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保尔·布尔热(3)
大灾大难不会使我感到悲伤,——让·布里德尔这个老单身汉说,他被人认为是一个怀疑论者。——我曾经离着很近,亲眼见到过战争,无动于衷地从一具具尸体上跨过去。大自然和人类的那些残酷的暴行,使我们发出恐惧或者愤怒的叫喊,但是决不会刺痛我们的内心,决不会像看到有些令人难受的小事情那样使我们背上起一阵寒战。
一个人可能遭受到的最大痛苦莫过于母亲失去孩子,孩子失去母亲。这种痛苦是强烈的、可怕的,它使人震惊,使人心碎,但是这些打击正像流血的伤口一样,伤口再大也是可以痊愈的。然而,有些相遇,有些偶尔见到或者猜到的事情,有些藏在内心里的悲伤,有些命运的捉弄,会激起我们许许多多苦痛的想法,会在我们面前微微打开那扇神秘的大门,让我们看见种种错综复杂的、无法治疗的精神痛苦,这些精神痛苦正因为看上去是轻微的,所以也就更深刻,正因为看上去几乎难以觉察,所以也就更剧烈,正因为看上去是虚假的,所以也就更顽强,在我们心头留下了悲哀的痕迹,留下了一种苦味,一种使我们久久不能摆脱的破灭的感觉。

有那么两三件事始终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换了别人肯定不会对它们注意,可是它们却像针扎进我的心灵,留下了无法医治的又细又深的创伤。
你们也许不会理解这些短暂的印象给我留下的感觉。我只跟你们谈谈其中的一件事。它已经过去很久很久,却仍然像是昨天才发生一样,我记得清清楚楚。我会这样深受感动,也许应该完全由我那丰富的想象力负责吧。
我现在五十岁。当时我年纪还很轻,正在攻读法律。我有点忧郁,有点爱幻想,抱着一种悲观厌世的人生哲学。我不太喜欢热闹的咖啡馆、吵嚷的同学和愚蠢的姑娘。我起得很早,最心爱的享受之一,就是早上八点钟左右单独一个人在卢森堡公园(4)的苗圃里散步。
你们从前不知道有这个苗圃吧?它好像是一个被遗忘了的上个世纪的花园,一个像老妇人的温柔微笑一样美丽的花园。浓密的绿篱隔成的许多狭窄、整齐的小径,夹在两道像墙一样修剪得井井有条的枝叶中间,显得十分幽静。园丁的大剪刀不停地把这些树枝组成的隔墙修齐。走不远就可以遇上花坛,像出来散步的小学生一样排列整齐的小树,成片的美丽的玫瑰花和成行的果树。
这片迷人的小树林里,有一个角落完全被蜜蜂占据。它们的草顶的蜂房,很讲究地隔着一定距离安放在木板上,朝着太阳打开了像顶针一样大的小门。一路上随时都能遇到嗡嗡叫着的金黄色的蜜蜂,它们是这个和平环境的真正主人,是这些幽静的、纵横交错的小径上的真正散步者。
我差不多每天早上都到这儿来,坐在一张长凳上看书。有时候我听任书本落在我的膝头上,梦想着,谛听着从四周传来的巴黎的喧闹声,享受着这古老格式的林阴小道的无穷无尽的安静。
但是,我很快就发现,经常一开门就进来散步的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我有时在一丛灌木的角落里迎面碰见一个挺古怪的矮老头儿。
他穿着一双有银扣襻的皮鞋,一条腰上有遮门襟布片的短套裤和一件黄褐色的礼服,用一条花边代替领带,还戴着一顶怪里怪气的灰色长毛绒的宽边帽子,使人看了会以为是太古时代的遗物。
他长得很瘦很瘦,只是一副骨头架子,他不断挤眉弄眼,不断微笑。他那双灵活的眼睛东张西望,不停地眨巴。他手里从不离开一根极好的金镶头的手杖,看来一定是一件珍贵的纪念品。
这个老人起初使我感到惊讶,后来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我隔着密密匝匝的树叶窥探他。我远远跟着他,停在树丛后面,不让他看见。
后来有一天早上,他以为周围没有人,于是做出了许多奇怪的动作:开始是几个小步跳跃,然后是一个屈膝礼;接下来他用细长的腿来了个相当利落的击脚跳,然后又开始姿态优雅地旋转,跳跳蹦蹦,挺滑稽地摇晃,像面对观众似的露出微笑,挤眉弄眼,把双臂圈成圆形,扭转他那木偶似的可怜身体,朝着空处一再动人而可笑地点头致意。他是在跳舞!
我惊奇得发了呆,不禁问自己:两个人之中是他还是我发了疯。
但是他突然停住,像演员在舞台上那样朝前走,然后一边鞠躬一边后退,脸上笑容可掬,同时用他那颤抖的手像女演员那样朝两排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树送去一个个飞吻。
然后他又态度严肃地继续散步。
从这一天起,我一直注意他。每天上午他都要把他那不可思议的舞步重新练习一遍。
我心里迫切地想跟他谈谈。我决心冒一下险,在行过礼以后,对他说:
“今天天气非常好,先生。”
他鞠了一个躬。
“是呀,先生,真是和从前的天气完全一样。”
一个星期以后,我们成了朋友,我知道了他的身世。从前,在国王路易十五时代,他是歌剧院的舞蹈教师。他那根漂亮的手杖是德·克莱蒙伯爵送的礼物。一跟他谈起跳舞,他就唠唠叨叨,没完没了。
有一天他跟我说起知心话来了。
“我的妻子是拉·卡斯特里(5),先生。如果您乐意,我可以介绍您认识,不过她要到下午才上这儿来。这个花园,您看,是我们的快乐,是我们的生命。过去的日子给我们留下的就只剩下这个了。我们觉着如果没有它,我们就不能再活下去。这儿又古老又雅致,对不对?我相信在这儿可以呼吸到我年轻时的空气,它没有丝毫改变。我的妻子和我,我们在这儿消磨整个下午。但是我呢,我上午就来了,因为我起得早。”
我吃完中饭,立刻回到卢森堡公园。不久就看见我的朋友,他彬彬有礼地让一位穿着黑衣服的矮小老妇挽着胳膊。他把我介绍给她。她就是拉·卡斯特里,鼎鼎大名的舞蹈家,她曾经被王公贵人宠爱过,被国王宠爱过,被那仿佛把爱情的气味留在人间的整个风雅的时代宠爱过。
我们坐在一张石头长凳上。这是在五月。一股花香飘浮在洁净的小径上。温暖的太阳透过树叶,在我们身上洒下一大片一大片的阳光。拉·卡斯特里的黑连衣裙好像整个儿沉浸在光辉里。
园子里空空的。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出租马车的辚辚声。
“请您给我解释一下,”我对老舞蹈教师说,“小步舞是怎么回事?”
他猛地一惊。
“小步舞,先生,它是各种舞中的王后,是王后们跳的舞,您懂吗?自从没有国王以后,也就没有了小步舞。”
他开始用夸张的文体致起颂词来了,颂词很长,热情洋溢,可是我听了一点也不懂。我希望他给我叙述一下步法、动作和姿势。他于是讲解给我听,越讲越糊涂,又急又恨,到后来他对自己的无能为力发起脾气来了。
突然间他朝他那一直保持沉默和严肃态度的老伴转过身去。
“埃莉丝,你乐意不乐意,我说,如果你乐意的话,那真是太好了,是呀,你乐意不乐意让我们跳给这位先生看看?”
她不安地转动眼睛,朝四面看看后,一句话没说就立起来,站到他对面。
于是我看见了一件永远忘不掉的事。
他们前进,后退,像孩子那样装腔作势,互相微笑,摆动身子,弯腰鞠躬,跳跳蹦蹦,好像是由古老机械开动的两个跳舞的老木偶,这个古老机械虽有点损坏,但可以看出是从前一个心灵手巧的工匠按当时的方法制造的。
我望着他们,我的心被一种奇特的感觉搅得乱糟糟的,我的灵魂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哀愁。我仿佛看到了一个既可悲而又可笑的幻象,它是另一个时代的陈旧过时的影子。我既想笑,更恨不得哭。
他们突然一下子停住,所有的舞蹈动作他们都已经跳过。他们有几秒钟面对面地立着不动,出人意外地蹙紧眉头,接着他们抱在一起痛哭起来。
三天以后我动身到外省去了。从此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们。过了两年我回到巴黎,苗圃已经毁掉。没有了过去时代的心爱的花园、它的迷宫般的小径、它的昔日的气息和林荫小径的美丽的角落,他们会怎样了呢?
他们离开人世了吗?他们像失去希望的流亡者那样正在现代化的街道上徘徊吗?还是他们这一对滑稽可笑的幽灵,在月光下,公墓的柏树中间,正沿着墓道在跳幻想的小步舞?
他们的影子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纠缠着我,折磨着我,像创伤似的留在我的心头,为什么会这样?我也不知道。
你们一定觉得很可笑吧?
郝运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二年十一月二十日的《高卢人报》。一八八三年收入短篇小说集《山鹬的故事》。
(2) 小步舞:一种三拍子舞,十七和十八世纪流行于法国宫廷。
(3) 保尔·布尔热(1852—1935):法国作家,批评家。写过评论莫泊桑的文章。
(4) 卢森堡公园:巴黎市第六区,也就是卢森堡区内的公园。这儿提到的苗圃在公园南边,是当时年轻人最喜爱去的地方,法国政府不顾诗人们和学生们的反对,于一八六七年毁掉。
(5) 在当时没有一个叫拉·卡斯特里的女舞蹈家。但是有一个著名的舞蹈家叫维斯特里,而另外一个叫拉·卡玛尔戈的舞蹈家与德·克莱蒙伯爵生活在一起。显然本书作者将这两个女人的部分名字拼凑成“拉·卡斯特里”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