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塞尔太太的律师发言:
庭长先生,
诸位法官先生,

我负责在诸位面前为之辩护的这桩诉讼案件,与其说是属于法学范围,不如说是属于医学范围,它构成的与其说是一个普通的法律案件,不如说是一个病理案例。事实初看上去似乎很简单。
一个年轻人,很有钱,品格高尚,为人热情,而且心胸宽厚,爱上了一个非常美丽,美丽得少有,令人爱慕的姑娘,她不仅美丽,而且优雅,迷人,善良,温柔。他娶了她做妻子。
在短时间里,他的表现完全像一个关怀备至、温柔多情的丈夫;接下来他不关心她了,还责骂她,仿佛对她怀有无法克服的反感,难以抑制的厌恶。甚至有一天他动手打了她,非但没有任何理由,连任何借口也没有。
他的这种让任何人都无法理解的古怪行为,先生们,我就不多加陈述了。我也不向你们描绘这两个人在一起过的可怕的生活,以及这个年轻女人难以忍受的痛苦。
我只要把这个可怜的男人,这个可怜的疯子每天记的日记念上几段给你们听听,就足以使你们信服。我们面对的,先生们,确实是一个疯子,而这个案子正因为它在许多点上使人想起新近去世的那位不幸的君主,柏拉图式地统治巴伐利亚的古怪的国王的精神错乱,所以越发显得稀罕,越发显得有趣了。我要把这个案子叫做:诗意的疯狂。
你们一定记得人们讲到这位奇怪的君主时所讲的那一切。他让人在他的王国那些最优美的景点中建造了一些真正的仙境里才有的城堡。现实中存在的物和景的美在他看来还不够,他还在这些怪诞的城堡里,想象和创造出一些借助舞台技巧得到的人工地平线,一些能抢换的布景,一些画出来的森林,一些树叶子是宝石的童话王国。他有阿尔卑斯山和冰川,大草原,被太阳晒焦的沙漠;夜间,在真月亮的光辉下,一些湖泊被从下面射出的虚幻电光照亮。湖上飘浮着一些天鹅,游荡着一些小船,同时一支由世上第一流演奏家组成的乐队使身为帝王的这个疯子陶醉在诗情画意里。
这个人是纯洁的,这个人是童贞的。他从来只爱一个梦,他自己的梦,他自己的神圣的梦。
有天晚上,他在他的小船里载着一个女人,年轻,美丽,是一个著名的歌唱家,他要求她唱歌。她唱了,她也被赏心悦目的景色、温暖轻柔的空气、芬芳的鲜花和这位年轻貌美的君主的倾倒所陶醉。
她歌唱,像被爱情打动的女人那样歌唱,随后她哆嗦着,发狂般地倒在国王的心口上,同时寻找他的嘴唇。
但是他把她扔到湖里,打起双桨回到岸边,毫不理会是否有人救她。
诸位法官先生,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完全相似的案例。我现在只要把我们在一张书桌的抽屉里发现的日记读上几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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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是多么可悲,多么丑陋,永远雷同,永远可憎。我多么想望有一片比较美丽,比较高尚,比较多变化的土地。他们的天主如果存在,或者说如果没有在别的地方创造出其他的东西,那他们的天主的想象力有多么贫乏啊。
永远是树林,小树林,和其他江河相似的江河,和其他平原相似的平原,一切都雷同而单调。还有人!……人呢?……多么可怕的动物,凶恶,傲慢而令人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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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爱,发狂地爱,而不去看爱的对象。因为看就是了解,而了解就是蔑视。应该爱,让自己被她所陶醉,正如喝葡萄酒喝醉的人那样,不再知道自己喝的是什么。喝,喝,日日夜夜连气也不喘一口地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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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我已经找到了。她整个人有着一种理想的东西,它似乎不属于这个世界,给我的梦想增添了翅膀。啊!我的梦想,它让我看到了和现实中的人多么不同的人。她的头发是金黄色,淡淡的金黄色,而且色调的细微变化令人无法形容。她的眼睛是蓝色的!只有蓝色的眼睛才能夺走我的灵魂。这个女人,在我心里存在的女人,她整个儿出现在我的眼睛里,仅仅出现在我的眼睛里。
啊!神秘!什么样的神秘!眼睛……整个世界在它里面,既然它能看见整个世界,既然它能反映整个世界。它容纳世界,无生命的和有生命的万物,森林和海洋,人和兽,日落,星星,艺术,一切,一切,它看见一切,收集一切,带走一切;它拥有的还不止这些,它还拥有灵魂,拥有在思想的人,在爱的人,在笑的人,在受痛苦的人!啊!请看看女人的蓝眼睛,它们像大海一样深不可测,像天空一样变幻不定,那么温柔,那么温柔,像微风一样温柔,像音乐一样温柔,像吻一样温柔,而且透明,清澈得可以一直看见后面,可以看见灵魂,——给它们着上颜色的,使它们有了生气的,把它们神化了的蓝色的灵魂。
是的,灵魂具有目光的颜色。只有蓝色的灵魂才怀有梦想,它从大海和太空取得蔚蓝色。
眼睛!请您想想它们!眼睛!它们吸取可见的万物来作为食粮供给思维。它们吸取世界,颜色,动作,书,图画,所有美的和所有丑的东西。它把它们变成了思想。当它们望着我们的时候,它们让我们感觉到了这个世界所没有的幸福。它们使我们预感到我们将永远不会知道的东西;它们使我们了解到我们的梦想的现实是可鄙的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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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因为她的步态而爱她。
甚至在鸟儿行走的时候,我们也能感觉到它有翅膀。
诗人这样说过。
当她走过时,我们可以感觉到她和普通的女人不是同一种族,而且属于一个比较轻盈,比较神圣的种族………………………………………………………………………………………………………
我明天娶她做妻子……我害怕……我有那么多事情害怕。………………………………………………………………………………
两个兽类,两只狗,两只狼,两只狐狸,在树林里转悠,相遇了。一只是雄的,另一只是雌的。它们交配。它们出于禽兽的本能进行交配,这种本能迫使它们延续种族,延续它们的种族,它们具有它们的种族的外形、皮毛、躯体、动作和习惯。
所有的禽兽都这么做,却不知道为什么!
我们也……………………………………………………………………………………………………………………………………………
我娶她也是做这件事,我屈服于把我们推向雌性的愚蠢的冲动。
她是我的妻子。在我还按照理想去希望得到她的期间,她对我说来一直是接近实现的不能实现的梦。从我把她抱在怀里的那一秒钟起,她就仅仅是大自然用来使我的所有希望都落空的世人。
她使它们都落空了吗?——不。然而我对她感到了厌倦,厌倦到了一碰她,一用我的手或者嘴唇接触她,就不能不因为无法解释的厌恶而感到恶心,也许并不是对她的厌恶,而是一种更崇高的,更广大的,更轻蔑的厌恶,对性爱的拥抱的厌恶,性爱的拥抱是如此卑劣,以致对所有高雅的世人来说,变成了一种应该隐瞒起来的可耻行为,人们仅仅低声谈它,脸还羞得通红…………………………………………………………………………………
我再也不能看着我的妻子一边朝我走来,一边用微笑、眼神和双臂召唤我。我再也不能了。从前我相信她的吻能把我送到天上。有一天她病了,是偶尔发烧,我却从她的呼吸里感觉到了轻微的、难以捉摸的、几乎觉察不到的人体腐烂的气味。我大惊失色!
啊!肉体,迷人的、活生生的粪肥,会走、会思想、会说话、会看、会笑的腐烂物,食物在里面发酵,粉红色,漂亮,引诱人,像灵魂一样欺骗人…………………………………………………………………………………………………………………
为什么只有花朵,那些鲜艳的或者淡雅的大花朵,是那么香?它们色调各异,深浅不同,使我的心颤抖,使我的眼睛发花。它们是那么美丽,是那么结构精美,那么多变化,那么肉感,像器官那样微开着,比嘴还要诱惑人,而且是空心的,有着翻转的,成锯齿状的,肉质的,覆满粉一般的生命种子的嘴唇,这生命种子在每一朵花里产生出各自不同的香味。
它们,在世界上只有它们,繁殖而又没有玷污它们的不可亵渎的种族,在它们周围散发出它们的爱的圣洁香气,它们的爱抚的芬芳的汗液,它们的无与伦比的躯体的精华;它们的躯体各有各的优雅,各有各的娇媚,各有各的体形;它们有着一切色彩的魅力,一切香味的醉人的诱惑力…………………………………………………………………………………………………………………
六个月后的日记摘录
……我爱花,并不是作为花,而是作为有形的、美妙的有生命的对象去爱;我在我的温室里度过我的白天和黑夜,我把它们当作穆斯林后宫里的女人那样藏在温室里。
除了我谁知道这种爱抚的温存,疯狂,战栗的、肉欲的、理想的、超人的销魂?还有在粉红色肉体上,在红色肉体上,在白色肉体上,在美丽花朵的令人惊叹地在各不相同、娇嫩、稀有、精巧、柔腻的肉体上接的那些吻。
我有几间温室,除了我和照料它们的那个人以外,没有人进去。
我走进去就像溜进一个隐秘的寻欢作乐的场所。高高的玻璃长廊里,我首先在两边密密麻麻的花冠中间经过,花冠有的合拢,有的半开,有的怒放,从地面一直向上倾斜到屋顶。这是它们送给我的第一个吻。
这些花,这些点缀我神秘的爱的前厅的花,是我的女仆,不是我的宠姬。
它们在我经过时用它们变化不定的光彩和清新的香气向我致敬。它们娇媚,妖艳,一层层地在右边排列了八行,在左边排列了八行,而且那么拥挤,看上去就像两座花园来到了我的脚边。
我的心怦怦跳动,我的眼睛看着它们,闪出了亮光,我的血在血管里沸腾,我的灵魂兴奋,我的手由于想摸它们,已经在哆嗦。我走过去。三扇门在这条高高的长廊尽头关着。我可以挑选。我有三个后宫。
但是我最常进去的是兰花室。兰花是我心爱的催眠师,它们的房间低矮,闷人。又湿又热的空气使得皮肤潮湿,使得喉咙喘息,使得手指颤抖。这些奇异的姑娘,来自多沼泽的、炎热的、有害健康的地区。它们像塞壬一样诱惑人,像毒药一样致人死命,古怪得令人不可思议,使人软弱无力,又让人感到害怕。瞧这儿,有的像蝴蝶,有巨大的翅膀,细长的腿,还有眼睛!它们确实有眼睛!它们是神奇的、难以置信的生命,是仙女,是神圣的土地、触摸不到的空气和温暖的阳光——这位世界的母亲——的女儿,它们看我,它们看见了我。是的,它们有翅膀,还有眼睛,还有任何一位画家都模仿不出的各种色调,它们有人们所能梦想到的一切魅力,一切优雅,一切外形。它们的胁部凹陷,芳香而且透明,为了爱而张开,比任何女人的肉体都要引诱人。它们娇小的身躯的难以想象的外形把陶醉了的灵魂投进一个充满理想形象和理想快乐的天堂里。它们在枝头上抖动,好像要飞起来。它们要飞起来,朝我飞来吗?不,是我的心像一个神秘的、受到爱的折磨的雄性生物那样在它们的上面飞翔。
任何虫子的翅膀都不能接触它们。只有我们,它们和我,在我为它们盖的透明的监狱里。我看它们,我观察它们,我一朵一朵地欣赏它们,崇拜它们。
它们多么肥壮,多么不可思议,它们是粉红色的,那种会用欲望来打湿嘴唇的粉红色!我多么爱它们!它们的花萼的边缘是卷曲的,比它们的颈部还要苍白,花冠藏在里面,神秘的、诱人的嘴,舌头舔上去甜甜的,露出又隐藏起它们这些发出香味、不说话的非凡的小生命的娇嫩、奇怪、神圣的器官。
我有时对它们中间的一个产生强烈的爱,这爱持续的时间和它存在的时间一样长久,几个白天,几个晚上。我于是把它从普通的花房里取出,关进一间玻璃小屋里,屋里有潺潺的流水,紧挨着来自太平洋岛屿如茵的热带草地。我待在它旁边,热情,激动,苦恼,知道它的死期如此接近,看着它渐渐凋谢,同时我占有它,通过一种难以形容的爱抚,吸着,饮着,采摘着它的短促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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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师念完了这些日记片断以后,接着说:
“诸位法官先生,出于对礼貌的考虑我不再继续把这个疯子,这个可耻的理想主义者的奇怪的自白念给你们听。我刚念的那几个片断,我相信,足够让你们对这个精神病的案例做出判断;在我们这个精神错乱和道德败坏的时代里,这种精神病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罕见。
“因此我认为我的女委托人处在她丈夫的奇怪的精神失常所致的特殊情况下,比任何女人都有权提出离婚要求。”
郝运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六年八月三十一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一八九○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空有玉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