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您不知道上诉法院首席院长阿芒东先生为什么被调走吗?”
“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
“而且,他也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不过这是一个非常奇怪的故事。”

“请讲给我听听。”
“您肯定记得阿芒东太太吧,那个棕色头发的、身材娇小的美女;她是那么高雅和清秀,整个佩尔杜伊斯-勒-隆(2)地区都叫她玛格丽特太太。”
“记得,完全记得。”
那么,请听我说。您大概也记得在这个城里她比任何人更受尊敬、重视和爱戴;她懂得如何接待客人,组织晚会或者慈善活动,为穷人搞到钱,还有无穷无尽的办法可使年轻人消愁解闷。
她非常优雅,非常妖艳;不过那是一种柏拉图式的妖艳,一种外省的迷人的优雅,因为这个小个子女人是一个外省人,一个美丽的外省女人。
作家先生都是巴黎人,他们用各种笔调歌颂巴黎女人,因为他们只熟悉巴黎女人;可是我要宣称,如果是高质量的外省女人,她们要胜过巴黎女人一百倍。
优美的外省女人有其独特的风度,这种风度比巴黎女人审慎、谦逊;她们什么也不允诺,可是给得很多,而巴黎女人呢,在大部分时间里,允诺得很多,换上室内便服却什么也不给。
巴黎女人,是虚假的优美和无耻的胜利;外省女人,是真实的谦逊。
一个调皮的小个子外省女人,带着一副灵活的平民女子的神气,还有她那寄宿生一样的骗人的天真,她那含义不明的微笑,她那些机灵而执拗的小小的激情,为了满足她的爱好或者她的恶习,又不想在这个所有的眼睛和窗口都瞧着她的小城市里引起任何怀疑、任何流言蜚语和任何丑闻,她一定得显示出比所有的巴黎女人加在一起还要多的诡诈、灵活和女人的计谋。
阿芒东太太就是这种稀有而迷人的种族的典型。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她,从来没有人想到过她的生活不像她的目光那么纯净,那是一种透明的栗色的目光,非常热烈,可是又非常正直——去看看吧!
所以,她有一个奇妙的诀窍、一种天才的发明、一种卓绝的机智和一种使人难以相信的简单。
她所有的情人都是在军队里找的,都保留三年的关系,这是他们在这儿驻防的时间。——就是这么回事。——她没有爱情,她有的是肉欲。
每当一个新的部队来到佩尔杜伊斯-勒-隆,她便去打听所有那些从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的军官的情况;因为人在三十岁以前总是不够审慎,四十岁以后,大多精力衰退。
喔,对这些军官,她和他们的上校了解得一样透彻。她一切都知道,一切,个人习惯,所受的教育和训练,身体素质,耐劳能力,性格宽容还是粗暴,财产情况,生活节俭还是挥金如土。随后她进行挑选。她比较喜欢像她一样举止文雅的男人,不过她要英俊漂亮的男人。她还要他们没有任何已经为人所知的其他男女关系,没有任何可能留下什么痕迹或者引起什么传闻的激情。因为凡是有人提起他们风流韵事的男人决不会是一个能保守秘密的人。
在选中了那个在规定的三年驻防时间内会始终爱她的男人以后,剩下的事情就是向他扔手绢了。
有多少女人干这件事情时会感到拘束啊!她们会用一般的方法,走所有的女人都走过的道路,引诱对方来追求自己,一面规定好征服和抵抗的每个阶段。第一天让他吻手指头,第二天让他吻手腕,再过一天是脸颊,接着是嘴唇,随后是其他部位。
她有一种更加审慎、更加迅速有效的方法:举行舞会。
被选中的军官邀请主妇跳舞。于是,在跳华尔兹的时候,她被带着迅速旋转,陶醉在跳舞之中,她像委身于他一样紧紧地搂着他,并始终神经质地紧握他的手。
如果他还不明白,那么此人只不过是个蠢货;她便转向下一个——在她猎物名单上的第二号人物。
如果他明白了,这件事便成功了;不会引起议论,没有影响名誉的献殷勤,没有次数频繁的拜访。
还有比这更简单更实用的办法吗?
女人们是该有个方法让我们明白她们喜欢我们!这样就可以消除掉多少困难、犹豫、言语、动作、担心、慌乱、误会。我们有多少次走近过可能的幸福却毫不知情,因为谁又能洞悉隐蔽的思想,内心里的意志动摇,肉体的无言召唤,一个完全不可知的女人的灵魂,如果她的嘴一直保持沉默,而她的眼睛又是不可捉摸的,爽朗的。
在他懂得她的意思以后,马上提出要和她约会。她总是要他再等上一个月或者六个星期,再来观察他、了解他,提防他有什么有害的缺陷。
在这段时间里,他绞尽脑汁想弄明白他们可以在什么地方会面而没有危险,他在设想一些困难而不可靠的计谋。
随后,在某次官方的晚会上,她轻轻地对他说:“星期二晚上九点钟,请到通往武齐埃(3)的大路上靠近城根的金马旅馆去找克拉里丝小姐。我在那儿等您,一定要穿便服。”
是的,八年以来,她在那个不知名的旅店里有一个长年包租的房间。这是她第一位情人想出来的主意,她觉得很管用;这个人走了以后,她把这个窝留下了。
喔,这是一个很普通的窝,四面墙上贴着印有蓝色花朵的浅灰色糊墙纸,一张杉木的卧床挂着平纹细布的床帏,旅馆老板娘为她买了一把扶手椅,她又吩咐加了两把椅子,一块床前的小地毯和几件梳妆时必不可少的器皿!再多的东西有什么用呢?
墙上挂着三幅很大的照片。三个骑在马上的上校,是她的几个情人的上校!为什么挂他们的照片呢?因为她不能保留情人本人的形象——直接回忆,也许她想用这种方法来保留间接回忆。
您会问,在金马旅馆里一次次幽会,她就从来没有被任何人认出来过吗?
从来没有被任何人认出来过!
她所使用的方法既巧妙又简单。她设想并组织了好几种行善布施的聚会,她经常参加这种聚会,有时候却缺席不去。丈夫知道她在虔诚地进行这种花了他很多钱的慈善事业,所以毫不猜疑。
所以,一旦她有了约会,她便在吃晚饭时,当着用人的面,说:“今天晚上我要到法兰绒腰带联合会去为瘫痪的老年人募捐。”
于是,晚上八点钟左右,她便到那个联合会去了,很快又离开了那里,穿过好几条大街,来到一条荒凉无人的小巷子,躲进一个没有灯光的阴暗角落;随后她除下头上的帽子,换上一顶她藏在斗篷里的女用人戴的便帽,展开一条也是藏在斗篷里的白围裙,系在腰部,并把她的城里人戴的帽子和她刚才穿的衣服放在一只包里。她开始碎步小跑,非常大胆,屁股一扭一扭,就像一个去买东西的小个子女用人,有时候她跑得像有什么急事一样。
谁能认出这个瘦小灵活的女用人就是上诉法院首席院长阿芒东先生的夫人呢?
到了金马旅馆以后,她就登上二楼,走进她自备钥匙的房间;胖子老板特罗伏师傅看到她在账台前走过时,总要咕噜着说:“克拉里丝小姐来幽会了。”
这个胖子很狡猾,他当然也猜到了几分,但他并不想刨根究底;不过他听到佩尔杜伊斯-勒-隆的人说他的这位女顾客就是阿芒东太太,也就是玛格丽特太太的时候,当然也不免大吃一惊。
下面来谈谈这个可怕的秘密是如何被发现的。
克拉里丝小姐从来没有一连两个晚上来幽会的,从来没有,因为在这方面她非常机灵,也非常谨慎。对这一点,特罗伏师傅很清楚,因为这情况一次也没有发生过;八年以来,他没有看到过她一连来两个晚上的。所以在旅客众多的时候,他经常把她的房间另外出租一个晚上。
去年夏天,上诉法院首席院长阿芒东先生到外地去,要一个星期以后回来。时间是七月份的一个星期二的晚上,阿芒东太太充满着活力;既然用不着担忧被人发现,她在离开她的情人——英俊漂亮的德·瓦朗热尔少校时,便问他可不可以第二天再来看她,少校回答说:“当然可以!”
他们讲好星期三碰头时间相同。她又轻轻地加上一句:“如果你先到,我亲爱的,你就躺在床上等我。”
他们抱吻以后分手了。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光景,特罗伏师傅在看当地共和派的机关报《佩尔杜伊斯记事》,他的妻子在院子里煺一只家禽的毛;突然他向远处的妻子叫道:“这儿发现霍乱了;昨天在伏维尼死了一个人。”
后来他便把这件事抛在一边了;他的旅馆里住满了人,生意非常兴隆。
中午前后,来了一位徒步走来的旅客,像是一个观光者。他喝了两杯苦艾酒以后,又要了一份丰富的午餐。因为天气很热,他喝了一升葡萄酒,还至少喝了两升清水。
接着他又用他的小杯子喝咖啡,更可以说是喝了三小杯。随后他感到有点儿昏昏沉沉,想要一个房间睡一两个小时。可是房间全都满了,老板在问过妻子以后,把克拉里丝小姐的房间借给了他。
这个人走进了房间。在将近五点钟时,因为不见他出来,老板便去叫醒他。
真使人大吃一惊,这个人死了!
旅馆老板下楼去找他的妻子,对她说:“喂,我让他住在十一号房间里的那个艺术家,我相信他已经死了。”
妻子举起双臂。
“怎么会有这种事!老天爷,是不是霍乱?”
特罗伏师傅摇着头说:“我想他更像是脑传染病,因为他的脸黑得像酒渣一样。”
可是老板娘吓坏了,她一再说:“决不能声张,决不能声张,别人会以为是霍乱。快去申报死亡,但不要讲出去。到夜里再把死人抬走,别让人看到。要神不知鬼不觉的。”
老板轻轻地说:“克拉里丝小姐昨天刚来过,今晚可以用她的房间。”
随后他去请医生,医生开了死亡证明,死因是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饭以后引起的脑充血。随后他和警察局长讲好,到半夜时分再把尸体抬走,以免引起人们对旅馆的怀疑。
晚上九点钟不到,阿芒东太太悄悄地登上了金马旅馆的楼梯,这一天没有任何人看到她。她来到她的房间前面,打开房门进去。壁炉架上点着一支蜡烛。她向床铺转过头去。少校已经睡在床上,不过他已经把床帏放下了。
她说::“等等,亲爱的,我来了。”
她飞快而狂热地脱掉身上的衣服,把她的高帮皮鞋摔在地上,把她的紧身褡扔在扶手椅上。随后她的黑色的连衣裙和她解开的衬裙坠落在她的四周,她穿着红色的绸衬衣站在中间,就像一朵刚开的花。
因为少校始终没有吭声,她问道:“你睡着了吗,我的宝贝?”
他没有回答,她笑了起来,并轻轻地说:“啊,他睡着了,真是太滑稽了!”
她还穿着长袜子,一双黑色的镂空长丝袜;她向床前奔去,一下子便钻进了被窝,紧紧地拥抱、接吻,想突然惊醒他——那位旅客的冰冷的尸体!
整整一秒钟,她愣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她吓坏了,根本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可是在她的脑子能够开始思索以前,那种失去活力的肌肤的寒气已经把一种莫名其妙的极度的恐怖传进了她的身体。
她一下子便从床上跳下来,浑身发抖;随后冲向壁炉,抓起烛台,回到床前察看!她看到的是一张她并不认识的可怕的脸,黝黑、肿胀、眼睛闭着,下巴可怕地扭曲着。
她发出一声叫喊,那是妇女们在精神错乱时发出的那种没完没了的尖叫;她让手里的蜡烛掉在地上,打开房门,精赤条条地逃了出来,她在走廊里奔跑,不断地发出可怕的号叫。
住在四号房间里的一个旅行推销员连鞋子也没有穿便跑了出来,她冲进了他的怀里。
他惊愕地问道:“什么事,小美人儿?”
她语无伦次地说:“有……有人杀人了……在我的房……房间里……”
别的旅客也出来了。老板也赶来了。
突然,少校的高高的身躯出现在走廊的尽头。
一看到他,她便向他扑了过去,一面叫道:“救救我,救救我,贡特朗(4)……有人在我们的房间里杀人了。”
这件事很难解释清楚。不过特罗伏先生还是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并要求大家马上让克拉里丝小姐离开,他可以用脑袋为她担保。可是那位没有穿鞋子的旅行推销员,在察看过尸体以后,坚决认为这是一桩谋杀案件,他说服其他几个旅客和他一起不让别人放克拉里丝小姐和她的情夫走。
他们不得不等到警察局长到来,局长释放了他们,可是局长不是一个守口如瓶的人。
下一个月,上诉法院首席院长阿芒东先生得到晋升,并调离了当地。
王振孙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四年十二月九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一八八六年收入短篇小说集《图瓦》。
(2) 佩尔杜伊斯-勒-隆:这个地名是作者杜撰的。
(3) 武齐埃:在法国北部阿登省的埃纳河边,有一个叫这个地名的城市。
(4) 贡特朗:德·瓦朗热尔少校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