢地走着,两个男的跟在后面,一本正经地谈着公事。

河里有一条条小船划过。一下子一下子慢慢划着桨的,都是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他们光着胳膊,皮肤黝黑,肌肉随着船桨一伸一缩。女的躺在白的或者黑的兽皮上把舵,被大太阳晒得直打瞌睡,头顶上撑着绸伞,有红的,有黄的,有蓝的,看上去好像一朵朵挺大的花浮在水面上。叫嚷声从这条船飞向那条船,有的是在打招呼,有的是在骂街;远远地传来一片嗡嗡的人声,看来那儿正聚满了熙熙攘攘的节日游人。

沿着河边有一排排钓鱼的人。他们一动不动地坐着。游泳的人几乎光着身子,立在笨重的渔船上,头朝下跳下去,爬上来,再跳下去。

托尔什博夫太太吃惊地望着。科拉对她说:“每个星期日都是这样。把我这儿的美丽景致都给破坏了。”

一条小船缓缓划过来。操桨的是两个女的,船舱里躺着两个结实的小伙子。其中一个女的朝着岸上吆喝:“喂!喂!可敬的太太们!我有一个男人出卖,价钱不贵,你们要不要?”

科拉厌恶地转过身去,挽着客人的胳膊,说:“咱们走吧,这儿实在没法待下去。这些人多么下流!”

她们走了。托尔什博夫先生对勒萨勃尔说:“已经决定在明年元旦。处长已经正式答应我了。”

勒萨勃尔回答:“亲爱的科座,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报答您才好。”

在往回走的时候,他们看见卡舍兰、皮托莱和布瓦塞尔几乎是在抬着萨翁老头儿,而且一个个笑得连眼泪都淌了出来。他们笑着说,在河边上遇见他的时候,他正和一个骚娘们儿在一起鬼混。

老头儿吓坏了,不住嘴地说:“没有这回事;没有这回事。您不应该说这种话,卡舍兰先生,不应该说这种话。”

卡舍兰笑得连气都透不过来,他大声说:“哈哈!你这个老不正经的!你管她叫:‘我心爱的小鹅毛。’哈哈!淘气鬼,咱们这下可逮住你啦。”

两位太太看到这个老头儿慌慌张张的样子,也不由得笑了。

卡舍兰接着说:“要是托尔什博夫先生允许的话,咱们就罚他做咱们的囚犯,让他跟咱们一块儿吃晚饭。”

科长慨然答应,他们接着又嘲笑那个给老头儿撇下的女人;老头儿被这个恶作剧逗恼了,不住嘴地抗议。

一直到晚上,取笑这件事的俏皮话还没有说完,甚至还有人说了许多猥亵的话。

科拉和托尔什博夫太太坐在门口台阶上的布篷底下,欣赏着满天的晚霞。太阳在树叶间洒下一片紫光。没有风,树枝纹丝不动;宁静、无边的和平从静静地燃烧着的天空降落下来。

又有几条回到船坞去的小船,慢悠悠地划过去。

科拉问:“听说可怜的萨翁先生娶了一个下贱的女人。”

托尔什博夫太太熟悉所有科里的事,她回答:“不错,女的是个孤儿,太年轻了。她跟一个坏蛋串通好了骗他,后来就跟那个坏蛋跑了。”这位胖太太接着又补了几句:“我说他是个坏蛋,其实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我根本也不了解。听说他们俩很恩爱。不管怎么说,萨翁老头儿实在没有什么可取的地方。”

勒萨勃尔太太一本正经地接过来说:“那也不能成为一个理由呀。这个可怜的人真叫人替他难过。我们的邻居巴尔布先生也遇到同样的事。他的太太爱上了一个常常到这儿来消夏的画家,后来就跟画家跑到国外去了。我真不懂,一个女人怎么能堕落到这个地步。依我看,对这些给家庭带来耻辱的坏女人,应该有一种特别的惩罚才对。”

奶妈抱着裹在轻纱里的盼妮在小径的那一头出现了。孩子被抱到这两个女人面前,她在金红色的暮霭里,浑身被染成玫瑰色。她用同样呆滞无力的眼光望着天空,打量周围人的脸。

在远处聊天的男人们都走过来了;卡舍兰抱起他的外孙女,仿佛要把她送上天似的,高高地举了起来。明亮的天际衬托出她的侧影,雪白的长衣服一直垂到地上。

做外祖父的嚷着说:“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萨翁老头儿,您说是不是?”

老头儿也许是因为没有什么好说的,也许是因为他想得太多了,所以没有回答。

一个男仆打开台阶上的大门,禀报:“太太,晚饭已经准备好了!”

郝运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四年三月十五日至四月二十六日的《军人生活》周刊。同年收入中短篇小说《密斯哈丽特》。

(2) 卡蒂尔·孟戴斯(1843—1909):法国作家、诗人。莫泊桑的密友。

(3) 在法国除掉东南部濒地中海的最大的军港土伦以外,还有四个军港是西部濒大西洋和英吉利海峡的洛里昂、罗什福尔、布雷斯特和瑟堡。这五个地方都有海军兵工厂。

(4) 大仲马(1802—1870):法国作家。主要写长篇历史小说,作品有《三个火枪手》、《基督山伯爵》等,所写历史小说大多情节曲折,场面惊险。

(5) 指做缆绳用的粗麻绳,当时土伦曾有过缆绳工场。一八七五年前后莫泊桑本人曾在海军部工作过。

(6) 交趾支那:法国人对越南南方的称法。法兰西第二帝国时在一八六三年至一八六七年对越南南方进行侵略战争。法国对塞内加尔的武装干涉是在一八五五年左右。

(7) 三王来朝节:一月六日是天主教的三王来朝节,或称主显节。天主教徒在这天庆祝节日,分吃三王来朝饼,饼内放一个小瓷人或一粒豆子,吃到瓷人或豆子者为国王,并由国王挑选王后。

(8) 罗什舒瓦尔街:巴黎九区,也就是歌剧院区的一条南北向大街。

(9) 勃艮第:法国东部古省名,以产葡萄酒著名。

(10) 这位作家指法国新闻记者和小说家于勒·雅南(1804—1874)。他说这句话引起嘲笑,但他为自己辩解说,红衣主教是从穿紫袍的主教升为红衣主教后才穿红袍,螯虾也是在接受葡萄酒奶油汤汁的荣耀以后才由蓝紫色变成红色。

(11) 伊甸园剧院:一八八三年一月七日开幕,地址在巴黎布德罗街,离歌剧院不远。

(12) 残老军人院:巴黎历史性建筑物,建于十七世纪,在巴黎七区。一八四〇年拿破仑的遗骨曾安放在里面,许多法国元帅死后也安葬在其中。

(13) 特罗卡代罗宫:巴黎十六区,塞纳河边有一座叫特罗卡代罗的小山丘,一八七五年山丘上为了举办世界博览会修建了一座叫特罗卡代罗宫的大厦。

(14) 星广场:在巴黎十六区北面,香榭丽舍大街的西北面尽头。广场上有拿破仑一世建于一八〇六年,至一八三六年方才建成的凯旋门。

(15) 居斯达夫·多雷(1833—1883):法国著名画家,版画家。他曾为但丁、拉伯雷、拉封丹等作家的作品作插图。

(16) 拉丁语,意思是愿望。

(17) 贝宗:巴黎西北郊村庄,在塞纳河边,下面提到的也在塞纳河边的村镇哥隆布在其西面,相距不远。

(18) 阿摩尼亚:氨水的音译,低浓度的氨水可作外用药。

(19) 阿尼埃尔:巴黎西北郊小镇,在塞纳河边,有十八世纪的古城堡。

(20) 梅松-拉斐德:巴黎西北郊市镇,位于圣日耳曼森林和塞纳河之间。

(21) 圣拉扎尔车站:巴黎北区的西线始发车站。

(22) 康康舞:一八六九年起在巴黎的咖啡馆开始流行的一种民间舞蹈,当时被认为是一种下流的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