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季节的巴纳维尔(2)城堡。秋雨连绵,气氛忧郁。红叶不在人们的脚下作响,却在大雨滂沱下的车辙间腐败霉烂。
森林里的树叶几乎已经掉光,湿得就像一个澡堂子。人们一走进去,走到那些被暴雨鞭打着的大树底下,便会被一股霉味,一阵阵由雨水、湿淋淋的青草和稀泥形成的水汽包围起来;每天傍晚,那些在持续不断的大雨下佝偻着身子的狩猎者,尾巴倒挂、毛贴在身子两侧的垂头丧气的猎狗,穿着被雨湿透了的紧身呢衣服的年轻女猎手,回来时身心都感到十分疲劳。
晚餐以后,大家在大厅里没精打采地玩罗多游戏(3),大风把百叶窗刮得乒乓作响,把陈旧的风信旗吹得像陀螺般转个不停。这时候大家想讲些故事听听,就像有些书里提到过的那样;可是谁也想不出什么有趣的事情来。猎人们在叙述一些在打猎中遇到的意外事故以及捕杀兔子的轶事;妇女们绞尽脑汁也挤不出山鲁佐德那样的想象力。

大家快要放弃这次消遣了,这时候有一个少妇,正漫不经心地玩弄着一个没有出嫁的老姑姑的手,忽然注意到她戴着一只用淡黄色头发绕成的小指环;这只指环她过去也见到过多次,但从未引起过她的思索。
少妇轻轻地转动着老姑姑手指上的指环问道:“哎,姑姑,这只指环是怎么回事,好像是孩子的头发……”老小姐的脸涨红了,跟着又发白了;随后她声音颤抖地说:“这件事非常凄惨,凄惨得我从来也不愿意告诉别人。我所有的不幸都是由这件事引起的。那时候我还非常年轻,可是对这件事的回忆使我心里非常难受,因此我一想起来就要哭。”
大家马上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可是老姑姑不想说;经过再三央求,最后她终于下决心讲了。
你们大概经常听到我提起桑泰兹家族,这个家族今天已经绝嗣了。我认识这个家族的最后三个子孙。他们三个都死了,死的方式是一样的;这是他们最后一个的头发。在他为我而自杀的时候,他才十三岁。你们觉得这件事有些古怪,是不是?
唉!这是一个奇怪的家族,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可以称之为疯子的家族,不过他们是一些迷人的疯子,由于爱情而变成的疯子。他们家所有的人,从父亲到儿子,都具有强烈的激情,积蓄于他们全身的冲动的热情推动他们去做最最没有理智的事情,不顾一切地献身,甚至去犯罪。这在他们身上是固有的,正如狂热的信仰在有些人心里是固有的一样。苦修会修士和经常出入沙龙的人的天性是不一样的。在亲戚中大家都说:“多情得像个桑泰兹一样。”只要一看到他们便可以猜到是怎么回事。他们的头发全都是卷的,低低的压在额头上,胡子也是卷曲的,眼睛很大很大,目光直透您的心扉,看得您会莫名其妙地感到心慌意乱。
关于他祖父,我只记得有这样一件事:在经历了很多奇遇、决斗和诱拐妇女的事情后,他祖父在六十五岁时热烈地爱上了他的一个佃农家的女儿。他俩我都认识。她的头发金黄,脸色白皙,举止高雅;讲话时慢慢吞吞,声音和善,眼神温柔,温柔得像一个圣母。老贵族把她弄到家里,很快就被她迷住了,连一分钟也离不开她。和他住在同一个城堡里的他的女儿和媳妇觉得这件事也很平常;这个家族里的爱情的传统已经根深蒂固了。只要事关情欲,她们决不会大惊小怪;如果有人在她们面前谈到什么曲折的爱情,一刀两断的情人,甚至背叛后的报复,她们两人都会用同样悲痛的语气说:“啊,他(或者“她”)一定受够了苦才会这样吧!”其他什么话也不说了。对爱情悲剧的制造者,她们总是满怀同情,决不会愤恨,即使他们犯了罪也一样。
有一年秋天,一个被邀请来打猎的、名叫德·格拉台尔先生的青年把那个年轻姑娘拐走了。
德。桑泰兹先生不动声色,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可是,一天早上,有人发现他吊死在猎狗窝里面,在他的猎狗中间。
他儿子死的方式也和他相同:一八四一年他去巴黎旅行,被一个歌剧院的歌女欺骗后在一个旅馆里自缢身死。
他留下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和一个寡妇,就是我母亲的妹妹。他们母子两人来到我们贝尔蒂荣的领地,住在我们家里。那时候我十七岁。
这个小桑泰兹是怎样一个与众不同而又早熟的孩子,你们是想象不出的。就好像他这个家族具有的所有的柔情蜜意和兴奋狂热都传到了他这个末代子孙的身上了。他老是在沉思,一个人在一条从城堡通向树林的、两旁种植着榆树的大路上散步,一走就是几小时。我从我的窗口望着这个多愁善感的少年;他反抄着双手,低垂着脑袋,步伐沉重地在踱步;有时候站定一会儿,抬起眼睛,仿佛他看到了、弄明白了并感觉到了一些决不是他这样年纪的人应该懂得的事情。
晚饭后,如果夜色明亮,他时常会对我说:“走吧,去幻想吧……”我们便一起走向花园,走到飘浮着那种白色的雾气,那种月亮用来点缀林中空地的絮状物的开阔地前时,他会突然站定,紧握着我的手对我说:“瞧那个。不过你不了解我,这我感觉得到。如果你了解我,我们将非常幸福。要了解必须要有爱。”我笑起来了,抱吻了他;这个小家伙,他爱我爱得要死。
也是在晚饭以后,他经常来坐在我母亲的膝上,对她说:“讲吧,姑姑,讲几个爱情故事给我们听听。”于是我母亲,像讲笑话似的把他家庭里所有的传说,所有他父辈的奇特的爱情故事讲给他听;因为这样的故事有成千上万,有真的,也有假的。这种声誉使他们家所有的男人都遭了殃;他们的感情容易冲动,最终以决不败坏他们家的名声为荣。
小家伙听了这些情意绵绵或者使人寒毛直竖的故事非常兴奋;有时他拍着手说:“我也是,我也是,我比他们所有的人更懂得什么是爱情。”
于是他便开始追求我,这是一种怯生生的、非常温柔的追求;使人发笑,真是太滑稽了。每天早晨,我都会得到他采来的鲜花;每天晚上,在他上楼去他的房间以前,他都要吻我的手,并轻轻地对我说:“我爱你!”
我是有罪的,而且罪孽深重,直到现在我还经常为此哭泣,我一生都在为这件事忏悔。我一直是个老小姐;更可以说,我一直是个未婚寡妇——他的寡妇。我觉得这种幼稚的恋情很有趣,我甚至还挑逗他。我很会卖弄风情,而且非常迷人,我像对一个成年男子那样温情脉脉,但居心不良。这个孩子被我弄得神魂颠倒了。这对我是一个游戏,对他母亲和我母亲是一个愉快的消遣。他只有十二岁哟!你们倒是想想看!谁能把这种微小的感情火花当真!只要他愿意,我就抱吻他;我甚至写了些措辞温柔的信给他,这些信我们两人的母亲都看过。他给了我一些火辣辣的回信,这些回信我一直保存着。他以为我们这种内心的爱情不为人知,认为自己是个成年男子。我们都已经忘了他是桑泰兹家里的一员!
这样过了近一年时间。一天傍晚,在花园里,他扑倒在我的膝前,激动万分地吻我衣裙的下摆,反复地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爱得要死。如果有一天你欺骗了我,你听着;如果你抛弃我,去爱别人,我会像我父亲一样去干的……”接着,他又用低沉得使人哆嗦的声音说:“你知道他是怎么干的!”
我听得目瞪口呆,他又站起来,踮着脚,凑到我的耳边,因为我比他高,用另一种声音呼唤我的名字,我的小名:“热纳维埃芙!”这种声音是多么温柔,多么甜美,使我浑身一阵寒战。
我结结巴巴地说:“我们回去吧!”他不再说话,跟着我走了。可是,在登上台阶时,他又留住了我,对我说:“你知道,如果你抛弃我,我就自杀。”
这一次,我终于懂得我已经走得太远了,我变得谨慎起来了。有一天,在他为此而责怪我时,我回答说:“如果是开玩笑,你的年纪已经太大了;如果是认真的爱情,你却还太年轻。我等着。”
我以为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
这年秋天,他被送进了寄宿学校。翌年夏天他回家时,我已经有了一个未婚夫。他马上便知道了这件事。一连八天他神情迷茫,使我深为忧虑。
第九天早晨,我起身时发现有一张小纸条塞进了我的房门。我拿起纸条,打开来一看,上面写着:“你抛弃了我,你知道我对你讲过的话。你这是命令我去死,我不愿意让别人发现我,除了你;所以你快到花园里来,就在我去年和你讲我爱你的地方,往上瞧。”
我感到快要发疯了。我立即穿好衣服,拼命地向那个指定地点跑去。他的寄宿生戴的小鸭舌帽扔在地上的烂泥里——昨晚整夜下雨。我抬起眼睛,发现有一样东西在叶丛中间晃荡;因为有风,正在刮着大风。
在那以后我干了什么,已记不清了。我大概先狂叫了一声,可能还晕倒在地,醒来后又奔回了城堡。我恢复理智时发现躺在床上,母亲在我的身边。
我以为这一切是一次谵妄,是一场噩梦。我含糊不清地说:“他,他呢,贡特朗?……”没有人回答我。这是真的。
我不敢再去看他,可是我要来了一绺他的淡黄色的头发。就……就……就是这个……
老小姐悲痛地伸出了她的颤抖着的手。
随后她擤了几下鼻涕,擦了擦眼睛,接着说:“我后来解除了我的婚约,也没有说明是什么原因,……我……我就一直是这个十三岁孩子的寡妇。”说完她便垂下脑袋,思潮起伏地饮泣了很久很久。
大家回房间去睡觉了,一个听了她的故事而心中难以平静的胖猎手俯在他身旁的人的耳边说:“痴情到这种地步不是太不幸了吗?”
王振孙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二年九月一日的《高卢人报》。一八八四年收入短篇小说集《月光》。
(2) 巴纳维尔:在法国西部卡尔瓦多斯省境内有一个叫巴纳维尔的村镇,离冈城很近。
(3) 罗多游戏:一种摸子填格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