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疯子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2367 字 约 8 分钟

普法战争悲剧精神疾病

献给罗贝尔·德·博尼埃尔(2)

瞧,——玛蒂厄·德·昂多兰说,——山鹬使我想起了在战争期间一段十分悲惨的往事。

你们都知道我在哥尔姆依镇(3)的那座房子。普鲁士人打来的时候,我正好住在那里。

女疯子

当时我有个女乡邻,她是个疯子,是在命运的不幸打击下神经错乱的。从前,在二十五岁的那一年,她在一个月里失掉了父亲、丈夫和刚生下来的孩子。

死神一旦闯进了哪家人家,几乎总是会立刻再次光临,就像认识了这家人家的门似的。

可怜的年轻女人被痛苦击倒以后,病在床上,整整讲了一个半月的胡话。后来,一种平静的疲乏代替了这种来势凶猛的急性发作。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几乎不吃不喝,只有两只眼睛还在转动。别人每次想叫她起来,她都叫喊得好像要杀她似的,因此只好让她一直躺着,到了替她换衣服和翻床垫的时候才把她从被窝里抬出来。

一个老女用人留在她身边,时不时逼着她喝点什么,或者吃点冷牛肉。在这个绝望了的心灵里发生了什么呢?谁也不知道。因为她没有再开过口。她在思念那些去世的人吗?她陷在忧郁的梦想之中而对过去并没有什么明确的记忆吗?还是她的头脑已经被摧毁,像一潭死水一样静止不动了呢?

她就是这样关在家里,不死不活地躺了十五年。

战争(4)来了。十二月初普鲁士人侵入了哥尔姆依。

就像是昨天的事,我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天气非常冷,连石头都冻得开裂了。我因为痛风病发作不能动弹,正躺在沙发上,忽然听见了他们有节奏的、沉重的脚步声。我从窗口看到他们走过去。

队伍长得没完没了。他们都长得一模一样,那种提线木偶似的动作正是他们所特有的。随后长官把士兵分配到居民家里居住。我分到十七名。女乡邻,那个女疯子,分到十二名,其中有一个指挥官,是真正的兵痞子,又残酷,又粗暴。

头几天一切都很正常,有人告诉这位军官说女主人有病,他也没有把她放在心上。可是,不久以后,这个女人一直不露面,使他非常生气。他询问她的病情,别人回答说,他的女主人遭受过极大的痛苦,已经在床上躺了十五年。他大概是不相信,以为那个可怜的疯子出于自尊心,不愿意看见普鲁士人,不愿意跟他们说话,不愿意跟他们来往,才装病不起床。

他要求她接见他。于是有人把他领进她的卧房,他很不客气地说:

“代代(太太),请利(你)起来,到漏(楼)下去,让大家见见利(你)。”

她把她那双没有表情的眼睛,空洞无神的眼睛,朝他转过来,什么也没有回答。

他又说:

“额(我)铺(不)能忍受傲慢无礼。利(你)要是铺(不)情愿起来,额(我)有办法让利(你)单独一个人出去牛(溜)达牛(溜)达。”

她没有任何表示,就像没有看见他似的,仍旧一动不动。

他勃然大怒,把这种平静的沉默态度看成是对他的极端藐视。他补充说:

“明天利(你)要是不下漏(楼)……”

接着他走了出去。

第二天,老女用人惊惶失措,想给女疯子穿衣服。但是她一边挣扎,一边拼命叫喊。那军官连忙跑上楼来。女用人扑通一声跪下,大声说:

“她不愿意,老爷,她不愿意。请您饶了她吧,她太不幸啦!”

军官感到为难,尽管在气头上,还是不敢叫他手下的人把她从床上拖起来。可是他忽然笑起来,用德国话下了几道命令。

过了不久,只看见有一队兵像抬伤员似的抬着一个床垫出来,铺的盖的都原封未动,女疯子像平常一样默不作声,安安静静地躺着,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因为别人并不叫她起来。一个士兵跟在后面,拎着一包女人衣服。

军官得意地搓着双手,说:

“让额(我)们看看利(你)是铺(不)是能够自己穿衣服起来牛(溜)达牛(溜)达。”

随后我们看见那一队兵朝着伊莫维尔森林(5)的方向走去。

两个小时以后,那些士兵空着手回来了。

从此以后我们再也没有看到那个女疯子。他们把她怎么处置了?他们把她抬到哪里去了?谁也不知道。

大雪日夜不停地下着,把平原和树林用一块由冻结的泡沫织成的裹尸布包起来。狼一直跑到我们的门口来嚎叫。

那个失踪的女人的影子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为了想得到一些消息,我几次和普鲁士当局打交道,差点被枪毙。

春天回来了。占领军撤走以后,我的女邻居的房子一直关着。园子里的小径长满了野草。

老女用人在那年冬天死了。再没有一个人关心这件事。只有我一个人还不断地想着。

他们把这个女人怎么处置了?她穿过树林逃走了吗?是不是什么地方有人收留她,送进了医院,但是又没法从她嘴里了解情况?我的疑团一直得不到解决。但是时间渐渐平息了我心里的忧虑。

那年秋天,山鹬大批地飞来,我的痛风病暂时缓解,我可以拖着脚步,勉强走到森林里。我已经打死四五只这种长嘴鸟,后来我又打中一只,它落到一条堆满枯树枝的沟里不见了,我只好下去拾。我发现它掉在一个死人头骨旁边。这时候我心口上好像挨了一拳头,猛地又想起了那个女疯子。在那个凶险的年头,死在这片树林里的人也许有不少;但是不知为什么我深信,是呀,我深信我遇到的头骨是那个可怜的疯子的。

我一下子全明白了,全推测出来了。他们把她连同床垫抛弃在寒冷荒凉的森林里;而她呢,打定主意,连手脚都没有动一动,让自己死在像鸭绒被一般又厚又轻的大雪之下。

接下来狼把她吃了。

那些鸟用撕破的床垫里的羊毛做它们的窝。

我一直保留着这不幸的遗骨。我祝愿我们的子孙永远不要再见到战争。

郝运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二年十二月五日的《高卢人报》。一八八三年收入短篇小说集《山鹬的故事》。

(2) 罗贝尔·德·博尼埃尔(1850—1905):莫泊桑的朋友。法国《费加罗报》、《高卢人报》等报刊的专栏作家。一八八一年曾出版诗歌体的《童话故事》。

(3) 哥尔姆依镇:诺曼底境内厄尔省小镇,在奥德梅尔桥附近。

(4) 指一八七〇至一八七一年的普法战争。

(5) 在塞纳滨海省,作者童年时住过的费康附近有一座森林叫Ymauville,与本文中的Imauville读音完全一样,皆可译为“伊莫维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