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儿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4259 字 约 15 分钟

短篇小说心理悬疑人性探讨

苏尔丝小姐从前在处境非常悲惨的情况下收养了这个男孩。那时候她三十六岁,由于脸容被毁(她在孩提时期,有一次从保姆的膝盖上滑下来,跌进了壁炉,她的整个面庞被烧伤了,变得丑陋不堪,使人目不忍睹),终于打定主意决不结婚,因为她不愿意别人为了金钱而娶她。

一个怀孕的女邻居,先是丈夫去世,后来自己在分娩时也死去,连一个铜子也没有留下。苏尔丝小姐领养了这个新生婴儿,哺育他,抚养他,送他进寄宿学校,到孩子十四岁时又接回来,为了在她空荡荡的家里有一个爱她、关心她、使她可以享受老福的人。

她住在离雷恩(2)四法里远的一座乡下小房子里,一个人生活,不再雇女用人;自从来了这个孤儿以后,开销要增加一倍,她那三千法郎的收入是不够养活三个人的。

孤儿

她亲自操持家务,烧菜做饭;她差孩子出去买东西,院子里耕作也是他的事情。孩子很温柔,很腼腆,很文静,也很喜欢抚爱。

她呢,被孩子拥抱,感到极大的快乐,从来没有过的快乐,孩子并没有因为她的丑陋而感到惊奇或者害怕。他称呼她阿姨,待她像母亲。

傍晚,他们两人坐在炉火旁边。她为他做一些好吃的东西。她温一点儿葡萄酒,烤了一块面包,这是上床以前的一餐美味夜宵。她经常把孩子抱在膝上,百般抚爱,轻轻地对他说一些深情的话。她叫他:“我的小花,我的小天使,我亲爱的安琪儿,我的好宝贝。”他非常听话,一切都由着她,把头依在老姑娘的肩膀上。

虽然他现在已快十五岁了,他还是很瘦小柔弱,还有点儿病态。

有几次苏尔丝小姐带他到城里去看望她两个亲戚,这是嫁到城里的她的两个远房表姐妹,她仅有的两个亲属。那两个妇女,为了遗产的原因,总是埋怨她收养了这个孩子;可是不管怎么样,她们还总是殷勤地接待她,因为她们对自己的一份还抱着希望;如果她把遗产平均分配,她们大概可以各得三分之一。

她很幸福,对无时无刻不在照管这个孩子感到非常幸福。她买了一些书给他,让他增长知识,孩子如饥似渴地读着。

现在,他晚上不再像从前那样爬到她膝上和她温存了,而是急速地坐到壁炉旁边他的小椅子上,翻开一本书。灯放在他头顶上壁炉台面的边上,照亮了他的一绺绺鬈发和一小块额头;他不再动弹,不再抬起眼睛,连一个动作也不做,他完全沉浸在书中离奇的情节中去了。

她坐在他对面,用一种热烈而直勾勾的目光端详着他,对他那种专心致志感到惊奇和嫉妒,常常想哭出来。

她不时地对他说:“你要累着了,我的心肝!”希望他能抬起头来,过来抱吻她,可是他甚至连个回答也没有,他没有听见,他没有弄懂。他除了在书上读到的东西,对任何别的东西都一无所知。

在两年的时间里面,他贪婪地读完了难以计数的书籍。他的性格变了。

后来有好几次,他向苏尔丝小姐要钱,她给了他。可是他要的钱越来越多,最后她终于拒绝了,因为她是一个生活有条理的人,也是一个有毅力的人,所以她懂得,在必要的时候应该有个分寸。

一天傍晚,由于他苦苦哀求,又从苏尔丝小姐那里拿到了一大笔钱;可是没过几天,他又来要,这时候苏尔丝小姐的态度很坚决,她果真不再让步了。

他仿佛打定了主意。

他又变得像从前一样安安静静的,喜欢一连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睛下垂,陷在沉思之中。他甚至不再和苏尔丝小姐讲话,即使她对他说话,他也只是用几句非常简单的话语作答。

可是他对她仍很温柔,可以说还关怀备至;不过他再也不抱吻她了。

现在,当他们两人晚上面对面坐在壁炉两旁,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的时候,他有时候使苏尔丝小姐感到害怕,她想叫醒他,想随便说些什么,为了打破黑暗树林里那种令人害怕的寂静。可是他似乎再也听不见她讲的话了,在一连对他讲了五六次话却得不到一个字的回答以后,她就像一个可怜的弱女子那样吓得瑟瑟发抖。

他究竟怎么了?在他那个封闭的脑袋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在这样面对着他过了两三个小时以后,她感到自己快疯了,她要逃走,逃到田野里去,为了躲开这种没有尽头的相对无言,也是为了躲开一个她还猜不出来,可是已经感觉到了的不太确切的危险。

她经常一个人哭泣。

他究竟怎么了?只要她表现出一个愿望,他立即毫不含糊地满足她。只要她需要城里某样东西,他马上便去了。她对他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肯定没有!可是……

又一年过去了,她仿佛觉得在年轻人的神秘的脑袋瓜里又有了一个新的变化,她发现了,感觉到了,猜到了。是怎么猜到的呢?这无关紧要!她可以肯定她决不会弄错;可是她说不出这个奇怪的孩子的难以捉摸的思想在哪一方面变了。

她似乎觉得他过去一直在犹豫,现在他已经突然下了决心。她这个念头是在一天晚上产生的:那天晚上她突然遇到了他的眼光,那是一个她一点也不熟悉的、古怪的、直愣愣的眼光。

从此以后他就无时无刻不在注视她,她真想躲起来,避开这道冷冰冰的,直射到她身上的眼光。

整整几个夜晚他就这样盯着她,只有在她实在坚持不下去,对他说“别这样瞧我,我的孩子!”时,他才把眼光移开。

这时候,他就低下头去。

可是,她刚背过身子,便又感到他的目光在盯着她。不管她到什么地方,他总是执拗地用眼睛跟随她。

有时候她在小花园里散步,她会突然发现他蜷缩在一个树丛里,就像是埋伏在那儿一样;或者,她坐在房前补袜子,他在为几块菜地铲土,而他在于活时仍不断地窥视着她。

她曾经徒劳地问他:

“你怎么了,我的孩子?这三年里,你完全变了。我认不出你了。告诉我你是怎么回事,你在想些什么,我求你了。”

他总是用一种平静而疲乏的音调一成不变地回答说:

“我没有什么,阿姨!”

而她则坚持问他,求他:

“唉,我的孩子,回答我,我对你讲话的时候你要回答我。如果你知道你使我多么悲伤,那么你永远都会回答我的问话,你也不会像这样瞧着我。你有什么痛苦?告诉我,我来安慰你……”

他神色厌烦地走开了,一面咕噜着说:

“我向你保证,我什么事也没有。”

他长得不太高,外貌始终像个孩子,尽管他脸上的线条已是个成人。线条很生硬,但仿佛尚未定型。他似乎还没有完全成熟,发育不良,只是刚有了一个大人的模样;他像一个谜一样使人担心。这是一个难以捉摸的城府很深的人,在他的内心里,仿佛不断地在进行着一种活跃和危险的心理活动。

苏尔丝小姐对这一切都很敏感,她忧心忡忡,再也睡不安稳了。她惊恐万状,噩梦连连。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把门牢牢地闩起,吓得心惊肉跳,魂不附体。

她怕什么呢?

她一无所知。

她一切都怕,怕夜晚,怕墙壁,怕月光透过窗户上的白色窗帘投射进来的形象,尤其是怕他!

为什么?

她怕的究竟是什么?她能知道吗?……

她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她可以肯定,有一种危险在威胁她,一种可怕的危险。

一天早上,她悄悄地离开了家,到城里她两个亲戚家里去了。她气喘吁吁地把这件事情告诉她们,这两个女人以为她疯了,想安慰她,让她平静下来。

她说道:

“如果你们知道他是怎样从早到晚盯着我看的就好了!他的眼睛老是盯着我!有时候我真想喊救命,把邻居叫来,我真是怕死了!可是我对他们又能讲些什么呢?他只是盯着我看,别的啥事也没干。”

两位表姐妹问:

“他是不是有时对你很蛮横,回答你的问话时声音粗暴?”

她回答说:

“不,从来没有;我要怎么样他就怎么样;他的工作也很好,现在的生活也规规矩矩的。可是我怕得再也受不了啦。他的脑子里有什么主意,这我可以肯定,决计错不了。我不想再这样和他两个人在乡下待下去了。”

两位女亲戚吓得目瞪口呆,告诉她说别人会感到奇怪,会感到不能理解,因此她们建议她别把她的疑惧和计划讲给别人听,不过也没有劝她不要住到城里来,因为她们希望这样一来又能继承全部财产。

她们甚至同意帮她卖掉她现在的房子,在靠近她们家的地方另外找一个住处。

苏尔丝小姐回到家里,心乱如麻,六神无主;只要听到一丁点儿响声便会哆嗦;情绪稍有波动,她的手便会发抖。

她又去和她的两位女亲戚商量了两次,她已决定不再这样待在她那座孤零零的房子里了。她终于在城郊地区找到了一座她中意的小楼,她在暗中买下了它。

契约于一个星期二上午签字,剩下的时间苏尔丝小姐为搬家做准备工作。

傍晚八点钟,她又乘上在离她家一公里的地方经过的那辆公共马车,在车夫按习惯让她下车的地方,她招呼车夫停下让她下车。车夫一面鞭打他的马一面向她打招呼:

“晚安,苏尔丝小姐,晚安!”

“晚安,约瑟夫大爷。”

第二天早上七点钟,来村子送信的邮差注意到在离大路不远的小路上有一大摊颜色鲜红的血。他心里想:“唷,是哪个醉鬼刚才流鼻血了。”可是他发现十步以外有一块也是沾着血迹的手帕,他捡了起来。那块手帕很精美,邮差感到惊讶,他仿佛看到沟里似乎有一个奇怪的东西,便向沟边走去。

苏尔丝小姐躺在沟底的草地上,喉咙被刀割断了。

一个小时以后,警察、预审法官和很多权威人士都围在尸体旁边,作各种各样的假设。

被传唤来作证的两位女亲戚来了,她们说出了这位老姑娘心中的惧怕,和她最后的计划。

孤儿被逮捕了。自从他的养母死了以后,他从早到晚都在哭泣,悲痛欲绝——至少在表面上是这样。

他说他头天晚上在一家咖啡馆里一直待到了十一点钟。有十个人看见过他,并看到他离开咖啡馆的。

可是公共马车的车夫宣称被害者是在九点半到十点钟之间下车的,罪案只可能是在大路到她家里之间的这条路上发生,最迟在十点钟左右。

嫌疑犯被释放了。

一份早已写好、放在雷恩公证人家里的遗嘱,指定他为概括遗赠财产的承受人;他继承了财产。

有很长一段时间,当地人都不愿意和他交往,总是怀疑他。他的房子,也就是死者的房子,被大家诅咒。在路上,大家对他远而避之。

可是他却表现得像是一个非常听话的好孩子,性格开朗,待人亲切,因此人们慢慢地忘记了这种可怕的怀疑。他慷慨大方,殷勤体贴;只要对方愿意,他就天南地北,什么都谈,而且非常谦逊。

公证人拉摩先生受了他健谈和微笑的诱惑,是头几个对他改变看法的人之一;一天傍晚,他在税务官家里吃饭的时候说:

“一个讲话这么流利、情绪始终很好的人,是不可能有这样一件罪恶压在他良心上的。”

在场的人都被这个论点触动了,他们考虑了一下,果然记起了这个人经常在路角上,把他们几乎是强行拉住,滔滔不绝地和他们谈话,把他的想法告诉他们。在他们经过他的花园门口时,他总是把他们拖进去,而且妙语如珠,连警长也没有他那么好的口才。他的高兴劲儿非常有感染力,尽管他不受人欢迎,可是大家和他在一起时总是禁不住会笑口常开。

所有的大门都向他打开了。

今天他是他那个村的村长。

王振孙 译

(1)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三年六月十五日的《高卢人报》。

(2)雷恩:法国西部伊勒-维莱讷省省会,在巴黎西边,相距三百六十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