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八日上午我接到电报,内容如下:“晴天。一切如我预告,比利时边境。物资和人员中午从公司出发。三点开始操作。因此我在工厂里从五点起等您。约维。”

五点整我走进拉维莱特(2)的煤气工厂。看上去简直就像一座独眼巨人的城市的庞大废墟。一条条无比宽阔而阴暗的大道展现在煤气储气罐之间,那些笨重的储气罐一个接一个排列成行,如同一些断残的、高度不等的、大得异乎寻常的柱子,从前大概支撑过可怕的钢铁大厦。

在前门院子里,气球躺着,像一块黄布大烘饼,罩着网罩,平摊在地上。人们把这叫做进网,它看上去确实像一条被捕的大死鱼。

从巴黎到赫斯特

两三百人站的站,坐的坐,在看它,或者是在仔细观看吊篮,一个漂亮的方篮子,一个装人肉的篮子,边上有一块桃花心木的牌子,牌子上用金色的字母写着:“奥尔拉”(3)。

人们突然纷纷朝前涌,因为煤气终于通过一根长长的黄帆布管子输进了气球,这根黄帆布管子鼓了起来,颤动着,像一条又大又长的虫子在地上爬。但是另外一个想法,另外一个形象打动了所有的眼睛和所有的心。大自然也是这样以养料供给生物,直至它们出生。等一会儿将飞起来的这头巨兽,开始直起身子了;约维队长的助手们随着奥尔拉号的变大,边拉开边整理罩着它的绳网,让压力能够稳定和均匀地分配在各个点上。

这道工序非常细致,也非常重要;因为做气球的棉布是那么薄,它的承受力是根据棉布与吊着吊篮的、网眼紧密的线网的接触面积来计算的。

此外奥尔拉号,是由玛莱先生设计,在他的监督下,并且在他亲自参加下制造出来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在约维先生的那些车间里,由勤劳的公司员工做出来的,没有一样是送到外面去加工的。

我们还应该补充一句,从清漆到阀门,这个气球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新的。清漆和阀门是气球制造术上的两样主要东西。必须使棉布不漏气,就像船侧必须不漏水一样。过去以亚麻子油为主要成分的清漆有发酵和腐蚀棉布这两个缺点,棉布很快就会变得像纸一样脆。

从前用来填塞阀门的叫做糊剂的涂层容易碎裂,阀门一打开,涂层碎裂,就有再也关不严密的危险。上个星期洛斯特先生深夜在大海上坠落,证明了旧方法不够完善。

我们可以说,约维队长的两项创新,特别是在清漆方面的创新,对气球制造术有难以估计的价值。

人群中仍然议论纷纷,有些人好像还是专家,他们用权威的口气断言我们出不了巴黎城就要掉下来。我们将要那么幸运、那么成功地进行试验的这个新型气球,还有许多方面受到指责。

它一直在慢慢地胀大。有一些在运输中造成的小裂缝被发现了;按照惯例,用撕开的一块块报纸浸湿以后贴在棉布上。这种堵塞方法在观众中引起了不安和骚动。

在约维队长和手下的人忙于最后的一些琐碎工作时,参加气球旅行的人按照常规到煤气厂的食堂去吃晚饭。

等到我们再出来时,气球晃晃悠悠,庞大,半透明,像一只大得出奇的金果子,像一只神奇无比的梨,最后的阳光给它罩上了一层火,还在继续催它成熟。

现在吊篮挂上去了。气压表,我们将在夜间让它发出尖啸声和轰鸣声的警报器,还有两只喇叭,以及食品,外套,这只飞篮除去装人以外还能装的少量装备,全都装上去了。

风把气球朝煤气储气罐吹过去,连着好几次不得不把气球推开,为了避免在出发时发生意外。

突然间约维队长呼叫乘客的名字。

玛莱副队长首先爬到气球和吊篮之间的悬空网袋里,他整个夜间将在那里监视奥尔拉号穿越天空的航行,正像值班的高级船员站在驾驶台上监视船舶的航行一样。

接着艾蒂安·比尔先生爬上去,随后是保尔·贝桑先生,随后是帕特里斯·埃里埃斯先生,随后是我。

但是对我们打算进行的长距离飞行来说,气球装载过重,埃里埃斯先生不得不怀着十分懊恼的心情放弃这趟飞行。

约维先生站在吊篮边上,措辞十分殷勤地请求太太们略微闪开一点,因为他担心升空时沙子抛下来会落到她们的帽子上,接着他下命令:“全部放掉!”同时用刀子一下子砍断了那些在我们周围吊着使我们留在地面上的、附加的压载物的绳子,把自由给了奥尔拉号。

我们立即出发了。我们什么也没有感觉到;我们飘浮,我们上升,我们飞行,我们翱翔。我们的朋友们叫喊,拍手,但是我们几乎听不见了;我们仅仅能看见他们。我们已经离得那么远!那么高!怎么!我们刚离开那边的那些人吗?这可能吗?巴黎现在展现在我们底下,成了一块黑沉沉,带点蓝色,被一条条街道切割开的板,这儿那儿有一些圆屋顶、一些塔楼和一些高耸的尖顶,接着四周是平原,是被那些细长白色的道路切割开的土地。道路穿行在绿色的、淡绿色或深绿色的田地,以及几乎是黑色的树林中间。

塞纳河像一条躺着一动不动的弯弯曲曲的粗蛇,既看不到它的头,也看不到它的尾巴;它来自这一边,穿过巴黎,奔向那一边;整个大地看上去像一个巨大的盆,里面有草地和森林,在天边被低矮的、遥远的、环形的山围绕着。

在下面已经看不见的太阳,它仿佛重新升起似的,又出现在我们眼前,我们的气球在这片阳光中也闪闪发亮了。它在那些观看我们的人眼里一定像一颗星星。玛莱先生手不停地朝空中扔一张张卷烟纸,嘴里平静地说:“我们在往上升,往上升,一直往上升,”约维队长呢,他喜笑颜开,搓着双手,一遍遍地说:“怎么样?这清漆,怎么样?这清漆。”

事实上也只有时不时扔出一张卷烟纸才能判断出是上升还是下降。如果这张实际上悬留在空中的纸好像一块石头似的落下去,那么气球就在往上升;如果它相反地往天上飞,那么气球就是在往下降。

两只气压表标出的是五百米左右,我们兴高采烈地欣赏着我们离开的这片土地,再也没有什么把我们和它连在一起,它看上去就像一幅彩绘的地图,一张外省的平面图。然而它的嘈杂声还是清晰地传到我们的耳边,不可思议的是可以一一辨认出来。尤其是公路上的车轮声,啪啪的马鞭声,车夫的吁吁叫声,火车的隆隆声和汽笛声,还有在广场上奔跑玩耍的孩子们的笑声,都能够听得清清楚楚。每逢在一个村庄的上空经过,孩子们的喧哗声比什么声音都高,升到天空中变得尖锐刺耳。

有些人在喊我们;有些火车头在鸣汽笛;我们用警报器回答,它发出哀怨的、可怕的、微弱的呻吟声,真正是围着世界游荡的神奇怪物的声音。

这儿那儿有灯光亮着,孤立的是农庄里的灯,连成一串的是城市里的煤气灯。我们在昂甘湖(4)这个小湖上空飘荡了很长时间以后向西北方向飘去。一条河出现了,这是瓦兹河(5)。于是我们进行讨论来确定我们的位置。在那边发亮的这座城市是克雷伊(6)还是蓬图瓦兹(7)?如果我们是在蓬图瓦兹上空,我们似乎应该看到塞纳河和瓦兹河的汇合处。还有这火光,左岸的这一大片火光,这不是蒙塔泰尔(8)的高炉吗?

我们确实是在克雷伊的上空。眼前的景象使人感到惊奇;大地上已经是黑夜,而我们过了十点钟还笼罩在阳光之中。现在我们听见了田野里的那些轻微的响声,特别是鹌鹑一连两下的叫声,还有猫的喵喵叫声和狗的汪汪吠声。那些狗肯定闻到气球,看到它,在发出警报。我们可以听到它们在整个平原上朝我们狂吠,以及如同朝月亮哀鸣那样朝我们哀鸣。牲畜棚里的牛也好像醒了,因为它们在哞哞地叫;所有的牲畜都受到了惊吓,在这个路过的空中怪物面前全都陷入在惶惶不安之中。

地面的气味朝我们升上来,非常好闻,有干草的气味,有鲜花的气味,有湿润的绿色土地的气味,使空气中充满了芳香。这空气,轻盈,如此轻盈,如此柔和,如此好闻,我这一辈子还从来不曾这样幸运地呼吸过。我感到一种深切的、从未有过的舒适,身心两方面的舒适,构成它的有懒散,无限的休息,遗忘,对一切的漠不关心,以及穿越空间的新奇感觉;穿越空间而又丝毫觉不到有什么使得运动变得不能忍受,没有声音,没有摇晃,没有震动。

时而我们往上升,时而我们往下降。玛莱副队长悬挂在他的蛛网般的网袋里,时刻不停地对约维队长说:“我们往下降了,快扔半把。”队长双膝夹着一袋压载用的沙子,跟我们有说有笑,他从袋子里抓出一点沙子,从边上扔出去。

再没有比操纵气球更有趣,更微妙,更引人入胜的了。这是一个巨大的玩具,灵活而又驯服,它以惊人的灵敏度服从指挥,但是它也是,而且首先是我们不能控制的风的奴隶。

一撮沙子,半张报纸,几滴水,我们刚吃的小鸡的骨头,扔到外面,就能使它猛然上升。

我们越过的河流或者树林,给我们送来一阵又湿又冷的风,使得它往下降落两百米。在成熟的麦子上空它维持原来的高度,在城市上空它往上升。

现在大地在沉睡,或者说得更确切些,人在土地上沉睡了,因为被吵醒的牲畜一直在宣告我们的来临。时不时有一列火车的隆隆声,或者是机车的汽笛声,传到我们的耳边。到了有人居住的地方,我们让警报器发出呼啸声,农民们在床上吓坏了,一定在哆哆嗦嗦地寻思是不是宣告最后审判到来的天使路过。

但是有一股煤气味,既强烈而又持续不断,引起我们的注意:我们毫无疑问遇到了一股热气流,气球膨胀,通过叫做阑尾的排气管失去它的看不见的血液,排气管在膨胀停止后会自行关上。

我们在往上升。大地已经不再把我们喇叭的回声送到我们耳边;我们已经超过六百米,想看看仪器都看不清楚,仅仅知道卷烟纸像死蝴蝶一样朝我们下面落下去,我们一直在往上升,一直在往上升。大地已经辨认不出,薄雾把我们和它隔开,在我们头顶上繁星在闪烁。

但是有一片亮光出现在我们面前,一片银白色的亮光,使得天空都变得苍白了。原来是月亮仿佛从下面的地平线外的无底深渊升上来,突然在一朵云彩的边上露出脸来。它仿佛来自下边,我们臂肘支在吊篮上,如同楼座上看戏的人一样,从很高的地方望着它。它从裹住它的云里挣脱出来,又亮又圆,缓缓地朝天上升去。

大地不存在了,大地淹没在如同大海一样的乳白色的水蒸气里。因此我们现在是单独和月亮相处在无限空间里,月亮看上去好像一个在我们对面旅行的气球;而我们的闪闪发光的气球看上去又像一个比另一个月亮大的月亮,像一个在天空中,在星球间,在无限空间遨游的天体。我们不再说话,我们不再思索,我们不再活着,我们在美妙的静止不动中穿过空间。载负着我们的空气使我们变成了和它相似的存在物,沉默,快乐而疯狂,为这神奇的飞行所陶醉,虽然一动不动,却又轻捷得出奇。我们不再感到有肌肉,不再感觉到有骨头,不再感觉到心跳,我们变成了无法形容的东西,变成了翅膀甚至用不着扇动的鸟儿。

一切记忆都从我们心灵里消失,一切烦恼都远离了我们的思想,我们不再有遗憾、计划和希望。我们看,我们感觉,我们如醉如痴地享受着这次神奇的旅行;在天空中只有月亮和我们!我们是一个漂泊的星球,一个在行进的星球,正如我们那些行星姐妹一样;这个在行进中的小星球载着五个人,他们离开大地,而且已经几乎把它忘了。现在像白昼一样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这么明亮使我们感到惊奇,我们互相望着,因为我们能看到的只有我们和在低处飘浮的少许银白色的云。气压表标出一千二百米,接着一千三百米,接着一千四百米,接着一千五百米;卷烟纸一直在我们周围往下落。

约维队长断言是月亮使得气球像这样失去控制,高空的旅行还将继续。

我们现在是两千米,我们又升到了两千三百五十米,气球终于停住了。

我们开响警报器,让人感到意外的是那些星星上没有人回答我们。

现在我们很快地往下降,但是我们丝毫感觉不到。玛莱先生不停地叫喊:“抛压载物,抛压载物!”我们抛向空中的压载物,混合在一起的沙子和石子,纷纷回到我们的脸上来,好像是从下面往星星抛来的,因为我们的下降是那么迅速。

大地看见了!

我们到了哪儿?这次在空中前进延续了两个多小时,已经过了午夜十二时,我们穿越一大片被耕种得很好的干燥地区,道路纵横交错,人烟稠密。

这儿有一座城市,右边有一座大城市,左边略微远些还有另外一座。但是在土地的表面上,有一道明亮的、仙境般的光突然亮了,它熄了,接着又亮了,亮了又熄了。为广漠的空间所陶醉的约维叫了起来:“看,看月亮照在水里的奇观。在黑夜里再也不能看见比这更美丽的了。”

确实如此,任什么也不能让人想象出类似这样的东西,任什么也不能让人得出这些光盘的不可思议的亮光的概念,它不是火,它不像反光,它突然在这儿或者那儿产生,紧接着立刻又熄灭了。

在蜿蜒曲折的溪水上,这些燃烧的焦点同时在水流的每一个拐弯处出现;但是气球像风一样快地飞过,我们几乎没有时间看见它们。

我们现在离地面相当近,我们的朋友比尔嚷道:“瞧那边!在那块地里奔跑的是什么?这不是一条狗吧?”确实有一样东西在地面上奔跑,速度惊人。这样东西越过沟渠、道路、树木,似乎显得那么轻松方便,我们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队长笑起来了:“这是我们气球的影子,”他说,“它将随着我们的下降变得越来越大。”

我清晰地听见从远处传来的钢铁厂的巨大响声。因为整个夜里我们不断地朝北极星方向前进,所以我们毫无疑问是在朝比利时的方向前进。我过去在地中海上,就是经常从我的小游艇的甲板上观看北极星来定方向的。

我们的警报器和我们的两只喇叭不停地发出呼唤。有几声叫喊回答我们,是停下来的赶大车的人的叫喊,是在外面喝得很迟才回去的酒鬼的那种叫喊。我们大声吼叫:“我们在哪儿?”但是气球飞得这么快,那个吓坏了的人没有时间回答我们。奥尔拉号的变大了的影子,像孩子玩的气球那么大,在我们前面的田野上,大路上,麦子地上和树林上逃窜。它不停地朝前,不停地朝前,在我们前面离着有半公里。我身子俯到吊篮外面,现在听到了风在树林间和庄稼上刮出的很大的响声。

我对约维队长说:“风多么大啊!”

他回答我:“不,这一定是瀑布声。”我坚持自己的看法。因为我过去经常倾听风在缆绳间刮出的响声,我的耳朵已经听熟了,所以我对我的耳朵有把握。于是约维用胳膊肘捅了捅我;他害怕吓着他那些快活的、平静的旅客,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一场暴风在驱赶我们。下面终于有一个人听懂了我们的话,他回答:“北部省(9)。”

另外一个人也向我们嚷出相同的三个字。忽然有一座城市在我们正前方出现,按照煤气街灯的范围来看,是座巨大的城市。这也许是里尔。我们离它近了,在我们下面突然一下子出现了一片如此令人惊奇的火光闪闪的熔岩,我还以为自己被带到一处神话中的地方,那儿正在为巨人们制造宝石。

看来这是一家制砖厂。附近还有另外几家,两家,三家。熔化的原料沸腾,闪烁,迸发出蓝色、红色、黄色、绿色的光辉,巨大的钻石、红宝石、绿宝石、蓝宝石、黄玉的反光。就在这附近,大煅铁炉发出呼呼的喘息声,听上去像启示录中的狮子的吼声;高耸的烟囱随风喷送出一蓬蓬的火焰,我们听得见金属滚动的响声,金属碰撞的响声,巨大的铁锤落下去的响声。

“我们在哪儿?”

一个声音,爱开玩笑的人或者吓疯了的人的声音回答我们:

“在一个气球里。”

“我们在哪里?”

“里尔。”

我们没有弄错。我们已经不再看见这座城市,这会儿到了右边的鲁贝(10),接着是精耕细作的田地,整整齐齐,农作物不同,色调也不同,在夜里仿佛全都成了黄色的、灰色的或者棕色的。但是云彩在我们后面堆积起来,遮住了月亮,同时东方的天空亮起来,变成了带着红色反光的淡蓝色。这是黎明的曙光。它越来越亮,现在让我们看见了大地上的所有细小的东西,火车,溪水,牛,羊。所有这一切以惊人的速度在我们脚底下经过;我们来不及看,勉勉强强只能看到一些已经逃走的其他草地,其他田野,其他房屋。公鸡打鸣,但是鸭子的叫声压倒一切,简直可以说这个世界上铺天盖地都是鸭子,因为它们是那么喧闹。

早起的农民挥舞着胳膊,向我们叫喊:“降下来。”但是我们一直继续前进,既不上升,也不下降,伏在吊篮边上,望着世界上万物在我们脚底下纷纷流去。

约维指着很远的另外一座城市。它越来越近,有许多古代的钟楼高耸着,从高处往下看去,它显得非常迷人。大家议论开了。这是库特赖(11)吗?是根特(12)吗?

我们已经离着很近很近了,我们看见它四面环水,市内运河纵横交错。简直可以说是北国的威尼斯。我们在钟楼上经过,离着那么近,以至于我们的导索,拖在气球底下的那根绳子,差点儿碰到钟楼。正好在我们经过的时候,佛兰德斯(13)的排钟敲响了三点钟的祈祷钟声。这轻快而迅速,温柔而清脆的钟声,仿佛是从我们在漫游中差点儿碰到的这尖细的石板瓦顶为我们迸发出来的。这是佛兰德斯在向我们问早安,是一声迷人的早安,友好的早安。我们用警报器回答,它的可怕的响声在大街小巷里回荡。

这是布鲁日(14);但是它刚刚在我们眼前消失,我身边的保尔·贝桑就问我:“您在我们左面和前面什么也没有看见吗?好像是一条河。”

在我们前面,远远的确实有一条在晨曦下亮闪闪的线伸展着。是的,它看上去像一条河,一条巨大无比的河,里面还有一些岛屿。

“准备降落,”队长说。他让一直高高待在网袋里的玛莱先生回到吊篮里来;接着我们把气压表和所有可能在摇晃中把我们碰伤的东西都收藏好。

贝桑先生叫了起来:“可是,瞧,左边有海船的桅杆,我们到了海边。”

在这以前雾一直挡住了我们的视线。到处都是大海,左边,还有前面;至于我们的右边是和玛斯河(15)汇合的些耳得河(16),把它那比一座湖还要宽阔的河口伸向大海。

必须在一两分钟内降落。

阀门的绳子严格地藏在一个白布口袋里,放在十分显眼的地方,为的是不让人碰到它,现在卷起的绳子放开了,玛莱先生拿在手里,约维队长在朝远处寻找一个便于降落的地方。

在我们后面雷声隆隆,没有一只鸟追随我们疯狂的旅行。

“拉!”约维喊道。

我们越过一条运河。吊篮抖动了两下,倾斜了。导索碰到两岸的大树。

但是我们的速度是那么快,这根拖在地上的长绳子似乎并不能减缓速度,我们像一颗炮弹那么快地到了一座大农庄上空,鸡、鸽子、鸭子吓得四面乱飞,小牛、猫和狗发疯般地朝房子逃窜。

我们正好还剩下半袋压载物。约维把它扔出去,奥尔拉号轻松敏捷地越过了房顶。

“阀门!”队长又喊了起来。

玛莱吊在绳子上,我们像箭一样往下降。

系住锚的缆绳一刀子砍断了,我们拖住它在一大片甜菜地里朝前滑。

前面有树。

“注意!抓牢!当心脑袋!”

我们又在树上空越过,接着一下猛烈的摇晃,我们失去了平衡。锚钩住了。

“注意!站稳!用腕力把自己身子稍微抬起一点。我们要着陆了。”

吊篮确实着陆了。接着它重新飞起来,又落下来,蹦了一下,最后在地面上停住,气球这时还在发疯般地做着垂死前的挣扎。

农民们跑过来,但是不敢接近。过了很长时间以后他们才下了决心过来救我们,因为气球在几乎完全瘪掉以前我们还不能下到地面上来。

那些惊慌失措的人中间,甚至有几个还惊讶得做出像野人那样的动作跳了起来;所有在沙丘上吃草的牛同时也都朝我们奔过来,用一个由犄角、大眼睛和喷气的鼻子组成的既奇怪又滑稽的圈子围住了我们的气球。在殷勤好客的比利时农民们的帮助下,我们能够在很短的时间里把所有我们的设备包扎好,运到赫斯特(17)的火车站,我们乘八点二十分的火车回巴黎。

降落的时间是凌晨三点十五分,只比倾盆大雨和耀眼的闪电早几秒钟,这场雷雨一直在后面驱赶我们。

我的同行保尔·吉尼斯蒂(18)很早以前就曾向我叙述过约维队长的胆量,因为他们曾经一起故意地降落在芒通(19)前面的大海里。因此我们全靠了约维队长才能够在一夜之间从天上看到了日落、日出和黎明,并且从巴黎穿越上空到达些耳得河河口。

郝运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七年七月十六日的《费加罗报》。法国奥朗多夫出版社将这篇小说收入短篇小说集《米斯蒂》时,把篇名改为《奥尔拉号的旅行》。

(2) 拉维莱特:原为巴黎北部郊区,后并入市区为第十九区的一部分。

(3) “奥尔拉”在法语中是Le Horla,一般认为是由Hors là变化而来,意思是“在外面”“越出现实范围之外”“彼岸世界”(亦即笼罩着主人公的奇幻氛围)。

(4) 昂甘湖:在巴黎北面,瓦勒德瓦兹省境内,湖边小城市叫昂甘温泉浴场,离蓬图瓦兹二十公里。

(5) 瓦兹河:发源比利时河流,流入法国后,汇入塞纳河,全长三○二公里。

(6) 克雷伊:巴黎北边瓦兹省城市,位于瓦兹河边。

(7) 蓬图瓦兹:巴黎北面瓦勒德瓦兹省省会,在克雷伊西南,瓦兹河边。

(8) 蒙塔泰尔:克雷伊的西南郊区,机械工业发达。

(9) 北部省:法国北面和比利时相邻的省份,省会是里尔。

(10) 鲁贝:法国北部省城市,在里尔东边,法国与比利时交界的国境线附近。

(11) 库特赖:比利时城市。在法国城市里尔的北面。

(12) 根特:比利时大城市。在库特赖的东北面。

(13) 佛兰德斯:亦译佛兰德勒,旧地区名,位于今法国东北部和比利时西南部,以及荷兰的泽兰省。是十三世纪至十四世纪欧洲最发达的纺织业中心。

(14) 布鲁日:比利时城市,在根特的西北面,是几条运河的汇合处。

(15) 玛斯河:发源于法国,经比利时和荷兰注入北海,全长九五○公里。

(16) 些耳得河:源出法国,经比利时,在荷兰境内注入北海。有运河与玛兹河连接。全长四三○公里。

(17) 赫斯特:比利时城市,在北海边,运河的河口。

(18) 保尔·吉尼斯蒂(1855—1932):法国文学家,剧院经理。

(19) 芒通:法国南部阿尔卑斯滨海省城市,滨地中海,有海滨浴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