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安托瓦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5841 字 约 20 分钟

法国文学短篇小说普法战争

献给X·夏尔姆(2)

大家叫他圣安托瓦(3),因为他的名字叫安托瓦,也许还因为他是个整天嘻嘻哈哈、爱开玩笑、乐天随和的人;虽然已经六十开外,他仍是一个嗜酒如命的饕餮之徒和追逐女用人的老色鬼。

他是科区一个高个子的庄稼汉,脸色红润,胸脯宽厚,肚子肥大,支撑着他肥胖的上半身的两条长腿显得有些过于瘦溜。

圣安托瓦

他的妻子已经亡故,单身一人和他的女用人以及两个雇工生活在农庄里。他十分精明地管理着农庄,关注着自身的利益;对农活、饲养牲畜和种植作物是个行家里手。他两个儿子和三个嫁得很不错的女儿就住在附近,每月回家一次和他们的父亲共进晚餐。他过人的精力名闻遐迩;“强壮得像圣安托瓦。”这句话像谚语般到处都有人在说。

当普鲁士入侵法国时,圣安托瓦在小酒店里夸下海口,要吃掉普鲁士人一支部队,因为他就像一个真正的诺曼底人那样爱说大话,喜欢自吹自擂,可是内心却又有些胆怯。他用拳头猛敲桌子,震得桌子上的茶杯和小酒杯乱蹦乱跳;他脸涨得通红,眼神凶险,带着老好人装出来的那种怒火嚷道:“我一定得把他们吃了,他妈的!”他满以为普鲁士人绝对到不了达塔纳维尔,可是当他知道他们已经到了罗托(4)时,他就待在家里不出去了,不时地从厨房的小窗子里向大路上窥探,做好了会突然看到端着刺刀的大兵经过的思想准备。

一天早上,他正在和他的仆人们一起吃早饭,门突然打开了。村长希科老板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头戴黑色尖头铜盔的士兵。圣安托瓦一下子便跳了起来。几个仆人都望着他,以为会看见他把普鲁士人劈死;可是他只是和村长握了握手,村长对他说:“这一个是派给你的,圣安托瓦。他们是昨天晚上来的。注意,你可千万别干什么蠢事;因为他们说过,哪怕发生一丁点儿事,他们也要枪毙所有的人,烧光所有的东西。我这已经预先告诉你了。给他一些吃的,他看上去是个挺好的小伙子。再见,我还要到别的人家去,每户人家都要分派。”话讲完他就走了。

面孔变得煞白的圣安托瓦瞧瞧他那个普鲁士人。他是一个皮肤白皙的胖小伙子,蓝蓝的眼睛,金黄色的汗毛,浓密的胡子一直长到颧颊上;看上去他有点儿傻,羞答答的,很听话。狡猾的诺曼底人一眼便把他看透了,放下心来,做了个手势让他坐下。随后他问这个普鲁士人:“您要喝汤吗?”外国人听不懂,安托瓦便大着胆子把一满盆汤推到了他的鼻子下面,说:“喂,把它喝了,肥猪。”

士兵回答说:“牙。”(5)随后贪婪地喝了起来;诺曼底农民感到自己的威信又建立起来了,很得意,他向仆人们眼睛;这些仆人一方面心里十分害怕,一方面又想笑出来,一个个脸上的表情都很古怪。

普鲁士人把这盆汤喝完后,圣安托瓦又盛上一盆,士兵又喝完了;在盛上第三盆时,他不想再吃了,圣安托瓦却想硬逼他喝下去,不断地重复说:“喂,把这盆汤喝下去。长长胖,要不你就把不喝的原因讲出来,喝呀,猪猡!”

那个士兵还以为别人是想把他灌个饱,他高兴地笑笑,做做手势,表示他已经吃饱了。

这时候,圣安托瓦已经和普鲁士人混熟了,他拍了拍普鲁士人的肚子叫道:“我这头猪猡的大肚子装满了!”可是他突然间身体扭动,像中了风似的连话也讲不出来了。原来是他有了一个使他笑得喘不过气来的想法:“是的,是的,圣安托瓦和他的猪猡。(6)这就是我的猪猡!”三个仆人听了也哈哈大笑起来。

老头儿一高兴,叫人立刻去取烧酒,最好的烧酒,请大家喝。所有的人都和普鲁士人碰杯,后者恭维地打着响舌,表示他知道这是好酒。圣安托瓦对着他的脸吼道:“怎么样?这是白兰地!在你家里是喝不到的!猪猡!”

从那以后,安托瓦大爷每次出门都要带着他的普鲁士人。他从中找到了他的乐趣,这是他的复仇方式,老滑头的复仇方式。原来沉浸在恐惧中的当地人民,在战胜者不在面前的时候,都为圣安托瓦的恶作剧笑痛了肚子。说真的,在开玩笑方面,他是独一无二的。只有他才能想出这样的玩笑,真是一个促狭鬼!

每天午饭以后,他便搀着他的普鲁士人到邻居家里去串门,他喜气洋洋地把这个小伙子介绍给大家,拍着他的肩膀说:“请看,这就是我的猪猡,替我看看他长膘了没有,这只畜生。”

农民们心里都乐开了花。“安托瓦这个家伙,真是太滑稽了。”

“我把他卖给你,塞查,三个皮斯托尔(7)。”

“我买下了,安托瓦,我请你吃猪血灌肠。”

“嗯,我想买他的爪子。”

“你摸摸他的肚子,你会发现他身上全是油。”

大家都在挤眉弄眼,可是谁也不敢大声笑出来,生怕普鲁士人最后会猜出大家是在嘲笑他。唯有安托瓦的胆子一天比一天大,经常掐着他大腿叫道:“尽是些肥肉”;拍着他的屁股嚷着:“跟猪屁股一样”;还用那双能举起铁砧的巨人般的胳膊把他抱起来,一面说:“他净重有六百斤!”

安托瓦已经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他带着他的普鲁士人不论走进谁的家里,都要让人拿出东西来给他的猪猡吃。这成了使大家兴高采烈的日常娱乐:“您愿意给他吃什么就给他吃什么,他什么都吃。”于是大家拿出了面包、黄油、土豆、冷菜,还拿出灌肠说:“这是您身上的,而且是最上等的!”

这个士兵很蠢,脾气也好,他规规矩矩地吃着,对受到别人的注意很高兴;由于对大家提供的食物来者不拒,他几乎吃出了病。他真的长肥了,他那套制服显得紧绷绷的,使圣安托瓦很高兴,并经常对他说:“你知道,猪猡,得另外给你做个笼子啦!”

而且,他们已成了世界上最要好的朋友;老头到附近去办事时,普鲁士人便主动陪他去,仅仅是因为喜欢和他呆在一起。

天寒地冻,滴水成冰,一八七〇年的可怕的冬天仿佛把所有的灾难都扔在法兰西的大地上了。

安托瓦大爷有远见,也很会见机行事;他预料到春耕时分将缺少肥料,把一个手头拮据的邻居家的厩肥买了下来。双方商定,他每天傍晚驾着他的大车去装一车回来。

每天太阳落山时,他便由他的猪猡陪着到半法里以外的奥尔农庄去;以致每天都像是一个喂牲畜的节日。当地的人都会跑到那儿去,就像星期日大家去望弥撒一样。

这时候那个士兵起了疑心;在大家笑得过分厉害时,他便转动起他那双不安的眼睛,有时候眼睛里还闪射出愤怒的火光。

一天晚上,他吃饱了以后,便一口也不愿多吃,他想站起来走了。可是圣安托瓦的手腕一使劲便把他抓住了,接着两只有力的手搁在他肩膀上用力一按,普鲁士兵重重地坐下去,把椅子也压碎了。

所有的人都纵声大笑,高兴得手舞足蹈;安托瓦得意洋洋地把他的猪猡从地上扶起来,装模作样地替他包扎伤口,接着他又高声说道:“既然你不想吃,那么你就喝吧,该死的!”有人到酒店里去拿来了烧酒。

普鲁士兵转动着两只凶恶的眼睛,可是他还是喝了,别人要他喝多少他便喝多少,在周围人的喝彩声中圣安托瓦和他对着喝。

诺曼底老头的脸红得像西红柿,眼睛里冒着火,不断地往杯子里斟酒,和普鲁士人碰杯,并咕哝着说:“祝你健康!”普鲁士人却一声不吭,只是往嘴里一大口一大口地灌白兰地。

这是一次斗争,一场战役,一次报复!看谁喝得最多,该死的!一升白兰地喝完以后,他们两人谁也不能再喝了,可是两个人都没有输。他们打成了平局,走了,如此而已。得等到明天再开始!

他们摇摇晃晃地走出去上路了,两匹马拉着装着厩肥的大车慢吞吞地在他们身边行进着。

开始下雪了,惨白色的平原在这没有月亮的夜晚闪着暗淡的光芒。这两条汉子挨了冻后醉意更浓。圣安托瓦因刚才没占上风而耿耿于怀,像开玩笑似的推搡着他那只猪猡的肩膀,想把他推倒在沟里。对方频频向后躲开,每一次他都恶声恶气地讲几句德国话,使安托瓦哈哈大笑。普鲁士人生气了,在安托瓦再次推他时,他狠狠地一拳把巨人般的农民打了个踉跄。

这时候,被烧酒醉得失去了理智的老人把普鲁士人拦腰抱住,就像摇一个小孩子似的把他摇了几下,一用力把他扔到了大路的另一边。随后,他抱着胳膊又笑了起来,对自己能这样做感到很得意。

那个头盔已经滚落的士兵马上站了起来,抽出军刀,向圣安托瓦大爷扑去。

一看到这个情况,老农抓紧了手里那根鞭子的中间部分,那是一根笔挺、坚韧、刚中有柔的枸骨叶冬青木做的鞭子。

普鲁士人低着头,端着军刀冲了过来,一心要把他杀死。老头儿就在刀尖快碰到他肚子的那一刹那间,一把抓住刀身甩了开去,同时用鞭柄猛击他敌人的太阳穴,普鲁士人顿时倒在他的脚下。

这时候,老头儿自己也惊呆了,张皇失措地瞧着抽动了几下随后一动不动地脸朝下躺着的普鲁士人的躯体。他弯下腰去,把那个士兵翻过身来观察了一会儿。普鲁士人眼睛闭着,一股鲜血从太阳穴的一条裂口中涌出。虽然天色昏暗,安托瓦大爷还是很清楚地看到了雪地上那块棕色的血迹。

他就这样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他的大车却始终未停,随着马儿平稳的步子慢慢前去。

他怎么办?他会被枪毙的!普鲁士军队将烧毁他的农庄,蹂躏整个地区!怎么办?怎么办?怎么才能把这具尸体,这个死人藏起来,骗过他们?他听到寂静雪地的远处有人讲话的声音;这时候,他更是吓得魂不附体。于是他拾起头盔,重新戴在他的受害者头上;随后抱住他的腰,举起来,往前奔去,追上大车,把尸体扔到车上的肥料上面。回到家里以后再想办法吧。

他迈着小步走着,拼命地思索,可是什么办法也没有想出来。他看到自己毫无希望,感到自己没有救了。他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有一扇窗上还亮着灯光,他的女用人还没有睡。他急忙把大车倒退到肥料坑旁边。他寻思只要把车上的厩肥往下倒,那么原来搁在厩肥上面的尸体便会落到坑底里去了;于是他把大车翻了个底朝天。

就像他预见的那样,普鲁士人的躯体被厩肥淹没了。安托瓦用他的一把长柄叉把那堆厩肥平整了一下,随后把叉子插在旁边的泥地上。他把雇工叫来,吩咐他把两匹马牵回马厩去;随后他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他躺到床上,一直在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可是他什么主意也想不出来,只是一动不动地呆在床上,心里的恐怖感却越来越强烈了。他要被枪毙!他吓得浑身是汗,牙齿格格作响;他在被窝里再也呆不住了,便哆哆嗦嗦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走到楼下厨房里,在食柜里拿了一瓶白兰地,随后又回到楼上房间里。他一连喝了两大杯,使原来的醉意又大大加强了,可是并未减轻他心中的恐慌和焦虑。他真是干了一件好事啊,该死的笨蛋!

他在房间里来回走着,绞尽脑汁,设想用什么策略,用什么借口,用什么诡计把这件事对付过去;他一口接一口不住地喝白兰地让自己平静下来。

可是他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脑子里一片空白。

到了半夜光景,他的看门狗,一只被他叫做“贪嘴”的狼狗突然没命地嚎叫起来。安托瓦大爷听了浑身像筛糠似的瑟缩发抖。每当这头畜生重新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叫时,老头儿就吓得浑身起一层鸡皮疙瘩。

他瘫倒在一把椅子上,两条腿像断了一样,神情呆板,精疲力竭;他惶惶不安地等待着“贪嘴”再一次凄厉的号叫,不断地经受着由于恐惧而引起的神经质的痉挛。

楼下的座钟敲响了五点钟。犬吠声仍未停止。老农真要发疯了。他站起身来想去把系狗的链子松开,可以不再听到它的吠叫。他走下楼去,开了门,向黑夜里走去。

雪一直在下,地上一片雪白,农庄上的建筑变成了一大块一大块黑糊糊的东西。他走近狗窝,那条狗拖拉着链子。他把链子解开了。这时候“贪嘴”往前一跳,又顿时站住;它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两只爪子伸向前面,露出獠牙,头向厩肥堆转去。

圣安托瓦从头到脚一阵哆嗦,结结巴巴地说:“你究竟怎么了,肮脏的畜生?”他向前走了几步,院子里黑糊糊的,他的眼睛在黝暗的阴影中搜索。

这时候,他看到在他的厩肥堆上有一个形体,一个人的形体。

他看着这个形体,吓得动弹不得,气喘吁吁。突然,他发现了插在身旁地上的那把叉子的木柄;他把叉子从地上拔了起来。在一种能使懦夫变为勇士的惊恐情绪的支配下,他冲到前面去想看个明白。

是那个普鲁士人,他那个普鲁士人!他在厩肥堆里暖和过来,苏醒过来,最后从粪水里面爬了出来。他迷迷糊糊地坐在厩肥堆上,大雪纷纷落在他身上,身上沾满了污秽和血水。他的酒还没有醒,他被突如其来的袭击打昏了头,由于大量失血而虚脱了。

他看到了安托瓦,可是他脑子糊涂得什么也不知道了。他动了一下想站起来;可是老头儿一认出他,便像一头发疯的畜生那样狂怒起来。

他嘟嘟哝哝地说:“啊,猪猡!猪猡!你没有死!现在你要去告发我了……等等……等等!”

他猛地冲向德国人,用两条手臂的全部力量把手里的叉子像长矛般往前刺去,把叉子的四根铁齿全都插进了德国人的胸膛,只留下叉柄在外。

那个士兵发出一声长长的濒死的号叫,朝天倒下,老农又把叉子从他的伤口里拔出来,像疯子般再向他的肚子、胸脯和喉咙口连连猛刺,把这个抽动着的、鲜血迸射的躯体从头到脚刺满了窟窿眼。

随后他停住了,因用力过猛而累得喘不过气来;他大口地吸着气;德国人已被杀死,他也逐渐平静下来了。

这时候,鸡舍里的公鸡开始晨啼,天快亮了;他开始埋葬尸体。

他在厩肥堆上掏了个大窟窿,看到地面后再往下挖;他杂乱无章地干着,力气大得不同寻常,胳膊和全身像发疯似的活动着。

窟窿挖得够深后,他便用叉子推着尸体滚了下去,把土扔在尸体身上,再把土踩实,踩了很久很久;随后又把厩肥堆到原来的位置。他看到厚厚的积雪用它白色的外衣遮掩了各种痕迹,帮了他的大忙,不禁露出了笑容。

他把叉子插在厩肥堆上,随后回到家里。桌子上还剩下半瓶烧酒,他一口气喝了个精光,随后扑到床上,呼呼大睡。

他醒来时酒也醒了,内心平静,精神饱满;他可以判断形势,作好应付一切的准备。

一个小时以后,他在村里到处跑,寻找住在他家的这个士兵,打听有谁看见过他。他还去找普鲁士军官,问他们为什么把派给他的人又召回去了。

因为大家都知道他们的亲密关系,所以没有人怀疑他,他甚至还领头一起寻找,说这个普鲁士人每天晚上都要出去找女人。

邻村一个小客栈的老板被逮捕后枪毙了;这个老板是一位退休的宪兵,他有一个漂亮的女儿。

王振孙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三年四月三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作者署名:莫弗里涅斯。同年收入短篇小说集《山鹬的故事》。

(2) X·夏尔姆(1849—1919):法国公共教育部秘书处处长,一八七八年福楼拜通过他把莫泊桑介绍进公共教育部工作。

(3) 圣安托瓦(约251—约356):一译圣安东尼,传为基督教古代隐修院创始人。生于埃及。二十岁左右弃家至尼罗河附近德巴意旷野隐修,后组织追随者创立隐修院多所,死于红海西岸山间。

(4) 在厄尔省境内有两个村子叫“鲁托”和“玛纳维尔”,作者可能根据这两个地名虚构出“罗托”和“塔纳维尔”。

(5) 德语“是”的音译。

(6) 传说圣安托瓦在旷野隐修时,陪伴他的是猪。

(7) 皮斯托尔:法国古币名,相当于十法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