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女人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4712 字 约 16 分钟

爱情欲望巴黎

大家谈到了在爱情上交的好运,每个人讲的都很离奇,是在车厢里、旅馆里、国外、海滩上的一些既令人惊异又使人神魂颠倒的相遇。海滩,照罗歇·德·安内特的说法,对爱情特别有利。

有人向一直没有开口的贡特朗征求意见。

“最好的地方还得算巴黎,”他说。“女人就跟小摆设一样:我们越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遇上她们,越是对她们估价得高;但是真正稀罕的只有在巴黎才能遇到。”

陌生女人

他沉默了几秒钟以后接着说:

“见鬼!有多么美好啊!找个春天的早上到我们的街上去走走。那些沿着房子匆匆走着的娇小的女人,她们看上去就像鲜花一样开放。啊!多么好看,多么好看,多么好看啊!在人行道边上可以闻到紫罗兰的香味;女商贩们缓缓推着的小车里的紫罗兰散发出的香味。

“城里一片欢乐气氛;目光都投向女人。真见鬼,她们穿着浅色衣裳,让人看得出肌肤的薄衣裳,是那么诱人。人们闲逛着,心情激动,留心地搜索;人们闲逛着,同时在嗅着,在窥伺着。这种早晨,真是太好了!

“靠近了会使我们喜爱的那个女人,远远地我们就看见了她走来,我们辨别出她,我们在百步外就认出了她。从她帽子上的花朵,从她头部的动作,从她的步态,我们能猜出是她。她来了。我们会对自己说:‘注意,这儿有一个。’我们迎着她走去,同时贪婪地盯住她看。

“这是一个为商店跑腿的小姑娘,一个刚从教堂出来或者到情夫住处去的年轻女人?那有什么关系!透明的连衣裙的上身部分里的胸部是丰满的。——啊!要是能把手指放在上面就好了!手指或者是嘴唇。——目光是羞涩的或者是大胆的,头发是棕色的或者是金黄色的。那有什么关系!和这个匆匆走着的女人擦肩而过,会使您背上产生一阵战栗。这样遇到的女人,甚至到了晚上我们还在想得到她!当然,我保留着对二十来个这样见过一次或者十次的女人的回忆,如果能更近一步认识她们,我一定会如疯似狂地爱上她们。

“但是,唉,我们会狂热地爱上的那些女人,我们却永远不认识她们。你们注意到这个吗?这相当奇怪!我们不时地会瞧见一些女人,只是见到她们,都会使我们受到欲念的苦苦折磨。但是那些女人,我们仅仅是瞧见她们。我呢,想到曾经在巴黎街头与之擦肩而过的所有那些令人爱慕的人儿,会发狂到把自己吊死的地步。她们在哪儿呢?她们是什么人呢?到哪儿可以重新找到她们?重新见到她们?有一句谚语说,人常在幸福旁边走过,我呀!我可以肯定我曾经不止一次在这样的女人身边走过,她完全可以用她娇嫩的肉体作为诱饵,把我像一只朱顶雀一样捉住。”

罗歇·德·安内特面带笑容地听着。他回答:

我像你一样知道这个。下面就是我遇到的一件事。大约在五年前,我第一次在协和桥上遇见一个高个儿、略微有点胖的年轻女人,她使我产生了强烈的印象……强烈得惊人的印象。她是一个棕发女人,胖胖的棕发女人,亮闪闪的头发遮住前额,眉毛从一边鬓角到另一边鬓角形成的一个很大的弧形,把下面的两只眼睛连在了一起。嘴唇上微微有那么点儿小胡子,让人产生梦想……梦想……如同我们看到桌上的一束花会梦想到心爱的树林一样。她体态挺拔,胸部非常突出,像在提出一个挑战,也像在进行一次诱惑。眼睛如同白珐琅上的一滴墨水迹。这不是眼睛,而是一个黑窟窿,一个在她的脑袋上打开,在这个女人身上打开的深窟窿,从这个深窟窿里我们可以看到她的内心深处,可以进入她的内心深处。啊!这种不透明而又空空的,没有思想却又这么美丽的,奇怪的目光!

我想她是个犹太人。我跟在她身后。许多人回过头来看。她走起路来左右摇摆的姿势不很优美,但是十分撩人。她在协和广场乘上一辆出租马车。我像个傻瓜似的站着,站在方尖碑(2)旁边,受到我还没有经受过的最强烈的欲念的冲击。

我想她至少想了三个星期,后来我把她忘了。

半年以后我在和平街(3)上又见到她。我一瞧见她,心里猛地一震,就像我们重新找到一个从前曾经发疯般爱过的情妇时一样。我停下看着她走过来。当她在我身边走过时,近得几乎碰到我,我觉着自己就像是在一座炉子的炉口前面。接着,等到她离得远了,又好像有一股凉风在我脸上吹过的感觉。我没有跟着她。我害怕会干出什么蠢事,我害怕我自己。

她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你也了解这种着迷是怎么回事。

我有一年没有再见到她;后来,将近五月的一天傍晚,太阳正在西沉,我又在香榭丽舍大街上认出了她,她在我前面往上坡爬。

星广场的凯旋门呈现在火红的天幕上。闪闪烁烁的金粉,雾霭般的红色光辉在飞舞,这无比美妙的夜晚是巴黎的最大荣耀。

我跟着她,发疯般地热切希望和她谈话,跪下来向她倾诉把我折磨得透不过气来的感情。

我两次超过她以后往回走。我两次和她交错而过时,重新有了在和平街上曾经有过的那种火热的感觉。

她望望我。接着我看见她走进普莱斯堡街(4)的一所房子。我在一扇门底下等她等了两小时。她没有出来。我于是决定向门房打听。他好像不理解我的意思。“大概是来拜访什么人的,”他说。

我又有八个月没有再见到她。

然而,一月的一天早上,天冷得像西伯利亚,为了暖暖身体,我沿着马尔泽尔布大街(5)奔跑,在一条街的拐角上我撞到一个女人,这一下撞得那么猛,把她手上的一个小包也撞掉了。

我想道歉。原来是她!

我起初激动得一下子愣住了;接着把从她手上掉下的东西还给她,突然对她说:

“我这样撞了您,太太,既感到抱歉,又感到高兴。我认得您,我仰慕您,我怀着十分强烈的被介绍给您的愿望,已经有两年多,我一直没法知道您是什么人,住在什么地方。请原谅我说出这样的话来,请把它们归因于一种想把自己置身于那些有权向您致敬的人之中的强烈愿望。像这样的一种情感不会使您感到不快,对不对?您完全不认识我。我叫罗歇·德·安内特男爵。请您打听一下,别人会对您说,我是一个可以接待的人。现在,如果您拒绝我的请求,您就会使我变成一个极其不幸的人。因此,请您发发善心,把能见到您的办法告诉我,指给我。”

她用她那种古怪的、毫无生气的目光注视着我,面带微笑地回答:

“把您的地址给我。我来找您。”

我是那么地惊讶,或许在脸上显露了出来。但是我这个人决不是一个需要很长时间才能从这种惊讶里恢复过来的人。我急忙递给她一张名片。她动作迅速,用一只惯常把书信一眨眼变得看不见的手把名片塞进了口袋。

我又变得胆大了,结结巴巴地说:

“我什么时候能见到您?”

她犹豫不决,好像在进行复杂的计算,毫无疑问,她是在尽力回想她的每一个小时的时间是怎么分配的。接着她低声说:“星期日上午,行吗?”

“当然行。”

她走了,临走前她盯着我看,判断我,估量我,分析我,用的那种沉重而茫然的目光,仿佛在您的皮肤上留下一种东西,一种像胶水一样黏糊糊的东西,像是把章鱼用来搅浑水,使捕食对象昏昏入睡的那种稠厚的液体喷洒在您的身上。

直到星期日为止我绞尽了脑汁,想猜出她是什么人,好为自己确定一条对待她的行动准则。

我应该付她钱吗?怎么付呢?

我决定买一件首饰,当然是一件漂亮的首饰,我把它装在盒子里,放在壁炉台上。

在一夜没有睡好以后我等着。

十点钟左右她来了,十分沉着,十分平静,她把手伸给我,就像她和我非常熟悉似的。我请她坐下,接过她的帽子、面纱、毛皮大衣和手笼。接着我有几分尴尬地表现得更加殷勤,因为我没有时间好浪费。

况且她也完全不用人求,我们还没有交谈到二十句话,我就开始给她脱起衣服来了。她单独一个人继续干这个我永远没法顺利干完的困难工作。我让别针扎痛了手,我非但不能把带子解开,反而打成了解不开的死结;我把一切搞乱了,把一切搞糟了,把一切都耽搁了,我已经晕头转向。

啊!出于谨慎,为了不触犯她们全都具有的那种鸵鸟般的羞耻心,当我们从稍微远一点的地方望着那个为了我们脱衣裳的女人,所有的衣裳一件一件地落下来,在她脚边围成了一圈,我亲爱的朋友,在你一生中,你有过比这更美妙的时刻吗?

此外,还有什么比她们解开这些柔软的衣裳的动作更好看的呢?这些衣裳就像刚被打死一样,空空的,软软的,瘫落下去。在胸衣褪下以后,肌肉、赤裸的胳膊和胸部的出现,有多么美,多么动人;还有在最后的遮盖下已经能推测出的肉体的曲线有多么撩人啊!

但是突然间我发现了一样让人大吃一惊的东西,两个肩膀之间的一块黑斑;因为她把背转过来朝向我,一块很黑很黑的凸起的大黑斑。而我曾经答应过不看的。

这是什么?然而我不可能有所怀疑,明显的小胡子,把眼睛连在一起的眉毛,还有那像头盔一样罩在头上的浓密的头发,给我留下难忘印象,也应该使我在思想上对这件意想不到的事有所准备。

然而我还是惊讶得目瞪口呆,猛然间奇奇怪怪的幻象和回忆纷至沓来。我仿佛看见了《一千零一夜》(6)里一个女魔法师,一个负有把男人拖进陌生深渊去的使命的那种危险的、无信义的人物。我想到了所罗门(7),所罗门曾经让示巴女王从一面镜子上走过去,好证实她确实没有叉蹄。

接下来……接下来等到需要我向她唱我的情歌时,我发现我失去了嗓音,我亲爱的,连一丝嗓音也没有了。对不起,我的嗓子好得像教皇的歌手,她起初感到惊讶,接着她真的生起气来了,因为她一边匆匆地穿衣裳,一边说:

“根本没有必要打搅我。”

我想让她接受为她买的戒指,但是她那么高傲地说:“您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先生?”我不由得被这一而再的侮辱羞得满脸通红。她走了,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这就是我的奇遇。但是最糟的是我现在爱上了她,发疯般地爱上了她。

我看到任何一个女人都不能不想到她。其余的女人,除非是像她的都会引起我的反感,引起我的厌恶。我吻一个脸颊不能不在我吻的这个脸颊旁边看见她的脸颊,不能不因为受着那一直未能平息的欲念的折磨而痛苦万分。

她参加我的每一次幽会,每一次抚爱她都在场,她破坏了它们,使它们变得让我觉得十分可憎。她永远在那儿,有时穿着衣服,有时一丝不挂,像我的真正情妇那样。她在那儿,紧挨着另一位,或者是站着,或者是躺着,我能够看见她,但是却抓不到她。现在我相信她确实是一个中了魔法的女人,两个肩膀之间有着一个具有魔力的神秘印记。

她是什么人?我至今还不知道。我又遇见过她两次。我向她致敬,她没有还礼,装做不认识我。她是什么人?也许是一个亚洲女人?大概是一个东方的犹太女人吧?对,一个犹太女人!我想她是一个犹太女人。但是为什么?是呀!为什么?我不知道!

郝运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五年一月二十七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一八八六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巴朗先生》。

(2) 方尖碑:古埃及的方柱尖顶式的石碑,多耸立在神庙和宫殿附近,上刻象形文字或图画。此处指树立在巴黎香榭丽舍大街东南端的协和广场上的一座一八三一年由埃及运来的方尖碑,它是埃及第十九王朝法老(约前1317—前1251)拉美西斯二世建造在今卢克索尔的太阳神庙门前的一对方尖碑中的一座。

(3) 和平街:在巴黎第二区,也就是交易所区内,北面通到歌剧院广场,南面通到旺多姆广场。

(4) 普莱斯堡街:在巴黎第八区,也就是爱丽舍区内,靠近星广场。

(5) 马尔泽尔布大街:巴黎第八区内的一条南北向大街。

(6) 《一千零一夜》:阿拉伯著名民间故事集,旧译《天方夜谭》。内容包括寓言、童话、恋爱故事、冒险故事、名人轶事等。想象丰富,描写生动。

(7) 所罗门:古代希伯来统一王国国王(公元前十世纪)。在位时期是以色列的强盛时期,他还以智慧著称。据《圣经·列王记》载,示巴女王曾因听说所罗门的名声来见所罗门。示巴为一古也门部落,据《古兰经》载,示巴女王进见所罗门时,有人对她说:“请进塔楼!”她看见塔楼,以为是很深的水,撩起裙子,露出双腿。所罗门对她说:“这是一座水晶塔楼。”注释者们说:示巴女王身上毛很多,人们还交头接耳,说她长着山羊或者驴子的蹄子。欧洲人的传说中认为魔鬼长着叉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