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好的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5707 字 约 20 分钟

莫泊桑短篇小说法国文学

我在巴维利埃(2)下车,仅仅是因为我从一本旅行指南上(是哪一本我已经记不清了)看到:卓越的美术陈列馆,两幅鲁本斯(3),一幅丹尼斯(4),一幅里贝拉(5)。

因此我心里想:“去看看吧。旅行指南上介绍说欧洲旅馆非常好,我在那儿吃晚饭,第二天再动身。”

陈列馆门关着,只有在游客的要求下才开放;因此经过我的请求陈列馆打开了门,我能够欣赏到一位异想天开的馆长认为是出自第一流的绘画大师之手的几幅粗劣的画。

会好的

接着我单独一个人,在这座建筑在无边无际的平原中间的、陌生的小城市的一条长街上,绝对没有一点事可干,走遍了这条“干道”,仔细观看了几家商店;接下来还只有四点钟,我感到了会使最坚强的人发疯的那种气馁。

怎么办?我的天主,怎么办?谁要是能给我出一个随便什么消遣的主意,我情愿付给他五百法郎!我一筹莫展,仅仅做出买一根好雪茄抽抽的决定,于是寻找专卖烟草店。很快我就从它的红灯认出它来,走了进去。

女店主拿出好几盒雪茄让我挑选;在看过那些我认为都不很好的雪茄以后,我偶尔朝女店主看了一眼。

这是一个四十五岁上下的女人,身体肥胖,头发花白。她有一张令人起敬的、丰腴的脸,我觉着看上去有点面熟。可是我并不认识这位太太!不!我肯定不认识她。但是难道我不可能在什么地方遇到过她吗?是的,有这个可能!这张脸应该是我的一个熟识的人的脸,一个久别后改变了的,毫无疑问也胖多了的老相识的脸。

我低声说:

“请原谅我这样打量您,太太,不过我觉着很久以前就认识您。”

她面红耳赤地回答:

“奇怪……我也是如此。”

我发出一声叫喊:“啊!会好的!”

这句话把她吓坏了,她绝望地,而又显得挺可笑地举起双手,结结巴巴地说:

“啊!啊!但愿别让人听见了……”接着她也突然嚷了起来:“哎呀,是你,乔治!”接着她担心地望望是不是有人听见她说的话。

但是只有我们两个人,仅仅只有我们两个人!

“会好的。”这个沉静的、胖胖的公务员(6),我怎能认出她就是“会好的”,那个可怜的“会好的”,那个瘦小的“会好的”,那个愁眉苦脸的“会好的”?

“会好的”!多少回忆一下子涌上了我的心头:布吉瓦尔,蛙泽,夏图,富尔内斯饭店,(7)在陡峭的河岸边划快艇的那些漫长的白天,在这个角落的这段美妙的河水上度过的我一生中的十年。

当时我们这一伙,有十二个人,住在夏图的加洛普瓦庄子里,在那儿过着经常总是半裸体和半醉半醒的一种有趣的生活。

今天的划船爱好者的习俗已经起了很大变化。

这些先生们戴单片眼镜。

我们这帮人拥有二十来个女划船爱好者,有的是正规的,有的是非正规的。有些星期日我们只有她们中间的四个,有些星期日我们有她们的全班人马。她们中间有几个简直可以说是定居在这儿,其余的呢,在她们没有什么更好的事可干时才上这儿来。五六个靠大家,靠没有成家的男人们的资助过活,“会好的”就是其中之一。

她是个可怜的瘦姑娘,而且腿瘸,走起路来像蚱蜢。她腼腼腆腆,干任何事情都笨手笨脚,不够灵巧。她总是畏畏缩缩地缠上我们中间地位最低微、最不为人所注意、最没有钱的人,这个人根据自己的钱把她留上一天或者一个月。她是怎么来到我们中间的,再也没有人知道。是不是一天晚上在划船爱好者的舞会上,我们大家喝得醉醺醺的,遇见她,在我们常常进行的那种对女人的大搜罗中把她也带了回来?是不是我们看见她单独一人坐在一个角落的小台子上,邀请她吃中饭?我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能够说清楚;但是她成了我们这伙人中间的一个。

我们给她起了个名字叫“会好的”,是因为她经常抱怨命运,抱怨运气不好,抱怨受到的挫折。每个星期日我们对她说:“怎么样,‘会好的’好吗?”她总是这么回答:“不,不太好,不过应该希望将来总有一天会好的。”

这个难看的、笨拙的可怜人,她怎么会干起这种需要绝顶的优雅,绝顶的机灵,绝顶的狡猾,绝顶的美貌的行当呢?这是个谜。况且在巴黎多的是丑得连宪兵都倒胃口的出卖爱情的女郎。

她在一个星期中的其余日子里于什么呢?有好几次她对我们说她在干活儿。干的是什么活儿呢?我们不知道,因为我们对她的日常生活并不感兴趣。

后来我差不多压根儿见不到她了。我们这伙人渐渐分散,把位子让给另外一代人,我们把“会好的”也留给了他们。这是我时不时上富尔内斯饭店去吃中饭时知道的。

我们的继承者不明白我们为什么给她起了这么一个名字,以为这是一个东方女人的名字,于是叫她查依拉;(8)后来他们也把他们的小船,还有几个女划船爱好者,让给了下一代。(一代划船爱好者一般在水上生活三年,然后离开塞纳河,进入司法界、医学界或政界。)

查依拉于是变成了查拉,后来查拉又改变成撒拉。他们相信她是犹太人。

最后的一批戴单片眼镜的划船爱好者因此干脆叫她“犹太女人”。

后来她不见了。

没想到我在巴维利埃重新见到成了烟草店店主的她。

我对她说:

“怎么样,现在情况总好了吧?”

她回答:“稍微好一点。”

我突然产生了想了解这个女人的生活的好奇心。

换了在从前我决不会想到去了解;今天我感到了惊奇,感到了被吸引住,感到了莫大的兴趣。我问她:

“你是怎样交上好运的?”

“我不知道。它在我最没有料到的时候突然发生了。”

“你是在夏图交上的吗?”

“啊,不!”

“那在哪儿呢?”

“在巴黎我住的旅馆里。”

“对了,你不是在巴黎有一份工作吗?”

“是的,在拉韦莱太太那儿。”

“拉韦莱太太,她是谁?”

“你不知道拉韦莱太太?啊!”

“当然不知道。”

“女帽商,里沃利街(9)上最出名的女帽商。”

接着她开始向我讲述她过去生活中许多事,巴黎生活中的许多秘密,一家女帽商店的内部情况,店里的女工们的生活,她们的经历,她们的想法,她们心里发生的所有故事。女工们,这些人行道上的雀鹰,早晨上商店去时,中午吃过饭后光着脑袋闲逛时,晚上回到楼上的家里时,一路上都在街上猎取对象。

她能谈谈过去感到很高兴,她说:

但愿你知道我们有多么坏……我们干了多少难以置信的事。我们天天都在互相讲述。真的,我们愚弄男人,这大概你也知道!

我呢,我干的头一件恶劣事与一把伞有关。我有一把羊驼毛料的旧伞,一把让人感到害臊的伞。一个下雨天,我到了以后正把伞折起来时,高个儿路易丝对我说:“怎么!你竟敢带着它出门!”

“我没有别的伞,眼下手头又紧。”

我手头一直很紧!

她回答我:“上玛大肋纳去找一把。”

我感到莫名其妙。

她回答:“我们全都上那儿去拿;那儿要多少有多少。”她解释给我听,其实很简单。

因此我和伊尔玛上玛大肋纳教堂去了。我们找到了圣器室管理人,向他说明我们前个星期忘了一把伞。他于是问我们还记不记得伞柄,我向他解释伞柄上有一个玛瑙球饰。他领我们到一间屋子,里面放着五十多把遗失招领的伞;我们一把把看,没有找到我的那把;但是我看中一把很美丽,很美丽,伞柄是象牙雕刻的伞。路易丝几天后去认领这把伞。她在见到这把伞以前先把它形容了一番,别人就毫不怀疑地给了她。

为了干这种事,我们都穿戴得十分漂亮。

她一边笑,一边打开大雪茄烟盒装着铰链的盒盖,又让它落下盖上。她接着说下去:

啊!我们玩了许多花招,许多十分有趣的花招。噢,我们作坊里一共五个人,四个姿色一般,一个很不错,她就是伊尔玛,美丽的伊尔玛。她态度高雅,而且有一个情夫在行政法院。尽管如此,她还是照样狠狠捉弄他。有一年冬天她对我们说:“你们不知道吧,我们要去开个大大的玩笑。”她把她的主意讲给我们听。

你也知道伊尔玛,她有让所有男人都头脑发昏的身段,还有腰身,还有使他们看了流口水的屁股。因此她想让我们每人赚一百法郎去买戒指戴,她把事情作了如下安排:

你也知道那时候我并不富有,其余的人也是一样;情况不好,在商店里每月挣一百法郎,再没有多的了。必须想办法去找。不错,我们每个人都有两三个经常性的情夫,他们付给一点,但是不多。在中午散步时有时候引诱一位先生上钩,第二天他又来了。我们让他熬上两个星期以后,才作出让步。但是从这些男人那儿得到的收入从来不会很多。夏图的那些人,跟他们在一起也只是为了图个玩乐!啊!但愿你能知道我们的那些计谋;真的,那可以把人笑死。因此当伊尔玛向我们提出,要让我们每个人挣上一百法郎,我们全都一下子兴奋起来。我要讲给你听的事,很不光彩,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你了解生活,何况是在夏图待过四年……

她对我们说:“我们到歌剧院(10)的舞会上去勾引巴黎最好的男人,最杰出、最富有的男人。

我呢,我认识他们。”

我们起初还不相信这有可能,因为这些男人完全不适合制帽女工,对伊尔玛来说当然是适合的,但是对我们来说,就不适合了。啊!这个伊尔玛,她真是美极了!你知道,我们在车间里常常说,如果皇帝认识她,也一定会娶她做妻子。

这一次她让我们穿上我们最好的衣裳,她对我们说:“你们呢,你们不要进入舞会,你们每个人待在邻近街道上的一辆出租马车里。会有一位先生来登上你们的马车。他一上车,你们就尽可能亲热地抱吻他;接着你们大声叫喊,表明你们搞错了,你们是在等另外一个人。看见自己取代了另外一个人,这会激发起一个上钩的人的兴趣,他会强行留下来。你们要坚决抵抗,大吵大闹地撵他走……然后你们跟他去吃夜宵……到那时候他应该付给你们一笔很像样的赔偿。”

你还不懂,是不是?好吧,下面就是这个坏东西干的事。

她让我们四个人分乘四辆马车,四辆俱乐部用的马车,四辆非常体面的马车,然后她让我们停在歌剧院附近的街上,单独一个人去参加舞会。她叫得出巴黎的那些最出名的人物的名字,因为我们的女店主是他们的妻子的供应商。她开始从他们中间选中一个来引起他的兴趣。她海阔天空,无所不谈,因为她这个人也很风趣。等到她看到他上钩了,她就取下黑色的半截面罩,他呢,就好像一下子落入了网中。因此他想要立刻把她带走,她约他半个小时后在泰特布街二十号对面的一辆马车里见面。在这辆车子里的是我!我身上裹得很好,脸上戴着面纱。突然间有一位先生把头伸进车门,说:“是您吗?”

我低声回答:“对,是我,快上车。”

他上车,我把他搂在怀里,吻他,吻得他透不过气来;接着我又说:

“啊!我多么幸福!我多么幸福!”

突然间我叫了起来:

“这不是你呀!啊!我的天主!啊!我的天主!”我哭了起来。

你可以想象得到一个男人在这种情况下有多么尴尬!他起先想安慰我,他道歉,声称自己也搞错了!

我呢,一直在哭,不过哭得没有那么厉害了;我大声叹了几口气。他于是对我说了一些温存的话。这是一个非常有教养的人;再说,他现在看到我慢慢不哭了,觉得很有趣。

简而言之,事情一步步发展,到最后他向我提出去吃夜宵。我呢,我拒绝;我想从车上往下跳;他搂住我的腰不让我走;后来像我在他上车时那样抱住我吻我。

后来……后来……我们……吃了夜宵……你也明白……他给了我……猜猜看……猜猜看……他给了我五百法郎!……世上还真有这样慷慨大方的人!

总之,大家都获得了成功。路易丝得到的最少,只有两百法郎。但是,你也知道,路易丝,她真的太瘦了!

烟草店女店主一直说下去,把多少年来一直积压在她那政府零售商的、关闭着的心里的所有回忆,一古脑儿地全都倒了出来。贫困而又有趣的整个过去使得她的心灵激动不已。她怀念巴黎人行道上的那种风流而放纵的生活,它是由贫困和出卖的爱抚、欢笑和苦难、诡诈和有时又是真正的爱情交织而成的。

我对她说:“你又是怎么得到你的烟草店的呢?”

她微微一笑:“啊!这说来话长了。你想想看,在我的旅馆里,门对门住着一个学法律的大学生,不过你也知道,是那种什么也不干的大学生。这一个从早到晚生活在咖啡馆里的大学生,喜欢打台球,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像他这么喜欢的。

“我单独一个人的时候,我们偶尔在一起度过夜晚。我的罗歇就是他让我得到的。”

“罗歇,他是谁?”

“我的儿子。”

“啊!”

“他给了我一小笔年金抚养孩子,但是我认定这个年轻人决不会给我带来什么好处,尤其是因为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游手好闲的人,啊,从来没有见过。十年以后他还没有通过第一次考试。他家里的人看见他没法改了,于是把他叫回到外省家里去;但是我们因为孩子的缘故一直在通信。后来你想想看,在两年前的一次选举中我得知他在家乡当选上了议员。后来他还在议会里发表过几次演说。真的,正像人们说的,山中无老虎……但是为了了结,我去找了他,他立刻让我作为一个被放逐者(11)的女儿得到了一家烟草店……我的父亲倒确确实实遭到过放逐,不过我还从来没有想到这可能对我有用。

“总而言之……瞧,罗歇来了。”

一个高个儿年轻人走进来,彬彬有礼,态度严肃,甚至有点装腔作势。

他吻了他母亲的额头,他母亲对我说:

“瞧,先生,这是我的儿子,在市政府当科长……您也知道……他是未来的专区区长。”

我郑重其事地向这位政府官员致敬,又态度严肃地握过“会好的”伸出来的手,然后走了出来上旅馆去。

郝运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五年十一月十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一八八六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巴朗先生》。

(2) 巴维利埃:这个城市名是作者杜撰的。

(3) 鲁本斯(1577—1640):佛兰德斯画家。

(4) 丹尼斯:佛兰德斯父子画家,名字都叫大卫。老丹尼斯生于一五八二年,死于一六四九年。小丹尼斯生于一六一〇年,死于一六九〇年。

(5) 里贝拉(约1591—1652):西班牙画家。

(6) 由于烟草类实行专卖,所以获准开烟店的权利的人也成了国家的公务员。

(7) 布吉瓦尔和夏图是巴黎西郊塞纳河边的两个小镇。蛙泽是夏图附近河里的一个游泳场,附有供跳舞的咖啡馆。富尔内斯饭店在夏图的桥边,非常出名。

(8) “会好的”,法语是çaira,读音是“萨依拉”,后来的划船爱好者不明原意,将它的发音变成了“查依拉”。

(9) 里沃利街:巴黎第一区,也就是卢浮宫区内一条东西向长街。当时街上有许多女帽商店。

(10) 歌剧院:在巴黎第九区,也就是歌剧院区内,一八六二年至一八七四年建成。下面提到的泰特布街在歌剧院的东面,相距不远。

(11) 被放逐者显然是指法国第二帝国期间受到政治迫害的共和党人。到了第三共和国期间,他们享受到特殊优待,其中包括经营烟草专卖的烟草店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