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丹姑娘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3983 字 约 14 分钟

单恋失恋乡村爱情

这件事发生在一个星期日望完弥撒以后。他从教堂出来,沿着通往他家的那条低洼的路走去,正好走在马丹姑娘的后面;她也是回家去。

她的父亲迈着一个富裕农庄主人的趾高气扬的步伐走在她身边。他瞧不起布罩衫,穿着像西服上身的灰呢子衣服,还戴着宽边的圆顶礼帽。

她呢,穿着紧身胸衣,紧身胸衣的带子一个星期只束紧一次。她腰细,肩宽,臀部突出,挺着身子走着,一边走一边轻轻地摆动。

马丹姑娘

她戴一顶饰有花朵的帽子,那是依佛多的一个女商人开的帽店里制作的。她的颈背整个露出,结实,丰满,柔软。长在颈后的细发舞动着,由于风吹日晒,变成了焦黄色。

他,伯努瓦,只看见她的后影儿,不过他对她的脸很熟悉,虽然他从来还没有像这样仔细地看过她。

他猛然对自己说:“见鬼,马丹姑娘倒真是个漂亮姑娘。”他望着她走,望着望着,突然对她产生了爱慕之情,感到自己心里充满一股欲望。不,他完全用不着再看她的脸。他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住她的腰部,大声地自言自语:“见鬼,真是个漂亮姑娘。”

马丹姑娘向右转弯,走进马丹农庄,农庄属于她父亲让·马丹。她回头朝后面望望,看见了伯努瓦,觉得他样子很怪。她大声嚷道:“你好,伯努瓦。”他回答:“你好,马丹姑娘,你好,马丹老板,”接着他就走过去了。

他回到家里,汤已经放在饭桌上。他在母亲对面坐下,身边是一个长工和一个小伙计。女长工去取苹果酒了。

他吃了几勺子,就把盆子推开。他的母亲问道:“你不舒服吗?”

“不,我肚子里好像装满了粥,一点儿也不饿。”

他望着别人吃,时不时切一小口面包,慢慢送到嘴里,长时间地嚼着。他想着马丹姑娘:“她倒真是个漂亮姑娘。”真想不到他以前居然一点也没有注意到这件事,如今是那么突如其来,那么来势凶猛,使他连饭都吃不下了。

炖肉他没有碰。他母亲说:“来,伯努瓦,来吃一口;这是炖羊排骨,对你有好处。一个人胃口不好,就应该勉强吃点。”

他吃了几块,又把盆子推开。不行,一点也吃不下。

下午他到地里去兜了个圈子,他放了小伙计的假,答应顺便照看一下牲口。

田野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因为这一天是休息的日子。牛分散在一块苜蓿地里,笨重的身子卧在地上,肚子鼓得老大,在太阳下反刍着。卸下来的犁暂时搁在一块已经耕过的地旁边。翻过的泥土等着播种,棕黑色,一大片一大片,四四方方地平铺在黄色的田地中间,那是刚收割过的小麦地和燕麦地,短麦茬儿已经开始腐烂。

平原上刮着略微有点干燥的秋风,看来晚上在太阳落山以后会很凉爽。伯努瓦坐在一条沟边上,把帽子放在膝头上,好像他的头需要吹吹风似的。他在田野的寂静气氛中高声说:“要说漂亮姑娘,她可算得上是一个漂亮姑娘了。”

他晚上躺在床上想她,第二天醒来还在想她。

他没有感到忧愁,也没有感到不高兴。他简直没法说出是怎样的一种滋味。好像有一样什么东西抓住他,有一样什么东西钩在他的心灵里,有一个摆脱不掉的念头害得他心里痒痒的非常难受。有时候一只大苍蝇关在屋子里,你听见它嗡嗡地飞,吵得你心里烦躁。忽然它停住,于是你把它忘了;但是它忽然又飞起来,迫使你抬起了头。你没法捉住它,没法赶走它,没法打死它,也没法使它待着不动。它刚停下来,又嗡嗡地飞起来了。

马丹姑娘的影子就像一只关在屋里的苍蝇那样,在伯努瓦的心房里折腾着。

后来他迫切地想再见到她。他一次次地在马丹农庄前面经过。最后他终于看见她在两棵苹果树间的一根绳子上晾衣服。

天气很热,她只穿一条短裙,当她举起胳膊晾餐巾时,她那件贴肉穿的衬衫把她身体的曲线完全显露出来了。

他在沟里蹲了一个多钟头,甚至在她走了以后,还蹲在那里。他回到家里,比以往更加神魂颠倒了。

在整整一个月里,他心里只有她。只要有人在他面前提到她,他就不由得颤栗。他吃不下饭,每天夜里淌汗,不能成眠。

星期日,他在望弥撒的时候,眼睛始终不离开她。她发觉了,对自己受到这样的爱慕,感到很高兴,朝他露出了微笑。

一天晚上他突然在路上遇到她。她看见他来了,就站住不走。于是他径直朝她走过去,害怕和激动得透不过气来,但是他下了决心要跟她说话。他吭吭哧哧地开始说:“你瞧,马丹姑娘,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她好像故意逗弄他似的回答:“什么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伯努瓦?”

他说:“就是我想你,一天有几个钟点我就想你几个钟点。”

她双手往腰上一叉,说:“又不是我害你的。”

他结结巴巴地说:“不,是你。我不能睡,不能休息,不能吃,什么都不能做了。”

她低声说:“为了治好你,你看,该怎么办呢?”

他晃着两条胳膊,眼睛瞪得圆圆的,张口结舌,一下子愣住了。

她朝他肚子上使劲打了一下,接着就跑着逃走了。

从这天起,他们开始在沟沿和低洼的路旁相会,或者是太阳下山,他牵着马回来,她把牛赶到牛圈去的时候,在田边上相会。

他感到他的肉体和灵魂里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把他推向她。他恨不得抱住她,使劲搂紧她,使她变成他的一部分。他因为无能为力,急于求成,因为她还不完全属于他一个人而气得浑身颤栗,好像他们原来就是分不开的一个人似的。

当地的人谈论他们,说他们已经私订终身。事实上他也确实问过她是不是愿意做他的妻子,她曾经回答:“愿意。”

他们在等候机会告诉他们的父母。

可是后来在约定的时间里她突然不来了。他甚至在农庄周围转来转去,都没有看见她。只有在星期日望弥撒的时候才能见到她一眼。有一个星期日,本堂神父讲完道以后,在讲坛上宣布了维克多瓦尔-阿代拉伊德·马丹和约瑟凡-伊西多尔·瓦兰的结婚预告。

伯努瓦两只手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手上的血给人一下子抽干了似的;他的耳朵嗡嗡响,什么也听不见,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俯在弥撒经书上哭泣。

他不出房门,在屋里待了整整一个月以后,才又开始干活儿。

但是他并没有治愈。他仍旧忘不了。他避免走她家周围的那几条路,甚至不愿意看见她院子里的那几棵树,因此他早上出门晚上回来都得绕上一个很大的圈子。

她如今跟区里最富裕的农庄主人瓦兰结婚了。伯努瓦虽然和他从小是朋友,可是见面再也不理睬他了。

然而有一天晚上,伯努瓦在村政府门口经过,听说她怀孕了。他非但没有感到痛苦,反而感到一种轻松。现在完了,一切都完了。这比她的结婚更进一步地把他们两人分开了。说真的,他也希望如此。

几个月过去,又是几个月过去。他偶尔瞧见她迈着笨重的步子到村里去。她见到他,脸涨得通红,低下头,加快了脚步。他呢,为了避免碰到她,避免和她的眼光相遇,总是离开自己原来走的那条路。

但是他一想到很可能在哪天早上和她迎面相遇而又不得不跟她讲话,心里就非常害怕。从前他握住她的手,吻着她颊边的头发,讲过那些话以后,如今他还能跟她讲什么呢?他还常常想到他们在沟边上的约会。她在山盟海誓以后的所作所为是卑鄙可耻的。

不过他心里的痛苦还是渐渐减轻,只留下了淡淡的哀愁。有一天他第一次又走上了那条经过她住着的农庄的老路。他远远地望着那所房子的房顶。她跟另外一个男人就住在那里面!住在那里面!苹果树开花了,公鸡在厩肥堆上啼唱。整座房子看上去好像是空的,春忙时节人都下地去干农活儿了。他停在栅栏门旁边,望着院子里。狗睡在狗窝前,三只小牛一只跟着一只慢慢朝池塘走去。门口有一只大火鸡展开尾巴,在那些母鸡面前昂首阔步,神态活像舞台上的男歌唱家。

伯努瓦靠在木桩子上,突然感到自己想大哭一场。但是他忽然听见从房子里发出一声叫喊,一声求救的高声叫喊。他惊慌失措,两只手紧紧抓住栅栏,听着,听着。又是一声拖长的、凄厉的叫喊,钻进了他的耳朵,钻进了他整个肉体和灵魂。这是她在喊,他奔过去,穿过草地,推开门,看见她躺在地上,抽搐着,脸色苍白,眼神惊慌。她在受着分娩阵痛的煎熬。

他站着不动,比她还要苍白,比她哆嗦得还要厉害。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来了,我来了,马丹姑娘。”

她喘着气回答:“啊!别离开我,别离开我呀,伯努瓦。”

他望着她,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做什么。她又开始叫喊:“哎唷!哎唷!痛死了!哎唷!伯努瓦!”

她可怕地扭动着。

突然间伯努瓦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愿望,他要救她,安慰她,解除她的痛苦。他弯下腰,把她抱起来,放到她的床上。她一直不停地哼哼,他替她脱衣服,脱掉上衣、连衫裙和衬裙。她咬住拳头,不让自己出声叫喊。于是他照平常对付牲口,对付母牛、母羊和母马那样;他帮助她,双手接下了一个哇哇啼哭的胖娃娃。

他把娃娃洗干净,用烘在炉火前的一块抹布包起来,放在桌子上一堆要烫的衣服上,然后他回到母亲的身边。

他把她重新搬到地上,床上换干净以后,又把她安置在床上睡好。她结结巴巴地说:“谢谢你,伯努瓦,你心肠真好。”她流出了几滴眼泪,好像感到了悔恨似的。

他呢,已经不爱她了,完全不爱她了。一切都已经结束。为什么呢?怎么会呢?他没法说清楚。刚才发生的事一下子治好了他的创伤,也许十年不见面,都不会这样有效。

她精疲力竭,颤颤巍巍地问:“是男的还是女的?”

他平静地回答:“是个挺可爱的闺女。”

他们又不言语了。过了几秒钟,那母亲有气无力地说:“抱来给我看看,伯努瓦。”

他去把孩子抱来,好像捧着圣体饼似的捧给她,正好这时候门开了,伊西多尔·瓦兰走进来。

他起初弄不懂是怎么回事,后来他突然一下子猜到了。

伯努瓦很慌张,他结结巴巴地说:“我路过,正好路过,听见她喊叫,我就进来了……这是你的孩子,瓦兰!”

那丈夫于是热泪盈眶,朝前走了一步,接过另一个人捧给他的那个脆弱的婴儿,吻了吻,有好几秒钟激动得透不过气来,他把孩子放在床上,朝伯努瓦伸出两只手:

“一言为定,一言为定,伯努瓦,现在,在我们俩中间,你看,一切都讲定了。如果你愿意,我们俩就做好朋友,是呀,做好朋友!……”

伯努瓦回答:“我很愿意,当然,我很愿意。”

郝运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三年九月十一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作者署名:莫弗里涅斯。一八八八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于松太太的贞洁少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