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4665 字 约 16 分钟

短篇小说法国文学现实主义

农民面对着医生站在奄奄一息的病人的床前。老太婆很安静,听天由命,神志清醒,她瞅着这两个男人,听他们谈话。她死在眼前,但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她期限已到,已经九十二岁了。

七月的阳光从开着的门窗涌入,把它炽热的火焰洒向被几代庄稼汉的木鞋踩实了的、高低不平的棕褐色泥土地面。田野的气息也被阵阵热风吹进屋子,那是在中午烈日灼烤下的青草、小麦、树叶的气息。蝈蝈儿聒噪喧天,田野中到处都可以听到它们清脆的嘶鸣声,就像在市场上卖给孩子的那种木制虫豸发出的声音。

医生提高声音说:“奥诺雷,您不能让您的母亲一个人这样待着。她随时都会断气的!”

魔鬼

农民心情沮丧,一再重复着说:

“可是我总得把我的小麦搬回来吧;它们留在地里的时间太长了。天气又这么好。你说呢,我的母亲?”

气息奄奄的老太婆,至死不改诺曼底人一毛不拔的脾气,以脸色和目光示意,要她儿子去运小麦,让她一个人上西天去。

可是医生冒火了,他跺着脚说:

“您是个畜生,您听到吗?我不允许您这样做,您懂吗!如果您今天非要去搬您的小麦,那就去找拉贝太太来,是啊,请她来看护您的母亲。我坚持要您这样做,您懂吗!如果您不听我的话,一旦您生起病来,我就让您像一条狗一样死去,您听到吗?”

农民又高又瘦,动作缓慢,犹豫不决,心绪不宁,他既怕医生,又悭吝成性,他琢磨良久,盘算再三,最后结结巴巴地说:

“请拉贝太太看护,要多少钱?”

医生叫道:

“我怎么知道?这要看您请她看护多少时间。您去和她商量,见鬼!可是我希望一个小时以后她就到这儿来,您听到吗?”

农民下了决心:

“我去,我去;您别生气,大夫先生。”

医生走了,一面嘱咐:

“您知道,您知道,您可得当心,因为我这个人生起气来是不开玩笑的。”

医生走了以后,农民回过头来,用一种顺从的声音对他母亲说:

“我去找拉贝太太,因为这个人,他要我去找,别担心,我这就回来。”

于是他也走出去了。

拉贝老太是个烫衣女工,还附带陪伴本村和附近一带的死人以及垂死的人。在她把她的主顾们缝进了他们再也钻不出来的被单以后,她又回去拿起她的烫活人内衣被单的熨斗。满脸皱纹就像一只隔年的苹果,凶狠、嫉妒,一钱如命,腰背伛偻,仿佛因为永无停歇的烫衣动作而折成了两截,她似乎对人的弥留状态有一种可怕和无耻的爱好。她从来不谈别的,只谈那些她看着他们死去的人,只谈她亲自参加的各种各样的临终场面。这些事情她讲起来头头是道,有声有色,可是又千篇一律,如出一辙,就好比一个猎人在讲他怎样放枪。

农民奥诺雷·蓬当走进她的家,看到她正在为女村民们的细布绉领准备靛蓝液(2)。

他说:

“喂,晚上好;一切如意吗,拉贝大妈?”

她回过头来对他说:

“老样子,您呢?”

“哦,我还可以,可是我母亲不行了。”

“您母亲?”

“是啊,我母亲!”

“您母亲怎么啦?”

“她快断气了!”

老太婆两只手从靛蓝液里提起来,蓝盈盈的透明的靛蓝液流到指尖,滴滴嗒嗒地又落到小木桶里。

她突然关心地问:

“有这么严重?”

“医生说她过不了今天。”

“那么一定很危险!”

奥诺雷在犹豫,他想在谈到正题前先讲些什么。可是他想不出什么话要说,就突然下决心说:

“我请您去看护她,一直看护到她去世,要多少钱?您知道,我根本不是有钱的人。我连女用人也雇不起。就因为这个缘故,我可怜的母亲才累倒了!虽然她已经九十二岁了,干起活儿来还像只有十岁一样。谁也不能像她这么干!”

拉贝太太神情严肃地说:

“有两种价钱:对有钱人白天四十苏,晚上三法郎;对其他人,白天二十苏,晚上四十苏。您就给我二十苏和四十苏吧。”

农民心里在盘算。他对他的母亲非常了解。他知道她很固执、刚强、硬气。虽然医生说她快死了,看来她还有七八天可以拖。

他果断地说:

“不,我宁愿您给我开个价,一直看护到她去世,多少钱?我就碰碰运气。医生说她就要死了。如果她真的很快就死了,那就算您走运,我倒霉。如果她拖到明天,或者更久一些,那就算我走运,您倒霉!”

拉贝太太惊奇地瞧着农民。她从来没有承包过这种替人送终的工作。她心里动摇不定,很想碰碰运气。后来她又怀疑会不会上当受骗。

“在我还没有看到您母亲以前我什么都不好说,”她回答说。

“那就请您去看看她。”

她擦干了手,就跟着农民走了。

一路上他们俩一句话也没有说。拉贝太太急匆匆地走着,奥诺雷迈着两条长腿,跨着大步,就像一步要跨过一条小河一样。

躺在田野里热得在喘气的母牛抬起它们沉重的脑袋,向这两个过路人低声哞叫,向他们要新鲜的草料吃。

在快到家的时候,奥诺雷·蓬当低声咕噜着说:

“会不会已经完事了呢?”

这种不自觉的愿望在他说话时的声音里显示了出来。

可是老太婆还是活得好好的。她还是仰天躺在她的病床上,一双手搁在紫色的印花棉布被子上,这是一双瘦骨嶙峋,筋脉虬结的手,就像一些奇形怪状的动物,一些螃蟹的爪子一样;由于风湿病、劳累,几乎干上了百年的粗活儿而僵硬强直。

拉贝太太走近床边观察垂死者。她试试老太婆的脉搏,敲敲她的胸脯,听听她的呼吸,问她些问题,听她讲话的声音;然后又仔细察看了很久,她跟着奥诺雷走出房间。她的判断已定。老太婆今晚死不了。奥诺雷问:

“怎么样?”

老太婆回答说:

“是这样,她还可以活两天,也许三天,您总共给我六个法郎吧。”

他叫了起来:“六个法郎!六个法郎!您昏头了吗?我告诉您,我母亲还有五六个小时,不会再多了!”

他们吵了很久,两个人都争得脸红脖子粗。由于拉贝太太要走了,由于时间不断地在流逝,由于他的小麦不会自动回家,农民终于同意了:

“那么,说定了,六法郎,全部都包了,一直到把尸体抬走。”

“说定了,六法郎。”

于是农民跨着大步向他那些横倒在地上的、晒在炎热的、催熟庄稼的阳光下的小麦走去。

拉贝太太又回到屋里。

她已经把她的活计带来了;因为在她看守严重病人或者陪伴死人的时候,她总是不停地工作,有时候替自己干,有时候替雇她的人家于一些别的事,那户人家另外再支付她一些报酬。

突然她问道:

“您一定行过圣事了吧,蓬当大妈?”

农妇摇摇头;拉贝太太是个虔诚的教徒,她猛地站起来说:

“天主啊,竞有这样的事!我去请本堂神父来。”

于是她急匆匆地向本堂神父家里赶去,一路小跑,当地的孩子看到她跑得这样快,都以为发生了什么祸事。

教士很快就来了,他穿着宽袖白色法衣,前面走着一个唱诗班童子,童子摇着小铃,宣告天主在这阳光炙人而安静的田野里经过。在远处劳动的男人除下头上的大帽子,一动不动地站着,等着那件白色法衣消失在一个农庄后面;在拾麦穗的妇女挺起身来在胸前画一个十字;吓慌了的黑羽母鸡沿着田沟蹒跚地颠着两只爪子逃窜,一直奔到它们非常熟悉的窟窿眼儿那里突然消失不见了;一只被拴在一块草地上的小马驹,看到教士的白色法衣受了惊,在拴它的那根绳子长度范围以内绕圈子,一面还尥蹶子。唱诗班的童子披着一件红色罩衣,走得很快;教士戴一顶黑色四角帽,歪着头,嘴里轻轻念着经文,在后面跟着;拉贝太太走在最后,腰弯得低低的,仿佛想跪着走路;她双手合十,就像在教堂里一般。

奥诺雷从远处看到他们走过,问道:

“我们的本堂神父上哪儿去?”

他的雇工比他机灵些,回答说:

“他带领我们的好天主到你母亲那儿去呗,没错!”

奥诺雷很坦然,说:

“嗯,很可能是这么回事!”

说完他又开始干活儿。

蓬当大妈做了忏悔,接受了赦罪,领了圣体。教士回去了,留下两个妇女在这闷热的茅草屋里。

这时候拉贝太太开始观察那个快死的人,心里在寻思她会不会拖得很久。

夕阳西下;一阵阵比较清凉的劲风吹进来,墙上有一张用两个大头针钉着的厄比纳尔(3)画片被刮得飘了起来。过去是白色的,现在已经泛黄而且布满斑点的小窗帘仿佛在飞舞,在挣扎,像老太婆的灵魂一样想逃走。

老农妇一动不动地睁着双眼,似乎无动于衷地在等待着这近在眼前,却又迟迟不来的死亡。在她绷紧的嗓子里轻轻地响着嘶哑短促的喘息声。这种喘息就要停止了,世界上就要少去一个谁也不牵挂的老婆子。

夜幕降临,奥诺雷回来了。他走到床前,看到他母亲还活着,于是他就像往常她身体不舒服的时候一样,问了一声“怎么样?”

随后他吩咐拉贝太太回家,一面叮嘱她说:

“明天,五点钟,别晚了。”

她回答说:

“明天,五点钟。”

第二天,她果然天一亮就来了。

奥诺雷正在吃自己做的汤,吃过早饭以后他就要下地了。

拉贝太太问:

“怎么样,您母亲故了吗?”

他眼角稍带狡黠地回答:

“她好像还好了一些。”

说完他就走了。

拉贝太太担心起来了,她走近垂死的人,看到病人还是老样子,有点儿气急,但很镇静,眼睛睁着,痉挛的双手搁在被子上。

拉贝太太懂得这样的情况也许会持续两天、四天、八天;一种恐怖的感觉渗入了她的吝啬的心灵,胸口升起一股怒火,对那个欺骗了她的滑头和这个不肯死去的老太婆恨之入骨。

不管怎样,她还是开始干活儿了,一面眼睛盯着蓬当大妈皱纹满布的脸,等待着。

奥诺雷回来吃午饭;他似乎很高兴,几乎还带着些挖苦的神气;吃完饭他又走了。他继续把小麦运回来,当然,时机再好也没有了。

拉贝太太心里越来越火;现在,过去的每一分钟,都仿佛是从她那儿偷走的时间,从她那儿偷走的钱。她有一种欲望,有一种疯狂的欲望,想掐住这头执拗、顽固的老母驴的脖子,稍许掐紧一些,来结束那偷走她时间和金钱的短促和急速的喘息。

后来她又想到了这样干有危险;接着她又想到了别的主意,于是她走到床前。

她问:

“您已经看到魔鬼了吗?”

蓬当大妈咕噜着说:

“没有。”

于是女看护开始讲了起来,向垂死者讲了一些刺激她已经逐渐迷糊的神志的恐怖故事。

她说,凡是濒死的人,在断气前几分钟,魔鬼都会出现在他面前。魔鬼手里拿一把扫帚,头上套一只锅子,高声喊叫。人只要一看见魔鬼就完了,马上就会死去。她一一列举了当年历有看到过魔鬼出现的人的名字:约瑟夫·罗瓦赛尔,欧拉利·拉蒂埃,索菲·帕达尼奥,赛拉菲娜·格罗斯皮埃。

蓬当大妈受到刺激后终于紧张起来了,她双手抖动,想转过头去看看房间深处。

拉贝太太突然消失在床脚后面。她从大柜里面拿出一条被单把自己裹了起来;头上套了一只烧锅,锅子的三条弯弯的短腿像三只角一样向上竖起。她用右手抓起一把扫帚,左手拿起一只铁桶使劲往上抛去,为的是让它摔下来时发出声响。

白铁桶摔到地上时发出巨大的声音,这时候女看护趴在一把椅子上,掀起床脚边的帐子,出现在病人眼前,她用一个铁罐子遮着脸,装神弄鬼地对着铁罐子里面大声嚷嚷,一面挥舞她的扫帚,像个布袋木偶戏中的魔鬼那样,吓唬快死的老太婆。

老太婆吓得魂飞魄散,眼神像疯子一样,拼命想爬起来逃走,甚至她的肩膀和胸脯已经钻出了被窝,可是她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倒了下去,死了。

于是拉贝太太平静地让所有的东西恢复原位:扫帚放在大柜子旁边,被单放在大柜子里面,烧锅放在炉子上,水桶放在地板上,椅子靠在墙边。随后她用老练的职业动作,合上了死者睁得大大的眼睛。在床上放一个盆子,里面盛些圣水,把黄杨木圣枝浸在里面,随后跪了下去,开始热情地背诵由于经常用而熟记在心的追念亡人的经文。

奥诺雷晚上回家的时候,看到拉贝太太在祈祷,他马上就算出了拉贝太太还便宜了二十个苏,因为她只花了三天一晚时间,一共应该是五个法郎,而现在他要付她六个法郎。

王振孙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六年八月五日的《高卢人报》。一八八七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奥尔拉》。

(2) 靛蓝液:一种用来浸泡白色织物,使之带蓝盈盈的色泽的溶液。

(3) 厄比纳尔:法国东部孚日省省会,在巴黎东南。那儿出的民间版画很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