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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富裕咖啡馆(2)出来时,让·德·塞尔维尼对莱翁·萨瓦尔说:
“假如你愿意,我们就走着去。天气这么好,坐车去太可惜了。”

他的朋友回答说:
“我求之不得。”
让接着说:
“现在刚十一点,等走到那儿,离半夜还早着呢,所以我们慢慢地走吧。”
一大群兴致勃勃的人在林荫大道上熙来攘往,这些夏夜街头上的行人高高兴兴、舒舒服服地在游荡、饮酒、低声交谈,像河水般地在流动。不时地可以看到一家咖啡馆,里面射出的一大片亮光照着门外人行道上众多的顾客,他们都坐在摆满了酒瓶和酒杯的小桌子前面;这些挤在一起的顾客挡住了人行道上行人的来往,街上,挂着红灯、蓝灯或者绿灯的出租马车,猛然闯进灯火通明的铺子前面耀眼的光辉里,在一刹那间显现出拉车的瘦马碎步小跑的身影,坐在高处的车夫的侧影和马车的暗淡的车身。在灯光的照射之下,那些镶有金黄色车厢板的都市公司(3)的出租马车变成了一个个疾驰而去的光点。
两个朋友慢慢地走着,嘴里衔着雪茄,身上穿着晚礼服,胳膊上搭着一件大衣,纽孔里插着一朵鲜花;头上戴的帽子稍许有点歪,就像我们有时酒足饭饱以后在习习的凉风中漫不经意地戴上去的。
从上中学起,他们两人便结下了一种亲密、忠实和牢固的友谊。
让·德·塞尔维尼是一个身材修长的小个子,头有点儿秃,体质较弱,但很英俊;卷起的小胡子,明亮的眼睛,细巧的嘴唇,使人一望而知他是一个出生于林荫大道,成长于林荫大道的“夜游神”。他虽然貌似虚弱,但永不疲倦;虽然脸色苍白,但精力充沛;体操,击剑,淋浴和蒸汽浴,使这些瘦小的巴黎人锻炼出了一种不太自然的强健体魄。他的声誉不仅来自他所举办的各种喜庆酒宴,同样还来自他的机智、他的财产、他的社会关系以及某些人所特有的那种交际手腕、那种和蔼可亲、那种上流社会里的花言巧语。
他是一个真正的巴黎人,而且很轻率、很多疑、三心二意、反复无常、刚毅坚强却又优柔寡断,无所不能而又一无所长。在原则上他是自私的,在冲动时他也慷慨大方;他精打细算地花用他的年金,寻欢作乐时不忘注意健康。他遇事漠不关心,但又热情洋溢;他总是随遇而安,但又不断改变主意;在各种相互矛盾的本能的牵制之下,他经常是迟疑不决的,而最终总是会服从他那种极为活跃的享乐主义者的理智,对一切作出让步。这种风信旗般的推理方式实际上就是随风使舵和见机行事,而不肯花费力气去创造机会。
他的伙伴莱翁·萨瓦尔也很有钱,是一个能引得街上的妇女回头瞧的魁伟的美男子。他会使人想起一个由真人扮成的雕像,一个人种的典型,就像我们送到展览会去的那些样品一样。他过于漂亮、过于高大、过于慷慨、过于强壮,他的缺点就在于一切都过了分,所有的品质都好得过分了。他的风流艳事多不胜数。
在走到滑稽歌舞剧院前面时,他问:
“你已经预先通知那位夫人,说你要带我到她家里去吗?”
塞尔维尼笑了起来,说:
“预先通知奥巴尔迪侯爵夫人!那么你在大街拐角上跳上公共马车时,是不是也要预先通知马车夫呢?”
萨瓦尔稍带疑惑地问:
“那么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他的朋友回答说:
“一个暴发的女人,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冒险家,一个迷人的女妖精;我们既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她怎么会忽然有一天出现在冒险家的圈子里,还懂得如何崭露头角。不过这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据说她的真名、她做闺女时的真名实姓是奥克塔薇·巴尔坦;她所有的头衔都是用的闺女的身份,但清白的头衔除外。后来她保留了名字的第一个字母,去掉了姓的最后一个字母,就成了现在用的奥巴尔迪这个姓。
“况且她是一个很可爱的女人,由于你的体格,你肯定会成为她的情夫。把赫拉克勒斯(4)送进梅萨丽娜家里,哪能不发生一点儿事情呢。不过我还要说一句,如果说那个宅邸的门是和百货公司的门一样可以自由进入的,那么我们并非一定要在那儿买点儿东西不可。在她家里最重要的是谈情说爱和打牌,但没有人强迫你做这件事或者那件事。要从那儿出来同样也是自由的。
“她住在星广场这个可疑的街区已经有三年了;她打开她大大小小客厅的门,接待那些从各国来到巴黎施展他们各种可怕的和犯罪的伎俩的社会渣滓。
“我曾去过她家里!怎样去的呢?我已经不记得了。我从前去那儿,就像我们所有人去那儿一样,因为那儿有人赌钱,那儿的女人生性轻佻,那儿的男人道德败坏。我喜欢那些挂着各种勋章的骗子手,他们全是外国人,全是贵族,全是有头衔的,除了间谍之外,全是大使馆不知道的人。他们信口雌黄地谈论他们的尊贵,无缘无故地吹捧他们的祖先,随心所欲地谈论他们的生活。他们是吹牛者、说谎者和诈骗者;他们像他们的纸牌一样危险,像他们的姓名一样具有欺骗性,他们都有杀人犯一般的胆量,因为他们在劫人财物时一定要有生死搏斗的勇气。总之,他们是苦役犯中的贵族。
“我非常喜爱他们。了解他们,认识他们,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听他们说话让人感到舒服。他们经常是很聪明的,从来不像法国公务员那样平庸无能。他们之中的女人经常是美丽的,都有一种不同寻常的狡猾的风趣,带有她们过去生活中的神秘性,她们过去的生活也许有一半是在感化院中度过的。一般来说,她们都有漂亮的眼睛,美丽无比的头发,完全适合干她们这一行的长相,一种使人心醉的风度,一种使人发狂的诱惑力,一种有害的却又无法抵御的妖冶!她们都像是从前的女征服者,是食肉猛禽,是真正的雌性鹰隼。我同样也很喜欢她们。
“奥巴尔迪侯爵夫人就是这种故作风雅的淫妇荡娃的典型。她是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柔媚动人,很有迷惑力,可以感到她已经淫荡到骨子里去了。大家在她家里玩得很快乐,有人赌钱,有人跳舞,有人吃宵夜……总之,一切上流社会的娱乐,在她家里大家都可以享受。”
莱翁·萨瓦尔问道:
“你从前是她的情夫,还是现在是她的情夫?”
塞尔维尼回答说:“我从前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决不会是她的情夫。我,我是专门为了她的女儿去的。”
“唷,她有一个女儿?”
“她当然有一个女儿!而且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女儿,我亲爱的朋友。今天在这个窝里最有吸引力的就是她;她长得高大,漂亮,刚好成熟,十八岁,一头金发和她母亲的棕发一样美丽。她总是那么喜气洋洋,随时可以参加喜庆宴会,满脸笑容,跳起舞来不顾一切。谁将得到她呢?或者谁已经得到了她呢?没有人知道。我们一共有十个人在等待着,想得到她。
“一个这样的女儿,在像侯爵夫人这样一个女人手里,当然是一笔财产。这两个轻佻的女人,小心翼翼地玩着这场把戏。别人对她们的底细一点也不了解。她们也许在等一个机会……比我……好一些的。可是,我,我向你保证,如果我遇到机会,我是会……会抓住它的。
“而且,这个姑娘——她叫伊薇特——也真叫我难以捉摸。她是一个谜。如果她不是我从未见过的十足的奸诈和邪恶的怪物,那么她肯定是我们所能找到的最出色的出污泥而不染的清白奇女子。她生活在这个污秽的场所,却显得那么泰然自若,洋洋自得;所以说她如果不是卑鄙龌龊到了极点,那就是天真烂漫得使人难以置信。
“她是女冒险家中极好的嫩苗,在那种环境的肥料中成长,就像一种受腐烂物质滋养的卓越的植物;或者她的父亲是一个名门世家,一个大艺术家,或者是一个大贵族,一个亲王,一个国王,有一天晚上睡到了她母亲的床上。别人很难了解她是什么人,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不过你马上就会看到她了。”
萨瓦尔不禁笑了,接着说:
“你爱上她了?”
“不。我只是这些人中的一个,这是不一样的。等会儿我可以把几个对待这个问题最认真的伙伴介绍给你。可是我的运气比较好。我比较突出,得到一些优待。”
萨瓦尔又说:
“你爱上她了?”
“不。她使我心神荡漾,她诱惑我,又使我心神不定,她吸引我又使我感到害怕。我把她当作陷阱一样处处提防,我希望得到她就像口渴时想得到冰冻果汁一样。我欣赏她的魅力,但在接近她时总是像接近一个被怀疑是一个手段高明的嫌疑犯一样。在她身边,我同时有两种感觉:一种是讲不清原因的亲近感,另一种是合乎情理的疑虑;因为她可能是诚实的,也完全可能是狡猾的。我觉得我所接触的是一个不合乎自然规律的非同一般的人物,也许是出众的,或者是可厌的,我不得而知。”
萨瓦尔第三次说:
“我说你是爱上她了。你谈起她时用的是诗人的夸张和行吟诗人的抒情口吻。喂,好好想想吧,问问你的心,爽爽快快承认了吧。”
塞尔维尼不声不响地走了几步,随后说:
“不管怎么样,这是可能的。无论如何,我经常想着她。是的,也许我已经堕入了爱河。我想她想得太多了,不论在睡梦中还是醒着,我总是在想她……这够严重的。她的形象总是在跟着我,追着我,伴着我;总是在我的面前,在我的周围,在我的心里,这种有形的心理困扰,是不是爱情呢?她的面容深深地印入我的视觉神经,以致我一闭上眼睛便会看到她。我一瞥见她便心跳,这一点我决不否认。所以说我是爱上她了,不过爱得很可笑。我热切地想得到她,可是一想到要娶她为妻,我似乎又觉得这是一种荒唐的傻念头,一件不合乎情理的事情。我也有点儿怕她,是一只小鸟面对罩向它的罗网的害怕。我还嫉妒她,嫉妒她那不可捉摸的心中的所有我毫不知情的想法。我经常在问自己:‘她究竟是一个可爱的小姑娘还是一个可憎的荡妇?’她讲的事情会使一支军队感到震惊,可是鹦鹉也有这种能耐。她有时候冒冒失失,不知羞耻,使我相信她是纯洁无瑕的;有时候又是那么天真,天真得使人难以置信,使我难以相信她从来就是一个贞洁的人。她像个妓女般地挑逗我,刺激我,同时又像一个处女般地保护自己。她仿佛是爱我的,却又像是在玩弄我。在公开场合,她的表现如同我的情妇,私下里她待我就像我是她的兄长或者跟班。
“有时候,我想象她的情人和她母亲的一样多;有时候,我以为她对生活中的一切毫不顾忌,一点也不,你听懂了吗?
“而且她还是个小说迷。在等待有所进展时,我还是她的书籍供应商;她把我叫作她的‘图书管理员’。
“每个星期,新书书店(5)总是以我的名义把所有新出版的书寄给她,而且我相信她在阅读时并未把这些混在一起的书分门别类,而是拿到哪一本就读哪一本。
“这些书在她的脑子里一定变成了一盘奇特的色拉。
“这种由各种阅读物搅成的糊糊也许在这个姑娘的怪异的行为里起了一些作用。一个人通过成千上万的小说去观察人生,看到的东西一定蒙上了某种古怪的光线,并对事物产生一些相当荒诞的想法。
“至于我,我总是在等待。可以肯定的是,在我这方面,像我现在对这个姑娘的一时痴情,我对任何女子都还不曾有过。
“更加可以肯定的是,我也不会娶她为妻。
“因此,如果她已经有过几个情夫,我将增加她的情夫的数目;如果她还未曾有过情夫,那么我就像排队上电车时排在第一个。
“事情是明摆着的。她将来肯定结不了婚。谁会来娶奥巴尔迪侯爵夫人奥克塔薇·巴尔坦的女儿呢?决不会有人干的,理由有上千条!
“她到哪儿去找一个丈夫呢?在贵族阶级里吗?那是永远也找不到的;她母亲的屋子是一个用女儿来勾引顾客的公共场所。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们谁能娶她呢?
“在资产阶级里?更没有可能。而且这位侯爵夫人不是一个肯做亏本生意的人;她非得把伊薇特许配给一个地位显赫的人不可,可是这个人她又找不到。
“那么,在平民阶级里?更不用说了。因此,她是没有出路的。这位小姐既不属于贵族阶级,也不属于资产阶级,也不属于平民阶级;她不能通过婚配而进入这个社会的任何一个阶级。
“由于她的母亲,由于她的出身,由于她受的教育,由于她的遗传的特性,由于她的作风,由于她的习惯,她属于那种金玉其外的卖淫事业。
“她是逃脱不了这种事业的,除非她去做修女;这同样是不太可能的,因为我们已经讲过了她的作风和爱好。所以她只有一种可能从事的职业:恋爱。如果她还没有从事过这种职业,她将来会干的。她是逃不脱这个命运的。她将来必将一下子从年轻姑娘变成姑娘(6);而我很想成为这种变化的转折点。
“我等着。对她感兴趣的人是相当多的。你将在那儿看到一个法国人,德·贝尔维涅先生;一个俄国人,被称作克拉瓦洛亲王的;一个意大利人,瓦尔雷阿利骑士(7)。他们都明确地提出了他们的申请,并采取了相应的行动。此外,在她的身边,我们还可以一一数出很多一般性的窃玉偷香的浪荡子。
“侯爵夫人在窥探。可是我相信她的注意力是在我身上。她知道我很有钱,而且她认为其他那些人都不如我可靠。
“而且,在我熟悉的这类陈列馆里,她的客厅是最使人惊奇的。在那里,我们甚至可以遇到一些相当正派的人;因为既然我们到那儿去,那么当然也决不会只有我们这几个人是上流人。至于女人,她已经在女扒手的巢穴里找到了,或者更不如说挑了些最好的。她是在哪儿发现她们的?没有人知道。这是一个与真正的坏女人的世界分开的世界,是与生活放荡的人分开,与所有一切分开的世界。此外,她还有一种天才的灵感,那就是专门挑选那些有孩子、特别是那些有女孩子的女冒险家;以致有一个糊涂虫还以为这个地方的女人都是些品行端正的良家妇女!”
他们已经走到了香榭丽舍大街。一阵微风轻轻地吹进叶丛之中,不时地在他们的脸上轻拂着,就像在空中某处扇动着一把巨大的扇子。有些静悄悄的人影在树下游荡;另外一些坐在长凳上的黑影合成一个黑色的大斑点。这些影子用很低的声音交谈着,仿佛他们在相互倾吐一些重大的或是见不得人的秘密。
塞尔维尼接着说:
“你一定想象不出我们在那个巢穴里会遇到那么许多想象出来的贵族头衔。
“关于这一点,你知道我要把你作为萨瓦尔伯爵来介绍;只用萨瓦尔这个名字将被人轻视,被人大大地轻视。”
他的朋友嚷道:
“啊,不,那可不行!即使只有一个晚上,即使在这种人家里,我也不愿意别人猜想我是一个可笑的想把自己伪装成一个贵族的人。啊,那是不行的!”
塞尔维尼笑起来了。
“你真傻。我呢,他们在那儿给了我一个德·塞尔维尼公爵的头衔。我既不知道这个头衔是怎么来的,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给我这个头衔。我就这样变成了永远不变的德·塞尔维尼公爵先生了,我没有抱怨,也没有抗议。这也没有使我为难。如果不是这样,我也许会被人非常瞧不起。”
但是萨瓦尔根本没有被他说服,他说:
“你,你本来就是贵族,当然可以这么办。可是对我却不行,我还是要在那个客厅里保持我的平民身份。不管这样做的结果是好是坏,我都听其自然。这将是我与众不同的特征……也是我的……优越之处。”
塞尔维尼执拗地说:
“我向你保证这是不可能的,根本不可能的,你听到了没有?这几乎会显得是骇人听闻的。你会造成一个捡破烂的挤进了帝王会议那样的效果。这件事你就让我来办吧,我将把你作为上密西西比的总督介绍给他们,而他们谁也不会感到惊奇的。当一个人扮演大人物时,他决不会知道他扮演得过火的。”
“不,我还是不愿意。”
“那就算了。可是事实上,我想说服你,本来就是很蠢的;我想你未必能走进那里而不让别人送你一个头衔,就像在某些商店门口有人送一束紫罗兰花给女士们一样。”
他们向右拐了个弯,走进了贝里街(8)一幢华丽的房子,登上二楼,把他们的外套和手杖交给了四个穿短套裤的男用人。一阵热烘烘的宴会上的香味,鲜花的香味,香水的香味,女人的香味,使空气变得凝重起来。从旁边几个使人感到有很多人在里面的房间里传来一片持续不断的、沸沸扬扬的喧闹声。
一个高大、挺直、大腹便便、神态庄重,面颊上蓄着两片白胡子的像司仪一般的人,走近新来的客人,行了一个简短而不亢不卑的礼,问道:
“我该怎么通报?”
塞尔维尼回答说:“萨瓦尔先生。”
于是,这个人便把门打开,声音洪亮地向成群的宾客宣告:
“德·塞尔维尼公爵先生!
“萨瓦尔男爵先生!”
第一个客厅里全是女客。他们首先看到的是波涛滚滚般的光彩夺目的料子上面赤裸的酥胸。
正站在三位女朋友前面的女主人回过头来,笑容可掬、绰约多姿而又神态端庄地走了过来。
她的狭窄低矮的额头上蓄着一片略微盖着鬓角的乌黑发亮的浓密的头发。
她的身材高大,显得稍许过于壮实、肥胖和成熟了一些,可是非常美丽,那是一种沉重、热烈而有力的美。在那片会引人想象,引人发笑,神秘地使她富有诱惑力的像头盔般的头发下面,睁着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她的鼻子稍许尖了些;嘴巴比较大,非常迷人,是专门为了讲话和征服人而生就的。
可是她最动人的魅力在于她的声音。从她这张嘴里发出的声音就像从泉眼里流出来的泉水那样自然,那样轻松,那样响亮,那样明净,使人听起来感到有一种肉体上的享受。听到从这张嘴里滑出来的带有一种潺潺而流的小溪的那种优美的软声细语,真是一种耳福;看到她的两片稍许太红了一些的嘴唇在讲话时一张一合,真是一种眼福。
她把一只手伸给塞尔维尼让他吻,一面听任她那把用一根小金链子系着的扇子坠落下去;并把另一只手递给萨瓦尔,对他说:
“欢迎光临,男爵;公爵所有的朋友都可以把这儿当作他们自己的家。”
随后,她那炯炯有神的目光盯住了公爵介绍给她的大个子。她的嘴唇上方有一簇细微的黑色绒毛,像是一撇隐隐约约的唇髭,在她讲话时更明显一些。她的身上很香,那是一种强烈而醉人的香味;她用的是美国或者印度的香水。
另外有些人进来了;不是侯爵、伯爵,就是亲王。
她带着一种母亲般的妩媚对塞尔维尼说:
“您可以在另外一个客厅里找到我的女儿。先生们,你们好好玩吧;这幢房子是属于你们的。”
说完她就离开他们,去接待刚到的几位客人,一面向萨瓦尔投去一个充满笑意的、瞬息即逝的眼色;那是女人们为了让人知道对方很讨她们喜欢时所用的。
塞尔维尼挽住他朋友的胳膊对他说:
“我来替你当向导吧。我们现在这个客厅是女人的客厅,这是一座供奉新鲜的或者不新鲜的肉的寺庙;都是标了高价出租的东西,老货和新货同样值钱,甚至更值钱。左面这个厅是赌钱的,是金钱的寺庙。这个你知道。再往里面是舞厅,是纯洁的寺庙,是寺庙的圣殿,是少女市场。就是在那儿,陈列着这些阔太太的各种各样的产品。甚至还可以达成一些合法的协议!这就是我们在这儿度过的这些夜晚的……前途和希望。这也是这座道德疾病的博物馆里最稀奇的事情;这些小姑娘,她们的灵魂就像那些江湖卖艺人出身的小丑的四肢一样,已经脱臼了。我们去看看她们吧。”
他殷勤地向左右点头致意,亲切地打招呼;用一个鉴赏家的热烈眼光向他认识的每一个袒胸露肩的女人都看上一眼。
在第二个客厅的尽头有一个乐队在奏一首华尔兹舞曲,他们站在门口观看。有十五对左右的舞伴在旋转;男人们道貌岸然,女人们的嘴上挂着僵硬的微笑。她们像她们的母亲一般露出了身上的很多肉,而且其中有几个人的上身胸衣只用一根挂在肩头的薄薄的丝带系着;有时候仿佛可以看到她们腋下的阴影。
突然,一个个子高高的少女从房间的尽头冲了过来,她用左手提着她那件连衣裙的过长的裙尾,穿过人群,撞着了几个在跳舞的人。她用那种在人群中奔跑的妇女的小步子奔过来,并高声叫道:
“嗨,豆蔻(9)来了;您好,豆蔻!”
她的脸上呈现出一种生活的快乐,一种幸福的光辉。她的白皙的微带金黄色的皮肤,一种红头发女人的皮肤,仿佛在发着亮光。她那团盘在头上的像用火烧过的光彩夺目的头发压在她的额头上,似乎加重了压在她那条还比较纤细柔软的脖子上的重量。她生在这个世界上就像是为了行动,就像她的母亲是为了讲话才来到人间的一样;她的动作是多么自然、高雅和简练。看到她走路、动作、俯首和举起胳膊时,我们会感到一种精神上的愉快和肉体上的舒适。
她又一次说:
“嗨,豆蔻;您好,豆蔻!”
塞尔维尼像和男子握手一般猛烈地摇她的手,随后为她作了介绍:
“这位是伊薇特小姐;这位是我的朋友萨瓦尔男爵。”
她向面前的陌生人行了一个礼,随后仔细地端详他,说:
“您好,先生。您是不是每天都这样高大?”
为了遮掩自己的猜疑和犹豫,塞尔维尼用他惯常和她说话时使用的嘲弄语气回答说:
“不,小姐。他今天现出了他最大的身躯,为了取悦于您那位喜欢魁梧体形的母亲大人。”
年轻姑娘神态滑稽地一本正经说:
“那很好!可是您下次来看我时,请把身体缩小一点儿;我比较喜欢身材不大不小的人。看,豆蔻正适合我所需要的比例。”
接着,她向这位新客人伸出了她那只张开着的小手。
随后,她问道:
“您跳舞吗,豆蔻?喂,来一圈华尔兹。”
塞尔维尼没有回答,突然一下子激动地搂住了她的腰,随后他们像刮过一阵猛烈的旋风那样突然消失了。
他们跳舞的动作比所有其他人都要快一些,旋转,旋转,发疯般地边旋转边飞快地前进,两人紧紧地连成了一个人,身子笔挺,两条腿几乎是不动的,就像在他们的脚下藏着一个看不见的机械装置使他们这样飞速旋转。
他们好像不知疲倦。其他舞客逐渐停下来了,只有他们两人还在不停地跳着。他们似乎已经不再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也不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他们已经远离舞会,到了心醉神迷的境界里面了。乐队的乐师们一直在演奏,眼睛都集中在这对发疯的人的身上;大家都很欣赏他们,到他们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鼓起掌来了。
这时候她有点儿脸红,眼睛有点儿异样。两只热情而羞怯的眼睛不像刚才那样大胆了,一双慌乱的带着深黑瞳孔的深蓝色眼睛不像刚才那么自然了。
塞尔维尼好像有点儿醉了。他靠在一扇门上来恢复平衡。
她对他说:
“犟是没有用的,我可怜的豆蔻,我的身体比您结实。”
他露出一种神经质的微笑,并且在他的眼睛里和嘴唇的皱褶里都露出了野兽般的贪欲,他的眼光简直要把她吞下去。
她一直站在他的前面,任凭她那气喘吁吁的敞开的胸脯整个儿袒露在这个年轻人的视线之下。
她接着说:
“有些时候,您的神气就像一只想跳到人身上去的猫。喂,请把胳膊伸给我,我们去找您那位朋友吧。”
他一声不吭地把胳膊伸给她挽着,随后他们一起穿过大厅。
萨瓦尔这时候已经不再是独个儿了。奥巴尔迪侯爵夫人已经又来到了他的身边。她在用她使人陶醉的、迷人的声音和他谈论着上流社会的琐事。她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仿佛在对他讲一些并非她嘴里讲的话。看到塞尔维尼过来,她的脸上立即漾起了微笑,并向他转身过去说:
“您可知道,亲爱的公爵,我新近在布吉瓦尔(10)租了一幢别墅,准备在那儿过上两个月。我希望您将来到那儿去看我。请把您的朋友也带去。噢,我下星期一就要住到那儿去,你们两位是不是愿意在下星期六到那儿去吃晚饭?第二天我再留你们呆一整天。”
塞尔维尼突然把头转向了伊薇特。她脸色安详地淡然一笑,并用一种不容违拗的肯定语气说:
“豆蔻星期六晚上当然会去吃饭的。根本用不着问他。我们在乡下可以纵情欢乐,玩个痛快。”
塞尔维尼相信在她的微笑里面看到了许诺的影子,并且在她的声音里面也听出了某种意愿。
这时候,侯爵夫人抬起她那双漆黑的大眼睛,问萨瓦尔:
“您也去吧,男爵?”
她的微笑是不容置疑的。他弯弯腰说道:
“我将感到非常荣幸,夫人。”
伊薇特用一种天真的或者阴险的狡猾神情轻轻地说:
“这样的话,我们要使这儿所有的人都不高兴了,是吗,豆蔻,要使我那一大批人生气了。”
她用一个眼色瞄了瞄几个在远处注视着他们的男子。
塞尔维尼回答说:
“您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小姐。”
由于他们已经熟不拘礼,塞尔维尼在和她讲话时,“小姐”二字总是用的省略音(11)。
萨瓦尔问道:
“为什么伊薇特小姐总是把我的朋友塞尔维尼叫作‘豆蔻’?”
“因为他总是从您的手里滑走,先生。我们总以为抓住了他,其实永远也不可能。”
一望而知侯爵夫人心中在想别的事情;她眼睛一直盯着萨瓦尔,一面漫不经心地说:
“这些孩子真可笑!”
伊薇特生气地说:
“我并不可笑,我是真诚的!豆蔻很合我的心意,可是他总是把我扔在一边;这件事真叫人讨厌!”
塞尔维尼向她深深地行了一个礼,说:
“我不再离开您了,小姐,不管白天还是夜晚。”
她做了一个害怕的姿势,说:
“啊,不行,哪能这样!白天,我很愿意;可是夜晚,您会妨碍我的。”
他肆无忌惮地问道:
“那为什么?”
她平静而大胆地回答说:
“因为您脱了衣服便不会像现在这样有风度了。”
侯爵夫人并未显得激动,只是嚷道:
“他们胡言乱语起来,怎么会孩子气到这种程度!”
这时,塞尔维尼用一种嘲笑的语气接着说:
“这也是我的意见,侯爵夫人。”
伊薇特的眼睛盯着他,她像受到了损害似的高傲地说:
“您,您刚才言语粗鲁;最近一个时期以来,您经常这样出言不逊。”
说着她回过身去叫道:
“骑士,请来保护我,有人侮辱我。”
一个棕色头发、行动迟缓的瘦子走过来了,他带着一种不自然的微笑问道:
“谁侮辱你了?”
她把头往塞尔维尼一抬,示意说:
“是他,可是我爱他仍旧胜过你们大家,因为他比较不那么讨人厌。”
瓦尔雷阿利骑士弯腰致敬说:
“大家各尽所能。我们的身份也许差一点,可是忠诚程度毫不逊色。”
一个留着颊髯的、肚子肥大的高个子男人走了过来,他高声说道:
“伊薇特小姐,我是来听候您吩咐的。”
她嚷道:
“嗨,贝尔维涅先生。”
随后她转身向萨瓦尔介绍说:
“我的正式的求婚者,高大、肥胖、富有、愚蠢。我就爱他这些特点。一个真正的鼓手长……旅店中客饭席上的鼓手长。嗨,可是您长得比他还要高。我该给您取一个什么样的名字呢?……好吧,我就叫您小罗得先生吧,因为罗得巨人(12)肯定是您的父亲。可是你们应该有些有趣的事情要谈谈的,你们俩对其他人已经感到极其厌烦了,晚安。”
说完她便快步向乐队走去,请乐师们奏一支四对舞曲。
奥巴尔迪夫人好像有点儿心不在焉,为了继续谈话,她慢吞吞地对塞尔维尼说:
“您总是跟她开玩笑,您这会养成她的坏脾气和许多恶劣的习惯。”
他反驳说:
“是您没有完成对她的教育。”
她仿佛没有听懂似的,依然亲切地微笑着。
这时她看到一位神色庄严、胸前挂满了勋章的绅士向她走来,便连忙向他迎去说:
“啊,亲王,亲王;真是太荣幸了!”
塞尔维尼又挽起萨瓦尔的胳膊把他带走,并说:
“他就是最近一个正式提出求婚的克拉瓦洛亲王。那个姑娘是不是非常漂亮?”
萨瓦尔回答说:
“我嘛,我觉得她们两人都很漂亮。对我来说,那位母亲已经足够了。”
塞尔维尼向他弯弯腰说:
“悉听尊便,好朋友。”
跳舞的人推挤他们,占好了跳四对舞的位置,两人一排两人一排地面对面站成两组。
“现在我们去看看那些打牌的骗子吧,”塞尔维尼说。
于是他们走进了那个在赌博的大厅。
在每一张桌子周围都站着一圈人在观看。他们很少讲话;偶尔可以听到一些扔在台毯上或是从台毯上匆忙捡起来的金币的声响,在轻微的丁零声中夹杂着赌客的窃窃私语声,就像在人类的讲话声中搀进了金钱的低语声。
所有这些人都佩戴着各种不同的勋章,罕见的绶带;他们的面貌虽然各不相同,但是严肃的神态却完全一样。我们单凭他们胡子的式样便可辨认出他们的国籍。
身体僵直的美国人蓄着马蹄铁形的胡子;目空一切的英国人的胡子就像一把在胸口上展开的扇子;西班牙人的浓密的黑胡子几乎与眼睛相连;罗马人蓄着维克多-埃马纽埃尔(13)赠与意大利的那种巨型唇髭;奥地利人蓄颊髯,下巴却剃得光光的;一位俄国将军的嘴唇上仿佛配备着两支由鬈毛织成的长矛;一些法国人蓄着风流小胡子,世界上所有剃须匠的新奇花样都在这儿体现出来了。
“你不玩吗?”塞尔维尼问。
“不,你呢?”
“从来不在这儿玩,你想走了吗?我们等哪天人少一些的时候再来;今天人太多了,什么也干不了。”
“我们走吧!”
于是他们从一扇通往过厅的门走出去。
一到街上,塞尔维尼便说:
“喂,你说怎么样?”
“果真很有趣。可是,和那些男人相比,我还是喜欢那些女人。”
“对极了!对我们来说,这些女人在她们同类的一伙人中算是好的。你没有像在理发店里嗅到香水味儿那样在她们的身上嗅到恋爱味儿吗?事实上,只有在这样的人的家里才能用金钱换得快乐。她们是多么讲究实际啊,我的好朋友!她们是多么出色的艺术家啊!你有时候吃过面包铺里的蛋糕吗?那些蛋糕中看不中吃,因为做那些蛋糕的人只会做面包。所以说,一个普通的社交场所的女人的恋爱,时常让我想起那种面包店里小伙计做的甜糕饼,至于我们在像奥巴尔迪侯爵夫人那样的女人家里找到的恋爱,那就是最好的甜糕饼。唉,她们是很擅长做糕饼的,这些女糕饼师傅!我们只是花五个铜子到她们家里去买在别处只卖两个铜子的糕饼罢了;就是这么回事。”
萨瓦尔问:
“现在她家里的主角是谁?”
塞尔维尼耸了耸肩膀,表示全然不知,他说:
“我一无所知。最后一个大家知道的主角是一个英国贵族,已经走了三个月了。眼下她的生活来源大概是靠大家,也许是靠赌博和赌徒,因为她经常心血来潮,变化无常。可是请告诉我,我们星期六肯定要到布吉瓦尔她家里去,是不是?在乡下我们可以随便一些,而且我最后一定会打听到伊薇特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萨瓦尔回答说:
“对我再好也没有,那一天我什么事也没有。”
在满天星光下面顺着香榭丽舍大街往下坡走时,他们打扰了一对躺在一条长凳上的男女,塞尔维尼咕噜着说:
“多么可笑,同时又是多么重大的事情。恋爱是多么平凡,多么有趣,总是相差无几,又总是变化多端!这个无赖在这个姑娘身上付二十个铜子,和我将来要在一个像奥巴尔迪那样的女人身上花上一万法郎的目的是一样的;而且那个奥巴尔迪也许并不比这个婊子更年轻更聪明一些!这种事有多傻啊!”
他缄默了几分钟,随后接着说:
“不管怎样,如果能做伊薇特的第一个情人,那就是福星高照。唉,为了做成这件事,我可以拿出……我可以拿出……”
他没有想出他可以拿出什么。走到王宫大街拐角上时,萨瓦尔向他道过晚安告别了。
2
餐具已经在临河的游廊上摆好了。奥巴尔迪侯爵夫人租下的春风别墅位于一座小山的半山腰上,向马尔利蜿蜒流去的塞纳河正好在别墅花园的围墙外面拐弯。
别墅正对面,远处天际的克罗瓦西(14)的岛上的大树形成了一大块绿荫;我们还看到了一长段宽阔的河面,一直通到隐藏在叶丛下面的蛙泽(15)的水上咖啡馆。
夜幕降临。这是一个河边的安静的黄昏,色彩丰富而光线柔和;这是一个使人感到幸福的悄然无声的黄昏。没有一丝微风使树枝摇曳,没有一息气流扰动塞纳河平静明亮的流水;可是这时候天气温和,并不太热,使人感到舒服。塞纳河两岸沁人心脾的凉气正在往晴朗的天空升腾。
太阳落到大树后面别的地方去了,我们仿佛嗅到了已经入睡的大地的舒适,我们在宁静的空间嗅到了人间的懒散的生活。
当大家从客厅里出来准备坐到餐桌上去的时候,每个人都感到心醉神迷。一种沁人心脾的欢愉心情侵入了他们的心扉,大家都觉得在那儿,在那个乡间,还有这条大河和落日作装饰,一面呼吸着这种清新和甜蜜的空气一面吃晚饭,真是太惬意了。
侯爵夫人挽着萨瓦尔的胳膊,伊薇特挽着塞尔维尼的胳膊。
只有他们四个人。
两个女人仿佛和在巴黎时完全不一样了,尤其是伊薇特。
她几乎不再讲话了,显得疲惫无力,很庄重。
萨瓦尔几乎认不出她了,问道:
“您怎么了,小姐?我觉得您自上星期以来已经变了,您已经变成了一个非常有理智的人。”
她回答说:
“这是乡下使我变成这样的。我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我觉得我非常滑稽。而且我,我从来没有一连两天不变样的。今天我可以像一个疯子,明天我又可以像一曲哀歌。我像天气一样变幻莫测,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您不是看见了么,我什么都干得出来,根据时机的不同而定。有些日子我会杀人,可是不会杀虫子;我决不会杀虫子,不过杀人倒是会的。在另外一些日子里,我会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哭泣。我的脑袋瓜里会涌现出一大堆各不相同的念头,这同样要看我起床时的心情。每天早晨醒来时,我便可以说出我这一整天将如何度过;也许是我们做的梦使我们产生了这些念头,这也关系到我新近看了哪些书。”
她穿着一件白色法兰绒连衣裙,把她巧妙地包在柔软而轻盈的织物里面。连衣裙的宽大的、大折裥的上身部分,松紧适度地显示出她那不受拘束的、坚实的和已经成熟的胸脯。她那条托着一大团浓密的金发的纤细而微黄的脖子伸出在厚实而毛茸茸的领口花边之外,微微晃动着,就像是一件由皮肉做成的首饰。
塞尔维尼瞧了她好一会儿,才说:
“今天晚上,您真可爱,小姐。我希望看到您总是这样。”
她稍许带着一点平时那种狡猾神情对他说:
“您别对我作什么表白,豆蔻。今天我会把它当真的,您就要为此付出昂贵的代价!”
侯爵夫人显得很快乐,非常快乐。她一身黑色打扮,气度高贵地穿着一件呈现出她丰满有力的曲线的庄重的连衣裙,上身部分稍许有点儿带红的颜色;一条红色的石竹花编成的花绦像链子一般从腰带上坠下,又重新升上去系在臀部,一朵红玫瑰插在她深色的头发里。这天傍晚,在她的全身都有一种火辣辣的东西;在她那简单而装缀着仿佛在流血的鲜花的衣着里,在她这天傍晚压在宾客们身上的眼光里,在她缓慢的声音和稀少的动作里,都有所流露。
萨瓦尔仿佛也很严肃,仿佛在沉思。他不时地用一个熟练的手势捋一下他的亨利三世(16)式样的棕色的山羊胡子,像是在思索着什么深奥的问题。
几分钟里面,谁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随后,在上鳟鱼的时候,塞尔维尼才开口说:
“沉寂有时候是有好处的。人们在不讲话的时候经常比讲话的时候更加接近,对不对,侯爵夫人?”
她稍许转过身子对着他,回答说:
“这倒是真的。大家在一起想想一些有趣的事情是很惬意的。”
她抬起她热烈的眼光对着萨瓦尔;他们相互注视了有好几秒钟。
桌子下面发生了一种几乎看不见的小动作。
塞尔维尼接着说:
“伊薇特小姐,您要是再这样不吭声,我就要以为您已经爱上什么人了。可是,您究竟爱上了谁呢?我们一起来找找看。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先把那一大批粗俗的求爱者搁在一边,只来谈谈一些主要的人物;先来谈谈克拉瓦洛亲王怎么样?”
听到这个名字,伊薇特仿佛刚醒过来似的说:
“我可怜的豆蔻,您想到了他!可是亲王很像是一个蜡人馆里的俄国人,他很可能在一些发式竞赛中得些奖牌。”
“好,我们就把亲王除外吧;那么您对皮埃尔·德·贝尔维涅子爵是很看重的吧。”
这一次,她笑起来了,并问道:
“您是不是看见我吊着葡萄酱(她根据不同的日子称他为葡萄酱、马尔伏瓦齐、阿尔让特依(17);因为她给每个人起绰号)的脖子,并对着他的鼻子轻轻地说:‘我亲爱的小皮埃尔,或者我奇妙的皮德罗,我崇拜的皮埃特里,我娇小的皮埃罗,把你的哈巴狗大脑袋伸给想吻它的你亲爱的小女人吧。’”
塞尔维尼说:
“除开他们两人,还有瓦尔雷阿利骑士,侯爵夫人好像特别喜欢他。”
伊薇特高兴起来了,说:
“眼泪吗?他可是个动不动就痛哭流涕的家伙。他总是跟在第一流的大出丧后面;所以每次他看我的时候,我总以为我已经死了。”
“去掉三个了。那么您对眼前这位萨瓦尔男爵是不是已经一见倾心了?”
“对小罗得先生么,不,他太强壮了。就像要我去爱星广场上的凯旋门。”
“那么,小姐,那么毫无疑问您是爱上我了,因为在您的崇拜者中间,唯有我还没有被谈到过。由于谦逊和谨慎的缘故,我一直在等着呢。现在我只要向您表示感谢就行了。”
她乐不可支地回答说:
“爱上您吗?豆蔻?噢,不。我很爱您……可是我并不爱您……等等,我不想让您泄气。我还……还没有爱您,您也许……还有机会。坚持下去吧,豆蔻,要忠诚、殷勤、驯服、体贴、处处小心、百依百顺、不顾一切地讨我的喜欢……以后……我们再看。”
“可是,小姐,您刚才所要求的一切,我宁愿在以后给您,而不是在以前,如果这对您没有什么妨碍的话。”
她以一个喜剧中的侍女般的天真神情问道:
“在什么以后?……豆蔻。”
“当然是在您表示爱我以后啰!”
“那么,就当作我是爱您的那样去做吧。请相信这件事,如果您愿意……”
“可是,只不过……”
“别说了,豆蔻,这件事讲到这儿为止。”
他举手行了一个军礼,不再讲了。
太阳已经落到小岛后面去了,可是天空还是像一盆炽热的炭火一般通红,平静的河水仿佛变成了鲜血。天际的返光照得房屋和人物一片通红。侯爵夫人头发里那朵猩红的玫瑰像是从云端里掉在她头上的一滴紫红的红霞。
伊薇特望着远处,她的母亲仿佛无意地把她赤裸的手放在萨瓦尔的手上,可是在年轻姑娘做了一个动作以后,侯爵夫人的手立即缩回,去整理她连衣裙上身的褶子。
在一旁瞧着他们的塞尔维尼说:
“小姐,晚饭以后,我们到岛上去兜个圈子,您愿不愿意?”
她听到这个主意很高兴,说:
“啊,好的;那一定会很有趣的;就我们两个去,是吗,豆蔻?”
“是的,就我们两个去,小姐。”
随后,他们又不讲话了。
远处天际的沉寂,黄昏时那种催人入睡的宁静使得他们的心、他们的身体、他们的声音都麻木了。这是宁静的时刻、沉思的时刻,使人几乎讲不出话来。
仆人们无声地伺候着。苍穹中的火光熄灭了,夜晚徐徐地在大地上展开它的暮色。萨瓦尔问道:
“您是不是想在这儿常住下去?”
侯爵夫人加重语气回答说:
“是的;只要我觉得舒服我就住下去。”
当天黑得看不见的时候,有人拿来了几盏灯。这些灯在无边的黑暗中向桌子上射出一种奇特的灰白色的灯光;马上有一群虫子像雨点般落在桌布上。那是一些非常非常小的小虫子,它们在灯罩上飞过时都被烧着了;随后,那些烧焦了的翅翼和爪子像一片灰色的在跳跃的灰尘一样,密密麻麻地洒在桌布上和杯盘里。
他们在葡萄酒里喝到了这些东西,在沙司里吃到了这些东西,在面包上看到这些东西在蠕动。他们的脸上和手上总是被那些不可胜数的、细小的飞虫挠得痒痒的。
于是他们只能不停地更换饮料,遮盖盘子,并小心翼翼地、偷偷摸摸地吃菜。
这种游戏使伊薇特大为高兴,塞尔维尼专注地遮掩着她送到嘴边的东西并保护她的杯子,把餐巾展开像屋顶一样地盖在她的头上;可是侯爵夫人感到不耐烦了,变得很神经质,这顿晚餐就草草收场了。
伊薇特还牢记着塞尔维尼的提议,对他说:
“现在我们到岛上去吧。”
她的母亲用一种无精打采的声音叮嘱说:
“千万别在那儿呆久了。我们这就送你们到渡口去。”
于是他们动身走了,始终是两个一对两个一对地走。年轻姑娘和她的朋友在前面阡道上走;他们听到身后的侯爵夫人和萨瓦尔在低声说话,声音很轻,但讲得很快。一切都是黑的,像墨水般的漆黑一团。可是布满着星火的天空,仿佛正在把这些火点洒在河里,因为幽暗的水面上点缀着许多星星。
两岸的蛙群呱呱地叫着,发出它们单调而滑动的音符。
不计其数的夜莺在宁静的空中轻轻地歌唱。
伊薇特突然问道:
“听,我们身后怎么没有走路声了;他们到哪里去了?”
接着她叫道:
“妈妈!”
没有任何回音。年轻姑娘接着说:
“可是他们不可能走远的,我刚才还听到他们的声音。”
塞尔维尼咕噜着说:
“他们大概是回去了。您母亲也许感到冷了。”
随后他带着她走了。
在他们前面,有一个灯光在闪耀着。那是渔夫马尔蒂内开的客店。听到两个散步者的叫声,一个男子从屋子里走出来;后来他们便登上了一只系泊在岸边野草丛中的大划子。(18)
船夫拿起两支桨,沉重的木船向前驶去,惊醒了在水面上沉睡的星星,使它们狂舞一阵以后又慢慢地在划子后面平静下来。
他们到了对岸,随后在一些大树下面登岸。
从潮湿的地面上升起的凉气在高高的茂密的树枝下飘浮,树枝上仿佛栖息着和树叶一样多的夜莺。
远处一架钢琴开始演奏一支民间的华尔兹舞曲。
塞尔维尼早已挽着伊薇特的胳膊,现在又慢慢地伸手在她的腰后面滑过去,并轻轻地搂紧她。
“您在想什么?”他说。
“我?什么也不想。我觉得很幸福!”
“那么,您一点也不爱我吗?”
“当然爱,豆蔻,我爱您,我非常爱您;不过,请您别拿这件事来烦我了。天气这么好,谁有心思来听您这些废话。”
他搂着她往自己身上靠,她虽然微微扭动了几下,想挣脱开去,他却在相互接触之间,透过柔软的法兰绒衣服,感到了她肌肉上的热气。他结结巴巴地说:
“伊薇特!”
“嗯,什么事?”
“我,我就是爱您。”
“您这是说说而已的,豆蔻。”
“我是认真的:我爱您已经很久了。”
她一直想挣脱他的紧抱,用尽力气想伸出她那条被压在两人胸脯之间的胳膊。由于这种牵制和动作,他们走路时非常困难,跌跌撞撞地像是喝醉了。
他不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好,心里很清楚对一个年轻姑娘谈话和对一个已婚女子是不一样的。他觉得心慌意乱,寻思着该怎么办,捉摸着她是否会同意,是否听得懂他的意思;他还绞尽脑汁想找出一些温柔的、确切的和必不可少的果断的语言来。
他不住地重复着说:
“伊薇特!您说呀,伊薇特!”
随后,他突然像碰碰运气似的在她的脸颊上急速地吻了一下。她稍许躲了一下,生气地说:
“喂,您真可笑。您是不是可以让我安静些?”
根本不能从她的音调里听出她在想什么,她想要什么。看到她没有过于生气,他就把他的嘴唇贴在她的脖子根上刚长出纤细的金黄头发的地方,也就是那个他渴望已久的迷人的地方。
这时候她为了挣脱便尽力挣扎。可是他还是用力搂住她,并用另一只手扳住她的肩头,迫使她的脑袋转向自己,并且在她的嘴上,抢走了一个深深的、使人销魂的吻。
她整个身子迅速地扭动了一下,滑出了他的胳膊,再沿着他的胸脯往下一沉,一下子便挣脱了他的拥抱,随着一阵像是鸟儿起飞时那种响亮的窸窣声,消失在黑暗之中。
他一下子愣住了,一动也不动,由于她那种敏捷和突然的消失而感到很惊奇;后来他因为什么也听不到了,便轻声叫道:
“伊薇特!”
她没有回答。他开始往前走,眼睛在黑暗中搜索,在灌木丛中寻找她那件应该变成一个白点点的连衣裙。他提高声音再次叫道:
“伊薇特小姐!”
夜莺也停止了歌唱。
他加快了步子,心中有一种泛泛的不安,不断地提高声音叫道:
“伊薇特小姐!伊薇特小姐!”
什么声音也没有;他停住脚步,侧耳静听。整个岛上都寂静无声,在他的头上稍许有一点儿树叶颤动的声息;唯有两岸的青蛙还在继续发出它们响亮的呱呱声。
于是他从这个灌木丛走向那个灌木丛,往下走到那些陡直而荆棘丛生的急流的堤岸边,随后又折向平坦而寸草不生的死水堤岸旁。他一直走到面对布吉瓦尔的地方,重新又回到蛙泽浴场,在所有的树丛中寻找,并一遍又一遍地叫道:
“伊薇特小姐,您在哪里?请回答我。刚才我是跟您开玩笑。喂,回答我呀!请别让我这样找您!”
远处的钟声开始敲响。他数着钟声:十二点了。他已经在岛上来回走了两个小时了。这时候他想起她也许是回家去了,于是他又从桥上绕了个圈子,闷闷不乐地回去了。
穿堂里有个用人坐在扶手椅里等他,已经睡着了。
塞尔维尼叫醒他问道:
“伊薇特小姐是不是已经回来很久了?我因为要去看一个人,走到河边便和她分手了。”
用人回答说:
“啊,是的,公爵先生,小姐在十点钟以前就回来了。”
他走进自己的卧室,躺到床上。
他睁着两眼,久久不能入睡。那个抢来的吻使他心潮翻腾。他冥思苦想:她那时究竟要些什么?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她究竟知道些什么?她是多么美丽,多么使人心情狂乱啊!
他的种种欲望,早已因为他从前过的生活、所有那些到手过的女人以及探测过的爱情而疲乏了,现在又在这个如此水灵、如此刺激和如此神秘的年轻姑娘面前复苏了。
他听到时钟敲响一点钟,随后是两点钟。他肯定睡不着了。他感到热,出汗了,他觉得他的太阳穴在突突地狂跳;于是他从床上起来,去打开窗子。
一阵凉风吹进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浓重的阴影无声无息,漆黑一团,毫无动静。可是突然,他看到在他的前面,在黑糊糊的花园里面有一点亮光,很像是一块烧红的炭。他想:“咦,一支雪茄烟……这只能是萨瓦尔。”于是他轻轻地叫道:
“莱翁!”
一个声音回答:
“是你吗,让?”
“是的。等等,我这就下来。”
他穿上衣服,走出屋子,来到跨坐在一把铁椅子上吸雪茄的朋友前面,说:
“这个时候你还在这儿干什么?”
萨瓦尔回答说:
“我吗,我在休息!”
说着,他便笑了起来。
塞尔维尼握着他的手说:
“祝贺你,我的朋友。而我,我……心里很闷。”
“这就是说……”
“这就是说……伊薇特和她的母亲是不一样的。”
“发生什么事了?告诉我吧!”
塞尔维尼把他的企图和失败讲了一遍,随后说:
“真的,这个小妞把我的心也搅乱了。你倒是想想看,我居然睡不着了。多滑稽,一个小姑娘;外貌非常单纯,可是谁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一个有丰富生活经历的、恋爱过的、了解人生的妇人,我们很快便能猜透她的心事,可是如果是个黄花闺女便完全不一样了。实际上,我开始相信她是在戏弄我。”
萨瓦尔坐在椅子上前后摇晃着,他慢条斯理地说:
“当心,我的朋友,她会让你娶她的。你还记得那些轰动一时的例子吧。她的手腕和后来成为皇后的蒙蒂若(19)小姐的一样,可是蒙蒂若小姐至少是名门出身。别扮演拿破仑这样的角色吧。”
塞尔维尼轻轻地说:
“关于这一点,你决不要担心,我既不是一个天真幼稚的人,也不是皇帝。要干出这种傻事来,不是前者,就是后者。现在请告诉我:你困不困,你?”
“不,一点不困。”
“你愿不愿意到河边去兜个圈子?”
“非常愿意。”
他们打开栅栏门,沿着河向下坡的马尔利走去。
这是黎明以前的阴凉时刻,是人们呼呼大睡、充分休息、绝对安静的时刻。夜里的各种轻微的声音沉寂了。夜莺不再歌唱,青蛙早已停止了喧闹,只有一种不知名的动物,也许是一种鸟吧,在某个地方发出一种像锯木般的声音,轻微、单调、像机器的运作那样有规律。
时而有点儿诗意和哲理的塞尔维尼忽然说:
“唉,这个少女使我完全神魂颠倒了。在算术上,一加一等于二;在爱情上,一加一应该等于一;可是对我来说仍旧是二。你是不是曾经感到过有这种把一个女人融化在自己身上或是让自己融化在这个女人身上的需要,你?我讲的不是那种紧紧拥抱的兽性的需要,而是那种只想和某一个人合而为一的精神上的和道义上的苦恼,那种想使对方敞开肺腑倾诉衷情直到了解她内心深处的精神上和道义上的苦恼。我们对她从来就一无所知,不论是她意志上的、欲望上的还是见解上的变化,我们都从未发现过。即使是一个我们感到是那么亲近的心灵,一个躲藏在一双明澈如水、纯净得像是不隐藏任何秘密的眼睛后面的心灵,一个用一张可爱的嘴向您谈话、仿佛倾心于您、使您产生强烈欲望的心灵,我们也永远猜不出她一点点秘密。这是一个把她的思想一个又一个地用言语向您倾吐,然而她和您的距离比星星之间的距离更远的心灵,是一个比这些星星更难以捉摸的心灵!这一切,不是很滑稽吗?”
萨瓦尔回答说:
“我没有这么多的要求。我不看眼睛后面的东西。我对内在的东西不太关心,但是很注重外壳。”
塞尔维尼咕噜着说:
“因为伊薇特是个不同寻常的人。等会儿到了早上,不知道她将如何接待我?”
当他们来到马尔利的抽水机机房前时,他们看到天际已经露出了晨曦。
有些鸡舍里的公鸡开始啼叫;因为隔着墙壁,传来的啼声比较沙哑。左面花园里有一只鸟儿在吱吱喳喳地叫,不断地用一种天真滑稽的声音重复它的老调。
“应该是回去的时候了,”萨瓦尔说。
他们回去了。塞尔维尼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通过依然开着的窗子看到远处天际一片红霞。
于是他关上百叶窗,拉上了两幅沉重的窗帘,躺到床上,睡着了。
他在梦中看到的始终是伊薇特。
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了他。他坐在床上听着,却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随后,突然他听到窗上的挡雨披檐上响起一阵像下雹子似的窸窣声。
他从床上跳起来,跑到窗子前面,打开窗子,看到伊薇特站在园子里的小径上,抓着一把把的沙子向他劈面扔过来。
她穿着粉红色的衣服,戴一顶宽边草帽,帽子上像火枪手那样插着一根羽毛;她带着狡猾的笑容对他说:
“喂,豆蔻,您还在睡吗?您昨天晚上在干什么,到这样晚才醒?您是不是去干什么冒险活动了?”
他的因疲劳而迟钝的眼睛遇到了强烈的日光而昏眩了好一会,他对少女若无其事的嘲讽感到很惊奇。
他回答说:
“我来了,我来了,小姐。稍许等我一下,让我洗一把脸,我这就下来。”
她叫道:
“快一点儿,已经十点钟了。而且我还要告诉您一个惊人的计划,一个我们将一起去干的秘密勾当。您可知道我们十一点钟吃午饭。”
他下楼找到她时她正坐在一条长凳上,膝头上搁着一本小说。她的神情真诚而愉快,就像头天晚上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她亲切地挽住他的胳膊,把他带到了花园的尽头。
“我的计划是这样的。我们将不听我母亲的嘱咐,待会儿您把我带到蛙泽去。我,我想到那儿去看看,妈妈说,规矩女人是不作兴到那个地方去的。至于我呢,能不能到那儿去跟我无关。您会带我去的,是不是,豆蔻?我们和那些划船的人可以好好闹一闹了。”
她浑身香喷喷的,但是他不能断定在她身边飘浮的是哪种清淡的香味。这不是她母亲使用的那种味道浓烈的香水,而是一种非常淡雅的芳香;他相信从中嗅出了一点鸢尾香粉的味儿,也许还有点儿马鞭草的味儿。
这种难以捉摸的香味是从哪儿来的?是从连衣裙上来的吗?从头发上或者皮肤上来的吗?他心里在捉摸着这件事;因为她跟他讲话时离得非常近,他脸上感到了她呼出的他觉得仿佛也非常好闻的清新的气息。于是他想起了这种他正在寻找其名称的飘逸的香味也许只是被她那副勾人魂魄的眼睛引起的,只不过是这个富有诱惑力的妙龄少女的一种迷人的挥发物罢了。
她说:
“就这么说定了,是不是,豆蔻?……午饭以后天气一定很热,妈妈是不肯出去的。天气一热,她就浑身发软。我们让您这位朋友陪她,您就带我走。别人会以为我们到山上的树林里去了。如果您能知道我看到蛙泽会有多么高兴就好了!”
他们走到了面对塞纳河的栅栏门前面。阳光照射在平静而光亮的河面上。一层因热气而形成的薄雾从河面上升起,那是一种使河面罩上一层薄薄的、闪光的迷雾的水蒸气。
不时地有一两只船驶过;有的是快速的游艇,有的是笨重的手底小船。他们还听见远处传来的短促和悠长的汽笛声;那是每星期日把巴黎游客载到郊外农村的火车的汽笛声,以及那些告知自己即将通过马尔利水闸的轮船的汽笛声。
这时候有一只小钟敲响了。
那是通知大家吃午饭的钟声。他们回去了。
用餐时大家默不作声。七月份闷热的中午沉重地压在大地上,使万物感到憋闷。酷暑仿佛很稠厚,麻痹了人的心灵和肉体。迟钝的话语不肯滑出嘴边,动作仿佛也很困难,就像是空气变得有抵抗力了,难以穿透。
只有伊薇特,虽然没有讲话,却显得很兴奋,仿佛等得急不可耐的模样。
一吃完餐后点心,她就问道:
“我们到树林里去散步吧;在大树下面一定是很凉快的。”
侯爵夫人神色疲惫地咕噜着说:
“你可是疯了?这种天气还能出门?”
年轻姑娘十分高兴地回答说:
“那么,我们让男爵留下陪你。豆蔻和我,我们去爬山,我们去坐在草地里看书。”
随后,她回头对塞尔维尼说:
“嗯,怎么样?”
他回答说:
“听候吩咐,小姐。”
于是,她跑去拿她的帽子。
侯爵夫人耸耸肩,她叹着气说:
“她真是疯了。”
随后她以含情脉脉和怠惰的姿势,懒洋洋地把她美丽而白皙的手伸向男爵,男爵握住后慢慢地吻了吻。
伊薇特和塞尔维尼出门了。他们起先沿着河岸走,过了桥,来到岛上;随后他们在急流旁边的河岸上的柳树下面坐了下来,因为到蛙泽去还太早一点。
少女马上从衣袋里拿出一本书来,笑着说:
“豆蔻,您来念给我听。”
她把这本书递给他。
他做了一个推辞的动作。
“我吗,小姐?可是我不会念!”
她神色严肃地接着说:
“喂,别推让了,别讲什么理由了。您现在还是让我觉得您是一个挺不错的求爱者。您呀!一切都无所谓,是不是?这不是您的信条吗?”
他接过了那本书,翻开一看,不免感到很惊讶。这是一本昆虫学论著:一本英国作家写的关于蚂蚁的作品(20)。他以为她是在戏弄他,呆着没有动;她不耐烦了。
“喂,念呀。”她说。
他问道:
“您这是忽发奇想还是一时的狂热?”
“都不是的,我在一家书店里看到了这本书。有人对我说这是一本论述蚂蚁的比较好的书,于是我想起了,如果一面看着这些虫子在草地里奔跑,一面研究它们的生活,那将是很有趣的;请您念吧。”
她俯伏下来,伸展开身子,两只胳膊肘支在地上,两只手托着头,眼睛盯着野草地。
他念道:
“如果从解剖学的角度看问题,那么类人猿无疑是所有动物中与人类最相近的;可是我们如果去观察一下蚁群的习性,它们的社会组织,它们的极大规模的群体,它们构筑的房子和道路,它们驯养其他虫子甚至有时加以役使的习惯,我们便不得不承认它们完全有权声称它们的知识水平与人类相当接近……”
他就这样用一种单调的声音继续念下去,不住地停下来问道:
“还不够吗?”
她摇摇头表示不够;后来她又折了一茎草,让一只在游荡的蚂蚁爬上去,她兴趣盎然地让它爬到这茎草的顶端,随后把草倒过来,再让它往回爬去,她一言不发、全神贯注地细听关于这些小虫子生活当中的令人惊叹的各种细节,关于它们的地下设施,关于它们的如同我们在牛栏中饲养奶牛一般圈起来繁育的那些分泌甜汁给它们饮用的蚜虫,关于它们驯养那些为他们清扫蚁穴的瞎眼小昆虫并使它们养成在战斗中抓回奴隶的习惯,这些奴隶为战胜者服务,体贴入微得甚至使战胜者失去了独自进食的本能。
慢慢地,伊薇特的心中仿佛升起了一种对这些细小和聪明的虫子的母性的温柔。她让这只蚂蚁爬到她的手指上,带着一种想拥抱它的热望,用激动的眼光望着它。
正当塞尔维尼念到它们共同生活的方式,讲到它们之间友好的体力和智力上的竞赛时,这个热情奔放的少女想去吻这只小虫,可是这只小虫却逃脱了,一直跑到了她的脸上。这时候她发出一声尖叫,就像她受到了一种可怕的危险的威胁一样,接着便用发疯般的动作拍打自己的脸,想赶走那只小虫。塞尔维尼发出一阵狂笑,在她的头发旁边抓住了它,而且不等伊薇特把头让开,便在刚才抓到虫的地方重重地吻了一下。
这时,伊薇特站起来高声说道:
“我认为这要比小说好看。现在我们到蛙泽去。”
他们来到岛上被植上树当作花园的那一部分,那儿的大树参天,绿叶成荫。好些一对对的男女在高高的树荫下面沿着不时有游艇来往的塞纳河闲逛。有和年轻男人在一起的妓女,有和情夫在一起的女工,这些情人都把常礼服搭在胳膊上,穿着背心,露出衬衫袖子,高高的礼帽顶在后脑勺上,带着醉醺醺和懒洋洋的神态往前走着;也有和全家一起出来的有产者,穿着节日服装的妇女和像一窝围着父母跳跃的小鸡似的孩子。
远处持续不断的人声喧哗,一种隐隐约约的、低沉的嘈杂声,宣告了划船爱好者推崇的浴场就在附近。
他们突然看到了它。一只有顶棚的大船靠在岸边,船上有一大群男女游客;他们有的坐在桌子前面饮酒,有的站着,有的叫,有的唱,有的随着一架音调不准、声音颤抖,像破锅一样哀鸣的蹩脚钢琴的喧嚣声呼喊蹦跳。
几个身材高大的红发姑娘挑逗性地显示着她们前面的胸部和后面的臀部;她们的眼睛勾人魂魄,嘴唇通红,醉眼嚎眬,出口就是猥亵的话语。
另外几个面对着几个半裸的汉子发疯般地在跳舞,这些汉子身穿一条布短裤和一件紧身内衣,头戴一顶彩色软帽,看上去就像英国骑师。
所有这些人散发着汗臭,狐臭,脂粉味和香水味。
喝酒的人围着桌子,狂饮着白色、红色、黄色和绿色的烧酒,无缘无故地大吵大嚷,因为有一种强烈的制造骚乱的需要、一种想用喧闹来塞满耳朵和脑子的粗野的需要支配着他们。
每过几秒钟便有一个要游泳的人站到顶棚上往水里跳,溅起雨水般的水点落在附近的酒客身上,使他们像野人似的狂叫起来。
河面上驶过许多游艇。赤裸着胳膊的桨手用力划桨,又长又窄的游艇向前飞驶,桨手们的肌肉在晒黑了的皮肤下面滑动着。穿着蓝色或者红色的法兰绒衣服的女船客,撑着一顶顶在炽热的阳光下闪烁的也是红色或者蓝色的阳伞,她们躺在船尾扶手椅里,仿佛在用一种静止的、睡着的姿势在水面上奔跑。
几只满载游客、比较笨重的船慢慢地驶过来了,一个兴高采烈的中学生想露一手,用风磨翅翼的动作划桨,冲撞了很多游艇,所有艇上的人群起而攻之,他惊惶失措地划走了,还差点把两个游水的人撞得淹死;水上咖啡馆里的人在他后面破口大骂。
伊薇特非常快活,挽着塞尔维尼的胳膊,走进了这个混杂和喧闹的人群,仿佛对这种不可理解的拥挤很高兴;她用一种平静而善意的眼光打量着那些姑娘。
“看这个姑娘,豆蔻,她的头发多美啊!她们好像玩得很起劲。”
弹钢琴的是一个穿红衣服的划船的桨手,他头上戴着一顶遮太阳的大草帽,正在奏一曲华尔兹。伊薇特突然搂住了她男伴的腰,用她那种一心想跳舞的狂热把他提了起来。他们翩翩起舞,舞得那么长久、那么疯狂,以致所有的人都朝他们看。那些喝酒的人都站到了桌子上,用脚打着拍子;另外一些人敲击着酒杯;钢琴手仿佛也发疯了,他猛烈地摇晃着他的被遮蔽在大草帽下面的脑袋,全身的动作就像疯子一样,一面挥舞双手敲击钢琴的象牙琴键。
他突然停止了所有的动作,听任自己滑到地上,直挺挺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头上遮着帽子,就像累死了一样。咖啡馆里响起了一阵哄堂大笑,大家都鼓起掌来。
四个朋友像赶来急救一样扶起了他们的伙伴,把他那顶像屋顶般的草帽放在他的肚子上,提起他的四肢把他抬走了。
一个像喜剧演员般的家伙跟在他们后面,唱起了一曲送殡的哀歌,一个送丧的行列就在假死人的身后形成了;接着就在岛上的道路上开始游行,引来了喝酒的人、散步的人和一路上遇到的人,这些人都跟在他们的后面。
伊薇特欣喜若狂地赶上前去;她纵声大笑,和所有的人攀谈,由于这些行动和喧闹而发狂了。一些年轻人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看,脸色通红地往她身上挤,仿佛是在用眼光来嗅她,来剥掉她的衣服;这时候塞尔维尼开始害怕起来,害怕这种冒险举动最终将带来不良后果。
游行的队伍始终在行进着,步子越来越快,因为四个抬“死人”的人已经开始奔跑了,后面跟着的是在大声嚷嚷的人群。可是突然,他们又转身向河弯走去,到了河边一下子又站住了,提着他们的朋友来回摇了几下,随后四个人同时撒手,把他们的朋友抛进河里。
一片响彻云霄的欢呼声从所有人的嘴里冲了出来,而那位被人搞得晕头晕脑的钢琴手则在河水里扑打、诅咒、咳嗽,吐出嘴里的水;接着又陷进了淤泥,费了好大的劲才爬上了河岸。
他的被河水冲走的帽子被一只小船上的人送回来了。
伊薇特高兴得跳起舞来,她一面拍手一面一遍又一遍地说:
“嗨,豆蔻,我玩得真痛快!我玩得真痛快!”
塞尔维尼观察着她,他又变得严肃起来了;看到她在如此下流的场所这样自在,不由得自己感到有点儿拘束,心里有点儿不痛快。他内心中有一种本能在反抗,这种做正派人的本能在一个好出身的人的心中是始终保存着的;即使在他放浪形骸的时候,这种本能也会使他避开一些过于下流的亲昵行动和一些过于污秽的交往。
他感到很惊奇,心中想道:
“见鬼,你本来和她们是一路货!”
而且他真想用“你”而不是用“您”来称呼她(21),就像他在心里用“你”称呼她一样,就像人们在第一次看到那些属于公众的女人时就用“你”称呼她们一样。那些和他们紧挨着走过的用嘶哑的声音嚷着一些下流话的红头发女人,他觉得她和这些女人几乎没有什么区别。这些秽亵的字眼在这些人中间流传,粗俗、简短、响亮,就像在大家头上飞翔,就像粪堆上的苍蝇那样就是在那里面生出来的。他们谁也不觉得这些字眼刺耳,也没有人因此而大惊小怪;伊薇特好像也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字眼的粗俗。“豆蔻,我想洗澡,”她说,“我们到深水里去游泳吧。”
他回答说:
“听候吩咐。”
于是他们走到游泳管理处去租借游泳衣。她先换上衣服,在众目睽睽之下,笑容可掬地站在岸边等他。随后他们肩并肩地走进温暖的水里。
她幸福而陶醉地游着,全身受到水波的爱抚,因肉体的快感而微微哆嗦,每次双手划水时她的身子都往上一抬,就像要窜出水面似的。他气喘吁吁地,艰难地跟着她,感到自己体力不济,很沮丧。这时她减慢了速度,随后她又突然翻过身来,抱起双臂,两眼望着蓝天,开始仰游了。她平躺在河面上,他注视着她身上的波状曲线、紧贴在薄衣衫下显出圆峰的坚实的乳房,微微隆起的肚子,半淹在水里的大腿,赤裸而在水中闪闪发光的腿肚子和露出水面的娇小而美丽的脚。
他看到了她的全身,就像是为了引诱他,为了奉献给他或者是为了再来玩弄他而故意显示出来的。于是他带着炽烈的激情心猿意马地对她产生了欲望。突然她又回过身来看着他,笑了起来。
“您的脸真滑稽,”她说。
他由于这种嘲笑而受到了刺激,生气了,那是一个受嘲弄的痴情者的愤怒;这时候,他又突然间屈服于一种模糊的报复的需要,屈服于一种为自己复仇并伤害她的需要。
“这种生活您过得惯吗?”
她天真地问道:
“什么?”
“行了,别嘲弄我了。您很清楚我想说什么!”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喂,别再演戏了。您究竟愿意还是不愿意?”
“您的话我一点也不懂。”
“您不会这样笨。而且,昨天晚上我已经对您讲过了。”
“讲过什么?我已经忘了。”
“讲过我爱您。”
“您吗?”
“我。”
“开什么玩笑!”
“我向您发誓。”
“那么,请您证明这句话吧。”
“我求之不得!”
“什么,您说什么?”
“就是证明这句话。”
“那么,就请证明吧。”
“昨天晚上您不是这么说的!”
“您什么也没有向我建议过。”
“真是笑话!”
“而且首先,您不应该对我说。”
“这个笑话倒很有意思,那么应该对谁说呢?”
“当然是对妈妈说。”
他纵声大笑起来。
“对您母亲说吗?不,这太过分了!”
她忽然变得非常严肃,直愣愣地瞧着他说:
“听着,豆蔻,如果您真的爱我爱得要娶我,那么请先对我妈妈说,以后我再答复您。”
他以为她又来取笑他了,真的生气了。
“小姐,您把我当作另外一个人了。”
她始终用她温柔和明亮的眼睛瞧着他。
她犹豫了一下说:
“我总是听不懂您的意思!”
这时,他用那种多少带有一点粗暴和恶意的语气激烈地说:
“喂,伊薇特,我们结束这场拖得太久的可笑的喜剧吧。您在扮演一个幼稚无知的小姑娘,可是这个角色和您完全不相称,请相信我吧。您很清楚在我们之间根本谈不上什么婚姻……只能谈恋爱。我曾经对您说过我爱您——这是真的——现在我再一次对您说,我爱您。请别装作不懂得我的话,也别把我当作笨蛋。”
他们本来是面对面站在水里,仅仅靠一些手上的小动作来稳住身体。她继续一动不动地呆了几秒钟,就像她不能决定是否去领会他话中的意思;随后她的脸突然红了,一直红到头发根。整个脸蛋一刹那间从脖子红到了耳朵,两只耳朵红得几乎发紫了;随后她一声不响地用力挥臂向岸上游过去。他赶不上她,只能气喘吁吁地跟在她后面。
他看着她从水里走出去,捡起她的浴衣,头也不回地往更衣室走去。
他穿衣服花了很长时间,茫茫然不知干什么才好;思索着要对她说些什么话,捉摸着他应该去向她道歉呢还是坚持下去。
等他衣服换好以后,她已经走了,一个人走了。他带着惶惶不安的心情慢慢地回去了。
侯爵夫人挽着萨瓦尔的胳膊,绕着草地外面的环形小径在散步。
看到塞尔维尼,她用昨天以来一直是那样的懒洋洋的神气说:
“我不是说过了嘛,这么热的天决不能出去。伊薇特中暑了,她去睡了。她的脸红得像一朵丽春花,可怜的孩子,而且还头痛得厉害。你们在烈日下散步,也许还胡闹了一通,我,我怎么知道呢?您和她一样也不太懂事。”
年轻姑娘没有下楼吃晚饭。有人想端上去给她吃,她隔着门回答说她不饿;因为她已经把门关上了,她请求别人让她安静。两个年轻人乘十点钟的火车走了,答应星期四再来;随后侯爵夫人坐在打开的窗子前面出神,听着远处划船者舞会上的乐队向庄严静谧的黑夜演奏节奏强烈的音乐。
侯爵夫人为了爱情而受到爱情的训练,正如我们为了骑马或者划船而受到训练一样;她心中会突然像得了病一样升起一股柔情。这些情欲一下子便抓住了她,侵入她的全身,使她疯狂,使她激动或者使她疲惫不堪,这要看她当时的情欲的特性而定:狂热的、激烈的、戏剧意味的或者多愁善感的。
她是一个为了爱别人又是为了被别人所爱而生的女人,出身低微,由于几乎在不知不觉之中把爱情当作了职业而爬到了今天的地位;凭着本能和天生的灵巧手腕,她接受金钱就像接受抱吻一样自然,不加什么区别,只是不假思索地简单地运用她杰出的嗅觉,就像动物因生活上的需要而把它们的嗅觉变得非常灵敏一样。很多男人在她的怀抱里经过,而她并未对他们产生过任何柔情,也并未对他们的紧紧拥抱感到厌恶。
她用一种平静而淡漠的态度接受任何人的拥抱,就像人们在旅途中对任何一种饭菜都得将就吃下去一样,因为一定得活下去。不过,她的心灵和肉体不时地像着了火一样,于是她便陷入了一种强烈的情欲里面;这种情欲有时延续几个星期,有时延续几个月,因她情夫肉体和精神的品质而不同。
然而这是她生活中最美妙的时刻。她用她的全身心去爱,狂热而痴情。她投入爱情之中,就像人们投水自尽时听任河水把自己冲走;如果需要,她准备送掉性命,她陶醉了,疯狂了,感到无比幸福。她每次都以为自己过去从来没有过这同样的感受;如果有人提醒她,她曾一连几个晚上眼睛看着天上的星星,发疯般地想着多少种不同类型的男人,她一定会感到奇怪的。
萨瓦尔已经把她降伏了,降伏了她的肉体和灵魂。她在思念他,在那种完美的幸福、现实而确凿的幸福的平静的激动之中,她陶醉在他的形象和对他的回忆之中。
从背后传来的一阵声音使她回过头去。伊薇特刚刚进来,还是穿着白天穿的那身衣服,可是她现在脸色灰白,眼睛明亮得就像我们劳累过度时的眼睛一样。
她靠在打开的窗子旁边,面对着她的母亲。
“我有话对你说,”她说。
侯爵夫人吃了一惊,看着她。她是以自私的心理爱她的女儿的;她为女儿的美貌而骄傲,就像人们为自己拥有的财富而骄傲一样;她自己还很美,所以也不会去妒忌女儿的美;她对一切都漠不关心,所以也不会去制定别人认为她会制定的计划;可是她又非常敏锐,所以也不可能不知道她女儿的价值。
她回答说:
“我听着,我的孩子,有什么事?”
伊薇特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仿佛要看到她灵魂的深处,仿佛要抓住将被她说的话唤醒的所有的感觉。
“是这样的。刚才发生了一点不寻常的事情。”
“什么事情?”
“德·塞尔维尼先生对我说他爱我。”
侯爵夫人有点儿担心,等着。因为伊薇特没有接着讲下去,她问道:
“这句话他是怎么对你说的?请讲讲清楚!”
于是这个少女以她惯常的撒娇的姿态坐在母亲的脚边,抓紧她的手接着说:
“他向我求婚了。”
奥巴尔迪夫人做了一个突兀的惊讶姿势,嚷道:
“塞尔维尼吗?你真是疯了!”
伊薇特的眼睛一直盯着她母亲的脸,窥探着她母亲的思想和惊讶的表情。她用庄重的声音问道:
“为什么说我是疯了?为什么德·塞尔维尼先生不会娶我?”
侯爵夫人很尴尬,结结巴巴地说:
“你搞错了,这是不可能的。你没有听清楚,或许是没有听懂他的意思。对你来说,德·塞尔维尼先生太有钱了;……而且他太……太……巴黎气,不可能结婚。”
伊薇特慢慢地站起来,接着又问道:
“如果他真像他说的那样爱我呢,妈妈?”
她的母亲稍许带着点不耐烦的神情回答说:
“我原来以为你已经相当大了,已经有了相当多的生活阅历,不至于再产生这类念头了。塞尔维尼是一个生活放荡,整天吃喝玩乐的人,非常自私。他只会娶一个和他社会地位相等、财产也相等的人。如果他向你求婚……那是因为他想……那是因为他想……”
侯爵夫人没能把她的疑虑说出来,停顿了一会,随后接着说:
“嗯,别烦我了,你去睡吧。”
年轻姑娘仿佛已经知道了她想知道的事情,乖乖地回答说:
“是,妈妈。”
她亲了亲她母亲的额头,步子安详地向外面走去。
她刚要跨出房门,侯爵夫人又把她叫了回来。
“你不是中暑了么,现在怎么样了?”
“我没事,刚才就是为了那件事。”
侯爵夫人说:
“我们以后再谈那件事;不过要特别记住,从现在起,你别单独和他呆在一起,而且要记住,他是不会娶你的,你听清楚了,他只想……糟踏你。”
她没有找到更好的字眼来表达她的思想。伊薇特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奥巴尔迪夫人陷入了沉思。
许多年以来,奥巴尔迪夫人就生活在一种谈情说爱和丰衣足食的安乐环境中,她早已仔细地从她的脑子里撇开了所有可能使她心烦、使她不安或者使她伤心的考虑。她从来也不愿意想想伊薇特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认为到困难来时再去想也不迟。以她卖弄风情的女人的嗅觉,她早已闻出了她的女儿不可能嫁给一个有钱的和真正的上等人,除非是发生了一种完全不可能的偶然巧合,发生了一种使女冒险家坐上宝座的爱情上的意外事件。她对这一点根本不抱幻想;而且,她过于关心自己了,因此不可能制定一些和自己没有直接关系的计划。
伊薇特将来肯定会步她母亲的后尘。她将成为一个以爱情为业的女人。为什么不会呢?可是侯爵夫人从来也不敢考虑这件事将在什么时候、通过什么方式变为现实。
可是现在,她的女儿连招呼也不打,突然向她提出了一个使人难以答复的问题,逼着她对一件在各方面都很棘手、都很微妙、都很危险,并使她的良心,当问题涉及到女儿和这些事情时必须表现出来的良心感到不安的事情表明态度。
她的天性太奸诈了,那是一种朦朦胧胧的但永不睡熟的奸诈,因此她一分钟也不会误解塞尔维尼的企图,因为她对男人已经有经验了,非常了解他们,尤其是这个阶层的男人。所以,伊薇特头几句话刚说出口,她便几乎不由自主地嚷了起来:
“塞尔维尼要娶你?你真是疯了!”
他怎么使用了这个老方法,他,这个狡猾的、诡诈的,这个花天酒地追逐女人的男人。现在他将怎么干?而她,这个小姑娘,该如何对她讲得更清楚一些呢?甚至该如何保护她呢?因为她很可能干出蠢事来的。
谁能相信这个大姑娘还会这么天真,这么糊涂,这么老实!
侯爵夫人不知如何是好,已经倦于思考了;她在寻找应该做的事情,但是什么也没有找到,因为现在这种情况,对她来说,似乎的确很难应付。
最后,她简直烦恼极了,想道:
“唔!我要在近处监视他们,我将随机应变。如果必要,我要和塞尔维尼谈,他很机灵,不用对他细说,他便会明白的。”
可是她并没有想想她要对他讲些什么和他将如何回答她,也没有想想他们之间会达成什么协议;只是由于不用作出决定,可以摆脱这桩烦恼而感到高兴。她又开始想念起那位英俊的萨瓦尔了,眼睛出神地望着黑夜的天空,又转向右面那一层笼罩在巴黎上空的像薄雾般的微光。她用双手向这座大城市送去飞吻,一个个她快速投入黑暗之中的飞吻,随后,她像还在和他讲话一般喃喃地说:
“我爱你,我爱你!”
3
伊薇特也没有睡。像她母亲一样,她的手肘靠在打开的窗口,眼眶里饱含着泪水,那是她出生以后第一次流的伤心泪。
直到现在为止,她一直是在幸福的青年时代的宁静而轻率的信心里面生活和长大的。那么她为什么要想象、要思索、要探求呢?她为什么不可以成为一个像所有的少女一样的少女呢?她的心头为什么会出现一种疑惑、一种恐惧、一种揣测呢?
她仿佛什么都知道,因为她好像海阔天空,什么都谈,因为她早已使用了生活在她四周的人的语气、姿态和大胆泼辣的字眼。可是她所知道的事情决不比一个在修道院里长大的少女多;因为她的大胆的谈吐都出自她的记忆,出自妇女们所有的模仿能力和同化能力,而不是出于一种受过教育而变得大胆的思想。
她谈论爱情就像一位画家或者音乐家的儿子在十一二岁上谈论绘画和音乐一样。她知道或者更可以说她完全可以猜出“爱情”这个词究竟包藏着哪一种神秘的东西,因为在她面前低声开过的玩笑实在是太多了,以致她的天真不得不有所玷污;可是她怎么能由此断定她的家庭和所有其他的家庭不一样?
人们吻她母亲手的时候表面上都恭恭敬敬;她们所有的朋友都有贵族头衔,全都是或者好像是有钱的,他们提起一些亲王的名字时都非常亲切。甚至有两个国王的儿子晚上来过侯爵夫人家里好几次!她怎么能知道呢?
而且,她的天性相当天真。她对任何事情都不寻根究底,她绝对不像她母亲一样窥探别人。她宁静地生活,日子过得非常愉快,因此对某些比较冷静、比较谨慎、比较含蓄、比较不那么开朗爽直的人来说也许有点儿可疑的事情,她并不对它们感到担心。
可是现在突然之间,塞尔维尼用几句她感到很粗鲁但又不太理解其含义的话使她内心顿时产生了不安;开始时这种不安是莫名其妙的,后来变成了一种持续不断、纠缠不清的恐惧感。
她回来了,她像一只受伤的动物那样逃回来了,这些话确实深深地伤害了她;为了真正了解这些话的全部意义,为了猜出它们的所有含义,她不断地重复着这几句话:“您很清楚在我们之间根本谈不上什么婚姻……只能谈爱情。”
他到底想说什么?为什么他要说这些伤人的话?那么的确有些事情、有些秘密、有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她不知道?肯定只有她一个人不知道。那么究竟是什么事情呢?这时候她就像一个人发现了一个隐藏的耻辱、一个心爱的人的背叛、一个使人发狂的伤心事一样,落到了张皇失措、胆战心惊的地步。
因为已经受到过恐惧和猜疑的伤害,她已经思索过、考虑过、探求过和哭泣过了。随后,她的年轻而快乐的心灵又恢复了平静。她着手虚构一个奇遇,用她还能记得起的她所读过的所有那些带有诗意的小说来编造一个不同寻常的和戏剧性的境界。她想起了一些激动人心的曲折情节,一些她也参与在内的使人黯然神伤的故事,这些故事是用她自己的经历去编造的,是用包围她一生的模模糊糊的神秘的事情去美化的。
她已经不再伤心了,她在梦想,她揭开了一层层幕布,她想象出一些使人难以置信的复杂情况,成百上千的奇特而又可怕的事情——可是因为事情很新奇,倒也很引人入胜。
她会不会碰巧是一个亲王的私生女?她可怜的母亲,先是被引诱,后来又被抛弃;被一个国王、也许是维克多-埃马纽埃尔国王封为侯爵夫人;最后大概是因家庭不容而逃出来了。
或者她只是一个被她的父母,被她非常高贵、非常有名的父母遗弃的孩子;她是一次罪恶的爱情的果实,被这位后来扶养并教育她的侯爵夫人收留下来的,会不会是这样?
她的脑子里还产生了好几个设想,她是否接受全凭她自己的一时高兴。她内心又喜又忧,自爱自怜,尤其是在想到自己能够像书中女主角那样以配得上她的高贵姿态出现在大家面前时更感到乐不可支。后来她又想到了根据猜想的事情她必须扮演的角色。她模模糊糊地看到了这个角色就像斯克里布(22)先生或者乔治·桑(23)夫人作品里的人物一样。这个人物是由忠诚、勇敢、自我牺牲、伟大的灵魂、温柔和漂亮的言辞组成的。她那多变的性格几乎由于这种新的想法而变得活泼起来了。
一直到傍晚,她始终在考虑自己将要做些什么事情,寻思着怎样使侯爵夫人说出真相。
当有利于悲剧气氛的黑夜来到时,她终于策划了一个简单而巧妙的诡计去获取她想得到的东西;那就是突如其来地向她母亲说出了塞尔维尼曾经向她求婚的事情。
奥巴尔迪夫人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大吃一惊,也许会漏出一两个字,漏出一声会使她女儿的脑子里闪过一道光芒的惊叫。
伊薇特立即完成了她的计划。
她期待着一种突发的惊奇,一种爱情的吐露,一种伴随着眼泪和手势的倾诉。
可是她的母亲并未显出有多大的惊讶和伤心,只是仿佛有点儿不耐烦;后来又听到了她回答时所用的为难的、不快的和含糊的音调,伊薇特心里所有的奸诈、女性的精细和机警突然都觉醒了,她懂得了这件事是不能追问的,这种秘密属于另一种性质,如果她知道了反而会更加难受,因此她应该一个人去猜测。于是她回到了房间里,忧伤痛苦,完全被一种大祸临头的恐惧感压倒了,可是却不能确切地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激动的心情,也不知道这种心情从何而来。最后,她把胳膊支在窗口上,哭了起来。
她哭了很久很久,这时她什么也不想,也不想再去发现什么;渐渐地,她感到疲惫不堪,闭上了眼睛。最后,她的脑袋滑落下来,靠在双手之中,睡着了几分钟,那是一种疲劳得没有力气脱衣上床的人的很不舒服的睡眠,一种经常被突然惊醒的沉重的睡眠。
一直到清晨冰凉的寒气逼得她离开了窗口,她才在初露的晨曦中上了床。
第二天和第三天,她还是保持着一种谨慎和忧郁的态度。她的心里在进行着一种连续和迅速的工作,一种思考工作;她在学习窥探、猜测和推理。一道还是模模糊糊的微光,仿佛用一种新的方式,为她照亮了她周围的男人和事物;于是她心中起了疑心,对所有的人,对她从前相信的一切,对她的母亲,她都不相信了。在这两天里面,她作出了所有的假设。她细细考虑了所有的可能性,由于她天性多变,而且没有节制,仓促之间便下了几个最最极端的决心。星期三那一天,她制定了一个计划,这是一整套举止行为的规则和一整套窥伺的办法。星期四早晨她起身时,她决心要变得比一个警察更狡猾,而且对所有的人都要提高警惕,做好战斗的准备。
她甚至决定把“凭我一己之力”这六个字作为她的箴言;随后她又想了一个多小时,应该怎样来安排这六个字,把它们印在她信纸上起首字母周围,这样才能产生最好的效果。
萨瓦尔和塞尔维尼在十点钟左右来到。年轻姑娘谨慎而大方地伸出了手,并用一种虽然严肃但不乏亲切的音调说:
“早安,豆蔻,好吗?”
“早安,小姐,还不坏,您呢?”
他冷眼瞧着她,心里想道:
“不知道今天她要对我演什么戏。”
侯爵夫人已经挽住了萨瓦尔的胳膊,他也挽住了伊薇特的胳膊,随后他们开始绕着草地散步,在那些大树和树丛后面时隐时现。
伊薇特神色自然而若有所思地走着,她看着小径上的砂子,仿佛只是在听她同伴的说话,几乎并不搭腔。
忽然,她问道:
“您真的是我的朋友吗,豆蔻?”
“那还用说,小姐。”
“可是这是真的,真的,的确是真的吗?”
“完完全全是您的朋友,小姐,肉体和灵魂,全是。”
“甚至不说一次谎,连一次也不说。”
“两次也不说,如果有必要的话。”
“一直到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诉我,所有肮脏的真相。”
“是的,小姐。”
“那么,在您的心里,在您的内心深处,您对克拉瓦洛亲王是怎么想的?”
“唉,真见鬼!”
“您看,您已经在准备说谎了!”
“不是的,我是在找字眼,找一些表达准确的字眼。天啊,克拉瓦洛亲王是一个俄国人……一个真正的俄国人,他说俄国话,在俄国出生,也许有一张到法国来的俄国护照,只有他的姓名和头衔是假的。”
她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您的意思是说他是?……”
他犹豫了一下,随后果断地说:
“一个冒险家,小姐。”
“谢谢。那么瓦尔雷阿利骑士也不比他更好一些,是吗?”
“您说得不错。”
“还有德·贝尔维涅先生呢?”
“这个人是另一回事了。他是一个贵族……一个外省的贵族,是个体面人……甚至可以说是相当体面的人……只是信誉不大好……因为他的生活过于放荡了……”
“那么您呢?”
他毫不迟疑地回答说:
“我吗,我是一个所谓的喜欢吃喝玩乐的人,一个好人家的孩子;本来很有才智,却在空谈中耗掉了,本来身体很好,却在花天酒地中糟蹋了,本来也许有几分价值,却在无所事事中虚扔了。现在我留下的全部财产,就是某种程度的生活经验:没有了任何成见;对人,也包括对女人的普遍蔑视,对自己的行为的徒劳无益的深刻了解和对一般卑鄙行为的宽容大度。可是我有时候还比较坦率,就像您看到的一样;而且我有时候甚至还会有热情,您也许还能看见。以上这些就是我的短处和长处,现在我听候您的吩咐,小姐,不论在精神上还是体力上,您都可以随意指挥我,请吧。”
她没有笑,只是听着,一面在捉摸着这些话的含义。
她接着说:
“您对德·拉米伯爵夫人的印象如何?”
他赶紧说道:
“请允许我不发表对妇女们的意见。”
“对任何一个都不发表意见吗?”
“对任何一个都不发表意见。”
“那么,这是因为您认为她们都很糟……所有的女人。嗳,请找找,您连一个例外也没有吗?”
他带着那副几乎总是挂在脸上的高傲神情冷冷地笑了笑;随后他用作为自身的一种力量和一件武器的不顾一切的胆量说:
“近在眼前的人当然除外。”
她的脸稍许红了红,可是她还是平静地问道:
“那么,您对我是怎么看的呢?”
“您想知道吗?好吧,我来告诉您。我想您是一个很有辨别力,又富有经验的人;或者,如果您喜欢我说得更好听些,那么您是一个很有经验的富有辨别力的人,很善于把事情复杂化,拿别人开心,隐藏自己的看法,放出钓线,不慌不忙地等待着……结果。”
她问道:
“就是这些吗?”
“就是这些。”
这时候,她用一种严肃的郑重态度说:
“我将来要使您改变这种看法,豆蔻。”
随后她走近她的母亲;她母亲正低着头慢慢地走着,她那种无精打采的神态,就像我们一面散步一面谈论种种很亲切很愉快的事情时所常有的。她慢慢地往前走着,一面用她阳伞的尖尖在沙地上画一些图形,也许是一些字母;她讲话时并不向萨瓦尔看,只是紧挽着他的胳膊慢慢地讲了很久很久。伊薇特突然盯了她一眼,起了一点疑心,一点模糊得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疑惑般的感觉,如同风卷残云的影子掠过地面一般掠过了她的脑海。
通知用午餐的钟声响了。
午餐时的气氛很宁静,几乎可以说很沉闷。
那时候的天空中,就像我们常说的那样,有点儿风暴。大块大块静止的乌云仿佛埋伏在天际似的,无声无息,沉重压抑,可是内部布满暴风雨。
他们在阳台上喝完咖啡以后,侯爵夫人便问道:
“喂,宝贝,你今天是不是要和你的朋友塞尔维尼去散步?这种天气到树荫下去走走真是太舒服了。”
伊薇特迅速地向她看了一眼,随即又把眼光移了开去。
“不,妈妈,今天我不出去。”
侯爵夫人好像有点儿失望,她接着再说:
“去兜一圈吧,孩子,这对你是有好处的。”
这时候伊薇特用一种比较生硬的语气回答说:
“不,妈妈,今天我呆在家里;你很清楚是什么原因,因为那天晚上我已经对你说过了。”
奥巴尔迪夫人一心想单独和萨瓦尔呆在一起,已经把那件事情忘记了。她的脸涨红了,心中很乱,为自己感到担心,不知如何才能得到一两个小时可以自由活动的时间,她结结巴巴地说:
“是啊,我刚才一点也没有想到,你说得对。我也不知道我刚才在想些什么。”
这时候,伊薇特拿起一件被她叫作“公共福利”的绣花活——她每年只在百无聊赖的日子里做上五六次——在她母亲身边的一把矮椅子上坐下,而那两个年轻人则跨坐在两只折椅上吸着雪茄烟。
时间就在一种死气沉沉并经常间断的谈话中流逝着。心情烦躁的侯爵夫人不时地向萨瓦尔投去一些失望的眼色,一面在寻找一个借口,一个避开她女儿的方法。她终于懂得她是不会成功的了;她根本不知道她可以使用什么巧妙的办法来达到目的,她对塞尔维尼说:
“您知道,亲爱的公爵,今天晚上我要把你们两位留在这儿。明天我们到夏图(24)的富尔内斯饭店去吃午饭。”
他听懂了她的意思,微微一笑,躬身说道:
“我听候吩咐,侯爵夫人。”
这一个白天就在暴风雨的威胁下缓慢而又艰难地捱过去了。
离晚饭的时间越来越近了。阴霾的天空布满着滞重的乌云。没有一丝微风在皮肤上拂过。
晚餐同样也是冷冷清清的。一种拘束,一种困惑,一种模模糊糊的恐惧感,使这两男两女都无话可说。
餐具撤去以后,他们还是坐在阳台上,歇好长时间才讲几句话。夜幕降临,这是一个闷热的夜晚。突然之间,天空被一道巨大的火蛇划破了,它用一道使人眼花的白光照亮了四张隐藏在黑暗中的脸。接着,远处传来一阵响声,一阵微弱、沉闷,就像桥上有车经过时的响声在大地上经过。天气似乎更热了,空气突然变得更加使人憋闷,夜晚的宁静越来越深沉了。
伊薇特站起来说:
“我去睡了,暴风雨使我难受。”
她把额头向侯爵夫人伸去,把手递给两个年轻人,随后便走了。
因为她的卧房正好在阳台上面,所以一棵种在门前的高大的栗树树叶很快就被一道绿色的光照亮了;塞尔维尼的眼睛盯在树叶上的微光上面,他相信有时候看到有一个影子掠过。可是那种微光突然熄灭了,奥巴尔迪夫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女儿睡了。”她说。
塞尔维尼站起来说:
“我也要去睡了,侯爵夫人,如果您允许的话。”
他吻了吻她伸给他的手,也走掉了。
黑暗中只剩下了她和萨瓦尔两个人。
她立即就倒在他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搂着他。接着,他虽然极力想阻止她,她还是跪在他面前喃喃地说:“我想在闪电的亮光中看看你。”
可是伊薇特在吹灭蜡烛以后已经赤着脚像影子一般溜到了她房间的阳台上,她在偷听,心中受着一个捉摸不定而痛苦的怀疑的煎熬。
她的位置正在他们的头顶,就在平台的顶上,所以她是看不见他们的。
她除了一种轻微的喃喃声以外什么也听不见;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着,耳朵里嗡嗡地响。她头顶上有一扇窗子关上了;那么,塞尔维尼刚才已经上去了。她的母亲单独和萨瓦尔在一起。
又一次闪电把天空划成了两半,把眼前这一片她所熟悉的风景在一刹那间呈现在一道强烈而阴森可怖的光芒之中;她看到了那条颜色如同熔化了的铅一般的大河,就像我们在梦幻世界中看到的河流一样。突然她听到楼下有人在说:“我爱你!”
接着,她又什么也听不见了。一种异样的震颤通过她的全身,她的思绪在一种可怕的混乱中飘荡着。
一种沉重的而又漫无边际的寂静,就像永恒的寂静一样在太空间盘旋。她透不过气来了,胸口好像被什么不知名的可怕的东西压住了。另外一道闪电点燃了天空,使空中一时间变得通亮;紧接着又是一道,随后还有许许多多。
刚才她听到过的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声音比刚才还要高,一遍又一遍地说:“哦,我是多么爱你啊!我是多么爱你啊!”伊薇特听得清清楚楚,这是她母亲的声音。
一大滴有点儿温热的水落在她的额头上,树叶丛中发出一阵几乎难以觉察的骚动声,那是开始下雨的沙沙声。
随后,从远处传来一片嘈杂声,一种混乱的嘈杂声,就像穿过树丛的风声一样;那是一阵泻向地面、河面和树木上的瓢泼大雨。片刻之间,雨水便在她的四周流动,浇着她,溅着她,浸透她的全身,如同洗澡一般。她却一动也不动,只是想着下面平台上的人在干些什么。
她听到他们站起来,上楼,回到各自的房间。屋子里有几扇门关上了;年轻姑娘屈从于一种无法抗拒的想弄清真相的欲望,这种欲望折磨得她痛苦万分,她快步走下楼梯,轻轻打开通往园子的门,在倾盆大雨下穿过草地,跑去躲在一个树丛里,张望楼上的几个窗子。
只有一扇窗子亮着灯,就是她母亲的窗子。突然,在被灯光照亮的玻璃窗上出现了两个并排的影子;这两个影子相互靠近,后来变成了一个。又一次闪电向房屋的正面投射出一道迅疾而炫目的火光,她看到他们相互搂着脖子在接吻。
这时候她简直吓坏了,她未加思索,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便用足力气尖声狂叫:“妈妈!”就像我们在警告别人有致命危险似的。
她的绝望的呼叫消失在“哗哗”的雨声之中,可是那一对紧抱在一起的男女感到了不安,分开了。两个影子中的一个走掉了,另一个极力想在黑暗的院子中探寻出什么东西。
这时,伊薇特生怕被人看见,生怕这时候遇见她的母亲,便飞快地跑进屋子,奔上楼梯,在身后留下了一长条顺着楼梯一级级流下去的水。她走进卧室便关上门,决心不让任何人进来。
她也没有脱去湿透了的粘在她身上的连衣裙,便合起双手跪在地上,为她所处的困境祈求超乎人力的保护,上天的神秘的救援,人在痛苦和失望时候所迫切盼望的未知的帮助。
强烈的闪电不时地向她的卧房里射来青白色的光芒,她突然看到了衣柜镜子里自己的影子;她头发凌乱潮湿,模样怪得连自己也不认识了。
她在那儿呆了好久好久,一直到暴风雨过去后她还没有发觉。雨停了,一点儿微光出现在还被乌云遮住的天空,还有一种甜丝丝的温馨的凉气,一种润湿了的草木的凉气,从开着的窗口涌进来。
伊薇特又站立起来,脱去她湿漉漉冷冰冰的衣裳,甚至没有想起自己在干什么,便躺到床上。随后她眼睛盯着初露的曙光,又哭了一会儿,随后陷入了沉思。
她的母亲!一个情夫!多可耻啊!但是她看过那么许多书,书中的女人,甚至其中有些是做母亲的都是这样失身的,仅仅是为了到书的结尾部分能够重新得到荣誉;所以她现在看到自己处于一场和她在书中看到过的完全一样的悲喜剧之中倒也不感到过分惊讶了。她模模糊糊地回忆起一些相同的情况,于是她最初那种悲伤的强烈感受,突然发现真相时的震惊程度都慢慢地削弱了。她的思想已经在小说家充满诗意的安排带来的那些悲剧式的冒险境界中徘徊过了,所以她那可怕的发现似乎慢慢地变成了上一天开始登载在某一张报纸副刊里的一篇小说的自然延续。
她心里想着:
“我要救我的母亲。”
由于下了这个英雄气概的决心,她感到心情几乎已经平静下来了,她感到自己有了力量,长高了,准备马上不顾一切地进行斗争。她考虑了那些她必须使用的方法,好像只有一个方法是可行的,这个方法符合她喜欢幻想的性格。她还像一个准备上台演戏的演员一样,预先准备好了将和侯爵夫人谈哪些话。
太阳升起来了,仆人们在屋子里来回忙碌着。贴身女仆送来了朱古力;伊薇特吩咐她把茶盘放在桌子上,说:
“去对我母亲说我身体不舒服,说我要等到那两位先生走了再起床;因为我昨天夜里没有睡,请他们别来打搅我,因为我想好好休息。”
女仆看着那件湿透了的、像一块破布似的扔在地毯上的连衣裙,感到很吃惊。
“小姐出去过吗?”她说。
“是的,为了乘凉,我曾经到雨中去散步过。”
女仆捡起了肮脏的衣裙鞋袜,随后把这些像淹死者的衣服一样湿淋淋的衣服搭在胳膊上走了出去;小心翼翼,唯恐碰脏了自己。
伊薇特知道她母亲一定会来的,等待着。
侯爵夫人进来了,她一听到女仆讲第一句话便从床上跳了下来,因为从头天晚上听到“妈妈!”的叫声以后,她心里一直忐忑不安。
“你怎么啦?”她说。
伊薇特看看她,结结巴巴地说:
“我……我……”
突然,她激动得不能自持,开始呜咽抽泣。
侯爵夫人吃了一惊,又问道:
“你究竟怎么啦?”
这时候,年轻姑娘把她所有的计划和预先准备好的话都忘记了,她用双手捂着脸吞吞吐吐地说:
“唉,妈妈!唉,妈妈!”
奥巴尔迪夫人一直站在床前,激动得不懂得是怎么一回事,可是靠着产生她力量的敏锐本能,她几乎已经猜到了全部真情。
伊薇特哭得讲不出话来,她母亲最后等得不耐烦了,感到马上会听到一种可怕的解释,于是急忙问道:
“怎么啦,你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
伊薇特语不成声地说:
“哦,昨天夜里……我看到……你的窗口。”
侯爵夫人脸色煞白,慢吞吞地说:
“嗯,怎么样呢?”
她女儿始终在呜咽,重复着说:
“哦,妈妈!哦,妈妈!”
奥巴尔迪夫人的恐惧和不安这时已经变成了恼怒,她耸耸肩膀,回转身去要走了。
“我真的相信你疯了。等你哭完了以后再告诉我吧。”
可是年轻姑娘突然松开了她两只捂在流着眼泪的脸上的手,说:
“不!……听我说……我必须对你说……听我说……你会答应我的……我们两人一起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到一个乡村去,一起过农村妇女的生活;这样,没有人会知道我们将来的下落!嗯,你愿不愿意,妈妈?我请求你,我求你了,你愿不愿意?”
侯爵夫人目瞪口呆地愣在房间中央。她的血管中流的是平民的血,是容易冲动的血。接着,羞耻,做母亲的羞耻心,和模糊的恐惧感以及一个热恋的妇人的爱情受到威胁时的愤懑混在一起,她浑身哆嗦,准备求得宽恕,要不就是大发雷霆。
“我不懂得你的意思,”她说。
伊薇特回答说:
“我看见你了……妈妈……昨天夜里……不能再这样干了……你要是明白就好了……我们两人一起走……我将永远爱你……只要你将来忘记……”
奥巴尔迪夫人声音颤抖地说:
“你听我说,孩子,有一些事你还不懂。而且……一定要记住……一定要记住……我不准你……再跟我讲……讲……讲……这些事情。”
可是年轻姑娘突然想起了她规定自己要扮演的救命恩人的角色,她说:
“不,妈妈,我不再是个孩子了,我有权利知道。而且,我知道我们总是在接待一些声名狼藉的人、一些冒险家,我也知道人们就是为了这些事情不尊重我们。我还知道另外一些事情。那么,决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你听见了吗?我不愿意这样。我们要离开这儿;你把你的首饰卖掉,如果有必要,我们就去做工,我们到某个远离这儿的地方去过规矩女人的生活。如果我能找到一个可以和我结婚的人,那就更好了。”
她母亲用一双饱含怒火的黑眼睛瞅着她说:
“你疯了。你还是起床到楼下去和我们一起吃午饭吧,这样我才高兴。”
“不,妈妈。有一个人我决不再见他了,你懂得我是什么意思。我要他走,不然就是我走。你在他和我之间选择吧。”
她已经在床上坐了起来,提高了嗓门,就像在舞台上独白一般,她终于进入了她曾经梦想过的戏剧的场景之中,由于一心想着自己的使命,几乎把自己的痛苦都忘了。
惊得发呆的侯爵夫人又说了一次:
“你真是疯了……”可是又找不到别的话可说。
伊薇特还是像演戏一般精神百倍地说:
“不,妈妈,那个人一定得离开这儿,否则就是我走,因为我是决不会退让的。”
“那么你到哪儿去?……你要去干什么?……”
“我不知道,这对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做规矩女人。”
第二次提起“规矩女人”这四个字,激起了侯爵夫人心头一股风月女子的怒火,她叫道:
“住嘴!我不允许你这样对我讲话。我和别的女人没有什么两样,你听到了吗?我是一个妓女,这是事实,可是我还以此为荣呢;规矩女人还不如我呢。”
伊薇特吓了一跳,瞅着她,一面结结巴巴地说:
“唉,妈妈!”
可是侯爵夫人的怒气越来越大了,她说:
“嗨,是啊,我是一个妓女。那又怎么样呢?如果我,我不做妓女,那你呀,你今天也许是一个烧饭的女仆;就像我从前一样,你可以做一天三十个铜子的短工,洗洗餐具,被你的女东家差遣,到肉店里去买肉,你听到了没有?如果你不劳动、闲着,女东家就要叫你卷铺盖,而现在你整天都闲着,就因为我是一个妓女。就是这么回事!如果一个人只不过是个女用人,一个只有五十个法郎积蓄的穷苦女孩子,又不想饿死,就得想办法自己找出路。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没有第二个办法,没有第二个,你听到了吗!如果一个人是女用人!我们不能利用地位或者交易所里的投机倒把去发财。我们除了自己的身体以外什么也没有;除了身体,一无所有!”
她像一个在忏悔的苦修士一样捶着胸脯,满脸通红、情绪激昂地向床前走去。
“活该!如果一个人是漂亮姑娘,就必须以此为生,或者就是一辈子受穷……一辈子……没有其他选择。”
随后她突然又回到了刚才的念头上,说:
“她们却不会受穷,那些规矩女人。所以说她们才是贱货,你听到了吗?因为她们不受任何压迫。她们有钱,有可供生活和娱乐的一切东西,她们之所以勾引男人就是因为生性下流。真正的贱货是她们!”
她站在被吓坏了的伊薇特的床边,伊薇特像挨打的孩子一般高声痛哭着,她真想呼喊救命,逃之夭夭。
侯爵夫人不吱声了,看着她的女儿;看到她的女儿失望得像发疯一般,自己也不由得感到非常伤心、懊悔、感慨和怜悯,于是她也张开双臂扑到床上号啕大哭起来,一面结结巴巴地说:
“我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你可知道你让我多么伤心!”
她们两人一起哭了很久很久。
侯爵夫人的伤感过去了,她慢慢地站起来,轻轻地说:
“喂,宝贝,事情就是这个样子,有什么办法呢?现在我们对此无法改变。对于生活,只能得过且过。”
伊薇特还是在哭。这次打击太猛烈、太意外了,以致她来不及考虑,也难以恢复平静。
她母亲接着说道:
“喂,起来,去吃午饭吧,别让别人看出什么来。”
年轻姑娘说不出话,只是摇了摇头;临了,她泣不成声地慢慢说:
“不,妈妈,你知道我刚才对你说的话,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在他们没有走以前,我是不会离开我房间的。我再也不愿意看到这些人了,永远,永远。如果他们再来,我……我……你就再也看不到我了。”
侯爵夫人擦过了眼睛,激动过后,感到疲乏了;她喃喃地说:
“得了,好好想想,要识时务。”
过了一分钟以后,她接着又说:
“好吧,上午你最好休息一会,下午我再来看你。”
在吻过女儿的额头以后,她便走出房间梳洗去了,这时她的心情已经平静下来了。
母亲刚一出去,伊薇特便起身下床,跑到门口去把门闩好,免得受人打扰,随后她开始思索。
十一点光景贴身女仆来敲门,并在门外问道:
“侯爵夫人要我来问小姐有什么需要,中午要吃点什么?”
伊薇特回答:
“我不饿。我只求别来打扰我。”
她就这样躺在床上,就像生了重病一样。
三点钟左右,又有人敲门了。她问道:
“谁?”
门外是她母亲的声音。
“是我,宝贝,我来看看你怎样了。”
她迟疑了一下,怎么办呢?她把门打开,又躺到床上。
侯爵夫人走到床边,就像对一个在养病的人说话一般轻轻地说:
“喂,你好些了么?要不要吃一个鸡蛋?”
“不要,谢谢,什么都不要。”
奥巴尔迪夫人坐在床边,她们一声不吭地呆着;临了,因为她女儿始终没有动弹,搁在被子上的双手纹丝不动,她问道:
“你要不要起床?”
伊薇特回答说:
“要起来,稍等一会儿。”
随后她用一种庄重而缓慢的语调说:
“我想了很多时间,妈妈,我……我已经下了决心。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我们别再去谈它了。可是未来却是不一样的……也就是说……也就是说今后该怎么做我是知道的。现在我们别再谈这件事了。”
侯爵夫人认为这场争论已经结束,渐渐地感到有点儿不耐烦。这未免太过分了,这个傻姑娘早就应该明白了。不过她没有回答,只是重复着说:
“你起来吗?”
“起来,我这就起来。”
于是她母亲像贴身女仆般地侍候她,替她拿来袜子、紧身褡、短裙;随后又抱吻了她,说:
“晚饭以前去兜个圈子,好不好?”
“好,妈妈。”
于是母女两人沿着河岸散步,只谈了点无关紧要的琐事。
4
第二天一早,伊薇特独自走到塞尔维尼给她念那本关于蚂蚁的著作的地方坐了下来。她心里想:
“在没有想出一个办法来以前,我决不离开这儿。”
在她的面前,脚下的河水在流淌,那些充满着旋涡和回流的急速的流水,带着一些深深的水涡无声地流着。
她已经从各方面考虑过她的处境,和所有可以脱身的办法。
如果她的母亲不肯答应她的全部条件,放弃她现在的生活,抛开她的社会和所有一切,和她一起到远处躲藏起来,她将怎么办呢?
她可以独自离开……逃跑。可是到哪儿去呢?怎么去呢?靠什么生活呢?
工作吗?什么工作呢?向谁要工作呢?而且,她仿佛感到沉闷而平淡的女工人和平民女儿的生活有点儿见不得人,和她不太相配。她像小说里的年轻男女一样,想到自己将来可以做一个家庭教师,被这个家里的少东家爱上,随后再嫁给他。假使狂怒的家长责骂她偷了他儿子的爱情,那么她一定要真是一个名门闺秀,才能有恃无恐地回答说:
“我的名字是伊薇特·奥巴尔迪。”
她却不能那样做,而且这不过是一个非常普遍的老办法。
修道院也不见得更好些。而且她对修女生活也没有任何爱好,只不过有一点短暂而断续的崇敬之感。如果她做了修女,就没有人可以再用结婚的办法去救她了!不能接受任何一个男子的援助,没有任何可能的出路,没有任何切实可行的办法了!
而且,她所想要的是某种有勇气的、真正伟大的、真正强有力的,可以作为榜样的东西;最后,她决定一死了之。
她冷静地一下子作出了这个决定,就像决定去作一次旅行一样,没有考虑,没有看清楚什么是死亡,不懂得这是不能重新开始的结局,是有去无回,是对大地和生命的永别。
她以年轻人激昂的心灵的轻率态度,立即为这种极端的结局做准备。
她考虑了一番她将使用的方法,可是她觉得所有的方法做起来都是很困难的,是靠不住的;而且这些方法都伴有一个激烈的行动,这是她极其反感的。
她很快便摒弃了匕首和手枪,这些东西只能使她受伤、使她变成残废或是损害她的容貌,并且还需要有一只熟练而不会出差错的手;用绳子也不行,这个方法太平凡了,那是穷人的自杀,既可笑又丑恶;跳河也不行,她会游泳。剩下的只有用毒药了,可是用哪种毒药呢?几乎所有的毒药都会使人痛苦,使人呕吐;她既不想受苦,也不愿呕吐,于是她想到了氯仿;因为她曾经在报纸上的社会新闻里看到过有一个女人如何用这种方法使自己窒息而死。
她立即因为下了这个决心而感到高兴,一种内心的骄傲,一种洋洋得意之感。人们将会看到她是怎么样一个人,她有什么样的价值。
她回到了布吉瓦尔镇,在镇上的小药房里要了一点氯仿,说是她一只牙齿有点儿痛。药剂师认识她,给了她一小瓶麻醉药。
随后她又向克罗瓦西走去,在那儿她又搞到了第二瓶麻醉药。在夏图她弄到了第三瓶,在吕埃依(25)又弄到了第四瓶,回到家里吃午饭时已经很晚了。经过这样的奔波以后,她饿极了,就像一些运动过后饥肠辘辘的人那样高高兴兴地吃了很多东西。
她母亲看到她饿成这样心里很高兴,终于安心了;在离开桌子时,对她说:
“我们所有的朋友星期天都要到这儿来玩。我已经邀请了亲王、骑士和德·贝尔维涅先生。”
伊薇特的脸色有点儿苍白,可是什么也没有回答。
她几乎马上便出去了,走到车站,买了一张票,乘车到巴黎。
整个下午,她从这家药房走到那家药房,在每个药房里买上一点儿氯仿。
傍晚回家时,她的衣袋里塞满了小瓶子。
第二天她又使用了同样的办法,有一次她碰巧走进了一家药品杂货店,竟然一下子买到了二百五十毫升。
星期六一整天她没有出去,那天天气阴沉而又闷热,她在平台上的一把柳条长椅上躺了一天。
她什么也不再想,既坚决,又冷静。
第二天,她想打扮得漂亮些,穿了一身很适合她的蓝色衣服。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说道:
“明天,我就要死了!”一阵异样的寒噤通过她的全身。“死了!我将不会讲话,我将不再思想,没有人再会看到我。而我呢,我再也看不见所有这些东西了!”
她仔细地端详自己的脸,就像她从来没有见到过一样,尤其是审视自己的一双眼睛,发现她身上的许许多多东西,发现在她面貌上她没有看到过的一种神秘的特性;她看到自己感到很吃惊,就好像她面对的是一个陌生人,是一个新交的女朋友。
她心里想:
“这就是我,这就是镜子里的我。自己看自己,真是奇怪。如果没有镜子,我们永远也不会认识自己。其他人都会知道我们是怎样的人,而我们自己却决不会知道。”
她抓住她的打成一条条辫子的长发曳到胸前,一面用眼睛看着自己所有的姿势、神态和动作。
“我是多么漂亮啊!”她想,“明天我就要死了,死在那儿,死在我的床上。”
她瞧瞧她那张床,仿佛看到自己已经躺在床上了,脸色和床单一样白。
“死了。七八天以后,这张脸,这双眼睛和两边的面颊将都不过是一堆埋在地底下一口棺材里的腐烂物了。”
她感到悒悒不欢,黯然神伤。
明亮的阳光射到田野上,早晨清新的空气涌进窗口。
她坐了下来,一面在想着那件事:死。——对她来说,就是世界即将消失;可是事实却并非如此,因为这个世界什么也不会变化,即使她这间卧室也不会变。是的,她的卧室,还有这原有的床,这些原有的椅子和这张原有的梳妆台,都将保持原来的样子,而她将一去不复返了;也许除了她母亲以外,谁也不会感到悲伤。
别人也许会说:“这个小伊薇特,生前有多么漂亮啊!”无非就是这一些。因为她这时正瞧着搁在椅子扶手上的手,她又想起了那堆腐烂的东西,那堆由她的肌肤变成的又黑又臭的腐肉。因恐惧而产生的寒战又一次通过了她的全身,她弄不明白在她消失以后整个地球怎么不会毁灭,因为她仿佛觉得无论在什么东西里面,在田野、空气、太阳、人生里面,都有她一部分。
花园里响起了响亮的笑声,喧闹的人声,叫唤声,那种到乡下来游玩时兴高采烈的嘈杂声开始了,她听出了德·贝尔维涅先生引吭高歌的声音:
我守在你的窗前,
啊!但愿你终于出现!(26)
她未及思索便站起来,走上前去观看。大家都鼓起掌来了。他们一共是五个,另外还有两位她不认识的先生。
她突然又往后退去,一想到这些男人是到她母亲的家里、一个妓女的家里来取乐的,不由悲伤得连心也碎了。
午饭的钟声响了。
“我要让他们看看人是怎样死的,”她心里想着。
她迈着坚定的步伐毅然决然地向楼下走去,就像古罗马时殉教的基督徒走进有狮子等着他们的斗兽场一样。
她带着亲切而有点儿高傲的微笑和他们握了手。塞尔维尼问她:
“今天您的怒气平了一些吗,小姐?”
她用一种严肃而古怪的语调回答说:
“今天我要干点傻事出来。我现在的情绪跟在巴黎时一样,请您当心些。”
随后她回头对德·贝尔维涅说:
“您待会儿做我的侍从骑士,我的小马尔伏瓦齐。午饭以后,我带你们大家去参加马尔利的庆祝会。”
这天正巧是马尔利的传统节日。有人把两位新来的先生介绍给了她:德·塔米纳伯爵和德·布里克托侯爵。
在用餐的时候,她几乎没有说话,午后她强作欢笑,不让别人猜出什么,到时候可以使人更加吃惊,说:“谁会想到有这样的事?她那时候仿佛那么幸福,那么快乐!这些人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东西?”
她尽力不去想晚上那个她已选好的时间,那时候大家都在平台上面。
为了打起精神,她喝了尽可能多的葡萄酒和两小杯白兰地,在她离开饭桌时,她的脸已经红了,神志也有点模糊了,肉体和心灵都发热了,她这时候仿佛对无论什么都变得大胆而果敢了。
“出发!”她叫道。
她抓住德·贝尔维涅先生的胳膊,并调整了其他人的步伐。
“喂,你们来组成我的队伍!塞尔维尼,我任命您做中士,您向外靠右站。随后,您让外国卫队——两个外国人,亲王和骑士——走在前面;再让那两个今天开始拿枪的新兵跟在后面。起步走!”
他们出发了。塞尔维尼模仿吹号,两个新来的客人装作在击鼓。德·贝尔维涅先生有点不好意思,低声说道:
“伊薇特小姐,得啦,别胡闹了,您会影响自己的名誉的。”
她回答说:
“我是要影响您的名誉,葡萄酱,至于我自己,我可不在乎。明天就不会再有问题了。算您倒霉,您是不应该和我这样的姑娘一起出来的。”
他们在惊愕的散步者中间穿过了布吉瓦尔,所有的人都回头向他们观望;居民们纷纷跑到门口来;那些乘坐从吕埃伊到马尔利的小火车上的旅客向他们喝倒彩;站在车厢两头月台上的男人们嚷着:
“跳到水里去!……跳到水里去!……”
伊薇特像押解俘虏一样拉着贝尔维涅的胳膊,一面用军人的步伐向前走去。她脸上毫无笑容,保持着一种苍白的庄重神色,一种凶险的镇静态度。塞尔维尼中止了吹号的动作,高声喊起口令来了。亲王和骑士非常快乐,觉得这种玩法别出心裁,而且趣味高雅。两个年轻的新客人无休无止地“打着鼓”。
他们来到庆祝会的场所时,引起了一场骚动。有几个姑娘鼓起掌来,一些年轻人在冷笑,一个被妻子挽着胳膊的胖绅士用一种羡慕的口吻说:
“他们玩得真高兴!”
伊薇特看到了旋转木马,自己骑上了一匹,也逼着贝尔维涅跨上她右面的一匹;这时候,她那一队人都骑上了她后面的旋转木马。当旋转停下以后,她还不肯下来,强迫她这些随从人员在公众兴高采烈的哄笑打趣声中跨坐在这些儿童玩具的背上一连转了五次。德·贝尔维涅先生跨下木马时脸色发青,几乎要吐。
随后她又在那些木棚之间来回逛荡。她硬要她所有的人在围观的人群中间过磅称自己的体重。她要他们购买一些令人发笑的玩具,他们不得不抱在怀里。亲王和骑士开始觉得这玩笑未免过火。只有塞尔维尼和两个鼓手还像开始时那样兴致勃勃。
他们最终来到了村边,这时她用一种奇怪的神情,一种阴险凶恶的眼光来察看她的随从;她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她叫他们在河的右岸排好了队,然后说:
“谁最爱我,谁就跳到水里去!”
没有人往水里跳。他们的后面已经聚集了一大群人。有几个围着白色围裙的妇女吃惊地看着。两个穿红色套裤的士兵傻乎乎地笑着。
她接着说:
“那么,你们中间没有一个人肯依我的心愿跳下水去?”
塞尔维尼喃喃地说:
“活该我倒霉。”
说完,他便直愣愣地跳进了河里。
他跳入水中时溅起的水花一直落到了伊薇特的脚旁。人群中响起了一片惊奇和高兴的低语声。
这时年轻姑娘从地上捡起一块小木头,把它扔进河里,一面叫道:
“叼回来!”
这个年轻人开始游泳,随后像一条狗一样地把这块在水面上漂浮的小木块衔了回来,爬到岸上,跪下一条腿,把它奉献给伊薇特。
伊薇特接过小木块,说:
“好样的!”
随后她亲切地拍了拍他的头,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发。
一个胖女人看不下去了,生气地说: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另有一个妇女说:
“怎么能这样玩乐!”
一个男人说:
“我可不会为了这样一个轻佻女人去洗澡!”
她重新又挽起贝尔维涅的胳膊,冲着他的脸说:
“您只不过是个傻瓜,我的朋友;您不知道您错过了什么。”
他们往回走去。她对过路行人怒目而视。
“这些人怎么都是一副傻相,”她说。
随后,她又抬头望着她的同伴说:
“而且,您也一样!”
德·贝尔维涅先生向她行了一个礼。她回过头来时,亲王和骑士已经不在了。神色沮丧和浑身湿淋淋的塞尔维尼不再玩他“吹号”的把戏了,他闷闷不乐地在两个疲倦的、已经停止“敲鼓”的年轻人旁边走着。
她冷冷一笑说:
“你们好像已经受够了吧。不过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寻欢作乐,是不是?你们就是为了这个才来的;你们付了钱,我就给你们一点儿。”
随后她一声不响地走着;突然,贝尔维涅发现她在哭,他慌张地问道:
“您怎么啦?”
她轻声回答说:
“别管我,这跟您无关。”
可是他像一个不识时务的傻瓜一样一定还要问:
“唉,小姐!喂,您怎么了?是不是谁惹您不高兴了?”
她不耐烦地重复说:
‘!您别说话!”
随后,她突然抵御不住淹没她心灵的悲伤情绪,开始痛哭起来,哭得连路也不能走了。
她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嗓子眼里干喘着,悲痛失望得连气也透不过来了。
贝尔维涅一直站在她的身边,他完全被搞糊涂了,一遍又一遍地说:
“我一点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时塞尔维尼突然走上前来说:
“我们回去吧,小姐,别让人看到您在路上哭。为什么您要干出这些疯疯癫癫的事情来,既然这些事情使您如此伤心。”
随后他抓着她的胳膊肘把她带走了。可是当他们刚走到别墅的栅栏门前时,她便开始奔跑,穿过院子,登上楼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
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她才下楼,脸色煞白,神态庄重,不过,大家都还是很高兴。塞尔维尼已经在当地的一家商店里买了一些工人服装,一条灯芯绒裤子,一件花衬衣,一件毛衣,一件罩衣;而且还用平民老百姓的口气讲话。
伊薇特感到自己的勇气在消退,便催大家快些结束用餐。喝过咖啡以后,她便上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她听到从窗子下面传来的欢乐的人声。骑士在开一些不堪入耳的玩笑,让大家猜一些粗糙而拙劣的外国字谜。
她心灰意懒地听着。塞尔维尼有点儿醉意,他学着那些酒醉的工人,称呼侯爵夫人为老板娘。后来,他冷不防对萨瓦尔说:
“喂,老板!”
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这时,伊薇特终于下了决心。她首先拿了一张信笺,写了起来:
布吉瓦尔 星期日,晚上九点
我死了,为了决不做一个受人供养的情妇。
伊薇特
她又加了一个附言:
永别了,亲爱的妈妈,请原谅我。
她封好信封,写明交奥巴尔迪侯爵夫人收。
随后她把她的躺椅拉到窗子旁边,随手拖过来一张小桌子,把一大瓶氯仿放在桌上一块棉花旁边。
一大株花朵盛开的蔷薇从平台上一直长到窗子旁边,在黑夜里随着微风散发出一阵阵甜丝丝的幽香:伊薇特呆在那儿呼吸了一会儿。左面微缺的月亮在薄雾中时隐时现地浮现在黑暗的天空中。
伊薇特思忖着:
“我就要死了!我就要死了!”她心痛如绞,肝肠寸断,难以呼吸。她觉得自己有一种向人求助的需要,希望有人救他,希望有人爱他。
塞尔维尼的声音响起来了。他在讲一个不时被哄笑声打断的下流故事。侯爵夫人显得比其他人还要快活。她不断地重复说:
“只有他才讲得出这些事情!哈哈……哈哈!”
伊薇特拿起瓶子,拔去瓶塞,把里面的液体倒了一点在棉花上。一种有甜味的、异样的强烈气味顿时散发出来。她把嘴唇凑到棉花前面,猛吸了一口这种带有强烈刺激性的气味,顿时咳嗽起来了。
于是她阖上嘴巴,开始用鼻子来吸收这种味道:她深深地吸着这种致命的气体,闭上眼睛,尽力不让自己思想,使自己不再考虑什么,不再知道什么。
她首先仿佛觉得胸部放宽了,扩大了,觉得自己刚才因悲痛而沉重的心灵变得轻盈了,轻盈得就像刚才压在上面的东西被拿起来、减轻了、飞走了。
有一种活跃而舒适的东西侵入到她全身的肢体里,侵入到她的指尖和脚尖里,侵入到她的肌肉里;那是一种模糊的醉意,一种甜美的温热。
她发现那块棉花已经干了,她很奇怪自己怎么还没有死。她的感觉仿佛敏锐了,变得更加灵敏、更加机警。
她甚至连平台上最轻微的说话声也能听见。克拉瓦洛亲王正在讲述他从前怎样在决斗中杀死一个奥地利将军的。
后来,她又听到了远处田野里的黑夜里的噪声,时断时续的狗吠声,癞蛤蟆短促的呱呱声,树叶难以觉察的窸窣声。
她拿起那只瓶子,再次把那块棉花蘸湿,随后又开始吸这种气味。在一段时间里面,她什么感觉也没有了,随后,那种已经侵入她全身的缓慢而舒适的感觉重新又控制了她。
她已经在棉花上倒过两次氯仿,现在她急于想得到这种肉体上和心灵上的感觉,这种使她心灵游移不定的梦境般的麻木状态。
她好像觉得她已经没有了骨头,没有了肌肉,没有了腿和胳膊。有人在她不知不觉的情况之下悄悄地把所有这一切都拿走了。氯仿已经掏空了她的肉体,只给她留下了她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更加警觉、更加生动、更加宽广、更加自由的思想。
她想起了上千件原来已经忘记了的事情,她童年时一些小事,一些使她高兴的微不足道的事情。她的精神突然得到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活力,在那些最纷繁的思想上跳跃,在千百种冒险活动中奔跑,在过去的经历中游荡,在未来的希望里彷徨。这时她的在活动着的和漫不经心的思想感受到了一种肉感的滋味;在这样想象的时候,她感到像神仙般快乐。
她总是听到人声,可是她再也分辨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她听着这些话有别的意思。她深入到了一种奇异而变化多端的仙境,迷失在里面了。
她坐在一只大船里,游遍了一个布满鲜花的美丽的地方。她看见河岸上有些人,他们高声说话;随后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也到岸上来了;而塞尔维尼,穿着亲王的衣服来找她,要带她去看斗牛。
街上全是在谈话的行人,于是她听着这些毫不使她惊奇的谈话,就像她早已认识他们似的,因为通过她梦境般的醉意,她始终听到她母亲的男朋友们在平台上说笑。
随后一切都变成迷迷糊糊的了。
随后她又醒过来,感到浑身有一种很舒服的麻木感,对过去的事情有点儿记不清楚了。
那么说,她还没有死。
可是她觉得自己休息得非常好,身心都非常惬意,因此她并不急于就此告终!她真想让这种甜美的昏昏沉沉的状态永远延续下去。
她慢慢地呼吸着,瞧着挂在对面树梢上的月亮。有些东西在她脑子里起变化了。她不再像刚才那样思考问题了。氯仿在软化她的肉体和灵魂的时候缓和了她的痛苦并削弱了她想自杀的决心。
为什么她不能再活下去?为什么她不能被人爱?为什么她不能过一种幸福的生活?现在,所有这一切她似乎觉得都是可能的、容易得到的、可靠的。在生活里,一切都是甜蜜的、美满的、可爱的。可是她还是想永远想象下去,她又倒了一些这种梦幻药水在棉花上,重新开始吸着,有时候又把这种毒药在鼻子前移开,使自己不要吸得太多,不至于马上死去。
她看着月亮,看见里面有一张脸,一张女人的脸。她又开始在那种由鸦片造成的微醉中神游了。这张脸在天空中晃动;随后这张脸唱起来了,她用一种非常熟悉的声音唱起了《爱的颂歌》(27)。
原来是侯爵夫人想弹琴,刚刚回到客厅里。
伊薇特现在有翅膀了。她在黑夜里飞着,在月色明净的夜空中飞翔在树林和河流上面。她展开翅膀扇动着,快乐地飞翔着,她像被爱抚运载着似的被清风运载着。她在和肌肤相亲的空气中盘旋,她飞得那么快,快得没有时间看看下面的景物;后来她在一个池塘旁边坐下,手里拿着一根钓竿;她钓鱼了。
有什么东西拖住了她的钓线,她举起钓竿钓起了一个她想望已久的精美绝伦的珍珠项圈。她对她钓到的东西毫不感到惊奇;她看着那个不知怎么来到她身边的塞尔维尼,他也在钓鱼,而且从河里钓上了一匹木马。
随后,她又觉得自己醒过来了,她听到楼下有人叫她。
她母亲叫了一声:“把蜡烛灭了。”
随后是塞尔维尼清脆而滑稽的声音响起来了。
“把您的蜡烛灭了,伊薇特小姐。”
随后大家齐声叫道:“伊薇特小姐,把您的蜡烛灭了吧。”
她又在棉花上倒了些氯仿,可是她这时候不想死,所以把棉花拿得离她的脸远远的,好让自己吸一点新鲜空气,一面让这种麻醉剂的使人窒息的气味散布在她的卧室里面,因为她估计到有人快要上楼了;随后以一种非常懒散的姿态,也就是死人的姿态,等待着。
侯爵夫人说道:“我有点儿担心!这个傻丫头把蜡烛留在桌子上,自己却睡着了。我要派克莱芒丝去吹灭她的蜡烛,关掉她阳台上开着的窗子。”
贴身女仆马上去敲门,并且叫道:“小姐!小姐!”
等了一会儿以后,她又叫道:“小姐,侯爵夫人请您把蜡烛吹灭,把窗子关上。”
克莱芒丝又等了一会儿,随后更用力地敲门,一面叫道:“小姐!小姐!”
伊薇特没有回答,于是女仆下楼去对侯爵夫人说:“小姐一定是睡着了,她门上的门闩推上了,我叫不醒她。”
奥巴尔迪夫人喃喃地说:“她总不能就这样呆着吧?”
于是,大家听从了塞尔维尼的主意,聚集在伊薇特的窗子底下,齐声叫道:“呀!——呀!——乌拉!伊薇特小姐!”
他们的呼喊声在宁静的夜空中升起,在月光下面清朗的空气中散开,在熟睡的大地上传布;他们听到的声音就像一列在急驰的火车的声音那样在渐渐远离。
因为伊薇特没有回答,侯爵夫人说:“只要她不出事情就好,我心里有点儿害怕。”
这时塞尔维尼在沿墙生长的那棵粗壮的蔷薇上摘下一些红色的蔷薇花和一些花苞,扔进了伊薇特卧室的窗口里。
第一个花苞落在伊薇特身上时,她吓了一跳,几乎叫出声来。其他一些花和花苞落在她的连衣裙上,另外一些落进她的头发里面,还有一些从她头上经过,一直落到了她的床上,就像在她床上下过一场花雨一般。
侯爵夫人用尖细的声音又叫了一次:“喂,伊薇特,回答我们的话。”
塞尔维尼接着又高声说:“是啊,好像有点不太正常,我从阳台边爬上去。”
可是骑士生气了,说:“对不起,对不起,这太优待他了,我抗议:这个约会的方法太妙了……时机也太好了!”
其他人都以为那个少女在开玩笑,高声叫着:“我们反对。这是一个圈套。不准上去,不准上去!”
可是心情有点儿紧张的侯爵夫人连连说:“总得有人上去看看吧。”
亲王做出一个像在演戏那样的姿势,高声说:“她优待公爵,我们受骗了。”
“我们来猜钱币的正反面;谁猜中谁上去,”骑士说。
他从衣袋里拿出一枚一百法郎的金币。
他先和亲王猜。
“反面,”他说。
金币落下来却是正面。
轮到亲王扔金币了,他对萨瓦尔说:“请猜吧,先生。”
萨瓦尔说:“正面。”
落下来却是反面。
接着亲王又和所有其他人猜;别人都输了。
在他面前只剩下了塞尔维尼,塞尔维尼傲慢地高声说:“他肯定在作弊!”
俄国人一只手按在自己的胸口,另一只手把金币递给他的对手,说:“请您自己扔吧,亲爱的公爵。”
塞尔维尼接过金币,往上扔去,并叫道:“正面!”
却是反面。
他弯了弯腰,并用手指着阳台的柱子说:“请上吧,我的亲王。”
可是亲王有点儿不安地向四周望望。
“您找什么?”骑士问。
“我……我……我想要……一架梯子。”
大家哄笑起来;这时,萨瓦尔走上前去说:“我们来帮助您。”
他用他那双赫拉克勒斯般的胳膊把亲王举了起来,并嘱咐他说:“抓住阳台!”
亲王的手马上抓了上去,萨瓦尔松手以后,亲王便一直挂在那儿,双脚在空中乱踢。这时,塞尔维尼走上前来抓住这双为寻找支点而在猛烈晃动的双腿,用足力气往下一拉;亲王双手一松,像一块石头般跌在走上前来扶他的德·贝尔维涅先生的肚子上。
“轮到谁了?”塞尔维尼问。
可是谁也没有站出来。
“喂,贝尔维涅,拿点儿勇气出来。”
“谢谢,我亲爱的,我还舍不得我这把骨头呢。”
“喂,骑士,您大概有爬墙的习惯吧。”
“我把这个位子让给您,亲爱的公爵。”
“嘿嘿!……我可不怎么在乎。”
说完后,塞尔维尼便目光炯炯地绕着那根阳台的柱子转着。随后,一跳便抓住了阳台的边缘,双手一用力,做了一个体操中引体向上的动作,越过了阳台的栏杆。
所有仰头观看的人都鼓起掌来,可是他几乎马上便出现在阳台上叫道:“快来!快来!伊薇特没有知觉了。”
侯爵夫人大叫一声,向楼梯上冲去。
年轻姑娘闭着眼睛在装死。她母亲进来了,像疯子般向她扑去。
“说啊,她怎么了?她怎么了?”
塞尔维尼捡起了那只掉在地板上的氯仿瓶子。
“她窒息了,”他说。
随后他把耳朵贴在她的胸口上,接着说:“不过她没有死;我们来救醒她。这儿有阿莫尼亚水吗?”
惊慌失措的贴身女仆结结巴巴地说:“什么……什么……先生?”
“镇静药水。”
“有,先生。”
“快拿来,把门开着,通通风。”
侯爵夫人跪在地上,号啕大哭。
“伊薇特!伊薇特!我的女儿,我的小女儿,我的女儿,听我说,回答我,伊薇特,我的孩子。啊,我的天主!我的天主!她怎么了?”
那些受了惊吓的男子什么也干不了,只是来来回回地走着,送凉水,送毛贴,送茶杯,送醒脑用的醋。
有人说:“应该把她的衣服脱去!”
侯爵夫人这时已经六神无主,她想替她女儿脱衣服,可是她已经不再知道她在干些什么。她的双手发抖,思想混乱,不知所措;她呜咽着说:“我……我……我不行了,我不行了……”
女仆拿着一只药瓶走进房间,塞尔维尼打开瓶子,在一块手帕上倒了半瓶,随后把手帕放在伊薇特的鼻子下面,她呛了一下。
“行,她有呼吸,”他说,“没事。”
接着他又用这种气味强烈的液体擦了擦她的太阳穴、面颊和脖子。
随后他向女仆做了个手势,要她松开年轻姑娘的衣服;当她身上只剩下一件衬衣和一条短裙时,他便用双臂把她托起,哆哆嗦嗦地把她抱到床上;他被这个几乎完全赤裸的身子的气息,被这种肉体的接触,还有那弯在他鼻子底下微微遮掩着的汗津津的胸脯刺激得神魂颠倒了。
把她放平在床上以后,他直起了身子,脸色非常苍白。
“她就要醒了,”他说,“没事。”
因为他已经听见了她持续而均匀的呼吸。可是当他看到所有的男子的眼睛都盯着躺在床上的伊薇特时,他不禁妒火中烧,浑身发抖,走到他们前面说:“各位先生,我们这个房间里的人太多了,是不是请大家离开,让萨瓦尔先生和我,还有侯爵夫人留在这儿。”
他的语气果断而专横,其他人马上便离开了。
奥巴尔迪夫人张开胳膊抱住了她的情夫,抬起头来对他高声说:“请救救她吧……唉,请救救她吧!”
这时候塞尔维尼转过身去,看见桌上有一封信,他一把抓过来,看了看收信人的地址,他明白是怎么回事,心里想:“也许不该让侯爵夫人知道有这封信。”于是,他撕开信封,向信纸上的两行字扫了一眼:
我死了,为了决不做一个受人供养的情妇。
伊薇特
永别了,我亲爱的妈妈。请原谅我。
“见鬼,”他想,“这倒需要好好想想。”
他把这封信藏进了衣袋。
随后他走到床前,这时他突然想起这个年轻姑娘其实已经恢复了知觉,只是因为她感到羞耻、感到屈辱,又怕别人向她提问题,所以她不敢让人看出她已经清醒了。
侯爵夫人正跪在地上,头抵着床脚哭泣着。突然她说:“医生,一定得请一个医生来。”
正在和萨瓦尔低声说话的塞尔维尼对她说:“不,用不着了,已经没事了,嗯,请您出去一分钟,只要一分钟,我保证您回来的时候她将会拥抱您。”
于是,男爵搀扶着奥巴尔迪侯爵夫人,把她带走了。
接着,塞尔维尼在床边坐下,握着伊薇特的手说:“小姐,请听我说……”
她没有回答。她躺在那儿的自我感觉是那么好,那么甜美,那么温暖,以致她真想永远不再动弹、不再说话,永远像这样活下去。一种无限的舒适,一种她从来没有感受过的舒适侵入了她的全身。
夜晚温热的空气像阵阵微风、像丝绒般的气息,不时地拂在她的脸上,沁人心脾而又难以觉察。这是一种爱抚,一种像风的吻那样的东西,一种像被扇子扇出来的缓慢而清凉的气息。这把扇子似乎是用树林中的叶子、夜晚的阴影、河面的薄雾,还有所有那些花儿做成的;因为从楼下扔到她房间里和床上的蔷薇花以及那些攀缘到阳台上来的蔷薇花的使人慵懒的芬芳和夜间清风的新鲜气息混在一起了。
她吸饮着这样清新宜人的空气,眼睛闭着,心情在那种还没有消退的鸦片的陶醉作用中休息;然而,现在她决不再想去死了,相反只是有一种强烈的、不可抵制的想活下去的欲望,不论用什么方式想得到幸福的欲望和想被人所爱,是的,想被人所爱的欲望。
塞尔维尼重复着说:“伊薇特小姐,请听我说。”
这时她终于下决心睁开了眼睛,塞尔维尼见她醒来,接着说:“嗳,嗳,做出这样的傻事来,您究竟是为什么?”
她咕噜着说:“我可怜的豆蔻,我太伤心了。”
他慈爱地握握她的手,说:“所以您就走极端了,唉,是啊!嗳,您一定要答应我不再这样干了,好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还加上了一个他能感觉到而不能看出的微笑。
他从衣袋里掏出那封他在桌子上发现的信,说:“是不是一定要给您母亲看?”
她摇摇头表示“不必了”。
他不知道接下去再说些什么好,因为目前的困境,他似乎难以摆脱。他低声说:“我亲爱的小宝贝,不管遇到多么痛苦的事情,都应该容忍。我了解您的苦楚,我应允您……”
她结结巴巴地说:“您的心真好……”
他们都不说话了,他看着她。她的眼光里有一种受感动的、被软化的东西;突然她举起两条胳膊,像是要把他拉过来似的。他感到她是在召唤他,便向她俯下身子;他们的嘴唇连在一起了。
他们就这样闭着眼睛呆了很久;可是他呢,知道自己快要失去理智,便直起了身子,她微笑了,那是一种真正的温柔的微笑;这时,她用两只手抓住他的肩头,不让他离开。
“我去找您母亲来,”他说。
她轻轻地回答说:
“再等一两秒钟。我现在真舒服。”
两人都一声不吭地呆了一会儿以后,她又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您将来还会好好地爱我吗?您说。”
他在床前跪下,吻着她伸给他的手说:
“我崇拜您。”
可是门外有人走来了。他一下子便站了起来,并且用他平常的、仿佛始终有点儿嘲弄意味的声音喊道:
“您可以进来了。现在一切都好了。”
侯爵夫人张着双臂向她女儿扑去,眼泪落到她的脸上,并发疯般地拥抱她;这时候,心花怒放、激动万分的塞尔维尼走到阳台上去呼吸夜晚的新鲜空气,一面低声哼着:
变幻莫测是女人的天性,
只有疯子才会对她们相信。(28)
王振孙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四年八月二十九日至九月九日的《费加罗报》。同年收入同名中短篇小说集。
(2) 富裕咖啡馆:当时法国最著名的咖啡馆之一,存在时间是一七九一年至一九一六年,地址在巴黎意大利人林荫大道。在第二帝国时代,它的白色和金黄色沙龙接待的多为反对派的新闻记者。
(3) 都市公司:巴黎当时著名的出租马车公司,它的出租马车与众不同,车厢板是金黄色的。
(4) 赫拉克勒斯:希腊神话中的大力士,最伟大的英雄,也就是罗马神话中的赫丘利,神勇无敌,曾完成十二项英雄事迹。
(5) 新书书店:一八四九年成立,地址在巴黎意大利人林荫大道,主要出售文学方面的新书。
(6) 法语中不带形容词的“姑娘”,通常即指“妓女”。
(7) 骑士:除一般意义外,也是比男爵低一级的贵族头衔。
(8) 贝里街:巴黎第八区的一条南北向的街道,南边一头和香榭丽舍大街相通。
(9) 豆蔻:多年生草本植物,外形似芭蕉,花为淡黄色,果实扁球形,种子像石榴子,有香味。此处是塞尔维尼的绰号。
(10) 布吉瓦尔:巴黎西郊村镇,在塞纳河边。
(11) 法语中“小姐”是mademoiselle,而塞尔维尼说成是mam'-zelle。
(12) 罗得巨人:地中海罗得岛上的太阳神巨像。系世界七大奇观之一。
(13) 维克多-埃马纽埃尔(1820—1878):原为撒丁国王,一八六一年成为意大利国王。他蓄有两撇向上翘的巨大唇髭。
(14) 克罗瓦西:巴黎西郊村镇,在塞纳河边。
(15) 蛙泽:巴黎西郊,位于夏图附近塞纳河一条小河汊上的一家浴场,附有供跳舞的咖啡馆。
(16) 亨利三世(1551—1585):法国国王。
(17) “贝尔维涅”这个名字在法语中有“好葡萄”的意思,因此伊薇特给他起了几个与葡萄有关的绰号。马尔伏瓦齐是希腊地名,也是该地出产的著名的葡萄酒的名字。阿尔让特依是法国巴黎西北部的一个小镇,也是该地出产的著名的葡萄酒的名字。
(18) 从一八六七年起有一座桥连接布吉瓦尔小岛和克罗瓦西,故事人物走的是另一条路,他们沿着塞纳河左岸的纤道向上游走,走到渡口,渡船把他们从吕埃依和布吉瓦尔的边界处送到蛙泽近处。
(19) 蒙蒂若: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的妻子欧仁妮娘家的姓。
(20) 这本论著全名为《蚂蚁、蜜蜂和胡蜂,对膜翅目昆虫社会的组织和习俗的实验研究》,一八八三年法国出版。
(21) 法国人一般情况下用第二人称复数(在本书中译为“您”)来称呼对方,表示客气;用第二人称单数(在本书中译为“你”)称呼对方,主要用于关系亲密的人之间,或成人用来对儿童,上级用来对下级,上等人用来对下等人。
(22) 斯克里布(1791—1861):法国戏剧作家。
(23) 乔治·桑(1804—1876):法国女作家。
(24) 夏图:巴黎西郊村镇,在塞纳河边。当时绰号叫大力士的建筑师富尔内斯在夏图开了一家划船爱好者饭店。
(25) 吕埃依:巴黎西郊镇市,在凡尔赛北面,相距十三公里。
(26) 这是莫扎特谱曲的歌剧《唐璜》(1787)第三幕第三场中,由唐璜唱的一首著名小夜曲的头两句。
(27) 《爱的颂歌》:一首钢琴曲,作者为居斯塔夫·朗热。
(28) 这两句诗传说是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1494—1547)用钻石刻在尚巴尔城堡的窗玻璃上的。后来法国浪漫主义诗人雨果在他的剧本《国王自娱》中采用;见于第四幕第二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