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3852 字 约 13 分钟

孤独人际隔阂爱情幻觉

这是在一顿只有男人参加的晚餐以后。大家都非常快活。他们中间的一个是我的老朋友,对我说:

“你愿意上香榭丽舍大街去走走吗?”

我们迈着缓慢的步伐,在刚披上嫩叶的大树底下,沿着长长的散步道走去。除了巴黎市区的这种持续不断的嗡嗡闹声以外,什么声音也没有。凉风轻轻拂着我们的脸,繁星在黑暗的天空撒下金粉。

孤独

我的伙伴对我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夜里我在这儿比在任何其他地方都呼吸得舒畅。我觉得我的思想在这儿变得宽广了。有时我心里会突然间亮堂起来,正是这种亮堂会让人在短短的一秒钟内相信,马上就要发现宇宙万物的神圣秘密。接着窗子重新关上。一切都结束了。”

时不时地我们看见有两个人影沿着树丛掠过;我们在一条长椅前经过,长椅上有两个人并肩坐着,合成了一块黑斑。

我的朋友低声说:

可怜的人!他们在我心里引起的不是厌恶,而是巨大的怜悯。在人类生活的所有奥秘中,有一种被我识破了:我们生活中的最大痛苦来自我们永远是孤单的;我们的一切努力,一切行动,仅仅是为了逃避这种孤独。这些人,露天长椅上的这些情人,他们也像我们一样,像所有的世人一样,在力图使他们的孤独状态终止,哪怕是仅仅终止一分钟也好;但是他们现在是,将来永远是孤单的;我们也是一样。

人们或多或少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仅此而已。

近来我因为理解了,发现了我生活在其中的可怕的孤独,忍受着巨大的苦痛,而且我知道任什么都不能使它终止,任什么都不能,你听明白了吗?不管我们用什么办法,不管我们做什么,不管我们内心的冲动有多么强烈,我们的嘴唇的召唤有多么急切,我们的胳膊的拥抱有多么火热,我们永远是孤单的。

今天晚上我把你拉来散步,就是为了不回我自己的家,因为现在我无法忍受我的住处的孤独。这对我又会有什么用处呢?我说,你听,我们俩都是孤单的,虽然肩并肩,仍然是孤单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圣经》上说,头脑简单的人有福了。(2)他们以为自己是幸福的。他们这种人没有感觉到我们的孤独之苦,他们不像我那样在生活中飘泊,不像我那样除了肘与肘相碰的接触以外,没有别的接触,除了从理解、看到、猜出我们永恒的孤独里,从因为知道我们永恒的孤独而忍受着永无止境的痛苦里,得到的自鸣得意的快乐以外,没有别的快乐。

你认为我有点疯了,是不是?

请听我说。自从我感觉到我有多么孤独以后,我仿佛每天都在更深地进入一条阴暗的地道,这条地道我没有找到它的边,我不知道它在何处结束,也许它根本没有尽头!我在里面走着,没有人跟我一起走,我的周围没有人,也没有一个活着的人走这条黑暗的道路。这条地道,就是生活。有时候我听见响声,说话声,叫声……我摸索着向这些嘈杂的闹声走去。但是我永远不能准确地知道闹声是从哪儿发出来的;我永远遇不到人,我在这包围着我的黑暗中永远找不到另外一只手。你理解我的意思吗?

这种难以忍受的痛苦,偶尔也有人猜到。

缪塞(3)曾经写过:

谁来了?谁在叫我?没有人。

我是单独的!——是时钟在打点。

啊!孤独!——啊!贫困!

但是,对他说来,这只是短暂的怀疑,而不像我那样,是坚定不移的确信。他是诗人,他使生活中充满了幻想,充满了梦。他从来不是真正孤单的。——我呢,我是孤单的!

居斯塔夫·福楼拜(4),这个世界上最大的不幸者之一,因为他是最大的清醒者之一,他不是在写给一位女友的信上这么绝望地说过:“我们全都是在一片沙漠里。谁也不理解谁。”

是的,谁也不理解谁,不管人们怎么想,不管人们怎么说,不管人们试图怎么做。瞧那些像火种似的撒在天空中的星星,它们是那么遥远,我们仅仅见到其中的一些星星的光芒,还有其他数不清的大量的星星消失在无限之中,它们之间又是那么接近,也许它们像一个物体的分子一样,形成一个整体。地球,它知道在那些星星上发生的事吗?

人呢,人对在另外一个人心里发生的事所知道的并不更多。我们彼此之间离得比这些星球还要远,尤其是还要孤独,因为思想是深不可测的。

跟我们不能深入了解的人之间的这种经常不断的接触,你知道还有什么比它更可怕的吗?我们彼此之间相爱,倒好像我们被链子拴住,离得很近,胳膊伸出,却又不能连在一起。结合的需要令人痛苦地折磨着我们,但是我们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我们的信任是无益的,我们的推心置腹是没有成效的,我们的拥抱是不起作用的,我们的爱抚是枉然的。当我们希望把我们合在一起时,我们彼此朝对方冲过去,结果反而会碰伤了双方。

在我向一个朋友打开心扉时,我感到从来不曾有过的孤单,因为我在这种时候能够更理解不可逾越的障碍。这个人,他在这儿,我看见他那双明亮的眼睛在望着我!但是他的心灵在眼睛后面,我却不能了解。他听我说话。他在想什么呢?是的,他在想什么呢?你不理解这种苦恼吧?他也许恨我?或者是轻视我?或者是嘲弄我?他考虑我说的话,他判断我,他嘲笑我,他责备我,他认为我是个平庸的人或者是个傻瓜。怎么知道他的想法呢?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像我爱他一样地爱我呢?怎么知道在这个小圆脑袋瓜里的活动呢?一个人的不为人知的思想,我们不能了解、引导、控制、战胜的隐蔽而又自由的思想,是怎样的一个秘密啊!

我自己呢,我徒然地希望把我自己整个儿给出去,徒然地打开我心灵的所有门扉,我不能做到彻底坦诚相见。在深处,在最深处我保留着一个属于“我”的秘密地方,没有一个人能钻进去。谁也不能发现它,谁也不能进去,这是因为谁也不和我相像,因为谁也不理解谁。

你,你至少此时此刻理解我吧?不,你认为我疯了!你观察我,你提防我!你在问自己:“今天晚上他怎么啦?”但是,如果哪一天你领会了,完全明白了我的这种可怕的、微妙的痛苦,我请你来只是对我说一声:“我理解你了!”你将使我变得幸福,也许只有短短的一秒钟。

使我最清楚地意识到我的孤独的,是女人。

不幸啊!不幸啊!我由于她们的缘故受到了多大的痛苦啊,这是因为她们常常比男人更让我产生我不是孤单的错觉!

一个人投入到爱情之中,他就会觉着自己扩大了。一种非凡的幸福充满了他的心田!你知道为什么吗?你知道这种至高无上的幸福的感觉是从哪儿来的吗?这仅仅是因为他想他自己不再是孤单的了。孤独,人对人的抛弃,看上去好像停止了。怎样的错误啊!

煎熬着我们孤独的心的这种对爱的永恒需要,女人受到它的折磨比我们还要厉害,她们是梦幻的大骗局。

你体验过跟这种头发长长、相貌迷人、目光使我们神魂颠倒的人脸对脸度过的美妙时刻。怎么样的狂热使我们失去了理智!怎么样的幻象使我们如痴如狂!

她和我,我们看上去再过一会儿就要合成一个人了!但是这个再过一会儿永远不会来到,在几个星期的等待、期望和虚假的快乐以后,有一天我又发现我比我过去还要孤单。

在每次接吻以后,在每次拥抱以后,孤独都在扩大。它有多么悲惨,多么可怕啊!

有一位诗人,苏利·普吕多姆(5)先生,不是曾经写过:

爱抚仅仅是不知满足的激情,

可怜的爱情的没有结果的尝试,

企图通过肉体达到不可能的心灵结合……

后来呢,是再见,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几乎不再认识这个女人,她曾经在生活中的某一时刻对我们来说是一切,可是我们从来就不曾知道她的内心的,毫无疑问是平庸的思想!

在两个人的神秘的和谐中,在欲念和种种愿望的完全混杂中,我们觉着自己好像进入了她的心灵深处,但是就是在这同时,往往一句话,短短的一句话就向我们揭示出我们的错误,像黑夜里的一道闪电,让我们看到了我们之间的黑窟窿。

然而,在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还是在一个心爱的女人身边度过一个晚上,不说话仅仅由于感觉到她的存在而几乎得到了完全的幸福。

我们就不必要求更多的了,因为两个人从来不可能结合在一起。

至于我,我现在关闭了我的心灵。我不再向任何人谈我相信什么,我想什么,以及我爱什么。我知道我注定要承受可怕的孤独,我望着周围的世界,从来不发表我的意见。舆论,争吵,欢乐,信仰,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不能和任何人分享一切,因此我对一切都不感兴趣。我的思想看不见,一直未曾被勘探过。我用一些平庸的语句来回答日常的问话,当我不愿意开口说话时,就用一个微笑来表示“是”。

你理解我吗?

我们沿着长长的林荫大道一直走到星广场的凯旋门,然后又往回走,一直走到协和广场,因为他谈上面的这一切谈得很慢很慢,另外还添加了许多我已经记不清楚的话。

我的朋友停住脚步,双臂突然伸向高高的花岗岩方尖碑,它耸立在巴黎的街头,长长的来自埃及的身影消失在繁星中间;这个远居他乡的纪念碑,在它的侧面有着用奇怪的符号书写的祖国的历史。他大声嚷道:“瞧,我们全都和这块石碑一样。”

接着他离开我,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他醉了吗?他疯了吗?还是他是明智的?至今我还不能知道。有时候我觉得他是对的;有时候我又觉得他失去了理智。

郝运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四年三月三十一日的《高卢人报》。一八八六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巴朗先生》。

(2) 《圣经·马太福音》第五章中有“虚心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此处引用时把意思加以更改。

(3) 缪塞(1810—1857):法国十九世纪浪漫主义诗人。文中这几句诗引自他的《五月夜歌》。

(4) 居斯塔夫·福楼拜(1821—1880):法国作家。作品有长篇小说《包法利夫人》等。他是莫泊桑母亲的老友,对莫泊桑的创作悉心指导,起了很大影响。下面提到的女友可能指福楼拜的“三个天使”之一的布雷纳夫人,莫泊桑曾将他的长篇小说《一生》献给她。

(5) 苏利·普吕多姆(1839—1907):法国巴那斯派诗人。一九〇一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下面这几句诗引自他的诗《爱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