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蒂布(2)海角
有一天我坐在门口的大太阳下,一座银莲花盛开的花坛前的长椅上,正在看一本新近出版的书,一本少见的,而且也挺有趣的正派书:乔治·杜瓦尔(3)的《箍桶匠》。属于花匠的一只大白猫跳到我的膝头上,给它这么一碰,书给合上了,我把书放在身边,抚摸这只家畜。
天气暖和;一股刚开放的花朵的香味,断断续续,十分轻微,还有点畏畏缩缩的香味,在空气中飘浮,同时在空气中还飘浮着来自我看见的那些远处的白色高大山顶的寒颤。

但是太阳是灼热的,锋利的,是那种挖掘土地,使土地充满生机,剖开种子,使沉睡的胚芽苏醒,剖开幼芽,使嫩叶舒张的太阳。猫在我膝头上打了个滚,仰卧着,四脚朝天,张开又合上爪子,露出嘴唇里的尖獠牙和几乎合起来的眼皮缝里的绿眼睛。我抚摸,逗弄这只懒洋洋又神经质的家畜,它柔软得像丝绸,温顺,暖和,可爱而危险。它发出呼噜呼噜声,感到心满意足,同时又做好了咬人的准备,因为它喜欢被人抚摸,同样也喜欢抓人。它伸长脖子,身体成波浪形起伏,当我不再碰它时,它竖起身子,把头伸到我抬起的手底下。
我激怒它,它也激怒我,因为这些可爱而阴险的动物,我爱它们,又恨它们。我喜欢摸它们,喜欢让它们的发出爆裂响声的、丝一般的毛皮在我手底下滑动,喜欢感觉这毛皮里的,这精美的、细致的皮衣里的温暖。再也没有什么能比一只猫的微温的、颤动的毛皮更温柔,再也没有什么能比它让人的皮肤得到更高雅,更讲究,更稀罕的感觉了。但是这活皮毛使我的手指有了一种想把我抚摸着的家畜掐死的、奇怪而凶残的欲望。我从它身上感觉到了它具有的这种想咬我,想撕碎我的欲望,我感觉到并且得到了这种欲念,就像是它传送给我的一种流质,我从我伸进温暖的毛皮的手指尖得到这种欲望,它向上升,沿着我的神经,沿着我的肢体向上升,一直升到我的心脏,一直升到我的头部,充满我全身,沿着我的皮肤奔跑,使我的牙齿咬紧。我的十根手指的指尖一直,一直不断地有着渗入我的皮肉,充满我全身的这种既强烈而又轻微的发痒的感觉。
如果猫先开始,如果它咬我,如果它抓我,我就抓住它的脖子,抡它个圈子,然后像投石器投石头一样把它扔得远远的,动作那么快,那么狠,让它永远来不及报复。
我记得我小时候已经喜欢猫,同时也有了用我那双小手把它们掐死的突如其来的愿望。记得有一天,在花园的尽头,树林的入口处,我忽然看见一样灰不溜丢的东西在深草丛里打滚,我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只被活结套住的猫,勒得紧紧的,直气,眼看着快死了。它身子扭动,用爪子抓土,蹦起来又毫无生气地落下,接着重新开始,它的沙哑的、急促的透气声,听上去像唧筒的响声,直到现在我还能听见这可怕的响声。
我完全可以抓起一把铲子,把活结砍断;我完全可以去找仆人或者通知我的父亲。——不,我没有动,我心怦怦跳动,怀着一种颤栗的、残酷的快意看着它死去;这是一只猫!换了是一条狗,我宁可用我的牙齿去咬断铜丝,也不会让它多受一秒钟的苦。
等它死了,完全死了,不过还是热的,我过去摸它,拉它的尾巴。
然而它们惹人喜爱,主要是惹人喜爱,因为我们抚摸它们时,它们会磨蹭我们的肌肤,呼噜呼噜地叫,在我们身上打滚,同时用它们那双仿佛从来就看不见我们的黄眼睛望着我们,这时候我们深切地感觉到它们的温情的不可靠,它们的快乐的阴险自私。
一些女人,一些迷人的、温柔的、有着明亮和虚假的眼睛的女人,选中我们在做爱磨蹭时也给我们这种感觉。在她们身边,当她们伸出嘴唇,张开双臂时,当您心怦怦跳动,把她们搂紧时,当您尝到了她们体贴入微的爱抚的滋味无穷的肉欲之乐时,您会深切地感觉到您抱着的是一只猫,一只有尖牙利爪的猫,一只不讲信义的、阴险的猫,厌倦了接吻以后会咬人的、怀着敌意的情人。
所有的诗人都喜欢猫。波德莱尔曾经出神入化地歌唱过它们。他的这首令人赞叹的十四行诗非常出名:
狂热的恋人们和严谨的学者们,
到了成熟的时期,都同样喜爱猫,
强壮而温柔的猫,家中的骄傲,
像他们一样怕冷,一样深居简出。
它们是知识和情欲的朋友,
它们追求黑暗的寂静和恐怖,
如果高傲的它们能听命于奴役,
厄瑞玻斯(4)会使用它们来拉灵车。
它们在沉思的时候姿态高贵,
如同孤寂中的大狮身人面像,
仿佛在永无尽期的梦中沉睡。
繁殖力旺盛的腰充满魔法的火花,
还有那如同细砂一般的金粒,
隐隐约约布满在神秘的眸子里。
我啊,有一天曾经有过如同住在白雌猫(5)的魔宫里的不寻常感觉,统治一座神奇的城堡的正是这种身体呈波浪起伏的、神秘的、使人不安的家畜,也许还是所有生物中仅有的一种我们永远听不见它们走动的响声的生物。
这是去年夏季,在这地中海的同一个海岸上。
尼斯天气热得可怕,我向人打听,在山上难道就没有一个凉爽的山谷可以让本地居民去透透气。
有人向我指出托朗山谷。我很想去看看。
首先应该到香料之城格拉斯,过几天我在讲到这些一升值到两千法郎的鲜花香精是怎样制造出来时会谈起它。我在城里一家陈旧的旅馆里,一家饮食的质量和房间的清洁同样成问题的简陋小旅馆里过了一个夜晚。接着第二天早上我继续朝前走。
大路沿着深谷,在一座座贫瘠的、尖顶的、荒凉的山峰的俯视下,进入了山区。我琢磨着别人指点给我的是怎样的一个古怪的避暑地点,心里犹豫不决,几乎想当天晚上就回尼斯去,这时候忽然看见面前一座仿佛把整个山谷拦断的山上,有一片很大很大的、令人赞叹的废墟,塔楼、断垣颓壁,以及整个死去的城堡的古怪建筑,清晰地在空中显现出来。这是古代的圣殿骑士团指挥官的封地城堡,从前管辖整个托朗地区。
我绕过这座山,突然看见一条绿色的、凉爽的、让人能够得到休憩的长谷。谷底有草地,流水,柳树,谷坡上的枞树一直伸展到天空。
在指挥官封地城堡对面,在山谷比较低的另一边,矗立着一座有人住的城堡,叫作四塔楼城堡,建于一五三〇年,然而文艺复兴时期的痕迹一点也没有留下。
这是一座具有坚不可摧的特性的、笨重结实的四方形建筑,正像它的名称说明的,两侧有四座作战用的塔楼。
我持有一封给这座城堡的主人的介绍信,他不让我去住旅馆。
整个山谷确实很美,是我们能够想象得到的最迷人的避暑地之一。我在山谷里散步一直到晚上,接着在晚饭以后,上楼到为我准备的卧房里去。
我首先穿过一间类似客厅的屋子,墙壁蒙着陈旧的科尔多瓦(6)皮,接着又穿过另一间房间,在我端着的蜡烛的烛光照耀下,我匆匆看见墙上挂着的古老的女士画像,戴奥菲尔·戈蒂埃(7)曾经谈起过的那种画像:
我喜欢看见椭圆形画框里的你们,
旧时代的美女们的发黄的画像,
手上拿着的玫瑰有点儿苍白,
仿佛这样才适合百年的花朵!
接着我走进安放我卧床的房间。
剩下我一个人以后,我仔细观察这间房间。四壁蒙着陈旧的彩色花布,布上可以看见以蓝色风景为底子的粉红色城堡主塔楼,以及在宝石的叶丛里那些神怪的巨鸟。
我的盥洗室在一个墙角塔里。窗子在室内,很宽大,穿过墙壁的整个厚度以后朝外的窗口很狭,总之仅仅是一些枪眼,用来开枪杀人的洞口。我关上房门躺下睡着了。
我做起梦来了,人多少总会梦见一些白天发生的事。我在旅行,走进一家旅店,看见在炉火前的桌旁就座的有一个穿着华丽号衣的仆人和一个石匠;奇怪的聚会,可是我并不感到惊奇。这些人谈到刚去世的维克多·雨果,我也参加了他们的谈话。最后我到一间房间去睡觉,房间的门关不上,突然我看见那个仆人和石匠拿着砖头,轻轻地朝我的床走来。
我猛然醒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接着我回忆白天发生的事,我来到托朗,城堡主人对我的殷勤接待……我正要重新合上眼皮,忽然看见,是的,看见在阴暗中,在夜色里,在房间中央,差不多一人高的地方,有两只亮闪闪的眼睛在望着我。
我抓起一根火柴,当我擦的时候,我听见一个响声,一个轻微的响声,就像一卷湿衣服落下来的那种柔和的响声。当我点亮了灯以后,除了房间中央的一张大桌子以外什么也没有看见。
我起床,仔细查看了两个房间,查看了床底下,查看了衣橱;什么也没有。
我于是想到我是醒了以后还多少有点儿在继续做我的梦,我好不容易又重新入睡。
我又做梦了。
这一次我仍旧在旅行,不过是在东方,在我喜爱的地方旅行。我来到一个住在沙漠中间的土耳其人的家里。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土耳其人,不是一个阿拉伯人,而是一个肥胖、殷勤、可爱的土耳其人,一身土耳其人的打扮,头上包着头巾,身上好像开了个绸缎铺子,一个真正的法兰西剧院里的土耳其人,他在一张柔软舒适的长榻上一边对我说恭维话,一边请我吃果酱。
有个小黑人把我领到我的卧房,看来所有我的梦都是这样结束的,一间香喷喷、地上铺着兽皮的天蓝色房间。炉火前,有关炉火的念头甚至在沙漠里也不放过我,一把低矮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几乎不穿衣裳的女人在等我。
她是最纯正的东方典型的女人,脸颊、额头和下巴上有着小星星,一双眼睛大大的,身体非常动人,略微带点棕褐色,不过是一种暖烘烘的醉人的棕褐色。
她望着我,我心里想:我现在总算懂得了殷勤好客是怎么回事。在我们北方的那些蠢地方,在我们的那些充斥着荒谬的假正经、可憎的羞耻心、愚蠢的道德观念的地方,决不会像这样来接待一个外来人。
我走到她跟前,和她谈话,但是她只用手势回答,因为我说的语言她连一个字也不懂,而她的主人,我的那个土耳其人却是那么精通。
因为她不得不保持沉默,我更加感到满意,我握住她的手,把她带到我的床上,我躺在她的身边……但是做梦的人总是在这时候醒来!因此我一下子醒了,手底下有一样我正情意绵绵地抚摸着的又暖和又柔软的东西,但我并不感到太惊讶。
接着,我的脑子清楚了,认出这是一只猫,一只贴着我的脸颊蜷缩成一团,放心地睡着了的大肥猫。我没有打扰它,学它的样又一次睡着了。
等到天亮以后,它已经走了;我真的相信我是做了一场梦;因为我不明白它怎么能够进入我的房间,又怎么能够出去的,因为门是用钥匙锁上的。
我把我的奇遇(并不是全部)讲给我的亲切的主人听,他听了笑起来,对我说:“它是从猫洞钻进来的。”接着他撩起帷幔,指给我看墙上有一个圆圆的小黑洞。
我知道了当地几乎所有老房子的墙里都有这种狭窄的长通道,从地下室通到顶楼,从女仆人的卧房通到主人的卧房,使得猫成了国王和本宅主人。
它随心所欲地钻来钻去,自由自在地巡视它的领地,可以睡在任何一张床上,看见一切,听见一切,知道家里面所有的秘密,所有的习惯或者所有的耻辱。这种在经过时悄没声儿的动物,寂静的游荡者,空心墙壁里的夜游神,它在任何地方都很随便,可以进入任何地方。
我想到了波德莱尔的另外几句诗:
它是家宅的守护精灵;
它审判,它主宰,它鼓舞
它的王国里的一切事物;
也许它是仙女,是神灵?(8)
郝运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六年二月九日的《吉尔·布拉斯报》。同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小萝克》。
(2) 昂蒂布:法国南部滨海阿尔卑斯省的港口小城,滨地中海,离尼斯不远。一八八五年尾,莫泊桑曾在当地租用别墅,喜欢在昂蒂布海角独自散步。
(3) 乔治·杜瓦尔(1847—1919):法国新闻记者,小说家。
(4) 厄瑞玻斯:希腊神话中的永久黑暗的化身。
(5) 白雌猫:法国童话家多努瓦夫人(1650—1705)的作品中有一篇童话叫《白雌猫》,说的是一个王子遇到了一只迷人的白雌猫,原来它是被魔法变成猫的公主。王子使她恢复人形,并娶她为妻。
(6) 科尔多瓦:西班牙城市,那儿曾经以出产皮革而出名。
(7) 戴奥菲尔·戈蒂埃(1811—1872):法国诗人,小说家。文中的这四行诗是《杂诗集》中题为《菘蓝》的一首诗的头四行。
(8) 这四行诗是诗集《恶之花》中第五十一首十四行诗的第二部分的第二节。这首诗的篇名也是《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