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疯子?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4031 字 约 14 分钟

心理悬疑超自然精神疾病

有人告诉我:“您知道吧,雅克·巴朗发疯后死在一家精神病院里了。”我听了,一阵痛苦的颤栗,恐惧和不安的颤栗,传遍了我的全身。突然间这个高高个儿的古怪年轻人又出现在我眼前;他也许疯了很久了,是一个让人担忧,甚至让人害怕的躁狂症患者。

他四十岁,又高又瘦,背有点驼,长着一双有幻觉者的那种眼睛,一双黑眼睛,黑得分不出瞳孔,一双灵活的、转来转去的、病态的、有鬼魂在纠缠的眼睛。怎样一个古怪的、使人心神不安的人哪!他带来了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把它撒在他的四周围,一种灵魂的、肉体的、莫名其妙的不舒服的感觉,是使人会相信超自然的影响的那种不可理解的神经紧张!

他有一个让人感到不舒服的怪癖,喜欢把双手藏起来。他几乎从来不像我们所有人那样让它们在东西上,在桌子上摸来摸去。他移动东西时从来不用我们几乎每个人都习以为常的手势去抓住它。他的那双瘦骨嶙峋的、纤巧的、有点儿焦躁不安的长手,他从来不让它们露在外面。

一个疯子?

他不是把它们插进衣袋,就是双臂交叉在胸前把它们伸进胳肢窝。他好像害怕它们会不由他做主地干出什么违禁的事,害怕让它们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去支配它们的行动,它们便会干出什么可耻的或者可笑的事。

为了日常生活中的所有那些普通用途,他不得不使用它们时,动作突如其来,胳膊急速挥动,仿佛他不愿意给它们时间去按照它们自己的意愿行动,违背他的意志去干别的事。饭桌上,他抓他的杯子、叉子或者刀子,抓得那么快,别人永远来不及在他做到以前能预料到他想做什么。

然而有一天晚上我得到了他心灵上的这种惊人的疾病的解释。

他时不时到乡下我的家里来过上几天,这天晚上我觉得他特别激动!

在一个酷热难熬的白天以后,天空酝酿着一场暴风雨,又闷又黑。没有一丝风吹动树叶。一股洪炉般的热蒸汽烤着我们的脸,使我们的胸部急剧地喘气。我感到不舒服,心情激动,我想躺到床上去。

雅克·巴朗看见我立起来要走,惊慌失措地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啊!别走,再待一会儿,”他对我说。

我惊讶地望着他,低声说:“这暴风雨影响我的神经。”

他呻吟着,说得确切些,他叫嚷着:

“可我呢!啊!留下来,我求你;我不愿意单独一个人待着。”

他神色十分慌张。

我说:“你这是怎么啦?你慌了神啦?”

“是的,有时候,在像今天这样的晚上,在充满了电的晚上……我……我害怕……我害怕我自己……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吗?因为我天生有一种能力……一种威力……不……一种力量……总之,我不知道该说它是什么,但是我身上有一种那么离奇的磁力,以至于我害怕,是的,就像我刚才对你说的,我害怕我自己!”

他发狂般地哆嗦着,把颤动的双手藏在上衣的翻领下边。我呢,我自己也突然感到由于一种模糊的、强烈的、可怕的恐惧而浑身颤抖。我恨不得离开,逃走,不再看见他,不再看见他的目光,他那游移不定的目光在我身上掠过之后,躲开,围着天花板转,在屋子里寻找一个阴暗的角落以便固定下来,就好像他也希望把他那令人生畏的目光藏起来似的。

我结结巴巴地说:“你从来没有向我说起过!”

他回答:“难道我会说给别人听吗?噢,听好,今天晚上我不能保持沉默。我宁可让你知道一切;而且你能帮助我。

“磁性!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不知道。没有人知道。然而它得到了证实。它得到了确认,那些医生本人就在使用它;最著名的医生之一,夏尔科先生,就传授它;因此它毫无疑问是存在的。

“有人具有凭着自己的意志力促使另一个人睡眠的这种既可怕又不可理解的能力,而且在他睡着后,就像偷盗钱包一样偷盗他的思想。偷盗他的思想,也就是说偷盗他的灵魂。灵魂,这个圣殿,这个‘我’的秘密,灵魂,从前被认为是难以进入的这个人的内心深处,灵魂,不可明言的思想的、我们隐匿的一切的、我们心爱的一切的、我们希望对所有人隐瞒的一切的这个庇护所,却被打开,侵犯,揭露,公之于众!难道不是残酷的,罪恶的,可耻的吗?

“为什么,又怎么会这样呢?我们知道吗?我们究竟知道些什么呢?

“世上的一切都是神秘的谜。我们仅仅靠了我们那些可怜的感官和事物发生联系,这些感官不完善,有缺陷,如此微不足道,勉勉强强具有对我们周围事物的了解能力。世上的一切都是神秘的谜。想想音乐吧,这种神妙非凡的艺术,这种震撼灵魂,使它入迷,使它陶醉,使它发狂的艺术,到底是什么呢?什么也不是。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吗?请听好。两个物体相撞,空气振动。这些振动按照碰撞的性质,次数或多或少,或快或慢,或强或弱。而我们的耳朵里有一块小小的皮,它接收这些空气的振动,以声音的形式传送给大脑。请你设想一杯水在你的嘴里变成了葡萄酒。鼓膜完成了这个难以置信的变化,就是把运动变为声音的这个惊人的奇迹。就是这么回事。

“音乐,这种复杂而神秘的,像代数一样精确而像梦一样朦胧的艺术,这种由数学和微风合成的艺术,因此仅仅来自一块小小的皮的奇特的性质。这块皮如果不存在,声音就不会存在,因为声音本身只是一种振动。没有耳朵,我们能猜测到音乐吗?不能。正是这样!在我们周围有许多东西,我们永远不可能猜测到它们的存在,因为我们缺少能揭示它们的器官。

“磁性也许就是属于这种东西,我们仅仅能够预感到它的力量,只能战战兢兢地试图去接近这种神灵,只能模糊地看到这种新的大自然的秘密,因为我们身上没有揭示它的工具。

“至于我……至于我,我天生具有一种可怕的能力。简直就像有另外一个人关闭在我的身体里,他一刻不停地想挣脱出去,想不顾我反对去采取行动,他激动不安,折磨我,把我折磨得筋疲力尽。他是谁呢?我不知道,但是存在于我这可怜的肉体里的是我们两个,往往还是他,这另外一个人的力量强过于我,今天晚上就是如此。

“我只要朝人看看,就能使他们变得迟钝,就像我给他们喝了鸦片剂似的。我只要伸出双手,就能发生一些……一些……一些可怕的事。如果你知道了会怎么想呢?是的,如果你知道了会怎么想呢?我的能力不仅仅能施展到人身上,也能够施展到动物身上,甚至……施展到东西上……

“这使我感到苦恼,也感到害怕。我常常恨不得挖掉自己的眼睛,砍断自己的手腕。

“但是让我来……我希望让你知道一切。噢!让我来在你面前表演表演……不是在人身上,这到处都有人在做了,而是在……在……在动物身上。

“去把米尔扎叫来。”

他带着有幻觉者的神情,迈着大步走着,把藏在胸部的一双手伸了出来。我觉得它们很可怕,就像他拔出了两把利剑。

我被控制住了,吓得浑身发抖,同时又受到一种想看看的强烈愿望的折磨,不由自主地服从他,打开门,吹口哨呼唤我那条卧在前厅里的母狗。我立刻听见它的爪子在楼梯的梯级上急促爬动的响声;它摇着尾巴,高高兴兴地出现了。接着我向它示意,要它卧在一把扶手椅上;它跳上去,雅克开始一边望着它,一边抚摸它。

一开始它仿佛很不安;它哆嗦,转过头去避开这个人注视的眼睛,好像有一种逐渐增强的恐惧使它激动。突然间它开始像狗有时抖动那样抖动起来。它的整个身体抽动,被一下下长时间的战栗摇晃着,它想逃走。但是他把手放在这个畜生的头顶上,在这个接触下,这个畜生发出一声夜间在乡下能听到的那种长吠声。

我也感到我自己变得迟钝,就像坐在小船上那样晕头转向。我看见家具倾斜,墙壁在动。我结结巴巴地说:“够了,雅克,够了。”但是他不再听我说话,他用吓人的目光继续望着米尔扎。它现在闭上了眼睛,就像睡着了那样脑袋耷拉下去。他朝我转过脸来。

“好,”他说,“现在留神看。”

接着他把他的手绢扔到房间的另一边,叫道:“叼来!”

狗于是立起来,踉踉跄跄,摇摇晃晃,就像它是个瞎子,而且像瘫痪者挪动腿那样挪动它的爪子,朝在墙边形成一块白斑的手绢走过去。它试了好几次用嘴叼它,但是都咬到了旁边,好像它看不见似的。最后它终于把它咬住,同梦游的狗一样用摇摇晃晃的步伐走回来。

这是一件让人看了害怕的事。他下命令:“卧下。”它卧下。于是他摸摸它的额头说:“一只野兔,扑过去,扑过去。”这只畜生仍旧侧身卧着,试图奔跑,像在做梦的狗那样动来动去,嘴不张开,发出一声声奇怪的低吠声,腹语者发出的那种吠声。

雅克好像发狂了。汗水从他额头往下淌。他喊道:“咬他,咬你的主人。”它猛地跳了两三下。简直可以说它是在反抗,在斗争。他重复说:“咬他。”于是我的狗立起,朝我走过来,于是我朝墙边退去,吓得浑身发抖,抬起脚来踢它,赶它。

但是雅克下命令:“过来,快。”它朝他转过身去。他开始用他的两只大手磨擦它的脑袋,好像要替它解开看不见的链子。

米尔扎睁开了眼睛。“完了,”他说。

我不敢碰它,我推开门让它出去。它筋疲力尽,哆嗦着,慢慢走了。我重新听见它的爪子踏在梯级上的响声。

雅克又朝我走过来:“这还不是全部。最叫我害怕的是这个,你瞧。东西也会服从我。”

我的桌子上有一把短刀,是我用来裁书页的。他朝它伸过手去。这只手仿佛在爬,慢慢地离着近了;突然间我看见,是的,我看见刀子抖动起来,接着它动了,接着缓慢地在木头桌子上独自朝那只在等着它的伸出不动的手滑过去,到了他的手指底下停住不动了。

我吓得大声叫起来。我相信我也发疯了,但是他的尖嗓音忽然使我平静下来。

雅克接着又说:“所有的东西都像这样朝我移动过来。正是为了这个缘故我才把手藏起来。这是什么呢?磁性,电,吸力?我不知道,但这是可怕的。

“你明白这为什么是可怕的吗?当我一个人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我立刻就忍不住要把周围的东西都吸引过来。

“我把整天整天的时间都用来交换东西的位置,试验这种可怕的能力,从来不知道疲倦,好像是为了看看它是不是没有离开我。”

他这时把他的一双大手伸进口袋,望着黑夜,仿佛有低低的响声,轻微的颤动,在树木间经过。

雨开始下了。

我低声说:“这真吓人!”

他重复说:“这真可怕。”

一片嘈杂声像刮风似的在树叶里奔腾而过。这是骤雨,密密层层的倾盆大雨。

雅克开始大口地呼吸,胸部鼓得很高。

“离开我,”他说,“雨会使我平静下来。我现在希望一个人待着。”

郝运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四年九月一日的《费加罗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