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嗽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3112 字 约 11 分钟

短篇小说法国文学人际关系

献给阿尔芒·西尔维斯特(2)

亲爱的同行和朋友:

我有一则故事,一则微不足道的故事要讲给您听。假如我能把这则故事讲得和讲给我听的那个女人一样好,我希望它能使您感到高兴。

咳嗽

这一任务不轻松,因为我那位女朋友极其风趣而且能说会道,我没有这份才情。我无法像她那样,把这种狂热的欢快气氛加到我所叙述的事情中去;我不得不放弃使用一些富有特点的词汇。我声明我没有您那样的能耐,找不到那么多微妙的同义词。

何况我的朋友还是一个极富才华的女演员,绝不允许我把她的故事公之于众。

我当然要尽力保留她的著作权,以便有朝一日在她愿意时,由她自己把这个奇遇写出来。我敢肯定她写得会比我好。她对这一类题材驾轻就熟,一定会找到无数我想象不出的令人发笑的细节。

请看看我陷入了何种窘境,开头第一个词我几乎就得另外找一个意义相同的字眼,因为我希望这个字眼显得有些文采。“咳嗽”这个词并不合我的意。为了使人了解,我至少需要加一个说明,或者加一个像德利勒神父(3)那样的迂回说法:

这儿提到的咳嗽决非来自喉咙。

她(我的朋友)睡在一个她所爱的男人身边,时间当然是夜里。

这个男人她并不太熟,或者不如说认识的时间还不长。这类事情有时会有的,主要是发生在戏剧界。让有产阶级的那些太太们感到吃惊去吧!至于睡在身边的男人跟她熟还是不熟,又有什么关系?这对床上的秘密做法影响不大。我要是一个女人的话,我相信我宁愿要那些新朋友,他们在各个方面都应该比那些老相识更加讨人喜爱。

在这个被美其名为“上流社会”的阶层里,有一种和我们完全不同的看法。我真为这个阶层的女人感到惋惜。但我心里在寻思:看法是不是会明显地改变做法?

她睡在一个新朋友的身边。这是一件既微妙又十分困难的事,和一个老朋友在一起可以轻松自在,毫不拘束,可以随心所欲地翻身,蹬脚,占据四分之三的床垫,还可以把整条被子都拉过来,裹在里面打鼾,哼哼,咳嗽(由于没有更好的词汇,我只好说“咳嗽”了)或者打喷嚏(你能为打喷嚏找到一个什么样的同义词呢?)。

但要做到这个地步至少需要半年时间的亲密交往,我指的是天生有跟人一见如故的能耐的人;有一些人则永远保持着就我个人来说是十分谨慎节制的态度。不过,也许我们在这方面的感觉方式不同吧!

如果是一个可能是感情用事的新相识,当然那就须要小心一点,免得干扰她的这个同床者,同时也可以保持一种诗意的魅力和一种权威。

她睡了。突然她感到体内有点疼痛,是一阵阵的刺痛,这种感觉游移不定,遍及全身。开始疼痛在上腹部,接着转向……转向……胸脯下方,同时肠子里也隐隐约约像雷鸣似的响了起来。

这个男人是个新朋友,正安安静静闭着眼睛,仰面躺着。她迟迟疑疑,不放心地用眼角瞥了他一眼。

我的同行,请设想一下:在一部戏剧首次上演的剧场里,您正好有点感冒,胸口不舒服,所有的观众都在寂静无声的剧场中喘着气,可是您听不下去,热切等候出现片刻时间的吵闹,好让您咳嗽一下,因为您整个喉咙都在发痒,像针刺似的痒得难熬。您终于再也忍不住了,管它旁边有什么人呢!您咳嗽起来了,这一来整个剧场里的人都叫起来:“滚出去!”

她就处在这种情况下,被折磨得难忍难熬,一心只想咳嗽(当我说“咳嗽”这字眼时,我很清楚您调换了另一个字眼。)。

他呼吸很平静,好像睡着了,肯定是睡着了。

她心想:“我还是小心一点好,我尽量轻一点,吐出一口气,免得惊醒他。”于是她学别人那样,把嘴捂在手心里,尽量不出声地清理一下喉咙,巧妙地把气咳出来。

或许是做得不够好,或许是痒得太厉害,她还是咳出声来了。

她顿时惊慌失措:要是他听到了有多难堪!哎呀!多危险啊!万一他根本没有睡着呢?怎么才能知道呢?她盯着他看;在守夜灯的微弱灯光下,她相信看到他虽然闭着眼睛,脸上却挂着一丝微笑。假如他是在笑……那么他并未睡着……要是他没有睡着,那么……

她试着用嘴——真正的嘴——做出一种和咳嗽类似的声音来,以……迷惑她的伴侣。

声音不太像。

他到底睡着没有呢?

她故意翻了一下身,又推推他,看他究竟睡着没有。

他一动不动。

于是她轻轻地唱起歌来。

这位先生仍然一动不动。

她不知如何是好,喊起他的名字来:“埃尔内斯特。”

他仍然不动,但应声回答道:“你要干什么?”

她的心突突地跳起来。原来他并没有睡着,而且一直没有睡着!……

她问:“原来你没有睡着?”

他无可奈何地咕哝着说:“你不是看得很清楚吗?”

她惊慌失措,不知再说什么是好;终于又说道:“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他始终是那么平静地说:“没有。”

她真想打他一个耳光;于是在床上坐起来。

“可是,我好像……”

“好像什么?”

“好像听到房间里有人走动。”

他微微一笑。这一次她确定无疑看到他笑了。他说道:“好让我安静了吧!你已经搅了我半个钟点了。”

她浑身有点哆嗦起来。

“我?……这简直太不像话了!我刚醒过来。那么你什么都没有听到吗?”

“听到一些。”

“噢,你到底还是听到了一些!那么你到底听到了什么呢?”

“有人……咳嗽!”

她跳了起来,气急败坏地叫道:“有人咳嗽!在哪里咳嗽的?谁咳嗽的?你是不是疯了?你回答我!”

他开始不耐烦了。

“好啦!这一套好结束了吧?你明明知道是你咳嗽的嘛!”

她气恼万分,吼叫着说:“我?我?我咳嗽过?我咳嗽过!好啊!你侮辱我,你欺负我,你蔑视我!好吧,分手好了!我不能留在一个对我如此无礼的男人身边!”

她用力挪了一下身子,要下床去。

他疲倦极了,只想息事宁人,说道:“好啦!还是安静下来吧。是我咳嗽的。”

但她突然又勃然大怒:“怎么,您曾……在我的床上咳嗽!……在我的身边咳嗽……当我睡着的时候?您疯了,您真下流。您以为我会和那些……在我身边咳嗽的男人在一起吗?……您究竟把我当作什么人?”

她下床站在地上,抬脚要走。

他不慌不忙地抓住她的两只脚,把她拉倒在他的身旁,笑嘻嘻地嘲弄说:

“得啦!萝丝,安静些吧,好结束了!你咳嗽过,咳嗽的是你。我并没有埋怨你,也没有发火;我甚至有点高兴。好了,你还是躺下吧,真要命!”

这一次她猛地挣脱了身子,跳到地下,站在房间中央,一面发狂地找她的衣服,一面翻来覆去地说:“您以为我会留在一个容许一个女人在他床上……咳嗽的男人的身边吗?亲爱的,您简直无耻!”

这一下他起来了,走上前去就给了她一个耳光。因为她还在反抗,他又给了她几巴掌;接着又紧紧抱住她,使劲地把她按倒在床上。

她直挺挺地躺在那里,脸对着墙,有一搭没一搭地哭着。他又在她身边躺下来,也背朝着她咳了起来……是一阵阵的呛咳;咳一阵,停一下,接着又咳……中间他几次问她:“这一下你总够了吧?”她不吭声。他又咳起来。

突然,她大笑起来,笑得像个疯子,一面大声叫着说:“哎呀!真有趣!真有趣!真有趣!”

她一把将他搂在怀里,将嘴贴到他的嘴上,喃喃地说,声音很轻:“我爱你,我的小猫!”

他们不再睡了……一直到清晨。

亲爱的西尔维斯特,这就是我的故事。请原谅我侵入您的领域。不过,这又是一个不确切的字眼。我要说的并不是“领域”这个词。您经常和我逗乐,以至于我禁不住要跟在您的后面大胆试一下。

但是为我们打开这条宽阔的道路的光荣将永远是属于您的。

王振孙 译

(1)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三年一月二十八日的《巴汝奇》周报。

(2)阿尔芒·西尔维斯特(1837—1901):莫泊桑的朋友和娱乐伙伴。他在《吉尔·布拉斯报》等报刊上常发表黄色放荡的小说。主要著作有《放肆无礼小说集》、《不合礼仪小说集》等。

(3)德利勒神父(1738—1813):法国诗人,法兰西学院院士,曾翻译维吉尔和密尔顿的作品。主要著作有诗集《花园集》,以掌握用高尚的用语来表达最平凡的现实的技巧而闻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