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树林里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3339 字 约 12 分钟

爱情回忆乡野

镇长正要坐下来用午餐,突然有人通知他,乡村警察抓了两个人在镇政府等他。

他马上就去了,果然看到他的乡村警察奥什杜尔大爷站在那儿,神情严肃地监视着一对上了年纪的有产者。

男的是一个胖老头,红鼻子,白头发,神情显得很沮丧;而那个女的是一个穿着节日服装的小个子大妈,身材又圆又胖,脸蛋亮闪闪的,正用一种挑衅的目光瞅着那个把他们俩抓来的政府权力机关的代表。

在树林里

镇长问:

“怎么回事,奥什杜尔大爷?”

乡村警察作了陈述。

今天早晨,他在通常的时间出门,去作从尚比乌树林到阿尔让特依边界的巡查。田野里阳光明媚,小麦长势喜人,除此之外,他没有发现有任何异常情况;忽然,正在葡萄园里锄草松土的布勒代尔家的儿子叫道:

“喂,奥什杜尔大爷,到树林边上去看看,在第一丛矮树林里,您会在那儿找到一对小鸽子,他们俩的年纪加起来足足有一百三十岁啦!”

奥什杜尔大爷向所指的方向走去,钻进那个矮树丛,听到讲话声和呻吟声,好像有人正在干什么伤风败俗的勾当。

于是,他跪倒在地,好像要去当场抓住一个偷猎者那样,手足并用往前爬去;就在这一对男女天性暴露无遗的时候,他抓住了他们。

吃惊的镇长细细地察看这两个罪人。男的足有六十岁,女的至少也有五十五。

他开始讯问他们,先问男的,回答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您的姓名?”

“尼古拉·博兰。”

“什么职业?”

“服饰用品商,在巴黎殉道者街。”

“您在那个树林里干什么?”

服饰用品商哑口无言,脑袋耷拉在他的大肚子上面,双手平贴在大腿上。

镇长接着问:

“镇政府的代表的证词,您有异议吗?”

“没有,先生。”

“那么,您承认有这种事?”

“是的,先生。”

“您有什么要为自己辩护的吗?”

“没有,先生。”

“您是在哪儿遇到您的同谋犯的?”

“她是我的妻子,先生。”

“您的妻子!?”

“是的,先生。”

“那么……那么……那么在巴黎,你们不是过共同生活的?”

“对不起,先生,我们是过共同生活的!”

“可是……那么……您疯了,完全疯了,亲爱的先生,到这儿来被人这样抓住,在田野里,在上午十点钟。”

服饰用品商似乎羞得快要哭出来了。他咕噜着说:

“是她要这么干的!我早跟她说了,这样做是很愚蠢的。可是,一个女人脑袋里有了什么念头……您也知道……她就再也丢不开了。”

镇长很欣赏高卢人的幽默,微笑着反驳说:

“如果像您所说的那样,那么本来应该发生相反的情况。她脑袋里要是只有这个,您就不会在这里了。”

这时候博兰先生突然怒火冲天,回头对他的妻子说:

“你看看你用你的那种诗意把我们弄到什么地方来了?嗯,现在明白了吧?在我们这样的年纪,现在要以妨害风化罪上法庭了!我们还得关店,把顾客让给人家,搬家换环境!现在明白了吧?”

博兰太太站起来,没有朝她丈夫看一眼,毫无拘束、毫无羞怯之态,甚至毫不犹豫地作出了解释。

“天啊,镇长先生,我完全知道我们非常可笑。您能不能允许我像一个律师那样,或者说得更确切些,像个可怜的女人那样为我自己的案件辩护一下;我希望您听了我的辩护以后就会放我们回家,以免让我们受到诉讼的耻辱。

“从前,在我年轻的时候,有一个星期天,我在这个地方认识了博兰先生。他那时候是一个服饰用品商店的职员,而我是一个服装店的女售货员。这些事我记得清清楚楚,就像昨天一样。我时不时在星期天上这儿来玩,和我一个跟我一起住在皮加尔街(2)的女朋友萝丝·勒凡克一起来。萝丝有一个很好的男朋友,而我没有。是她的男朋友带我们上这儿来的。有一个星期六,他笑着向我宣布说,第二天他要带一个伙伴一起来。我很清楚他这是要干什么,可是我回答他说,他这样做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我是一个很规矩的人,先生。

“第二天,我们在火车上遇到了博兰先生。那时候他长得很帅。可是我已经打定了主意不让步,我也确实没有让步。

“我们就这样来到了贝宗。那一天天气好得出奇,那是一种使人心痒难熬的天气。我这个人,在天气好的时候,现在和从前都一样,我会变得傻乎乎的想哭,如果是在乡下,我就会一下子昏了头。青葱翠绿的颜色,唱歌的鸟儿,随风起伏的小麦,迅捷飞行的燕子,青草的气味,丽春花,雏菊,所有这一切都使我陶醉!对不习惯的人来说,这就像香槟酒一样!

“天气真是好极了,温和,明亮;它在您看的时候从眼睛进入您的身子,在您呼吸的时候从您的嘴进入您的身子。萝丝和西蒙不断地在拥抱接吻!看到他们这样,使我心中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博兰先生和我走在他们后面,很少讲话。不认识的人总是找不到谈话资料的。这个小伙子似乎很腼腆,看到他局促不安的神情使我觉得很有趣。我们来到一座小树林,树林里很凉快,就像在一个浴盆里一样,大家坐在草地上。萝丝和她的男朋友对我的一本正经的模样大开玩笑;您一定能够了解我当时根本不可能有其他的表情。接着他们又重新开始拥抱接吻,不再感到拘束,就像我们不在场一样;后来他们又低声讲了几句,然后站起来,默不作声地钻进叶丛中去了。您倒是想想看,我当时的神色有多么可笑,我,面对着这个我第一次遇见的小伙子。看到他们就这么走了,我感到非常尴尬,不过这也给了我勇气,我开始讲话。我问他是干什么的;他是服饰用品商店的伙计,就像我刚才告诉您的。我们谈了一会儿,他的胆子大了起来,他,态度有点儿放肆;可是我让他安分些,我又恢复了原来的冷冰冰的神态。是不是这样,博兰先生?”

博兰先生正满面羞容地看着自己的脚,没有回答。

她接着说:“他总算懂得了我是个规矩人,这个小伙子,于是他开始像个正派人那样温文尔雅地追求我。从那天以后,他每星期都来。他非常爱我,先生;我也非常爱他,是啊,非常爱他!他是个英俊的小伙子,那时候。

“长话短说,到九月份他就娶了我,我们就在殉道者街做生意了。

“有好几个年头生活都很艰苦,先生。生意不好,我们没有余钱到乡下来玩。后来,我们也不再有这种习惯了。我们脑子里想的是其他事情;在商业上,人们想的是银箱,而不是什么甜言蜜语。我们在不知不觉中年纪慢慢地老了,就像一些不再想到爱情的、生活平静的人那样。一个人没有发觉自己缺少什么,他心里是丝毫不会觉得有所懊悔和惋惜的。

“后来,先生,生意有所起色,我们对未来充满了信心!于是,您看,我也不太清楚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真的,我不知道!

“我又开始像个女寄宿生那样想入非非了。看到有人推着卖花的小车在路上经过,我就会流眼泪。紫罗兰的香味一直传到我银箱后面的扶手椅那儿,使我心头狂跳!这时候我便站起来,走到门口,观看夹在屋顶之间的蓝天。一个人在街上看天空时,天空就像一条河、一条蜿蜒曲折流向巴黎的长河,在那儿飞过的燕子就像一条条游鱼。这些事情真是可笑极了,在我这样的年纪!有什么办法呢,先生,一个人工作了一生,突然发现他本来可以干些其他事情,于是,他懊悔了,唉,是的,他懊悔了!您倒是想想,在二十年里面,我本来可以像其他人,像其他女人一样,到树林里去接吻。我在想,能够躺在树叶下面爱一个人是多么好啊!我每天每晚都在想这件事!我梦想着水上的月光,甚至恨不得投入水中淹死。

“起初,我不敢把这些事讲给博兰先生听。我很清楚他会嘲笑我的,他会把我打发回去卖我的针线的。而且,说真的,博兰先生已经不再怎么讨我喜欢了;可是,我照照镜子,我完全明白了,我,我也不会再讨别人喜欢了!

“于是,我下了决心。我向他提出要到我们最初认识的地方去郊游。他毫不怀疑地接受了,今天上午九点钟左右,我们就来了。

“一走进小麦田,我便感到神魂颠倒。女人的心是不会衰老的!真的,我看到的不再是我现在的丈夫,而是从前的他!这,我向您发誓,先生。千真万确,我陶醉了。我开始拥抱他,吻他。他大吃一惊,以为我想谋害他。他一遍又一遍地对我说:‘你疯了。你疯了,今天上午。你究竟是怎么了?……,我不听从他的,我,我只听从我自己的心。于是我把他拖进了小树林……就是这么回事!……我说的是真话,镇长先生,全都是真话。”

镇长是个很风趣的人。他站起来,微微一笑,说:“放心走吧,太太,不过别再犯事了……在树叶下面。”

王振孙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六年六月二十二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一八八七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奥尔拉》。

(2) 皮加尔街:巴黎第九区,也就是歌剧院区内的一条南北向街道。离殉道者街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