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个溺死者身上发现的信件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3919 字 约 14 分钟

爱情幻灭自然

您问我,夫人,我是不是在骗您?您不可能相信一个男人会从来没有被爱情打动过?确实如此,我从来不曾爱过,从来不曾爱过!

怎么会这样呢?我一点也不知道。我从来不曾感受过被人叫做爱情的那种心灵的陶醉!我从来不曾沉湎在一个女人的形象把我们投入其中的那种梦想,那种兴奋,那种疯狂。我从来不曾为了等待或者占有一个对我来说,突然变得比任何幸福还要令人向往,比任何创造物还要美,比天地万物还要重要的女人而苦恼过,疯魔过,狂热过,乐不可支过!我从来不曾因为你们中间的一个而哭泣过,痛苦过。我不曾睁着眼睛,想着她,度过一个个夜晚。我不曾有过一觉醒来,由于想她或者回忆她而眼前显得特别明亮。我不曾有过在她即将到来以前由于希望而造成的那种使人发疯的神经紧张,也不曾有过她在卧房里留下一股紫罗兰和肌肤的淡淡气味,走了以后,由于惋惜而造成的那种美妙的忧郁。

我从来没有爱过。

从一个溺死者身上发现的信件

我也常常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说真的,我一点也不知道。然而我还是找到了一些理由;不过它们近乎形而上学,您也许不会赞同。

我认为我对女人过分评头品足,以致我不能被她们所迷住。我请您原谅我的这句话,让我来解释解释。在每一个人身上都有精神的人和肉体的人。为了去爱,我必须在这两者之间遇到一种我还从来不曾找到过的和谐。总是其中的一个过分占上风,有时是精神的人,有时是肉体的人。

我们为了爱一个女人,有权要求她具有的智力里没有一点男性的智力。越多也就越差。一个女人的性格应该坦率,温存,富有同情心,机灵,容易感动。她既不需要能力,也不需要思想上的独创性,但是她必须善良,优雅,温柔,娇媚,还必须有这样一种同化力,能够使她在很短的时间里变得和她与之共同生活的那个男人相似。她的最大优点应是有分寸,这种敏锐的感觉对头脑说来正如触觉之对于肉体一样。它向她揭示了无数细小的东西,揭示了属于智力范畴里的那些轮廓、角度和形状。

漂亮的女人往往没有和她们外貌相称的智力。可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点儿不协调都会立刻引起我的注意,使我感到不快。对友谊来说这没有什么关系。友谊是协约,里面既考虑到缺点,也考虑到优点。我们可以在沉湎于亲密无间的、深厚的、迷人的好感的同时,评论一个男朋友或者女朋友,重视他们好的方面,忽视他们坏的方面,准确地评价他们的价值。

为了去爱,就应该盲目地把自己整个儿交出去,什么也不去观察,什么也不去考虑,什么也不去了解。应该能够像热爱优点一样热爱弱点,应该能够放弃一切判断、一切考虑、一切深入观察。

我不能盲目到这个地步,我抗拒未经我大脑思考的诱惑。

这还不是一切。我对和谐形成了一个如此崇高,如此精细的概念,以至于永远不会有什么东西能使我的理想得以实现。但是您要骂我是疯子了!请听我说。一个女人,在我看来,可能具有一个美妙的灵魂和一个迷人的肉体,而这个肉体和这个灵魂在一起并不完全和谐一致。我的意思是说,鼻子长成一个样子的人,想法不应该也是一个样。胖子没有权利使用和瘦子相同的词和句子。您有一双蓝眼睛,夫人,您不能像您如果有一双黑眼睛那样面对人生,评价事物。您的眼神的细微变化一定是不可避免地和您的思想的细致变化一致。我有猎犬的嗅觉能觉出这个。您愿意笑就笑吧。事情就是这样。

然而我相信有一天我曾经在一个小时里爱过。当时我愚蠢地受到周围环境的影响。我让自己被黎明的幻景所迷惑。您愿意我把这段短小的故事讲给您听听吗?

一天晚上我遇到了一个狂热的年轻漂亮女人。她突然起了一个富有诗意的怪念头,希望和我乘一条小船,在河上过一个夜晚。可是我宁愿要一间房间和一张床;然而我还是接受了河和小船。

这是在六月里。我的女友挑了一个月夜,为的是能够使自己的情绪更加高涨。

我们在河边的一家小旅馆吃晚饭,吃完晚饭,十点钟左右上船。我觉得这件事干得太蠢,但是我又喜欢我的女伴,所以我没有太生气。我坐在她对面的板凳上,抄起双桨,我们出发了。

我不能否认景色是迷人的。我们傍着一座林木茂密,满是夜莺的小岛划去;河面披上一层涟漪,银光闪闪,水流载着我们迅速前进。癞蛤蟆发出单调而清脆的叫声;青蛙在岸边的草丛里叫得声嘶力竭;河水流淌,在我们周围响起了一种模糊的,几乎是难以觉察的,令人不安的声音,而且让我们隐隐约约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恐惧感。

温暖的夜晚和月光下闪闪发亮的河水的温柔的魅力,把我们深深地打动了。活着,像这样漂浮着,梦想着,而且感觉到旁边有一个深情、美丽的年轻女人,这真是其乐融融。

在晚上淡淡的月光下,想到我身旁有个女人,我有一点儿激动,有一点儿心乱,有一点儿陶醉。

“坐到我身边来,”她说。我坐过去了。她又说:“给我念几句诗。”我觉得这太过分了;我拒绝;她坚持。她坚决要使用一切办法,从月亮到诗韵,把感情的乐队全部都使用上。我最后让步了,为了取笑,我背了路易·布耶(2)的一首美妙无比的诗给她听,下面就是这首诗的最后几节

我尤其厌恶眼泪汪汪的吟游诗人,

他望着一颗星星,轻声念叨一个名字。

骑在马上背后不带着莉瑟特或尼侬,

对他说来广阔的大自然就是虚空的。

这种人也真有趣,他们煞费苦心,

把一条条衬裙系在平原的大树上,

把白色圆锥形的女帽挂在绿色山坡上,

为的是吸引人对这可怜的世界感到兴趣。

有着轻微颤动的嗓音的、永恒的大自然!

那些不是单独一人在深山沟里行走,

听着树林的簌簌响声梦想女人的人,

他们肯定听不懂你那神妙无比的音乐。

我料想会受到指责。完全没有。她低声喃喃地说:“这有多么真实。”我惊得发了呆。她懂了吗?

我们的小船渐渐靠近河岸,到了一棵柳树底下,被这棵柳树挡住。我搂住我的女伴的腰,慢慢地把我的嘴唇伸近她的脖子。但是她用一个生气的动作,猛地把我推开,“快别这样!您有多么粗鲁!”

我试图把她拉过来。她挣扎,抓住树,差点儿把我们拽到水里去。我认为还是停止我的追求比较稳当。她说:“我宁可把您拽下水去。我现在是这么愉快。我在做梦。这真好。”接着她语气里带着一点狡黠地补充说:“难道您已经忘记了您刚背给我听的诗?”她说得有理。我默不作声。

她接着又说:“好,划桨吧。”我重新抄起双桨。

我开始觉得这个夜太长,我的态度太可笑。我的女伴问我:“您愿意答应我一件事吗?”

“愿意。答应什么事?”

“答应我安安静静,客客气气,规规矩矩地待着,如果我准许您……”

“准许我什么?快说。”

“是这样。我想仰天躺在船里,您的身旁,看星星。”

我叫了起来:“我同意。”

她又说:“您没有明白我的意思。让我们并排躺下。但是我不准您碰我,抱吻我,总之不准你……不准你……爱抚我。”

我答应了。她宣布:“你要是动一动,我就把船弄翻。”

瞧,我们并排躺着,眼睛朝天,顺流而下。小船的微微晃动轻轻摇着我们。夜间的那些轻微响声现在更清晰地传到船底我们的耳边,时不时使我们浑身直打哆嗦。我感觉到有一种奇怪的、强烈的情绪,一种无限的感动,有点像是一种需要,需要张开胳膊去拥抱,打开心房去爱,把自己交给一个人,把自己的思想、肉体、整个生命交给一个人!

我的女伴如同在梦中一样喃喃低语:“我们在哪儿?我们上哪儿去?我觉着我好像离开了大地,这有多么愉快!啊!但愿您爱我……多少有一点儿爱我!!!”

我的心开始怦怦跳动。我什么也不能回答;我觉着我爱她。我不再有任何强烈的欲望。像这样躺在她身边我感到非常舒服,对我这就足够了。

我们一动不动地躺了很长时间,很长时间。我们互相拉着手;有一股令人心醉的力量把我们固定住,动弹不得,是一股从未感受过的、强过一切的力量,是我们的互相接近、互相属于对方而又互相不接触的身体的纯洁的、深切的、绝对的结合!这到底是什么呢?我知道吗?也许是爱情?

天渐渐亮起来了。清晨三点钟,强烈的亮光慢慢充满了整个天空。小船碰到了什么东西。我站起来。原来是我们靠在一个小岛上。

但是我已经心醉神迷。在我们面前整个天空亮起来了,变成了红色,粉红色和紫色,还有朵朵在燃烧着的云,看上去像金色的烟。河水是深紫红色,有一边岸上的三座房子仿佛起了火,烧起来了。

我身子俯向我的女伴。我想对她说:“看看吧!”但是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除了她我什么也不再看见了。她也是粉红色,是肌肤的粉红色,而且上面还染上了一点天空的颜色。她的头发是粉红色的,她的眼睛是粉红色的,她的牙齿是粉红色的,她的连衣裙,她的花边,她的微笑,一切都是粉红色的。我是那么神魂颠倒,真的以为是朝霞在我眼前出现了。

她慢慢地起来,向我伸出她的嘴唇;我接近她,身体抖动着,无比兴奋,深深地感到我就要亲吻天空,亲吻幸福,亲吻变成女人的梦,亲吻化成人类肉体的理想。

她对我说,“您头发里有一条毛毛虫!”正是因为这个她露出了笑容!

我觉得我的脑袋上狠狠地挨了一棒。突然间我感到自己十分忧郁,好像一下子失去了生活中的全部希望。

完了,夫人。这很幼稚,很愚蠢,很荒唐。但是从那一天起我相信我永远也不会爱了。然而……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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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在布吉瓦尔(3)和马尔利之间的塞纳河里捞起一个年轻人,从他身上发现这封信。一个好心的船工为了查明他的名字,在他的身上搜出这封信,把它送到报馆,交给了我。

莫弗里涅斯

郝运 译

(1)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四年一月八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作者署名:莫弗里涅斯。

(2)路易·布耶(1822—1869):法国巴那斯派诗人。他是法国作家福楼拜的好友。一七六八年莫泊桑进入鲁昂中学读书,曾与之结识,在他指导下习作诗歌。文中这些诗句引自收在他的诗集《垂花饰和半圆环饰》中的《我爱过。谁没有爱过……》。

(3)布吉瓦尔:巴黎西郊塞纳河上的一个小镇。文中提到的马尔利,是布吉瓦尔西边的小村,也在塞纳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