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疯子写的信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4292 字 约 15 分钟

心理悬疑哲学思考超自然现象

亲爱的医生,我把自己交给您。您认为怎么对付我好就怎么对付我吧。

我要把我的奇怪的精神状态十分坦率地讲给您听,然后由您来判断,到一家疗养院去治疗一段时间,这样也许比让我继续忍受不停纠缠着我的幻觉和苦痛的折磨好。

下面就是我精神上的那种怪病的,既详细又准确的发病经过。

一个疯子写的信

我像大家一样生活,用睁开却又视而不见的一双人类的眼睛注视着人生,既不惊奇,也不理解。我像牲畜一样生活,像我们所有人一样生活,完成生命的所有职责,观察而且相信自己看见了,相信自己知道了,相信自己理解了周围的一切,谁知有一天我发现一切都是错误的。

使我思想上突然有所领悟的是孟德斯鸠的一段话。这段话是:“在我们的机体里多一个器官或者少一个器官,我们的智力就会完全不同。

“……总之,我们的机体有一定的构造,如果不是这个构造,那么关于我们机体有一定构造的所有那些既定法则就会完全不同了。”(2)

我考虑这个问题一连考虑了几个月又几个月,渐渐有一道奇怪的亮光照进我的心里,这道亮光在我心里造成了黑暗。

事实上,我们的器官是外在世界和我们之间的唯一媒介。也就是说,构成“我”的内部存在,通过一些神经末梢与构成世界的外部存在发生接触。

然而,这个外部存在,我们不仅不能了解它的大小,它的寿命,它的无数的、难以理解的特性,它的起源,它的未来或者说它的终结,它的遥远的形状和它的无限的外表;而且即使是我们所能知道的它的那一小部分,我们的器官也只向我们提供了一些既不肯定而且也少得可怜的情况。

不肯定,是因为帮助我们确定物质的明显属性的,仅是我们器官的属性。

少得可怜,是因为我们的感官只有五个,它们探究的范围和它们揭示出的事物性质是非常有限的。

我再说明一下。——眼睛向我们指出大小、形状和颜色。在这三点上眼睛欺骗了我们。

眼睛仅仅能向我们揭示与人的身材相称的、中等大小的无生物和有生物,这导致我们把“大”这个词用在某些东西上,把“小”这个词用在另外一些东西上,仅仅是因为人的缺陷不让人能认识对人说来太大或者太小的东西。由此得出的结果是人几乎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看不见,宇宙对他说来几乎整个是隐藏着的,不论是栖息在太空里的星星,还是栖息在水滴里的微小生物。

我们的正常视力即使增加一亿倍,我们的眼睛即使能在我们呼吸的空气里看见各种看不见的生物,以及邻近星球上的居民,但是还存在着无数种类的更小的虫子,还存在着那么遥远,眼力根本达不到的天体。既然在大和小里都没有可能存在的极限,因此所有我们的大小概念都是错误的。

我们对体积和形状作出的判断,没有任何绝对价值,这是因为它仅仅由一个器官的能力,以及由跟我们本身所作出的永恒不变的比较所决定。

我们还要补充说,眼睛另外还不能够看见透明的东西。一块毫无缺陷的玻璃使眼睛上当受骗,把它跟看不见的空气混淆。

让我们再谈谈颜色。

光线照在物体上,物体根据自身的化学成分吸收和分解光线,颜色之所以存在,原因就在于我们的眼睛的构造能把物体吸收和分解光线的各种不同方式以颜色的形式传递给大脑。

这种吸收和这种分解之间的比例各有不同,构成了颜色的深浅浓淡。

因此这个器官强使我们的脑子接受它的看法,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接受它的确认体积和判断光线和物质之间的关系的专断的方式。

我们来研究一下听觉。

比起眼睛来,我们更加受到这种不可靠的器官的玩弄和欺骗。

两个物体相撞,产生一定的大气振动,大气振动又引起我们耳朵里的一小片皮的颤动,而这一小片皮立即把这其实只不过是振动的动作转变为声音。

大自然不会发声。但鼓膜具有神奇的特性,以感觉的形式,根据振动次数多寡而不同的感觉的形式,把空间里我们看不见的声波颤动全都传给我们。

听觉神经在从耳朵到大脑的这短短的过程中所完成的这个变化,使我们有可能创造出一种奇怪的艺术:音乐,最富有诗意、最讲究严格的一种艺术,像梦幻一样捉摸不定,又像代数一样精确无误。

味觉和嗅觉又是怎么回事呢?没有我们的鼻子和我们的上腭的奇怪特性,我们能知道食物的香味和质量吗?

然而人类即使没有听觉、味觉和嗅觉,也就是说,没有任何声音、滋味和气味的概念,也能够生存。

因此,如果我们少了什么器官的话,我们就不会知道一些美好而奇特的东西,但是如果我们多了什么器官的话,我们就会在我们周围发现无数我们由于缺少发现手段而永远想象不到的其他东西。

因此,我们在判断已知世界中犯了错误,而且我们被未曾勘探过的未知世界所包围。

因此,一切都是不肯定的,都是能够以不同方式感知的。

一切都是错误的,一切都是可能的,一切都是可疑的。

让我们用这句古老的谚语来表达我的坚信不疑:“在比利牛斯山这边是真理,在比利牛斯山那边是谬误。”(3)

让我们说:“在我们的器官里是真理,在我们的器官以外是谬误。”

二加二在我们的大气圈以外不应该是四。

在地球上是真理,在地球以外就是谬误,由此我得出的结论是:被人隐约看见的神秘现象,如电流,催眠术,意志传递,暗示,所有的磁性现象,之所以至今仍然隐藏着,不为我们所知,仅仅是因为大自然没有提供给我们为了去了解它们所必需的那个器官或者那些器官。

我确信我的感官向我揭示出的一切,对我来说,这一切仅仅如同我所感觉到的那样存在着,对另一种构造两样的生物来说就会完全不同了。从中我得出结论是一种造得完全不同的人类对世界,对人生,对一切会有和我们绝对相反的看法,因为信念的一致仅仅是人类器官的相同的结果,而意见的分歧来自我们的神经末梢的功能的细微差异。在这之后我又在思想上作出了非凡的努力,去猜想围绕着我的不可进入的存在。

我是疯了吗?

我对自己说:“我被未知的事物包围。”我想象没有听觉的人,他会像我们猜想那么多隐藏的神秘事物一样,去猜想声音是怎么回事,他发现了一些声学现象,但不能确定其性质,也不能确定其来源。我害怕我周围的一切,害怕空气,黑夜。既然我们几乎什么也不能知道,既然一切都是没有极限的,剩下的还有什么呢?不存在空无一物的地方?在明显的空无一物的地方有什么呢?

这种对超自然事物的隐隐约约的恐惧,从世界诞生的那一天起就一直困扰着人类,它是合情合理的,因为超自然事物仅仅是至今仍然隐藏着不为我们所知的东西。

于是我懂得了恐怖是怎么回事。我觉得我仿佛在不断地接近一个宇宙秘密的发现。我力图提高我的器官的能力,激励它们,使它们不时能感觉到看不见的东西。

我对我自己说:“一切都是存在物。在空中穿过的叫喊是和动物相似的存在物,因为它生出,产生一个运动,还会起变化直至死亡。相信有无形的存在物的、胆怯的人,因此并没有错。它们是什么呢?”

多少人预感到它们的存在,为了它们的接近而心惊肉跳,为了它们的难以觉察的接触而浑身颤抖。他们感觉到它们就在他们旁边,就在他们周围,但是不能够辨认出它们,因为我们没有能看见它们的眼睛,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没有能够发现它们的、我们尚不知道的器官。

我呢,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感觉到这些超自然的过客。是存在物还是神秘现象?我知道吗?我不能说出它们是什么,但是我至少能指出它们的存在。我曾经看见一个看不见的存在物;我看见的,也仅仅就是我们肉眼所能看清这些存在物的程度。

我一连整整几夜,一动不动地坐在我的桌前,双手捧着头,想着这件事,想着它们。我常常相信有一只无形的手,更确切地说,有一个难以觉察的物体在我的头发上轻轻掠过。它没有碰我,因为它的本质不是有血有肉的,而是轻得不可称量的,不可知的。

有一天晚上,我听见我背后的地板咯啦响了一声,响得很奇怪。我打了个哆嗦,转过身去。我什么也没有看见,接着就不再想它了。

但是第二天,在同样时间,又响起了同样的声音。我吓得这么厉害,一下子站了起来,我确信,确信,确信我不是单独一个人在我的房间里。然而什么也看不见。到处的空气都是澄清的,透明的。我的两盏灯照亮了所有的角落。

声音没有重新出现。我渐渐冷静下来;然而我还是感到不安,常常回过头去。第三天我很早就把自己关在屋里,考虑怎样才能看见来拜访我的那个不可见者。

我看见它了,我差点儿吓得死过去。

我把我的壁炉台上的和分枝吊灯上的蜡烛全都点着了,屋子里亮得就像过节。桌子上还点着我的两盏灯。

在我对面是我的床,一张有柱子的老橡木床。右边是我的壁炉,左边是我插上插销关严的门。在我背后是一口很大的带镜子的衣橱。我照过镜子,我看见我的眼睛很古怪,我的瞳孔扩得非常大。

接着我像每天一样坐下来。

前一天和再前一天的声音是九点二十二分响起来的,我等着。当准确的时间一到,我有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就像有一种流体,一种无法抗拒的流体从我浑身的肌肤的每一部分进入到我的体内,把我的心灵淹没在强烈的然而又让人感到舒适的恐惧之中。咯啦声响了,就在我跟前。

我立起来,转身转得那么快,差点摔倒。屋子里像大白天一样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但是我在镜子里没有看见我自己,镜子里什么也没有,很亮,充满了光线。我不在镜子里,可是我就在镜子前面。我睁大一双慌乱的眼睛注视着。我不敢朝镜子走过去,我清楚地感觉到它就在我和镜子之间。它,那个不可见者,是它把我挡住了。

啊!我多么害怕啊!接下来我开始在镜子里的一片雾中,就像隔着水似的在一片雾中看见了我自己。我觉得这水从左向右缓缓滑动,使我变得一秒钟比一秒钟清晰。这就像一次日食的结束。遮住我的东西没有一定的外形,但是具有一种渐渐变得稀薄起来的、昏暗的透明度。

我终于能够像我每天照镜子那样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我自己。

因此我看见了它!

我没有再看见过它。

但是我一直不断地在等它,我感到我的脑袋在这等待里失去了理智。

我为了等它,在我的镜子前面一待就是几小时,几夜,几天,几星期!它没有再来。

它明白了我已经看见它,可是我呢,我感到我将永远等它,一直等到死,我将在这面镜子前面,像一个潜伏的猎人一样,无休无止地等下去。

在这面镜子里,我开始看见一些疯狂的形象,一些怪物,一些丑恶的尸首,各种可怕的野兽,凶残的生物,种种肯定纠缠在疯子头脑里的难以置信的幻觉。

这就是我坦率的陈述,亲爱的医生。请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办?

与原文无误:

莫弗里涅斯

郝运 译

(1)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五年二月十七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作者署名:莫弗里涅斯。本篇与莫泊桑于一八八六年发表的《奥尔拉》内容有相似之处。

(2)这段话引自孟德斯鸠为《百科全书》写的《论味觉》,发表于一七八三年。不过开头被莫泊桑加以改变,“我们的智力”原来是“我们的口才”。

(3)这句话是法国物理学家、哲学家、散文家帕斯卡所著的《思想录》中的一句名言。比利牛斯山是欧洲西南部最大山脉,为西班牙和法国的界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