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王来朝节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8183 字 约 28 分钟

黑色幽默法国文学短篇小说

啊!——上尉德·加朗伯爵说,——我相信我记起了战争期间的那顿三王来朝夜餐!

我当时是轻骑兵的中士,十五天来作为侦察兵,一直在德国的一支先头部队面前转来转去。前一天我们曾经砍死了几个枪骑兵,也失去了三个弟兄,其中有那个可怜的小个子罗德维尔。您一定还记得,约瑟夫·德·罗德维尔。

这一天我的上尉命令我带上十名骑兵,去占领波特兰村(2),并且守上一整夜。波特兰村在三个星期里已经交战过五次,在这个胡蜂窝里剩下的房子不到二十座,居民不满十二人。

三王来朝节

因此我带上十名骑兵,四点钟左右出发。五点钟我们在一片漆黑中到了波特兰的头几堵墙边。我停下休息,命令马尔夏,您也知道,就是后来娶了德·马泰尔-奥弗兰侯爵的女儿马泰尔-奥弗兰小姐的皮埃尔·德·马尔夏,单独一个人进入村子,给我摸些情况回来。

我挑选的仅仅是一些志愿者,全都是好人家出身。在服役中能不和一些没教养的人套近乎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这个马尔夏,没有人像他那么机灵;他狡猾得像狐狸,灵活得像条蛇。他能像狗嗅出野兔一样嗅出普鲁士人,他能在我们没有他会饿死的地方找到食物,他能从任何人那里获得情报,并且总是准确无误的情报,手段巧妙得令人难以想象。

十分钟以后他回来了。

“情况很好,”他说,“三天来没有一个普鲁士人从这儿经过,这个村子里阴森可怕。我和一个修女谈过话,她在一座被遗弃的修道院里照料着四五个病人。”

我下命令快速前进,我们进入了那条主要的街道。左右两边隐隐约约看见一些在黑夜中几乎看不见的没有房顶的墙壁。

隔一段距离有灯光从窗玻璃里透出来,是留下来的一户人家,一户勇敢的人,或者是一户贫苦的人,在守着他们勉强还立着没有倒塌的住宅。开始下雨了,是那种冷冰冰的蒙蒙细雨,刚接触到我们的披风,还没有把我们淋得浑身湿透,就把我们一直冷到骨髓里。马在石头、梁柱、家具上磕磕碰碰地走着。马尔夏用缰绳牵着他的牲口,徒步走在前面替我们引路。

“你把我们领到哪儿去?”我问他。

他回答:“我找到一个住处,一个好住处。”

接着他很快就在一所整洁舒适的小房子前面停下,这所房子完整无损,关闭得严严实实,前面临街,后面有一片园子。

靠了从栅栏门旁边捡起的一个大石块,马尔夏砸开了锁,然后爬上台阶,脚蹬肩撞,把门打开,进去以后点燃他经常带在口袋里的一段蜡烛,把我们领进当地有钱人完善舒适的住房里,不仅有信心,而且信心十足地为我们指路,倒像是他在这所他头一次看见的房子里住过似的。

两个弟兄留在外面看管我们的马。

马尔夏对跟着他的胖蓬德雷尔说:“马厩大概在左边;我进来时看见的;去把牲口安置好,我们不需要了。”

接着他转过身来对我说:“下命令吧,见鬼!”

这个家伙,他总能有让我感到惊奇的事。我笑着回答:“我去把哨兵布置在村子周围,然后回到这儿来找你。”

他问:“你带几个人去?”

“五个。其余的人晚上十点钟换他们的班。”

“好。你给我留下四个人去找食物,做菜,摆桌子。我呢,我去找藏葡萄酒的地方。”

接着我去侦察那些荒凉的街道,一直侦察到通往平原的村口,在那儿布置好我的哨兵。

半个小时后我回来了,发现马尔夏躺在一把很大的伏尔泰椅(3)上,他已经把椅子罩取掉,他说是出于对奢华的爱好。他两只脚烤着火,抽着一根上等雪茄烟,满屋子雪茄烟的香味。他单独一个人,双肘搁在椅子的扶手上,脑袋缩在两个肩膀中间,两颊绯红,眼睛发亮,一脸满意的神色。

从旁边的房间里传来餐具的响声。马尔夏带着怡然自得的笑容对我说:

“行了,我在鸡棚里找到了波尔多葡萄酒,在台阶底下找到了香槟酒,还有烧酒——五十瓶真正的白兰地——是在菜园里的一棵梨树底下找到的,这棵梨树在提灯的灯光照耀下,看上去我觉得不够直。固体食物我们有两只母鸡,一只鹅,一只鸭,三只鸽子和一只从笼子里抓出来的乌鸫,你可以看得到,只有禽类。所有这些现在正在烧。这地方还真不错!”

我在他对面坐下。壁炉里的火焰烤着我的鼻子和双颊。

“这些木柴你从哪儿找到的?”我问。

他低声说:“顶好的木柴,自备马车,双座四轮轿式马车。是油漆使火烧得这么旺,简直是松节油加清漆调成的潘趣酒(4)。令人满意的房子!”

我笑了,因为我觉得这个畜生是那么有趣。他接着说:“没想到今天是三王来朝节!我让他们在鹅里放了一粒蚕豆;但没有王后,这真叫人遗憾!”

我像回声似的重复了一句:“真叫人遗憾;但是你要我怎么办呢?”

“要你去找到,见鬼!”

“找到什么?”

“找到女人。”

“找到女人?……你疯了!”

“我呀,我在一棵梨树下面找到了烧酒,在台阶下面找到了香槟酒;况且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指引我。——对你来说呢,一条裙子就是一个可靠的标志。去找吧,老兄。”

他的神情是那么认真,那么严肃,那么肯定,我弄不清楚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了。

我回答:“我说,马尔夏,你是开玩笑吧?”

“我在执行任务时从来不开玩笑。”

“那你要我到哪儿去找女人?”

“随你的便,村子里总应该有两三个留下。去掏出来,带来。”

我立起来。炉火前面太热。马尔夏接着又说:“你想听听我的意见吗?”

“想听。”

“去找本堂神父。”

“找本堂神父?干什么?”

“邀请他吃夜餐,并且请他带一个女人来。”

“本堂神父!一个女人!哈!哈!哈!”

马尔夏非常郑重其事地接着说:“我不开玩笑。去找本堂神父,把我们的情况讲给他听。他一定也感到闷得要死,他会来的。但是告诉他,我们至少需要一个女人,当然是一个正派的女人,因为我们全都是上流社会的人。他对他的堂区的女教民应该了如指掌。如果这儿有一个对我们来说还过得去的,只要你应付得好,他会把她指给你的。”

“什么,马尔夏?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亲爱的加朗,你可以把这件事办得很好。这件事甚至会很有趣!我们有教养,当然!我们会表现得十分高雅,非常和蔼。把我们的名字报给神父听,逗他笑,打动他,诱惑他,促使他下决心!”

“不,这不可能。”

这个坏蛋把扶手椅挪挪近,他知道我的弱点,继续说:“想想看,干这件事要多大勇气,以后讲起来又多么有趣。整个军队都会谈论。你的名声会因此远扬。”

我受到了这件冒险事的诱惑,开始犹豫。他坚持说:“去吧,我亲爱的加朗。你是小分队的头子,只有你一个人能够去找本地的教会头子。我求你了,去吧。我向你保证,等到战后,我要把这件事写成诗,登在《两世界杂志》(5)上。你应该为你的弟兄们办这件事。一个月来你已经让他们奔波得够苦的了。”

我站起来问:“本堂神父住宅在哪儿?”

“你走左边第二条街。到头你会看见一条林荫大路;在林荫大路的尽头是教堂,本堂神父住宅就在旁边。”

我走出去,他向我嚷道:“把菜单报给他听听,好引起他的食欲!”

我很快就在一座难看的砖盖大教堂旁边,找到了教士的小房子,我用拳头打门,门上没有门铃,也没有门锤,一个洪亮的嗓音在房子里问:“谁?”

我回答:“轻骑兵中士。”

我听见门闩拉动声和钥匙转动声,接着在我面前出现了一个高个儿教士,大肚子,摔跤运动员的胸脯,两只很大很大的大手从卷起的袖子里伸出来,脸色红润,一副正直人的相貌。

我行了一个军礼。

“您好,神父先生。”

他本来担心会遭到袭击,会中了坏人的圈套,见了我以后露出笑容,回答:“您好,我的朋友,请进。”

我跟着他走进一间地面铺着红方砖的小屋子,屋子里生着可怜巴巴的一点儿火,和马尔夏的那炉旺火大不相同。

他指给我一把椅子,然后对我说:“有什么事需要帮忙?”

“神父先生,请允许我首先做自我介绍。”

我把我的名片递给他。

他接过名片小声念道:“德·加朗伯爵。”

我接着说:“我们在这儿一共十一个人,神父先生,五个在放哨,六个住宿在一个不知道姓名的居民的家里。这六个人的姓名是加朗,也就是在下,皮埃尔·德·马尔夏,吕多维克·德·蓬德雷尔,德·埃特依男爵,卡尔·马苏利尼,画家的儿子,和约瑟夫·埃尔邦,一个年轻的音乐家,我以他们的名义,并以我个人的名义,来请求您赏光和我们一起吃一顿夜餐。这是一顿三王来朝节的夜餐,本堂神父先生,我们希望能使这顿饭吃得欢乐一些。”

教士露出微笑。他低声说:“我觉得目前这种时候不适宜吃喝玩乐。”

我回答:“我们天天都在打仗,先生。一个月来我们的同伍弟兄死了有十四个,昨天还有三个倒在地上起不来了。这是战争。我们随时随刻都在拿生命冒险,难道我们没有权利快快活活地拿它冒险吗?我们是法国人,我们喜欢笑,我们能够到了哪儿笑到哪儿。我们的祖先上断头台时也在笑!今天晚上,我们希望稍微放松放松,像有教养的人那样,而不是像粗野的军人那样,您也明白我的意思。难道我们错了吗?”

他连忙回答:“您说得对,我的朋友,我非常乐意接受您的邀请。”

他大声喊道:“埃尔芒丝!”

一个乡下老婆子,腰弯背驼,满脸皱纹,十分难看,她走进来问:“什么事?”

“我不在这儿吃晚饭,我的女儿(6)。”

“那您上哪儿去吃?”

“和轻骑兵先生们一起吃。”

我真想说:“把您的女用人带上,”看看马尔夏脸上会有什么表情,但是我不敢。

我接着说:“在您的留在村子里的堂区教民中间,您看看有哪个男的或者女的我可以也邀请的?”

他犹豫,思索,最后宣布:“没有,一个也没有!”

我坚持:“一个也没有!……我看,本堂神父先生,您再想想。如果能邀请到太太的话,那可就太好了。我的意思当然是夫妇一起邀请!我,我怎么知道呢?面包师傅和他的妻子,食品杂货店老板,还有……还有……钟表匠……还有……鞋匠……还有……药房老板和老板娘……我们准备了一顿丰盛的饭,有葡萄酒,能给这儿的人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我们会感到高兴的。”

本堂神父又思索了很长时间,接着口气坚决地说:“没有,一个也没有!”

我开始笑了,说:“见鬼!本堂神父先生,没有一位王后,真是可惜,因为我们有一粒蚕豆。我看,再想一想。难道没有一个结了婚的村长,一个结了婚的村长助理,一个结了婚的村议员,一个结了婚的小学教师?……”

“没有,所有的太太都离开了。”

“怎么,整个村子里就没有一个体面的太太和她的体面的丈夫,我们可以向他们奉献这个快乐?因为在目前的情况下,对他们来说,这肯定会是一个快乐,一个很大的快乐。”

但是本堂神父突然一下子笑起来了,笑得那么厉害,整个身子都在晃动,他大声叫喊:“哈!哈!哈!我有您要的了,耶稣,马利亚,我有您要的了!哈!哈!哈!我们有乐子了,我的孩子们,我们有乐子了。她们会感到非常满意的,对,会感到非常满意的,哈!哈!……你们住在哪儿?”

我把那所房子仔仔细细做了一番说明。他听明白了:“很好。这是贝尔坦-拉瓦依先生的住宅。半小时后我带四位太太来!!!……哈!哈!哈!四位太太!!!……”

他和我一同往外走,嘴里一直笑着,在和我分手时重复说:“行了,半个小时以后,贝尔坦-拉瓦依家。”

我迅速地往回走,既感到十分惊讶,又感到十分好奇。

“摆多少份餐具?”马尔夏一看见我就问。

“十一份。我们是六个轻骑兵,加一位本堂神父和四位太太。”

他一下子惊呆了。我扬扬得意。

他重复说了一遍:“四位太太!你说四位太太?”

“我说四位太太。”

“真正的女人?”

“真正的女人。”

“天啊!祝贺你!”

“我接受你的祝贺。我理应得到。”

他离开他的扶手椅,打开门,我看见一块漂亮的白台布铺在一张长桌上,长桌周围有三个围着蓝围裙的轻骑兵在放盘子和酒杯。

“有女人!”马尔夏嚷道。

三个弟兄使出全身的劲边拍手,边跳舞。

一切都准备好了。我们在等候,等候了将近一个小时。一股烤家禽的香味弥漫在整所房子里。

有人在门板上敲了一下,我们全都同时跳起来。胖蓬德雷尔奔过去开门,才不过一分钟以后,一个矮小的修女出现在门框里。她长得干瘦,满脸皱纹,神情畏缩,连连向惊慌失措地望着她进来的四个轻骑兵行礼。在她后面响起了手杖在前厅的方砖地面上敲打的响声,她刚进客厅,我就一个接一个地看见了三个戴白布软帽的衰老的脑袋,动作各不相同地摇晃着过来,一个晃向右,一个晃向左。在我们面前出现了三个老婆婆,一瘸一拐,拖拉着腿,被疾病折磨成残废,被衰老折磨得丑陋不堪,三个报废的不健全的人,圣伯努瓦嬷嬷主持的慈善医院里仅有的还能走路的三个女病人。

她朝她的残废病人转过身去,对她们充满了关怀。接着她看见了我的中士标志,就对我说:“军官先生,我非常感谢您想到这些可怜的女人。她们在生活中很少快乐,您带给她们的,对她们说来,同时是一个很大的快乐,也是一个很大的荣幸。”

我看见了本堂神父,他待在阴暗的过道里,正乐不可支地笑着。我特别是看到了马尔夏的那张脸,也开始笑起来了。接着我向修女指指那些椅子,说:“请坐,嬷嬷,你们接受我们不成敬意的邀请,使我们感到很光荣,很高兴。”

她搬了三把沿墙放着的椅子,排成一行放在炉火前面,把她的三个老婆婆领过去,安排她们坐下,拿走她们的手杖和披肩,放在一个角落里;然后指着头一个老婆婆,一个腆着个大肚子的瘦子,肯定是个水肿病人,说:“这一位是波梅尔大妈,她的丈夫从房顶上摔下来摔死了,儿子死在非洲。她六十二岁。”

接着她指着第二位,一个脑袋不停抖动的高个儿,说:“这一位是让-让大妈,六十七岁。她的眼睛差不多什么也看不见了;在一场火灾中烧伤了脸,右腿也烧伤了一半。”

她最后向我们介绍第三位,可以说是一个侏儒,长着一双暴出来的眼睛,又圆又蠢,上下左右不停地转动。

“这是皮托瓦大姐,一个傻子。她才四十四岁。”

我向三个女人行礼,就像向我介绍的是公主殿下一样,然后我朝本堂神父转过身来,说:“神父先生,您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我们所有在这儿的人都应该感谢您。”

所有的人确实都笑了,不过马尔夏除外,他好像已经气得发了狂。

“我们的圣贝努瓦嬷嬷,请用餐!”卡尔·马苏利尼突然大声喊道。

我请她和本堂神父先走,然后我扶起波梅尔大妈,挽着她的胳膊,把她并不是毫无困难地拖到隔壁房间去,因为她那个鼓起的大肚子比铁还要沉。

胖蓬德雷尔拉起了让-让大妈,她呻吟着要她的手杖。矮小的约瑟夫·埃尔邦领着痴子皮托瓦大姐朝充满荤腥气味的餐厅走去。

我们在我们盘子前面刚坐下,嬷嬷就立刻拍了三下手,女人们像士兵们举枪致敬那样准确地迅速画了一个大十字。接着神父不慌不忙地用拉丁文念餐前祝福经。

大家都坐好了,两只母鸡由马尔夏端来,放在桌上,他宁愿在一旁伺候,也不愿意坐下来和大家一起吃这顿可笑的饭。

但是我叫起来了:“快斟香槟酒!”瓶塞子一下子蹦掉,发出像手枪放了一枪的响声。三个坐在三个病残女人身旁的轻骑兵不顾本堂神父和嬷嬷的反对,强行把她们满满的三杯酒灌进她们的嘴里。

马苏利尼有本事到哪儿都跟在自己家里一样,而且跟任何女人在一起都不会感到拘束,他以最滑稽可笑的方式向波梅尔大妈献殷勤。水肿病人尽管遭到过不幸,脾气依旧是那么快快活活的,用听上去很不自然的假嗓子开着玩笑回答他。听了她的邻座的那些笑话,她笑得那么厉害,大肚子就好像马上就要爬上桌子打滚似的。矮小的埃尔邦真的想灌醉那个痴子,德·埃特依男爵头脑不够灵活,他询问让一让大妈的生活,收容所的习惯和规则。

修女惊慌失措,朝马苏利尼大声叫喊:“啊!啊!您会送了她的命的;别让她笑得这么厉害,我求求您,先生。啊!先生……”

接着她站起来,朝埃尔邦扑过去,抢他手上的酒杯,可是他把这满满的一杯酒迅速地往皮托瓦大姐的两片嘴唇中间倒进去,一下子完全倒光了。

本堂神父笑得前仰后合,一再地对修女说:“算啦,只此一次,她们不会出什么事的。算啦。”

在两只母鸡以后我们吃了围着三只鸽子和一只乌鸫的鸭子;鹅端上来了,冒着热气,颜色金黄,散发出一股油腻的肉食烤熟后的热烘烘的气味。

波梅尔大妈兴奋起来,直拍巴掌;让-让大妈不再回答男爵提出的那许多问题;皮托瓦大姐就像小孩子见到了别人给他看的糖果一样,发出半是叫喊,半是叹息的快乐的哼哼声。

“可以让我来对付这个大家伙吗?”本堂神父说,“没有人比我更擅长这一行操作。”

“当然可以,神父先生。”

修女说:“是不是可以把窗子稍微打开一点?她们太热了。她们准会热出病来的。”

我朝马尔夏转过脸去,说:“把窗子打开一分钟。”

他打开窗子,冷空气从外面进来,蜡烛的火苗摇曳不定,烤鹅的热气打转。教士脖子上围着一条餐巾,技巧熟练地切下两只翅膀。

我们瞧着他干,他那双手的吸引人的动作使我们颇感兴趣,看见这只金黄的大家禽的肉一块一块地落在盘子底部的棕色卤汁里,我们的胃口又重新吊起来,现在我们一句话也不再说了。

在这片我们馋涎欲滴,集中了注意力的寂静中,突然从开着的窗子外面远远传进来一下枪声。

我站起来,动作那么快,背后的椅子滚得老远;我大声叫喊:“全都上马!你,马尔夏,你带两个人去了解情况。

我五分钟后在这儿等你。”

当三个骑兵在黑夜里奔驰而去时,我和另外两个轻骑兵骑上马守在别墅的台阶前面,窗口露出本堂神父、修女和三个老妈妈的惊慌失措的脸。

除了田野里一阵狗吠声以外,什么也不再听见。雨已经停了,天气很冷很冷。很快地我又重新听出一匹马的奔驰声,只有一匹马回来。

这是马尔夏。我向他大声叫喊:“出了什么事?”

他回答:“什么事也没有,弗朗索瓦打伤了一个老农民,因为他拒绝回答口令,不听要他走开的命令,继续朝前走。另外,他们已经把他带来了。等一会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我命令把马送回马厩,又派了我的两名士兵去接其余的人,接着我回到房子里去。

本堂神父,马尔夏和我,我们从楼上搬了一张床垫到客厅里,好安置受伤的人;修女撕了一条餐巾,开始做裹伤口用的旧布纱团,至于那三个张皇不知所措的女人,她们坐在一个角落里。

很快地我就听出马刀在大路上拖动的响声;我端起一根蜡烛去照亮回来的人;他们来了,抬着人的躯体在失去生命的支持后,变成的那种没有生气的、软软的、长长的、不祥的东西。

受伤的人被放在为他准备的床垫上;我第一眼就看出这个人快死了。

他在喘气,吐出的血从他的唇角往外流,每打一个嗝都有血从嘴里涌出来。他浑身上下都是血!他的双颊,他的胡子,他的脖子,他的衣服,仿佛用血涂抹过,仿佛在一桶鲜红的血里浸泡过。而且这血在他身上凝结,搀和着烂泥,颜色变暗,看上去非常可怕。

老人裹着一件牧羊人穿的粗羊毛大衣,不时微微睁开一双眼睛,眼神沮丧,失去光泽,没有思想,看上去仿佛惊呆了。这双眼睛很像野兽被打中后,半死不活地倒在猎人脚下,朝猎人望着的眼睛,惊讶和害怕已经把它们折磨得昏头昏脑了。

本堂神父叫了起来:

“啊!这是普拉西德老爹,穆兰家的老牧羊人。这个可怜的人,他耳朵聋,什么也没有听见。啊!我的天主!你们杀死了这个不幸的人!”

修女解开他的罩衫和衬衣,望着胸口中间的一个已经不再流血的紫色的小窟窿。

“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她说。

牧羊人可怕地喘着气,血仍旧随着他呼出的最后几口气往外吐;从他的喉咙里,一直到他的肺里,可以听见一种连续的、不祥的咕噜咕噜声。

本堂神父高高地站在他身边,举起右手,画了一个十字,用缓慢而庄重的嗓音念着能起洗涤灵魂作用的拉丁文语句。

在他还没有念完以前,老人猛地一阵短促的抖动,就像有什么东西刚刚在他的身体里破碎。呼吸停止,他死了。

我转过身去,看见了一个比这个可怜的人的垂死挣扎还要可怕的场面:三个老妇人,站着,互相紧紧地挨在一起,奇丑无比,脸因为焦虑和恐惧而变了相。

我走近她们,她们开始发出尖锐的叫喊,同时企图逃走,就像我也要杀死她们似的。

让-让大妈烧伤的腿再也支持不住,她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圣贝努瓦嬷嬷丢下死人,朝她的病人跑过去,没有对我说一句话,甚至连一眼也没有看,替她们披上披肩,递给她们拐杖,把她们朝门口推,让她们出去,并且跟她们一起消失在如此黑的深夜里。

我明白了我甚至不能够让一名轻骑兵送送她们,因为只要有一点马刀的响声就会把她们吓得失去理智。

本堂神父一直望着死人。

最后他朝我转过身来,说:

“啊,多么令人不愉快的事!”

郝运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七年一月二十三日的《高卢人报》。同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奥尔拉》。

(2) 波特兰村:这个村名是作者杜撰的。

(3) 伏尔泰椅:一种高背向后倾斜的低矮的安乐椅。

(4) 潘趣酒:酒加糖、红茶、柠檬等调制的混合饮料。

(5) 《两世界杂志》:一八二九年在巴黎创刊的艺术、文学、历史和哲学刊物,得到法国浪漫主义大作家们的合作。

(6) 这只是一种称呼,并不是真正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