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玛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16035 字 约 54 分钟

阿尔及利亚殖民地异族恋情

1

我的一个朋友曾经对我说过:“你去阿尔及利亚旅行时,如果碰巧在埃巴巴堡附近经过,去望望我的老伙伴奥巴尔,他是那儿的侨民。”

我早已忘记了奥巴尔这个人名和埃巴巴这个地名,当我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之下来到他家里时,也几乎没有想到他。

阿萝玛

一个月来,我一直在从阿尔及尔(2)伸展到舍尔舍勒、奥尔良维尔和提亚雷特(3)的这一片美丽的地区徒步游历。这片地区既林木繁茂又寸草不生,既雄伟壮观又让人感到亲切。在两座山之间,可以在冬天有激流奔腾的狭窄的小山谷里遇到幽深的大松林。一些倒落在沟壑上的大树被阿拉伯人,也被一些藤本植物当作桥梁使用,这些植物缠绕在已死的大树躯干上,以新的生命装扮着它们。在一些不知名的山峦的褶皱里,有一些美得惊人的峡谷和幽雅得难以想象的平缓而盖满欧洲夹竹桃的小河河岸。

可是这次游历在我心里留下最亲切回忆的,却是每天下午在那些高低起伏的山坡上沿着稍许种着一些树木的道路上的漫步,从那儿可以俯视从蔚蓝的大海直到山顶覆盖着特尼埃-哈特雪松林的瓦塞尔尼斯山脉(4)之间的一大片波浪起伏的红棕色地区。

这一天我迷路了。我刚刚爬上一个山顶,从那儿我看到了在一连串山丘的那一边的长长的米提贾平原(5);再后面,在另一条山脉的山脊上,几乎看不见的远处,有一个奇怪的被叫作女基督徒墓的建筑,据说这是毛里塔尼亚王室的陵墓。我朝南走下山去,发现在我面前,直到沙漠开始处的耸入云霄的山峰之间,是一个高低不平的、浅黄褐色的地区,黄得就像所有这些山丘被盖上了一大张由许多狮子皮缝制成的皮。有时候,在这些山丘中,有一个黄色的尖顶显得特别高,就像一只骆驼的驼毛蓬乱的驼峰。

我跨着快步往前走去,如同人们在山坡的羊肠小道上行走时那样轻松。在这高地清新的劲风中敏捷地小跑时,没有任何沉重的感觉;不论是身体、心、思想,甚至忧虑,都是轻飘飘的。这一天,所有折磨我们生活的重负全都没有了,只感到下山时的喜悦。远处,我看到有几个阿拉伯人的宿营地,尖顶的棕色帐篷像岩石上的海贝一样吸附在地上;另外还有些用树枝搭成的简陋的茅屋,冒出一缕缕灰白色的炊烟。一些白色的人影,有男有女,在四周围慢慢地走来走去;羊群的铃铛声在夜晚的空气中轻轻地回响着。

一路上野草莓树都被火红色的累累果实压弯了腰,掉落在地上的果实也很多。它们看上去就像殉道的树,流出了血汗,因为在每根树枝的枝头都挂着一个像一滴血似的红果。

它们周围的地面上落满了这些痛苦的雨滴,脚踩在这些野草莓上面,在地上留下了凶杀案的痕迹。有时候我从树下经过时往上一跳,摘几个熟透了的果实尝尝。

这时候所有的山谷里都充满了一种淡黄色的雾气,这种雾气像牛的两肋的水汽一样慢慢地上升。在遮住天际的群山上,在撒哈拉大沙漠的边缘那儿,天空就像弥撒经中提到的天空那样燃烧着。一长条一长条的金子和一长条一长条的血——又是血!血和金子,整个人类的历史——相间,有时候在它们之间张开一条细细的缝,漏出一点带绿色的蓝天,就像梦幻一样无限遥远。

喔!我离得多么远啊,和林荫大道四周围人们所关心的所有那些事物和所有那些人离得多么远啊,和我自己也离得多么远啊。我变成了一种没有意识、没有思想的游荡的生命,变成了一只在移动的眼睛,一只在观望、喜欢观望的眼睛。我远离我的道路,我不再想到这条道路,因为随着夜晚的来到,我发觉我已经迷失了方向。

阴影像黑糊糊的大雨一样倾泻在大地上,除了一望无际的大山,前面什么也看不到。忽然在一个山谷里出现几个帐篷,我朝那儿走下去,试着使我遇到的第一个阿拉伯人懂得我想到哪儿去。

他是不是猜出了我的意思?我不知道;可是他回答了我很长时间,而我一点也听不懂。我失去了希望,刚想下决心裹上一条毯子,在宿营地旁边找个地方对付一夜,突然听到,从他嘴中吐出的一连串奇怪的字眼中间,有一个词似乎是埃巴巴堡。

我马上重复着说:“埃巴巴堡,是的,是的。”

于是我拿出两个法郎,这对他来说不啻是笔财富。他开始往前走,我在后面跟着。呵!在这漆黑的深夜,我跌跌撞撞地跟着这个灰白色的幽灵,他在我前面赤着脚在一条条多石的小路上跑着。

突然前面有灯光闪烁。我们来到一座白色房子的前面,这是一座墙壁陡直,没有朝外开窗子的小堡垒似的房子。我敲了敲门,里面有几条狗吠了起来。一个人用法语问道:“是谁?”

我回答说:

“奥巴尔先生是不是住在这儿?”

“是的。”

门开了,出现在我面前的正是奥巴尔先生本人,一个金黄头发的高个子的小伙子,穿着一双旧拖鞋,嘴里叼着烟斗,看上去像是一个脾气随和的彪形大汉。

我报了自己的姓名,他伸出双手说:“这儿就是您的家,先生。”

一刻钟以后,我面对继续在抽烟斗的主人,狼吞虎咽地吃起了我的晚饭。

我知道他的过去。在和一些女人一起挥霍掉大量财富以后,他用剩下的钱在阿尔及利亚买了些地,种植葡萄。

葡萄长得很好,他觉得很幸福,他的确像心满意足的人那样神态显得很平静。我不能理解,这个巴黎人,这个喜欢玩乐的人,怎么能习惯这种单调孤独的生活,于是我问他:

“您来这儿有多少时间了?”

“已经有九年了。”

“您不觉得闷得慌吗?”

“不,我习惯了这个地方,到头来也就爱上了它。您也许不会相信它是怎样利用了我们并不知道我们身上具有的那些动物的微小本能把人抓住的,我们首先是通过我们的器官依恋它,它让我们的器官得到无法解释而我们也不去探究其原因的满足。空气和气候不由我们作主地征服了我们的肉体,充斥于这个地方的欢快的阳光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使人保持开朗的、愉快的精神状态。阳光不断地通过眼睛进入我们的全身,我们真的可以这么说:它荡涤了我们灵魂的所有阴暗角落。”

“可是女人呢?”

“噢!……这倒是有点儿不足!”

“仅仅是有点儿吗?”

“我的天主,是的……有点儿。因为即使在那些部落里,我们也总能找到一些在想着罗米(6)怎么过夜晚的百依百顺的土著女人。”

他朝那个在伺候我的阿拉伯人转过脸去,这是一个棕色头发的高个子小伙子,黑眼睛在包头巾下闪闪发光;他对这个阿拉伯用人说:

“你去吧,穆罕默德,我需要你的时候会叫你的。”

随后,又对我说:

“他懂得法语,而他在我要讲给您听的一个故事里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

等那个人走了以后,他开始讲述:

我来这儿四年左右的时候,刚开始会结结巴巴讲几句当地语言,在各方面都还没有很好安顿下来;为了不跟过去曾给我带来不幸的情欲一刀两断,我还不得不时不时到阿尔及尔去旅行几天。

我已经买下了这个农庄,这个堡,从前的筑有防御工事的哨所,离土著人宿营地几百米远;我雇用了这个宿营地的土著男人为我耕作。我来到后,从这个属于乌拉德-塔贾族的部落里挑了一个高个子青年专门伺候我,就是您刚才看到的那一个,名字叫穆罕默德·本·拉姆哈尔,他很快便对我忠心耿耿了。因为他不愿意睡在一座他难以习惯的房子里,他在我房子门外几步远的地方支起了帐篷,让我可以从窗口叫唤他。

我的生活,您也猜到了吧?我整天照料开垦和耕作;我有时也打打猎,去附近的哨所和军官们一起吃晚饭,或者他们到我家里来吃晚饭。

至于……娱乐消遣——我已经对您说过了。阿尔及尔能提供给我最最精美的娱乐消遣。我散步的时候,经常会有一个殷勤而关切的阿拉伯人拦住我,向我建议,到夜里带一个部落里的女人上我家里来。我有时候接受了,但在大多数情况下我都是拒绝的,怕这种事会给我带来麻烦。

一个夏初的傍晚,我从地里巡视回来,有事要找穆罕默德,没有叫他便走进了他的帐篷。这在我是常有的事。

在一块像床垫一样又厚又软的,德杰贝尔-阿穆尔(7)产的那种长羊毛红色大地毯上,睡着一个女人,一个姑娘,身上几乎全裸着,双臂交叉放在眼睛上面。在从撩起的篷布下漏进来的那束阳光下,她的白身子闪闪发亮,我觉得,就像是我所看到过的人种中的最完美的标本之一。这儿的女人都是很美的,身材高大,面貌和身材都非常匀称协调。

我感到有点儿羞惭,放下篷布,回到家里。

我喜爱女人!这闪电般的一瞥穿过了我的全身,点燃了我的灵魂,使以前迫使我来到这儿的那股可怕的欲望又在我血管里蠢蠢欲动了。天气很热,那是在七月份;我几乎整夜都是在窗口度过的,眼睛盯着穆罕默德的帐篷在地面上形成的那块黑影。

第二天穆罕默德走进我房间,我紧紧地盯着他看,他垂着脑袋,就像一个羞惭的罪人一样。他猜到我已经知道这事了吗?

我突然问他:

“这么说你已经结婚了,穆罕默德?”

我看到他的脸红了,他结结巴巴地说:

“不,西(先)生。”

我平时总是逼他用法语和我谈话,并且逼他教我阿拉伯语,结果就常常产生出一种混杂的、支离破碎的语言。

我接着说:

“那么,为什么你的帐篷里有一个女人?”

他轻轻地说:

“他(她)是从南方来的。”

“噢!她是从南方来的。可是这并不能向我解释她为什么会在你的帐篷里。”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接着说:

“他(她)很美。”

“噢,的确如此。好吧,下一次你再这样接待一个非常美丽的南方女人时,你得想到把她领到我的房子里来,而不要带到你那儿去。你明白了吗,穆罕默德?”

他非常严肃地回答说:

“是,西(先)生。”

我承认我整天都怀着十分激动的心情想着这个躺在红地毯上的阿拉伯姑娘,所以回家吃晚饭的时候,我真想再次走到穆罕默德的帐篷里去。晚上,他还是像平时一样伺候着,在我身边转来转去,脸上毫无表情,我有好几次差一点要问他是不是还要把那位非常美丽的南方小姐长久地留在他的骆驼皮帐篷里。

我始终被这种对女人的欲望纠缠着,其执拗的程度,犹如狗的打猎本能一样;到九点钟光景,我走出门去透透空气,在那顶棕色的圆锥形帐篷附近来回溜达,我看到帐篷里面有一盏灯亮着。

后来我离开了,以防被穆罕默德在他的住处附近碰上。

一个小时以后我回来的时候,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侧影在他的帐篷里面。随后我从口袋里掏出钥匙,走进了我那个堡;在这个堡里,像我一样,还睡着我的管家,两个法国籍农民和一个在阿尔及尔找来的年老的厨娘。

我登上楼梯,看到房间门下漏出一缕灯光,不由得吃了一惊。我打开房门,只见面对着我有一个面容像偶像般的姑娘坐在一把椅子上,椅子旁边的桌上点着一支蜡烛,她仿佛在平静地等着我,身上装饰着南方妇女戴在脚上、胳膊上、胸脯上,甚至肚子上的各种各样的银制小玩意儿。她那涂着眼圈而显得更大的眼睛朝我大大方方地望了一眼。四个蓝色的标记精致地刺在她的额头、双颊和下巴的肌肤上。她的两条戴着很多手镯的胳膊搁在大腿上,大腿上遮着她披着的从肩膀上垂下来的红绸披巾。

看到我进去,她站起来,立在我面前,身上挂满着她那些野蛮人的首饰,带着极其顺从的神气。

“你在这儿干什么?”我用阿拉伯语问她。

“因为有人吩咐我到这儿来,我就来了。”

“谁吩咐你来的?”

“穆罕默德。”

“好,你坐下。”

她坐下了,眼帘低垂,我待在她面前,审视她。

她的脸有点儿怪,五官端正,很秀气,稍微带一点兽性,可是又像一尊菩萨的脸似的有点儿神秘莫测。嘴唇很厚,泛出一种鲜红色,这种颜色在她身体的其他部位也有,说明她身上稍许混有点儿黑人的血液,尽管她的手和胳膊白得无可挑剔。

我受到了诱惑,心中很乱,不知如何是好。为了争取时间,好好想一想,我问了她另外一些问题,关于她的身世,她是怎么到这个地方来的,和穆罕默德是什么关系。可是她回答我的尽是些我最不感兴趣的事情,我不可能知道她为什么来,有什么企图,根据谁的吩咐,来了已经有多少时间,也不可能知道她和我的仆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正要对她说:“回到穆罕默德的帐篷里去吧。”她大概猜到了我的心思,突然站起来,举起两条裸露的胳膊,所有的手镯都叮叮当当地滑到了她的肩膀上,她双手在我脖子后面交叉起来,把我向她拉去,神态既坚决,而又带有恳求的意味。

她那双被诱惑的渴望燃烧起来的,被这种使女人的不纯洁的眼光变得像猫的眼光一样富有诱惑力的征服男人的需要燃烧起来的眼睛,在呼唤我,在控制我,剥夺了我所有的抵抗力,在我心头激起一阵猛烈的欲念。这是一场仅仅在眼珠子之间的、短暂、激烈而无言的斗争,在一雌一雄两个人形兽类之间的永恒的斗争,在这种斗争中,总是以雄性的失败而告终。

她搭在我脑袋后面的双手,用一种缓慢的、越来越大的,像机械力量似的不可抗拒的压力,把我拉向她带着兽性的微笑的鲜红的嘴唇,我突然把我的嘴唇贴了上去,一面紧紧地搂住这个几乎是赤裸的、套着很多银环的身子。在我的紧抱之下,这些从脖子到脚踝的银环叮当作响。

她结实,柔软而又强健,犹如一只动物,她的神态、动作、风度和气味,都像羚羊一样,使我在她的吻中尝到一种少有的、陌生的滋味;这是我的感官从未体验过的,就像一种热带果子的味道。

很快……我说很快,可能快到拂晓了,我打算把她打发走,心想她会像来的时候那样走掉,还没有考虑到我将把她当作什么,或者说她将把我当作什么。

可是她明白了我的企图以后,立即低声说:

“如果你赶我走,现在你要我到哪儿去呢?在这深更半夜,我只好睡在地上了。就让我睡在你床脚边的地毯上吧。”

我能回答什么呢?我能做什么呢?我想到了穆罕默德,现在大概轮到他来瞧我房间的亮着灯光的窗子了。各种各样在一开始我还心神不宁时没有提出的问题,这时都清晰地形成了。

“留在这儿,”我说,“我们谈谈。”

我顿时下了决心。既然这个姑娘就这样投入了我的怀抱,我就留着她,我让她成为一种奴隶式的情妇,把她像后宫里的女人那样藏在我的家里。到我不再喜欢她的那天,想个办法把她打发走总是容易的;因为这些女人,在非洲土地上,几乎身心都是属于我们的。

我对她说:

“我很想对你好些。我想使你生活过得愉快,可是我要知道你是什么人,你是从哪儿来的。”

她懂得她非讲不可,于是把她的经历,或者不如说是把一段故事,讲给我听;因为她讲的肯定从头至尾都是谎话,就像所有的阿拉伯人总是说谎一样,不管有没有原因。

这是土著人性格中最惊人和最难于理解的特征之一:撒谎。这些人,伊斯兰教义已经渗透他们全身,直至成为他们的一部分,直至塑造了他们的本能,直至改变了他们整个种族,使他们在道德观念上和其他人不同,就像黑人和白人的皮肤颜色完全不同一样;这些人说谎的习惯已经深入骨髓,以致我们永远不能相信他们的话。这是不是应归之于他们的宗教信仰?我不得而知。一定得和他们生活在一起才能知道这种撒谎的习惯是如何深入到他们的躯体,他们的心灵和他们的灵魂;在他们身上,这种习性已经变成了一种第二天性,一种生活的需要。

她向我讲述了她是乌利德·西迪·谢赫部落的卡伊德(8)的女儿,她的母亲是被她的父亲在一次劫掠中从图阿雷格部落抢来的;这个女人大概是个黑奴,或者至少是阿拉伯血统和黑人血统首次杂交的产物。大家知道,黑种女人在穆斯林的后宫中是备受青睐的,她们起着刺激性欲的作用。

但是,除了她的嘴唇的紫红的颜色,还有她那又长又尖、柔韧得里面像有弹簧顶着的乳房的深色的乳头以外,没有任何方面显示她有这种血统。对这一点,只要仔细看看她便不会搞错。可是所有其他部分都是美丽的南方种族的特征,白皙、苗条,脸容清秀,线条挺直而简朴,就像一尊印度雕像的头部。两只眼睛分得很开,更增加了这个沙漠里的女游荡者的有点儿超凡入圣的神态。

关于她真正的身世,我简直一无所知。她讲给我听的都是一些前后不连贯的细节,就像碰巧从一些混乱的记忆中跳出来的;她还在里面掺进了一些有趣的浅薄的评论,完全是一只从一个帐篷跳到另一个帐篷,从一个宿营地跳到另一个宿营地,从一个部落跳到另一个部落的松鼠的脑袋瓜里产生出来的对游牧民族的看法。

她侃侃而谈,始终保持着这个穿着宽松长袍的民族的严肃神态,面部的表情就像一个在说人闲话的偶像,庄重得有点儿滑稽。

她讲完以后,我发现她讲的这段充满了储存在她那轻率的脑袋瓜里的无关紧要的小事的长长的故事,我听过了却什么也没有记住,以致我心里在嘀咕,她会不会是在用这些唠唠叨叨的、一本正经的空话嘲弄我,听了她这些空谈,我对她和对她生活中的事情仍然一无所知。

于是我想到了这个被征服了的民族,我们居住在他们中间,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是他们居住在我们中间;我们已经开始讲他们的语言,我们每天都隔着他们的帐篷的薄得几乎透明的篷布,看到他们怎么生活,我们把我们的法律、我们的规章制度和我们的习俗强加给他们,可是对他们的情况我们却一无所知,一无所知,您懂吗?就像我们不在这儿一样,在将近的六十年里,我们干的似乎只是在观望他们。对发生在这座用树枝搭成的茅屋和这座小小的、用木桩钉在离我们门口二十米远的小小的尖顶帆布帐篷下面发生的事情,我们并不了解,正如我们不了解阿尔及尔的那些摩尔式房子里面被称之为有文化的阿拉伯人是怎样的人,他们在干些什么,在想些什么一样。他们在他们城市里的房子的刷过石灰水的墙壁后面,在他们的茅屋的用树枝编成的隔墙后面,或者在这被风吹得微微晃动的薄薄的骆驼皮篷幔后面,就生活在我们身旁,可是又是陌生的、神秘的、虚假的、奸诈的、顺从的、脸带微笑的、不可捉摸的。说真的,当我用望远镜观望附近的宿营地时,我猜想到他们有一些迷信,有一些礼仪以及上千种风尚习俗,都是我们毫不知情的,甚至还是我们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呢!可能从来没有一个被用武力征服的民族能这样彻底地逃过真正的统治、道德的影响和征服者狂热的但却是徒劳的探究。

可是,这道由不可理解的大自然横在种族与种族之间的不可逾越的、神秘的屏障,过去我从来还没有感到过它的存在,这时候却突然一下子感觉到了;它竖立在这个阿拉伯姑娘和我之间,在这个刚才委身于我,任我爱抚的女子和占有她的我之间。

我还是第一次想到问她:

“你叫什么名字?”

她愣了一会儿没有开口,我看到她哆嗦了一下,仿佛她刚才忘了我在那儿,紧靠着她。这时候,从她抬起头来望着我的眼睛里,我猜到在这一分钟里面,就足够使睡意把她完全控制住,这是一种突然袭来的,不可抗拒的睡意,几乎像一切控制女人的多变的感情的东西一样,来得如同闪电一般迅速。

她想打呵欠但没有打出来,懒洋洋地回答说:

“阿萝玛。”

我接着问:

“你想睡觉吗?”

“是的,”她说。

“好,那就睡吧!”

她接着便平静地在我身边俯身躺了下来,额头搁在交叉的双臂上,我几乎立刻就感觉到她这个野蛮人脑子里的不可捉摸的想法一下子都熄灭了。

我呢,我躺在她的旁边,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穆罕默德把她给了我?他是不是作为一个慷慨的仆人,为了主人作出了自我牺牲,甚至把为了自己而引到他的帐篷里的女人都让给了他的主人?还是他服从一种并非如此大方而是更加复杂更加实际的想法,才把这个曾讨我喜欢的姑娘扔到了我的床上?阿拉伯人,当事关女人时,一方面非常拘谨、严格,另一方面暗中又非常殷勤;因此我们很难理解他们这种既严格而又轻浮的道德,正如我们很难理解他们的其他道德一样。可能我碰巧走进他的帐篷,正好迎合了这个有远见的仆人的善意的企图,他早已决定把这个既是他的朋友,他的同谋,也许还是他的情妇的女人给我了。

所有这些设想困扰着我,使我感到疲劳,以致我也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我被房门的吱嘎声惊醒;穆罕默德像每天早上一样进来唤醒我。他打开窗子,阳光涌进来照亮了床上还没有醒的阿萝玛的身体,随后他从地毯上捡起了我的裤子、坎肩和外套去刷灰。他对睡在我身边的女人一眼未瞧,仿佛并不知道或者并未注意到她就在这儿;他还是像平时一样严肃,一样的神态,一样的面色。可是因为光线、动作、穆罕默德光脚走路时轻微的声音,清新的空气轻拂皮肤并进入肺脏的感觉,使阿萝玛从麻木状态中醒了过来。她伸伸胳膊,回过身来,睁开眼睛,瞧瞧我,并用同样的冷漠神态看了看穆罕默德,然后坐了起来。接着,她轻轻地说:

“现在,我饿了。”

“你想吃什么?”我问。

“卡乌阿(9)。”

“是咖啡和黄油面包吗?”

“是的。”

穆罕默德站在我们床边,胳膊上搭着我的衣服,在等待我的吩咐。

“把阿萝玛和我的早饭送来,”我对他说。

他走了以后,我问年轻的阿拉伯姑娘:

“你愿意住在我家里吗?”

“是的,我很愿意。”

“我给你一个房间和一个供你使唤的使女。”

“你真慷慨,我很感激你。”

“可是如果你行为不端,我就把你赶走。”

“你要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

她拿起我的手吻了一下,表示顺从。

穆罕默德又进来了,手里托着放有早餐的盘子。我对他说:

“阿萝玛要住在我家里。你在走廊尽头那个房间里铺上地毯;你去把阿卜迪尔-卡代雷尔-埃勒-哈达拉的妻子叫来伺候她。”

“是,西(先)生。”

就这么些事。

一个小时以后,我的漂亮的阿拉伯姑娘被安置在一个光线充足的大房间里;可是当我来看看是不是都已经安排妥当时,她用恳求的语气求我送一个带镜子的衣柜给她。我同意后走了,留下她蹲坐在一张德杰贝尔-阿穆尔地毯上,嘴里叼着一支香烟,和我派人去找来的那个阿拉伯老太婆闲谈,她们谈得就像两个多年的老相识一样。

2

在一个月里面,我和她在一起过得非常愉快,我以一种奇怪的方式依恋着这个另一种族的女人,我几乎觉得她是出生在一个邻近的星球上的另外一种人。

我并不爱她——是的——我们是决不会爱这个原始大陆上的姑娘的。在她们和我们之间,甚至在她们和她们同类的阿拉伯男人之间,北方国家的那种小蓝花(10)是决不会开放的。她们有着过多的人类的兽性,她们的内心太单纯,感情太不细腻,因此不能在我们的心灵中激起成为爱情诗歌的感情上的狂热。在这些迷人的而又微不足道的女人在我们身上挑起的肉体的陶醉里,也没有掺和一点任何智力方面的和心灵方面的陶醉。

然而她们还是把我们掌握住了,她们像其他女人一样控制住我们,不过方式不同,没有那么执著,没有那么凶狠,没有那么痛苦。

我从这个女人身上得到的感受,我还不知道如何才能明确地表达出来。我刚才对您说,这个地方,这个一无所有的、没有艺术、缺少任何智力方面的乐趣的非洲,通过一种不可知而肯定无疑的魅力,通过空气的爱抚,通过拂晓和黄昏的持久的甜美,通过使人快乐的阳光,通过把我们所有的器官都沐浴在其中的适度的舒适,慢慢地征服了我们的肉体!对!阿萝玛就是以同样的方式,通过无数隐藏的、使人心醉的和肉体的魅力,通过强烈的诱惑把我抓住了;这种诱惑决非来自于她的拥抱,而是来自于她那甜美的没精打采,因为她身上的懒散,是十足东方式的。

我给予她充分自由,让她随意走动;她至少两个下午有一个下午要到附近的宿营地去,到为我干农业活儿的土著居民的妻子中间去走走。她也经常几乎整天待在我让人从米利亚纳(11)运来的桃花心木大镜柜前照镜子。她站在那儿专心致志地欣赏着自己,在那扇大镜门前面神情严肃地仔细观察着自己的动作。她一面走一面脑袋往后微微地歪着,为了对自己的髋部和腰部作出评价;她转身,后退,向前,最后终于走累了,便坐在一只坐垫上,面对镜子里的自己,眼睛对眼睛,面容严肃,全身心地沉浸在这种凝视之中。

很快,我发现她每天吃过早饭以后便出去,一直到傍晚才回来。

我有点儿忧虑,问穆罕默德是否知道她整天不见人影,可能会去干什么事情。他平静地回答我说:

“你别担心,转眼就到斋月(12)了。她大概是做祈祷去了。”

穆罕默德似乎也很喜欢阿萝玛待在家里,可是我一次也没有看到他们之间有什么可疑的情况,一次也没有;他们之间不像有什么隐瞒我的事情,不像有什么默契,也并不避开我。

于是我接受了这个局面,不过对它并不了解,让时间、机会和生活本身去起作用。

经常,我在巡视了我的土地、我的葡萄和我的开垦情况以后,要去作远距离的散步。您知道,阿尔及利亚这一部分地区的美丽森林,这些被砍倒的枞树,挡住了湍流的流水的几乎不能穿过的沟壑,还有这些长满欧洲夹竹桃的小山谷,从高山顶上望下去,它们就像沿着河流铺着的东方地毯。您也知道,在这些人们以为从来没有人进入过的森林里和山坡上,时不时会突然遇到一个拱北(13)的白色圆顶,这种拱北里面埋着某个谦卑的伊斯兰教隐士的骨骸;一个孤零零的隐士,偶尔有几个邻村的忠实信徒到这儿来看看,他们的口袋里装着一支蜡烛,为的是在圣人的坟墓上点燃。

一天傍晚,在我回家的时候,我路经一个这种伊斯兰教小教堂,我向那扇永远开着的门里瞥了一眼,看到有一个女人在圣骨前祈祷。这是一幅动人的图画,这个阿拉伯女人坐在破破烂烂的屋子里的地上,风毫无阻碍地吹进去,把从松树上掉下来的干枯的细松针吹到角落里,聚成了一堆黄色的松针。我走近去仔细一看,认出这个女人是阿萝玛。她没有看见我,也没有听到我的声音,完全沉浸在对圣人的冥想中;她在轻声讲话,在对圣人讲话,深信她是单身一人和圣人在一起,所以在把她的心事讲给真主的仆人听。有时候她沉默静思,想想还要说些什么,千万不要忘记把藏在心里的话都倾吐出来。有时候她也很激动,就好像圣人在回答她的话,好像圣人在建议她干一件她决不愿意干的事情,而她在据理抗命。

我就像来时那样悄悄地走了;我回家去吃晚饭。

晚上,我把她叫来,我看到她心事重重,平时她从来不是这样的。

“你坐在这里,”我指着长沙发上我旁边的位置说。

她坐下了,我朝她俯过身去想抱吻她,她立即把头扭过去。

我很惊讶,问道:

“咦,怎么啦?”

“现在是斋月,”她说。

我笑起来了。

“这么说是那个隐士不准你在斋月期间让人抱吻的吗?”

“噢,是的,我是个阿拉伯人,而你是个罗米。”

“这是一种大罪吗?”

“噢,是的!”

“那么你整天都没有吃,一直到太阳下山?”

“是的,一点也没有吃。”

“可是在太阳下山以后你吃过东西了,是吗?”

“是的。”

“那么,既然现在天已经完全黑了,你对其他部分就不能比对嘴更严格了。”

她仿佛被激怒,受到了冒犯,受到了伤害,摆出了一副我从未看到过的高傲神态,接着说:

“如果一个阿拉伯姑娘在斋月里让一个罗米碰了,她就会永远受到诅咒。”

“这样要延续整整一个月吗?”

她坚定地回答:

“是的,整整一个斋月。”

我装出生气的模样对她说:

“好吧,你可以回到你的家里去过斋月。”

她抓住我的手放在她的胸口:

“啊,我求你,别这么凶,你会看到我将会多么听话。我们一起过斋月,你愿意吗?我会照顾你,我会好好地伺候你,可是你别那么凶。”

她是多么滑稽、多么失望,我禁不住笑了起来;接着我打发她回她自己房间去睡了。

一个小时以后,我正要上床时,有人在我门上轻轻敲了两下,轻得我几乎听不见。

我叫道:“请进!”接着我看见阿萝玛进来了,胸前端着一只大盘,上面放着阿拉伯甜食,煎的和炸的甜丸子,游牧民族吃的种种奇特的点心。

她嘻嘻地笑着,露出一日美丽的牙齿,再一次说:

“我们一起过斋月吧。”

您是知道的,斋月禁食是从清晨开始,到黄昏时肉眼分辨不清白线和黑线为止,接下来就是每天晚上的隐秘的小聚会,一直吃到东方发白。结果就是,对那些不太认真的土著来说,斋月就是把白天变成了黑夜,把黑夜变成了白天。可是阿萝玛的信仰要虔诚得多。她把盘子放在沙发上我们两人之间,她用细细的长手指拿起一只沾满糖粉的小圆饼,把它放进我的嘴里,一面轻轻地说:

“味道很好,吃吧。”

我嚼着这块松软的饼,味道果然很好,我问她:

“是你做的吗?”

“是的,是我。”

“为我做的吗?”

“是的,为你做的。”

“为了让我忍受斋月之苦?”

“噢,别这么凶!我每天都会给你送来的。”

喔!我这个月过得有多可怕啊!加了糖的、甜津津的、令人烦躁的一个月,甜食、诱惑、生气和对顽强抵抗的徒劳斗争的一个月。

随后,为期三天的拜兰节(14)来到,我用我自己的方式来庆祝,斋月被忘记了。

炎热的夏天过去了。秋天刚开始没有几天,我觉得阿萝玛似乎有心事、魂不守舍,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可是,有一天晚上,当我派人去叫她时,她的房间里不见她的人影。我想她大概在屋子里的什么地方闲逛,便叫人去找她。她没有回来;我打开窗子,叫道:

“穆罕默德!”

睡在帐篷里的人回答说:

“在这儿,西(先)生。”

“你知道阿萝玛在哪儿吗?”

“不知道,西(先)生——不可能——阿萝玛不见了吗?”

几秒钟以后,我的阿拉伯仆人走进我房间;他激动得不能掩饰自己的不安,问道:

“阿萝玛不见了吗?”

“是啊,阿萝玛不见了。”

“不可能吧?”

“去找找,”我对他说。

他还是站着,在考虑,在思索,但是弄不懂是什么原因。随后他走进阿萝玛的房间,阿萝玛的衣服到处乱放,是一种东方式的混乱。他像警察似的,或者不如说像狗似的嗅着这一切;接着,他在尽了最大努力以后,无可奈何地低声说:

“走了,他(她)走了!”

我怕出了意外,在山谷里摔下去了,摔伤了,于是我发动所有宿营地的人,命令他们去寻找她,直至找到为止。

大家找了整整一夜,第二天继续找,找了一个星期,没有发现任何可以继续寻找的线索。我感到痛苦,我缺少不了她;我好像觉得房子空了,生活空虚。随后我脑子里掠过了一些不安的想法。我怕有人把她劫走了,或者可能是杀害了。可是,我不断地问穆罕默德,并且把我的忧虑告诉他,他总是一成不变地回答我:

“不会的,走了。”

接着他又加了一个阿拉伯词“雷扎尔”,意思是“羚羊”,好像是为了说明她跑得快,她已经到了遥远的地方。

三个星期过去了,我已经不抱再见到我的阿拉伯情妇的希望;谁知有一天早上,穆罕默德突然满脸喜色地走进我的房间对我说:

“西(先)生,阿萝玛,他(她)回来了!”

我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问道:

“她在哪里?”

“不敢来!在那边,树下面!”他伸出胳膊,向我指着窗外一棵橄榄树下一个白糊糊的影子。

我起床走了出去。当我走近这个像是被扔在扭曲的树干旁边的一包布制品时,我认出了曾经把我迷住的这个野性的姑娘的又黑又大的眼睛,脸上刺着的星形条纹和端正的长脸。随着我往前走,我心中的怒火升了起来,我真想打她,让她吃点苦头,为我自己报仇。

我远远地叫道:

“你从哪儿来?”

她没有回答,呆呆地,一动不动地站着,就好像她已经奄奄一息,准备忍受我的暴力,挨我的痛打。

接着我走到她的身边站住,惊愕地注视着她身上的破衣烂衫,不论是丝绸的还是毛呢的,都沾满尘土变成了灰颜色,成了又破又脏的碎布条条。

我像对待狗似地举起手来,再一次说:

“你从哪儿来?”

她轻轻地说:

“从那儿!”

“从哪儿?”

“从部落里!”

“从哪个部落?”

“从我的部落。”

“你为什么要走?”

她看到我没有打她,胆子稍许大了一些,低声说:

“必须……必须……我不能再在房子里生活下去了。”

我看到泪水涌上了她的眼睛,马上像个傻瓜似的心软了下来。我向她俯过身去;在我回身坐下时,我发现穆罕默德在远处窥伺我。

我又一次问她,声音非常温柔:

“喂,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走?”

于是她告诉我说,很长时间以来,在她那颗游牧者的内心里,就受到了一种不可抗拒的诱惑,想回到帐篷里去,想在沙子上睡觉、奔跑、打滚,和羊群一起从一片平原游荡到另一片平原,想在她的头顶上面,天上的黄色星星和她脸上的蓝色星星之间不再感到有其他东西,除了那用旧了的、缝补过的薄薄的篷布,半夜里醒来,通过这薄薄的篷布可以看见一个个亮点子。

她用一些天真而有力的、表达得如此确切的措词使我懂得了这一切,以致我清楚地感到她并没有说谎,所以我有点儿同情她,便问她:

“为什么你没有对我说你想离开一段时间?”

“因为你也许不愿意……”

“你答应回来,我会同意的。”

“你可能不相信我的话。”

看到我并不生气,她笑了,接着又说:

“你看,这件事结束了,我回来了,就在这儿。我只需要在那边待几天。现在我已经够了,结束了,过去了,恢复正常了。我又来了,我已经不再有痛苦了。我很高兴,你对我不凶。”

“到屋子里去,”我对她说。

她站起来。我握住她的手,她那十指尖尖的细腻的手。于是她就这样披着她的破衣烂衫,神情严肃而又得意洋洋地向穆罕默德正在等着我们的我的居处走去,伴随着的是她身上戴着的各种环子、镯子、项链和金属饰片的叮叮当当的响声。

在进门以前,我又一次对她说:

“阿萝玛,每当你想回家去时,你要预先告诉我,我会答应你的。”

她不太相信地问道:

“你会答应的?”

“是的,我会答应的。”

“我也一样,我答应你。当我感到痛苦时(她把双手放在额头上,姿势非常优美),我就对你说:‘我必须到那儿去,’你就让我走。”

我陪她到她的房间里去,后面跟着穆罕默德;他手里提着水,因为他还来不及去通知阿卜迪尔-卡代雷尔-埃勒-哈达拉的妻子,她的女主人回来了。

她走进房间,看到那个大镜框,顿时容光焕发地向它跑去,就像奔向久别重逢的母亲一样。她朝镜子里看了几秒钟,撅撅嘴,随后用一种气鼓鼓的声音对着镜子说:

“等着,我衣柜里有绸衣服。我马上会变得漂漂亮亮的。”

我留下她走了,让她对着镜子去搔首弄姿。

我们的生活像过去一样又重新开始了,我越来越被这个姑娘的完全是肉体方面的奇怪的魅力所迷住,同时我对她还产生了一种父亲般的倨傲的感情。

在六个月里面,一切都很好;接下来,她又变得神经质起来,激动不安,还有点儿忧郁。有一天,我对她说:

“你是不是想回家?”

“是的,我想。”

“你不敢对我说吗?”

“我不敢。”

“去吧,我答应你。”

她抓住我的手,就像她感激涕零时那样吻着;第二天,她就不见了。

约摸三个星期以后,她又像上一次一样回来了,身上还是那么破破烂烂,晒黑的皮肤上全是污垢,她已经尝够了沙漠里自由自在的游牧生活。在两年里面,她就像这样回过四次家。

我总是高高兴兴地再次接待她,心里并没有嫉妒的感情,因为对我来说,嫉妒只能产生于爱情,产生于我们国家里所理解的那种爱情。当然,如果我发现她欺骗我,我很可能会杀了她;不过,即使我杀她,也只不过是像出于一种纯粹的暴力,像是打死一只不听话的狗一样。我不会感到这种折磨,这种火燎般的痛苦,这种北方(15)的嫉妒。我刚才说我会像打死一只不听话的狗一样杀死她!事实上我是爱她的,有点儿像人们爱一只稀有的动物,一只不可替代的狗或马一样。这是一只有女人身体的可爱的动物,一只淫荡的动物,一只供消遣玩乐的动物。

我不知道如何向您说明我们的灵魂相距有多么遥远,虽然我们的心有时候也许相互接触,相互给对方一点温暖。她成了我家里、我生活里的一部分,成了我已经养成的一种非常舒服的习惯,我身上的那个耽于肉欲的男人,只有眼睛和肉欲的男人所喜爱的习惯。

可是,有一天早上,穆罕默德走进我的房间,脸色很古怪,他那种阿拉伯人的不安的眼神就像猫和狗对视时的眼神一样躲躲闪闪。

看到他那副嘴脸,我对他说:

“嗯,出了什么事?”

“阿萝玛走了。”

我笑了起来。

“走了,到哪儿去了?”

“彻底走了,西(先)生!”

“什么,彻底走了?”

“是的,西(先)生。”

“我的孩子,你疯了吗?”

“不,西(先)生。”

“为什么要走?怎么回事?喂,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他一动不动地待在那儿,不愿意讲;接着,他突然发作了,是有时候在街上使我们驻足观看的两个大发雷霆的人的那种阿拉伯式的狂怒;东方人那种沉静和严肃突然一下子让位给了最最激烈的手舞足蹈和最最粗野的咒骂。

我从他的这些叫骂声中懂得了阿萝玛和我的牧羊人一起逃走了。

我不得不让穆罕默德平静下来,并逼着他把细节一个个讲出来。

他讲了很长时间,我终于知道了一个星期以来他一直在窥伺我的情妇,她经常在附近的仙人掌林子后面或者在长满月桂树的沟壑里和我的牧羊人幽会,我的这个牧羊人原来是个流浪汉,是上个月底由我的管家收留下来的。

头天夜里,穆罕默德看到她走出去,可是没有看到她回来;接着他又怒气冲冲地重复说:

“走了,西(先)生,他(她)走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他的确信,对她和那个流浪汉一起逃走了的确信,在一秒钟内便进入了我的脑袋,而且一下子便变成了绝对的、不可抗拒的。这是荒谬的,难以置信的,可是又是肯定无疑的,因为女人唯一的逻辑就是无理性。

我的心抽紧了,怒火在血管中沸腾,我竭力回忆这个男人的面貌,我突然想起了上个星期我曾经见过他站在一个土丘上,他在羊群中间,看着我。这是一个高个子的贝督英人(16),他那赤裸的四肢的颜色和他身上的破衣服的颜色混在一起;这是一个粗鲁野蛮的家伙,颧骨突出,鹰钩鼻,下巴向后削,两腿枯瘦,眼神虚假而贪婪,看上去就像一副穿着破衣烂衫的骨头架子。

我毫不怀疑——是的——她和这个无赖逃走了。为什么?因为她是阿萝玛,一个沙漠里的姑娘。换了另外一个在巴黎的街头姑娘,那么她会和我的马车夫或者城关一带的流浪汉一起逃走的。

“很好,”我对穆罕默德说,“如果她走了,那就活该她倒霉。我有几封信要写。让我一个人待着。”

他走了,对我的不动声色觉得很奇怪。我呢,我站起来,打开窗子,开始大口大口地吸饮闷人的空气,一直吸进我的胸膛,这种闷人的空气是从南方来的,因为刮的是西罗科风(17)。

接着我心里想:“我的天啊,这是一个……一个女人,像许多其他女人一样,有谁知道……有谁知道是什么促使她们采取行动,是什么促使她们爱一个男人,跟随一个男人或是丢弃一个男人?”

是的,有时候我们知道,但更经常的是不知道;也有的时候,我们有所怀疑。

为什么她和这个令人厌恶的粗坯走了?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一个月来风几乎天天不断地从南方吹来。

这就够了,一阵风!她是不是知道,她们是不是知道,在绝大部分情况下,即使她们之中最机灵的、思想最复杂的人,是不是知道她们为什么采取行动?她们知道的不会比一只随风转的风信标更多一些。一阵觉察不到的微风便可使铁的、铜的、铁皮的、木质的箭头标志绕轴旋转,同样的一种觉察不到的影响、一种难以捉摸的印象在搅动、推动了女人们多变的心,促使她们下决心采取行动,不管她们是城里的、农村的、城郊的还是沙漠里的。

如果她们能够推理,能够看清楚,事后就能明白,懂得她们为什么这么做而不那么做;可是在当时她们不知道,因为她们是她们自己的变化莫测的感觉的玩具,是事件、环境、情绪、相遇,以及所有一瞬间念头的轻率冒失的奴隶。

奥巴尔先生站起来,走了几步,看看我,随后笑笑说:

“这是一个沙漠里的爱情故事!”

我问:

“如果她又回来呢?”

他低声地说:

“这个下流姑娘!……不过这仍然会使我感到高兴的……”

“您会原谅那个牧羊人吗?”

“我的天啊,会的。在与女人有关的事情上,永远应该原谅……要不就装聋作哑。”

王振孙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九年二月十日和十五日的《巴黎回声报》。同年收入短篇小说集《左手》。

(2) 阿尔及尔:阿尔及利亚首都和港口,在地中海阿尔及尔湾西岸。

(3) 舍尔舍勒、奥尔良维尔和提亚雷特都是位于阿尔及尔西边的阿尔及利亚城市。

(4) 瓦塞尔尼斯山脉:阿尔及利亚北部阿特拉斯山脉北支泰勒阿特拉斯山脉的一部分。在山边的谢利夫河谷和南边的大平原之间。

(5) 米提贾平原:阿尔及利亚北部阿尔及尔省平原,盛产柑橘、葡萄和烟叶等农产品。

(6) 罗米:阿拉伯人对基督教徒和欧洲人的称呼。

(7) 德杰贝尔-阿穆尔:阿尔及利群山,是阿特拉斯山脉南支撒哈拉阿特拉斯山脉的一部分。

(8) 卡伊德:北非本地籍司法行政长官。

(9) 卡乌阿:阿拉伯语,一般指各种饮料,特别是指咖啡。

(10) 小蓝花指缠绵悱恻的爱情;北方国家指欧洲国家。

(11) 米利亚纳:阿尔及利亚城市。

(12) 斋月:希吉拉历第九月的月名。伊斯兰教认为该月是颁降天启《古兰经》经文之月,且是十二个月中最吉祥、最高贵的月份,信徒逢此月应封斋,故名。

(13) 拱北:阿拉伯文koubba的音译,意为“圆顶建筑”,是盛行于阿拉伯和伊斯兰教国家的一种建筑形式;在北非是伊斯兰教中受敬重的人物的坟墓。

(14) 拜兰节:穆斯林节日,每年有两次,每次三天,一次在斋月结束时,一次在斋月结束七十天后。

(15) 指欧洲。

(16) 贝督英人:“贝督英”,阿拉伯语,意为“住帐篷的游牧民”;贝督英人指在阿拉伯半岛和北非沙漠地区从事游牧的阿拉伯人。

(17) 西罗科风:从非洲撒哈拉沙漠朝北吹向地中海、欧洲南部的一种干燥而炎热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