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立在海里宛如仙境的城堡，我先是从康卡尔(3)那个方向看到了它。它模模糊糊出现在我眼前，像个灰色的影子高耸在雾蒙蒙的天空。

我再次看到它时是从阿弗朗什(4)那个方向。在日落时分，一望无际的沙滩是红色的，天边是红色的，整个广阔的海湾是红色的，只有这座巍然耸立的修道院在紫红色晚霞中几乎仍旧是黑色的。它远离陆地，像一座幻想中的庄园出现在那边，像梦中的宫殿一样使人感到惊愕，真是离奇而又美丽得令人难以置信。

第二天天刚亮我就穿过沙滩朝它走去。我目不转睛地望着这庞大的珠宝，它像山那样高，像玉石浮雕那样精细，像薄纱那样轻盈。我越是离得近，越是赞赏不已，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再没有什么能比它更奇妙更完美的了。

我仿佛发现一位神的住处，感到无限惊奇。我在一间间由细的或粗的柱子支撑着的大厅里，在一条条两壁开窗的长廊里漫步，我抬起惊讶的眼睛望着那些如同腾空而起的火箭的小尖塔，望着那些错综复杂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墙角塔、檐槽喷口和轻巧迷人的装饰；这是石头的烟火，花岗石的花边，是庞大而又精致的建筑杰作。

我正看得出神，有一个的老乡走到我跟前，把圣米歇尔跟魔鬼发生的那场激烈争吵的故事讲给我听。

一位天才的怀疑论者曾经说过：“上帝按照自己的面貌造人，但是人也按照自己的面貌造上帝。”(5)

这句话是永恒的真理。每一个大陆上的本地神灵的故事，还有我国每一个省里的主保圣人的故事，如果都写出来，一定很有意思。黑人有他们的残暴凶恶的吃人的偶像；一夫多妻的伊斯兰教徒让他们的天堂里住满了妇女，希腊人崇尚实际，他们把七情六欲都加以神化。

法国的每一个村子都受到一位主保圣人的保佑，而这位圣人是按照当地的居民的面貌加以改造过的。

圣米歇尔守护着下诺曼底。圣米歇尔是光耀、胜利的天神，佩剑的天神，天上的英雄，凯旋的英雄，撒旦(6)的征服者。

可是照狡猾、奸诈、阴险、诡辩的下诺曼底人所理解和叙述的，大圣人和魔鬼之间的那场斗争经过却是这样的：

圣米歇尔为了躲避他的邻居，心术邪恶的魔鬼，亲手在大西洋里盖了这座和一个总领天神相称的住宅。事实上也只有他这样一位圣人才能够为自己建造这样的住所。

但是他还是怕魔鬼会找上门来，于是在他的领地周围铺上比大海还要变幻莫测的流沙。

魔鬼住在海岸上的一所简陋的茅屋里，但是他拥有被含盐分的水浸没的牧场，年年庄稼获得丰收的肥沃土地，富饶的河谷和当地多产的坡地。而那位圣人只统治着沙滩。因此撒旦是富裕的，而圣米歇尔穷得像乞丐。

在忍饥挨饿中过了几年以后，圣人对这种情况感到很厌烦，想跟魔鬼和解；但是解决起来又不容易，因为撒旦紧紧抓住自己的收成，一点不肯放松。

他考虑了半年以后，有一天早上向陆地走去。魔鬼正在门口吃饭，看见圣人来了，连忙迎上前去，吻他的袖口，把他让到屋里，请他喝点清凉的饮料解解渴。

圣米歇尔喝了一大碗牛奶以后，开口说：

“我是来向你提出一笔好买卖的。”

天真的魔鬼一点也不怀疑，他回答：

“那太好了。”

“是这样的，你把你的地都让给我。”

撤旦惶惑不安，想说两句。

“不过……”

圣人打断他的话。

“先听我说。你把你的地全都让给我。保养、劳动、耕作、播种、施肥，总之一切全由我负责，收成由我们两人对半分。你同意吗？”

魔鬼天生懒惰，他接受了。

只不过他另外要求再添给他几条羊鱼。羊鱼味道鲜美，在孤山周围可以捕到。圣米歇尔一口答应。

他们拍巴掌，又朝旁边吐口唾沫，表示生意成交。圣人接着又说：

“瞧，我不希望你将来抱怨我。收成中的地面上的部分和地底下的部分，你喜欢哪一样，由你挑。”

撒旦叫起来：

“我要地面上的。”

“好吧，”圣人说。

他走了。

半年以后，在魔鬼的广阔的土地上，只见到萝卜、胡萝卜、洋葱、婆罗门参等各种根部肥大，既能吃，而且味道又很好的植物，它们的叶子毫无用处，顶多只能用来喂喂牲口。

撒旦什么也没有到手，他想撕毁协议，大骂圣米歇尔是骗子。

但是圣人对种地已经发生了爱好，他又来找魔鬼：

“我向你保证，我事先完全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这不是我的错。为了赔偿你的损失，下一年地底下的我全部让给你。”

“行，行，”撒旦说。

春天到了，魔鬼的土地上长满了茂盛的小麦，像小钟楼一样粗壮的燕麦、亚麻，好看的油菜，红花的苜蓿，豌豆，卷心菜，朝鲜蓟，种种在阳光下开花结实的植物。

撒旦又什么也没有得到，他气得暴跳如雷。

他收回了牧场和田地，对他的邻人的种种新建议都充耳不闻。

整整一年过去了。圣米歇尔从孤立海中的城堡上望着远远的那片肥沃的土地，望着魔鬼在指使手下人干活，收庄稼，打谷子。他恼羞成怒，恨自己无能为力。既然不可能再欺骗撒旦，那就下定决心去报复吧。他邀请撒旦下个星期一来吃晚饭。

“我知道，”他说，“你在跟我的交往中很不走运，但是我不希望在我们之间积下怨恨。我打算邀请你跟我一块儿吃顿晚饭。我要请你吃一些很好吃的东西。”

撒旦不仅懒惰，而且贪嘴。他立刻接受了邀请。到约定的那天，他换上最漂亮的衣裳，动身到山上去。

圣米歇尔让他在一张华丽的桌子面前坐下，第一道端上来的菜是用公鸡冠和公鸡腰子做馅的酥饼加小肉丸；下一道是两条奶油大羊鱼；再下一道是一只白火鸡，上面撒着用葡萄酒浸过的栗子；再接下一道是一只羊腿，羊是海边牧场上饲养的，肉嫩得像蛋糕；最后还有嫩得到嘴就化掉的蔬菜和冒着热气、散发着黄油香味的烘饼。

喝的是泡沫多而且甜如蜜的纯苹果酒和容易上头的红葡萄酒；在每一道菜以后还要喝一小杯陈年的苹果烧酒。

魔鬼敞开肚子吃喝，到最后撑得实在憋不住了。

于是圣米歇尔勃然大怒，站起来用雷鸣般的嗓音嚷道：

“当着我的面！当着我的面！你这个恶棍，你居然敢……当着我的面……”

撒旦惊慌失措地逃走了，圣人抓起一根棍子在后面追。

他们在一间间低矮的大厅里奔跑，他们围着柱子转，爬上悬空的楼梯，沿着挑檐飞奔，从一个檐槽喷口跳到另一个檐槽喷口。可怜的魔鬼胀得实在受不了，一边逃，一边玷污了圣人的住所。最后他逃到了顶上面的最高一层平台上，在那儿可以看见广阔的海湾、遥远的城市、沙滩和牧场。他已经无路可逃，圣人狠狠地朝他背上踢了一脚，踢得他像炮弹一样向空中射出去。

他在半空中如同标枪那样飞着，最后沉重地落在莫尔坦城(7)的前面。他额头上的角和四肢上的爪子都深深地扎在岩石里，至今岩石上还留着撒旦这次掉下来的痕迹。

他站起来，腿瘸了，从此以后将永生永世是个残废了。他望着远处的那座决定他命运的城堡，像山一样耸立在夕阳之中，他明白了在这场实力不等的斗争中，他永远会是个战败者；他拖着那条瘸腿，朝着遥远的地方走去，把他的田地、山坡、河谷和牧场都放弃给他的敌人。

诺曼底人的主保圣人圣米歇尔就是这样战胜魔鬼的。

另外一个民族把这次战斗想象得完全不一样。(8)

郝运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二年十二月十九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作者署名：莫弗里涅斯。一八八四年收入短篇小说集《月光》。

(2)　圣米歇尔山：圣米歇尔是基督教传说中的圣人，天国的总领天神（或译天使长）。圣米歇尔山是法国芒什省沿海的一个小岛，潮退时有沙滩可通。岛上有天主教本笃会的修道院和教堂。

(3)　康卡尔：法国伊尔-维兰省，圣米歇尔山湾的一个小镇，在圣米歇尔山的西北面，既是渔港，又是旅游地。

(4)　阿弗朗什：法国芒什省的一个城市，也在圣米歇尔山湾内，但在圣米歇尔山的东面。市内有保存圣米歇尔山修道院十三四世纪手写本的博物馆。

(5)　这句话见于法国哲学家伏尔泰（1694—1778）的《蠢话录》。另外，德国哲学家叔本华（1788—1860）也说过：“人按照自己的面貌为自己造出魔鬼、神和圣人。”

(6)　撒旦：基督教圣经故事中魔鬼的别名。

(7)　莫尔坦城：法国芒什省的一个小城市，在阿弗朗什东面，距圣米歇尔山五十公里。邻近该城有一座圣米歇尔教堂和两个叫“魔鬼隘”和“魔鬼桥”的地方。

(8)　《圣经新约》的《启示录》第十二章中，十分简单地提到圣米歇尔与名叫魔鬼，又叫撒旦的大龙的争战。龙和他的使者没有得胜，天上再没有他们的地方，被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