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居者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5072 字 约 17 分钟

隐居孤独道德困境

我和几个朋友在戛纳和纳布尔(2)之间的那片广阔平原中间,曾经见过一个隐居者,他住在一座布满大树的古老的坟头上。

回来时,我们谈起了这些古怪的离群索居的人,过去这样的人为数不少,眼下几乎已经绝迹了。我们探索着造成这种现象的心理原因,设法找出是什么样的痛苦在从前逼使这些人去过孤独生活的。

有一个朋友突然开口说道:

隐居者

我认识两个这样的隐居者,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女的可能至今尚在人世。五年以前,她住在科西嘉岛(3)海边,一个荒无人烟的山顶的废墟里,离任何一所房子都有十五到二十公里远。她和一个女用人一起生活,我去看望过她。她过去肯定是一位上流社会的妇女。她彬彬有礼,甚至可以说是十分亲切地接待了我。不过关于她的事情我一无所知,我也无从猜测。

至于那个男的,我可以和你们谈谈他的可悲的遭遇。

你们回过头去看看!在纳布尔的后面,埃斯特雷尔山(4)的群峰前面,你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有一座尖尖的、树木繁茂的小山。当地人称它为蛇山。我讲的那个隐士,约摸在十二年前,就住在这座山上一个古老的小寺院的围墙里面。

听人谈起他,我决定去和他认识认识。三月的一个早上,我骑马从戛纳出发,把牲口留在纳布尔的客店里以后,就徒步登上了那形态怪异的圆锥形小山,山高在一百五十米到二百米之间。山上遍布芳香植物,其中金雀花特别多,它的香味是那么强烈,使人闻了头脑发昏,浑身不舒服。地上多碎石,经常可以看到碎石地上一条条的游蛇,然后又隐没在草丛之中。因此,这座山称为蛇山的确是名副其实。有些日子,在攀登向阳一面的山坡时,您会觉得这些爬行动物就像是从您脚下游出来的。蛇的数量是那么多,使人产生一种异乎寻常的不舒服感觉,不敢再继续往前走。倒不是觉得害怕,因为这些动物是不伤人的,而是使人感到一种神秘的恐惧。我几次有这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是在爬一座古代的圣山,一座顶端有一个寺院、到处是金雀花和游蛇、芳香扑鼻、充满神秘色彩的山丘。

这个寺院至今还在。至少别人对我说过这的确是一个寺院。为了不破坏我的情绪,我也没有再设法去多打听什么。

我就是这样在三月份的一个早上,借口要欣赏当地风景,爬上了这座小山。在到达山顶时,我果然看到了一堵围墙,还有一个坐在一块石头上的男子。这个人虽说鬓发皆白,看上去还不超过四十五岁;可是他的胡子几乎仍是黑的。他在抚摸着一只蜷缩在他膝头上的猫,对我似乎不抱丝毫戒心。我在废墟周围兜了一圈,废墟上用树枝、麦秸、青草和碎石盖住和围住的一部分是他居住的地方,我又回到了他的身旁。

从那个山头望出去,风景非常优美,右面是有着一座座奇形怪状的尖峭山峰的埃斯特雷尔山,蜿蜒起伏地一直伸向遥远的、海岬众多的意大利海岸;还有戛纳对面那似乎在海水中漂浮着的平坦、葱茏的莱兰群岛(5),群岛中最后一个小岛上还有一座面向大海的,甚至就完全建筑在波涛之上的、高高的、筑有雉堞小塔的古堡。

此外,高耸的阿尔卑斯山脉俯瞰着绿色的海岸,群山峰顶还残留着帽形的积雪。在同样远近的地方,可以看到一连串建筑在树丛中的别墅和白色的城区,就像在岸边下了无数的禽蛋。

我咕哝着说:“天哪,可真美啊!”

这个男人抬起头来说:“是啊,可是一个人如果整天就看着这些东西,也够乏味的。”

那么说,我这位隐士是会说话的,会和人交谈的,他还感到烦闷。他落在我手里了。

这一天我没有在他那里待多久,我只是尽力想搞清楚他远离人世的原因。他给我的明显感觉是,他对世界上一切人、一切事都感到厌倦了,对他自己也像对其他人一样已经心灰意冷了。

我和他谈了半个小时后就离开了他,过了一星期我又去了,下一个星期依然如此,后来我每个星期都去,因此两个月不到我们就成了朋友。

到了五月底的一个晚上,我认为时机已经成熟,就带了些食物去和他一起在蛇山上晚餐。

在法国南方的这个地区到处都种着花,就像法国北方到处都种着小麦一样。几乎所有使妇女肉体和衣裙发出香味的香精都是在这里制造的。这天晚上就是散发着这种南方地区芳香的一个晚上;这也是布满花园和起伏的谷地的无数橙树花的馥郁气息,使人心神荡漾、倦怠无力,使老年人也会情思昏昏的一个晚上。

我那位隐士带着明显的高兴劲接待了我,他一口答应和我同进晚餐。

我劝他喝了点儿酒,他已经没有喝酒的习惯了;他兴奋起来,开始讲他过去的生活,我觉得他过去似乎一直是住在巴黎的,并且始终是无忧无虑地过着他的独身生活。

我突然问他:“您怎么会异想天开,住到这个山顶上来的?”

他接口就回答说:“哦!因为我受到了一个难以想象的沉重打击。可是我又何必把这个不幸瞒住不讲给您听呢?也许您听了后会怜悯我!而且,这件事我还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从来没有……因此……一旦……我很想知道……别人的想法……别人的看法。”

我生在巴黎,长在巴黎,在这个城市里受教育和生活。我的父母给我留下一笔财产,每年有几千法郎的利息。我在别人的保荐之下得到了一个平凡而轻松的工作,对一个独身者来说,待遇也很优厚,我日子过得很舒坦。

我自青少年时期起,过的就是独身男子生活。您知道什么叫独身男子生活。我没有家庭牵累,生活完全自由,打定主意不娶合法的妻子。我有时候和这个女人过上三天,有时候又跟那个女人混上半年,要不就是过上一年没有固定伴侣的生活,专门到风月场中去寻花问柳。

这种平庸的,或者是平凡的生活,随您怎么说吧,对我很合适,符合我东游西荡、朝三暮四的性格。我在大街上、剧院里、咖啡馆里生活,总是在户外生活。尽管我有固定的住址,可是却像个流浪汉一样。有成千的人像钓鱼用的浮子一样在巴黎的生活中漂浮着,对这些人来说,世界就只有巴黎这么大,他们无所事事,对任何东西都没有热情。我就是这么个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的小伙子。就是这么回事,我是有自知之明的。

我就这样不紧不慢地打发着从二十岁到四十岁之间的日子,没有什么突出的事情。巴黎这种单调乏味的日子过起来是很快的,在这些平庸、愉快、匆匆而过的漫长岁月中,人们稀里糊涂地说说笑笑、吃吃喝喝,没有任何欲望地把嘴唇伸向一切可喝可吻的东西,没有留下什么值得回忆的日子!这些人都是青年,他们在一无所为中年纪老了。他们无牵无挂,没有任何交往,几乎没有亲友,没有妻子儿女。

我就这样慢慢地,又是飞快地到了四十岁。为了庆祝这个节日,我一个人走进一家大咖啡馆去吃一顿丰盛的晚餐。我在这个世界上是孤身一人,我认为这样孤零零地庆祝我的生日是很有趣的。

晚餐过后,我捉摸不定接下去干什么,我曾想要去剧院,后来我又想到我过去在那儿学过法律的拉丁区去逛逛。我就穿过了巴黎市区,不假思索地进入了一家啤酒店,那里的招待都是些风流女郎。

侍候我那张桌子的是一个爱说爱笑的俊俏的年轻姑娘。我请她喝一杯饮料,她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她坐在我的对面,用她那双富有经验的眼睛望着我,猜测着在跟什么样的男人打交道。那是一个金黄头发的,更可以说是一个淡黄头发的姑娘,脸色鲜艳,精神饱满,全身充满着青春的活力,可以猜得出在她胀鼓鼓的上衣里面那丰满红润的身体。我对她说了一些惯常跟这些人说的调情话。因为这个姑娘确实很动人,我突然想起要把她带走……当然还是为了庆祝我的四十岁生日。这用不到多费口舌,也没有遇到什么困难。她对我说,她已经有半个月没有主了,她首先答应我在她下班以后和我一起到中央菜市场去吃夜宵。

因为我怕她不告而别,——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既不知道谁会闯到啤酒店来,也不知道一个女人的头脑里有些什么主意,——我整个晚上就留在那个啤酒店里等她。

我自己也有一二个月没有女人了,在看着这个小姑娘、这个初出茅庐的爱神在啤酒店的桌子间穿梭来往时,我心里寻思要不要和她订个短期协定。我在这儿跟您讲的是巴黎人日常生活中一件极为普通的事情。

请原谅我这些粗俗的描写。那些爱情不带诗意的人在挑选女人时,就像在肉铺里挑一块排骨一样,只看肉质,不问其他。

我就和她一起到了她家里,因为我对自己的床铺有一定的尊重。这是一个在六层楼的女工们住的房间,收拾得很干净,但十分寒伧,我在那里度过了美美的两个小时,这个小姑娘非常体贴,还有少有的温柔。

当我要离开那儿时,小姑娘仍睡在她的床上。我跟她约好下次会晤的时间后,走到壁炉旁边,想按规矩把酬金放在壁炉架上。我隐隐约约看到有一只盖着球形玻璃罩的座钟、两瓶花和两张照片,其中一张照片已非常陈旧,那是一张用古老的达格雷照相术照的印在玻璃上的照片。我无意中俯下身去看了看这张照片,一下子愣住了,我吓了一跳,简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是我的照片,是我过去在拉丁区上学时让人照的……第一张照片。

我顿时把照片抓到眼前仔细察看,一点儿没错……这件事情来得如此突然,又很滑稽,我几乎要笑出来。

我问道:“这位先生是谁?”

她回答说:“是我的父亲,不过我并不认识他,我母亲把这张照片留给我时要我保存好,说也许有一天对我有用处……”

她犹豫了一下,接着又笑了起来,说:“真是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想他是不会来认我的。”

我的心像受惊的奔马一样怦怦地乱跳起来。我又把照片平放在壁炉架上,把口袋里带着的两张一百法郎的钞票放在上面,自己却不知道在干些什么,跟着我就逃了出去,一面叫道:“回头见……再见……我亲爱的……再见。”

我听到她在回答:“星期二再见。”我走进了阴暗的走廊,摸索着走下楼去。

走到外面,我发现在下雨,我到了街上就漫无目的地大步朝前走去。

我心乱如麻,失魂落魄地一直向前走去,脑子里拼命地在回忆!这难道是可能的吗?——是的。——我突然记起,有一个姑娘,在我和她散伙以后一个月,曾写信告诉我说她怀孕了,说孩子是我的。我把信撕了,也许是烧了,后来把这件事也忘了。——我在这个小姑娘的壁炉架上也许还看到了这个女人的照片。可是我还能认得出她吗?我似乎记得,那是一个老婆子的照片。

我走到河边,看见有一条长凳,就坐了下去。雨还在下着,不时地走过一些撑着雨伞的人。我感到生活是多么丑恶和令人作呕,充满了有意或无意地犯下的卑鄙、下流的罪行。我的女儿!……我刚才也许占有了我的女儿!而巴黎,这个巨大的巴黎,它阴沉、泥泞、忧郁、灰暗、黝黑,它所有那些门扉紧闭的房子,充满了和这同样的事情:通奸、乱伦、强奸幼女。我想起了有人谈起过有些桥上经常有下流的色狼在逛荡。

可是我刚才却在不知不觉中干了比这些无耻之徒干的还要丑恶的事情,我睡到了我女儿的被窝里!

我差点儿跳到河里去。我神志不清了!我一直在街头踯躅,直到天明,后来我回到家里去思考。

于是,我做了我认为最聪明的事情:请一个公证人去把这个姑娘叫来,问这个姑娘她母亲是在什么情况之下把她当作她父亲的照片交给她的。我借口说我是受了友人之托来办这件事的。

公证人执行了我的指示。姑娘回答说她母亲是在临终之前,在一个神父面前,告诉她这是她父亲的照片。神父的名字也告诉我了。

于是,还是以这个不出场的朋友的名义,我托人把我财产的一半,约十四万法郎,给了这个孩子,不过她只能动用这笔钱的息金。接着,我就辞去了职务,到这儿来了。

我在这海岸上徘徊的时候,发现了这座山,我就留在这儿了,要待到什么时候,我自己也不知道。

“您对我……和我做的一切,有什么想法?”

我把手伸过去对他说道:“您做了您应该做的,换了别人,也许有好多人对这种可怕的命运的作弄不会像您这样认真。”

他回答说:“这我知道,可是,我,我差点儿疯了。

我似乎一点儿也没有料到我的心灵竟会如此脆弱。因此,我现在惧怕巴黎就像那些善男信女惧怕地狱一样,我好比受到当头一棒,就是这样,就好比一块瓦片掉在一个行人头上。最近我已经稍许好些了。”

我离别了我的隐士,我听了他的故事心里很不好受。

我又去看了他两次,后来我就离开了那个地方,因为过了五月份,我从来不在南方待着。下一年,我又去了那里,这个人已经不在蛇山了。从此我再没有听人谈起过他。

这就是我那位隐居者的故事。

王振孙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六年一月二十六日的《吉尔·布拉翼报》。同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小萝克》。

(2) 纳布尔:法国南方阿尔卑斯滨海省城市,滨地中海,和戛纳相距七公里。

(3) 科西嘉岛:地中海西部岛屿,以山地为主。该岛居民说意大利语的一种方言,受意大科文化影响较深。一七六八年转属法国,成为法国的一省。

(4) 埃斯特雷尔山:法国阿尔卑斯滨海省和瓦尔省境内的滨海群山,在地中海滨形成许多美丽的岬角。

(5) 莱兰群岛:地中海群岛,在法国阿尔卑斯滨海省。主要岛屿之一的圣玛格的特岛上有十七世纪古城堡,法国历史上的神秘国事犯铁面人曾于一六八六年至一六九八年监禁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