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3683 字 约 13 分钟

短篇小说法国文学现实主义

我去探望一个已经有十五年没见面的朋友西蒙·拉德万。

从前他是我的最好朋友,知心朋友;是那种你和他一起度过夜晚的朋友,你能够向他倾述你的内心秘密,你能够在款款长谈中为他找到非凡的、优雅的、巧妙的、高尚的想法,这些想法都是从能够使人的心灵兴奋并且感到无拘无束的好感中产生出来的。

我们有好多年始终待在一起,形影不离。我们一起生活、旅行、思考、梦想,用同样的激情喜爱事物,欣赏同一些书,领会同一些著作,因同样的感受而颤抖,而且那么经常地嘲笑相同的人,以致我们只要交换一个眼色就能互相了解。

一家人

后来,他结婚了。他突然娶了一个从外省到巴黎来找对象的年轻姑娘。这个淡黄头发的瘦小女孩子,双手笨拙,眼睛明亮而空虚,嗓音清脆而刺耳,就像成千上万待嫁的女娃娃一样,她是怎么逮住这个聪明机智的小伙子的?这样的事谁能弄明白?而他呢,他大概希望得到幸福,普普通通的幸福,在一个善良的、温柔的、忠实的女子的怀中的甜蜜而长久的幸福;而这种幸福,他就在这个淡黄色头发的透明的目光中发现了。

他没有想到,一个积极好动、生气勃勃的男子,一旦抓住了荒谬的现实,除非他自己变得愚钝到了什么也搞不明白的地步,他会对一切感到厌倦的。

我将看到的他会是什么样的呢?还是像从前那样活泼、机灵、乐天和热情,还是已经被外省生活搞得麻木了?一个人在十五年中是会有所变化的!

火车停在一个小站上。我刚走下车厢,一个脸色红润,大腹便便、圆头圆脑的胖子便张着双臂向我冲来,一面叫道:“乔治!”我拥抱了他,但是我没有认出他来。随后我吃惊地咕噜道:“天啊,你真不瘦啊!”他笑着回答说:“有什么办法呢?美满的生活!美味的饭菜!美妙的夜晚!吃和睡,就是我的一切!”

我打量他,在这张宽宽的脸庞上寻找亲切的线条。只有眼睛没有变化;可是原来的那种目光没有了,我心里想:“如果目光真是思想的反射,那么这个脑袋里的想法和从前我所熟悉的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

不过他的眼睛还是熠熠生光,充满欢乐和友谊;可是那种和语言一样可以表示思想价值的智慧的光辉已经不复存在了。

突然,西蒙对我说:

“看,这两个是我的大孩子。”

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几乎已经发育成熟了,还有一个十三岁的男孩,穿着一身小学生制服,他们走过来了,神色腼腆而笨拙。

我轻轻地说:“是你的吗?”

他笑着回答说:“当然是的。”

“那么你有几个孩子?”

“五个!还有三个在家里。”

他回答时的神态显得既自豪又高兴,简直可以说是得意洋洋;而我却对他产生了一种混杂着淡淡轻蔑的深深怜悯,这只骄傲而天真的种畜,在他外省的家里,晚上不是睡觉就是生孩子,就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兔子。

我登上一辆他自己驾驭的马车,穿过城市,这真是一个凄凉的城市,沉寂,毫无生气,街上除了几只狗和两三个女用人以外,什么活动的东西也没有。不时地有一个店主站在店门口掀一掀帽子,西蒙也跟着回礼,并叫出对方的名字;大概是想向我证明,他认识所有的居民,并知道他们的名字。我想到了他是在想当众议员,这是所有外省的退隐人士的梦想。

很快便穿过了城区,车子驶进一片有着冒充公园奢望的花园,随后停在一座建造得企图让人看成是城堡的有墙角塔的房子前面。

“这就是我的窝。”西蒙说,为的是得到一句赞美。

我回答说:

“真不错啊。”

一位太太出现在台阶上;为了迎接客人,她已经打扮过了,戴着新帽子,准备好了欢迎辞。她已经不再是十五年以前我在教堂里看到的那个普普通通的淡黄头发的小姑娘,而是一个裙子下面镶着荷叶边,头发卷成发卷的胖太太了,就像那些看不出年纪、没有性格、没有风度、没有智慧,没有任何构成一个女人的成分的太太一样。总之,她是一个母亲,一个平凡的胖母亲,一只下蛋很多的母鸡,一匹种母马,一架皮肉机器,在她的脑子里,除了孩子和烹调书籍以外没有任何其他东西。

她向我表示了欢迎,我走进了起居室,那里站着三个按高矮排成一行的孩子,他们就像在接受市长检阅的消防队员。

我说:

“啊,啊,这就是另外几个?”

西蒙得意非凡,叫着他们的名字说:“让,莎菲,贡特朗。”

客厅的门敞开着。我走了进去,发现一把扶手椅里有一样东西在颤动,那是一个人,一个瘫痪的老人。

拉德万太太走上前来说:

“他是我的祖父,先生;他有八十七岁了。”

接着她附在颤抖的老人耳边叫道:“他是西蒙的朋友,爷爷。”老头儿吃力地向我问好,他挥着手叫道:“哇,哇,哇。”我回答说:“您太客气了,先生。”随后我重重地坐了下来。

这时西蒙已经进来了,他笑着说:

“哈!哈!你已经认识好爷爷了。这个老头儿真是个无价之宝;他可以使孩子们散心,他非常贪吃,亲爱的,每次吃饭都吃得要撑死。如果尽他吃,你决计想象不出他能吃下去多少东西。可是你会看到的,会看到的。他朝甜食丢过去的眼色就像是对小姐抛的媚眼一样。这样滑稽的事情你肯定从来没有看过,等一会儿你就会看到的。”

随后他把我领到我的卧室去盥洗,因为吃晚饭的时间就要到了。我听到楼梯上有嘈杂的脚步声,我回过头去看,所有的孩子都在他们父亲的背后排成队跟着我,大概是为了对我表示敬意。

我的卧室朝着平原,一片无边无际的、十分平坦的平原,是一片由青草、小麦和燕麦汇成的海洋,没有一棵树,没有一个小丘,这正是在这座房子里过的生活的惊人的、凄凉的写照。

钟响了,是宣告晚饭要开始了。我走下楼去。

拉德万太太隆重地挽着我的胳膊走进了饭厅。一个用人推过老头儿的扶手轮椅,老头儿刚坐到他的盆子的前面,便向甜食盘里投去贪婪和好奇的一瞥,一面艰难地转动着他哆哆嗦嗦的脑袋,向一盘盘菜肴看去。

这时候西蒙搓着手对我说:“你就要有好戏看了。”所有的孩子都懂得,贪吃的老爷爷的这场戏即将为我开演,他们顿时都哄笑起来,唯有他们的母亲只是微笑着耸了耸肩膀。

拉德万双手做成喇叭筒的形状,开始向老头儿吼叫:

“今天晚上我们吃奶油甜饭。”

老祖宗布满皱纹的脸庞立即有了光彩,他浑身从上到下的颤抖更加剧烈起来,表示他已经听懂了拉德万的话,感到非常高兴。

大家开始吃晚饭。

“瞧,”西蒙轻轻地说。老祖父不喜欢汤,不肯喝。大家为了他的健康逼着他喝;用人舀满一匙汤用力往他嘴里塞,而他为了不吞下去,则用力吹气,这匙浓汤因此像水柱般喷向桌上和他的邻座身上。

孩子们笑得直不起腰来,捧住肚子,他们的父亲非常高兴,不断地说:“这个老家伙,滑稽不滑稽?”

在整个用餐期间,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他贪婪地瞅着放在桌子上的菜,想用他颤抖不已的手把它们抓到面前来。他们把这些菜放在他几乎可以触及到的地方,看着他徒劳地哆嗦着捞取它们;看着他整个身子,他的眼睛,他的嘴巴,他的拼命在嗅着的鼻子在发出绝望的呼唤。由于食欲不能得到满足,他的涎水滴滴答答地流在餐巾上,嘴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咕噜声。全家人对这种丑恶和庸俗怪诞的作弄人的行为都感到非常高兴。

随后有人在他的盘子里放了一块很小很小的食物,他迫不及待地吞了下去,为了可以马上再吃另外的东西。

在上甜饭时,他几乎要昏厥过去。他的欲望如此强烈,以致呻吟起来了。

贡特朗对他叫道:“您吃得太多了,您不能再吃了。”他装作不再给他。

这时老头儿哭了起来。他一面哭泣,一面越来越强烈地哆嗦起来;所有的孩子都哈哈大笑。

他们终于把他的一份给了他,很少一点儿;在他吃第一口甜食的时候,他的喉咙里发出滑稽的贪食的声音,颈子的动作就像鸭子吞下一块太大的食物一样。

吃完以后,他就用力跺脚,表示还想吃。

看到他受到这种既感人又可笑的坦塔罗斯(2)式的磨难,我很可怜他,便为他恳求道:“喂,再给他一点甜饭行不行?”

西蒙回答说:“啊,不行,我亲爱的,在他这样的年纪,如果吃多了,对他的健康是不利的。”

我不作声了,一面思索着他这句话。道德啊,逻辑啊,智慧啊!在他这样的年纪!这么说,他们剥夺了他唯一可以享受的乐趣,是因为关心他的健康!他的健康!对他这样一个哆哆嗦嗦、摇摇欲坠、奄奄一息的老头儿,健康还有什么用呢?据说是为了爱惜他的身体让他多活些日子?他的日子?多少日子?十天,五十天或者一百天?为什么?为了他?还是为了让他们全家可以更久地看他演这个无能为力的贪吃者的这场戏?

在他一生中他没有什么可以干了,不再有什么可干了。他只剩下一个希望,一个快乐;为什么不把这最后的快乐完全给他,一直给到他在这快乐中死去呢?

饭后,我们玩牌,玩了很长时间,然后我上楼回到我房间里睡觉;我心里很悲哀,悲哀,悲哀!

我靠在窗口。外面寂然无声,只有某处一棵树上有一种很轻、很温柔、很悦耳的鸟儿的啁啾声。这只鸟儿在夜里这样轻声地歌唱,大概是在抚慰孵在蛋上的雌鸟。

这时我想起了我那可怜的朋友的五个孩子;我的朋友现在大概正躺在他的丑老婆身旁打鼾。

王振孙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六年八月三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一八八七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奥尔拉》。

(2) 坦塔罗斯:希腊神话中的吕狄亚王,因他把自己的儿子剁成碎块给神吃,触怒了主神宙斯,宙斯罚他永世站在水中,那水深至下巴,他口渴想喝水时,水就退去,他头上有果树,肚子饿想吃果子时,树枝就升高。这种永受饥渴之苦被称为坦塔罗斯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