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逢巧遇是旅行中的一大乐事。突然在离家乡五百法里的地方和一个巴黎人，一个中学同学，一个乡下邻居相逢，这种乐趣谁没有体会过？在还不知道利用蒸气的地方的响着铃铛的小公共马车里，坐在一个素昧平生的年轻女人旁边，度过一个不眠的夜晚，这个女人，您仅仅在那小城的白色房子门口她登上车子时才在灯笼的微光下瞥见过一眼，这样的事谁没有经历过？

黑夜过去，曙光初露，神志逐渐清醒，耳朵因为听着不断的铃铛声和车窗玻璃的震动声还有些麻木；这时候看到您美丽的头发蓬松的女邻座睁开眼睛往四周张望，用纤细的手指梳理凌乱的头发，扶正帽子，用一只有经验的手摸索着看看胸衣有没有扭歪，上腰是不是笔挺，裙子有没有揉皱，这种感觉是多么舒服！

她也向您瞅上一眼，目光冷峻，又有些好奇；随后她就怡然自得地坐在一个角落里，似乎只关心眼前的景色。

您会不由自主地不断窥视她，不由自主地始终想着她。她是谁？她从哪儿来？她到哪儿去？您会不由自主地构思出一篇小说。她很美，似乎很迷人！那一位可真幸福……生活在她身旁也许是很甜蜜的？谁知道呢？很可能她就是符合我们心意、符合我们梦想、符合我们性格的女人。

随后，看到她在一座乡间别墅的栅栏门前下车，心里会产生一种同样也很温柔的惆怅之感。那儿有一个男人，他和两个孩子和两个女用人在等她。他张开双臂欢迎她，拥抱她，把她放到地上。她俯下身去，把两个向她伸出胳膊的孩子抱起来，温情脉脉地爱抚他们；于是他们在一条小径上慢慢走远了，这时候两个女用人从马车夫手里接过从车顶上扔下来的行李包裹。

永别了，这件事完了。再也看不到她了，永别了，这个坐在您身边一起过夜的年轻女人。您以后不会再看到她，您根本没有和她讲过话；可是您还是会因为她的离去而产生一点惆怅之感。永别了！

我有一些这样的旅行回忆，有愉快的，有伤感的，我有很多很多。

我那时候在奥弗涅(2)，在那些风景优美的法国山区漫步，那些山不太高，不太陡，给人一种亲切感。我登上桑西山(3)，走进一家小客店。这家小客店坐落在当地人去朝拜的一座叫做瓦西维埃尔圣母教堂的小教堂旁边。突然我看到有一个模样古怪的可笑的老妇人独自坐在最里面一张桌子上用午餐。

她至少有七十岁，高高的个子，干瘪枯瘦，雪白的头发按照旧时的习惯，一卷一卷地贴在脑门上。她的衣着古怪呆板，就像一个根本没有心思打扮的流浪的英国女人，她在吃一盘炒鸡蛋，喝的是清水。

她的外貌很特别，眼神惶惑，看上去似乎在生活中遭到了巨大的不幸。我不由自主地瞧着她，心里寻思：“她是谁？这个女人过的究竟是怎么样的生活？为什么她要一个人到深山里来游荡？”

她付了账，随后站起来准备离开，一面整理着披在肩上的一块小得出奇的披巾，披巾的两端垂在她的胳膊上。她在一个角落里拿起一根很长的旅行手杖，手杖上有用烙铁烙上的名字，随后她直挺挺地走出去，动作呆板，步子很大，就像一个在送信的邮差。

有一个向导在门口等她。他们走远了，我看着他们沿着一条由一排高高的十字架指引的道路走下山谷。她比她的伙伴身材还高，似乎走得也比他快。

两个小时以后，我在一个深深的漏斗形洼地边上攀登，这个洼地中间是一个神奇的绿色大窟窿，那里草木丛生，荆棘遍地，石峰林立，花香醉人；巴万湖(4)就在其中，这个湖圆得就像用圆规画就似的；湖水清澄碧蓝就像是从苍穹中泻下来的一泓清泉；湖光山色，美不胜收，真使人想在这林木葱茏的斜坡上的一座小茅屋里长住下来，俯瞰那冰凉平静的火山湖。

这个老妇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注视着死火山底部平静如镜的水面。她仿佛在往下看，瞧着那陌生的深渊，据说那下面生长着好些硕大无朋的鳟鱼，它们把所有其他的小鱼都吃掉了。我从她身旁经过的时候，仿佛看到她的眼眶里滚动着两颗泪珠。可是她又跨着大步到她的向导那儿去了。向导待在通向这个湖的坡道下面的一家小酒店里。

这一天后来我没有再见过她。

翌日傍晚，我抵达米洛尔城堡(5)，这座古堡，是一座巨大无比的塔楼，耸立在一个宽阔的山谷中间的峭壁上，直插云霄。山谷是三个小山谷的会合点。它是黄褐色的，已经有了裂缝，凹凸不平，从它宽阔的弧形基座一直到顶上的几个摇摇欲坠的小塔，整个呈圆形。

这座古堡由于它的宽广、简朴、雄伟、庄重和严肃的古典风格，比其他废墟更加引人注目。它孤零零地耸立在那儿，高得像山一样，它是死去的王后，可是始终是横在它脚下的那些山谷的王后。人们可以通过一个栽着杉树的斜坡登上这座古堡，再从一个窄门走进去，停在高耸于整个地区之上的第一个院子的围墙脚下。

在古堡里面，是几个倾塌的大厅，散了架的楼梯，神秘的窟窿，地道，黑牢，断墙残壁，不知为什么还没有坠落的穹顶，这是一个石头的迷宫，裂缝像蛛网一样，里面杂草滋蔓，野兽出没。

我孤身一人在一个废墟里徘徊。

蓦地，在一堵断墙后面，我发现有一个生命，一个幽灵似的东西，就像是这个古老的废墟的灵魂。

我吃了一惊，几乎有些害怕。这时我才认出了那就是我遇见过两次的老妇人。

她在哭。手里拿着手帕哭得涕泗滂沱。

我回头想走。她因为被人撞见了很不好意思，便和我讲起话来了。

“是的，先生，我在哭……我并不是经常哭的。”

我很尴尬，结结巴巴地不知道说什么好：“对不起，太太，我打扰了您，您一定是遭到了什么不幸。”

她轻声回答说：

“是的……不是……我像一条被抛弃的狗。”

说完她把手帕捂在眼睛上呜咽起来。

我被她有传染性的眼泪所感动，拿起她的双手，想安慰她；她仿佛因为有人和她分担痛苦，忽地决定把她的经历讲给我听。

唉！……唉！……先生……但愿您知道……我的生活有多么痛苦……

我的生活有多么痛苦……

我过去的生活是幸福的……我在那边……在我家乡……有一座房子。我再也不愿意回去，我再也不会回去了，这太痛苦了。

我有一个儿子……是他！是他！孩子们是不知道的……一个人的生命是多么短促！如果我眼下看到他，我也许不认识他了！我是多么喜欢他！甚至在他出生以前，在我感到他在我身体里跳动的时候。后来，我是多么热烈地拥抱他，抚爱他，亲热他！如果您知道有多少个夜晚我看着他睡觉，思念着他就好了！我简直为他疯了。他八岁的时候，他父亲送他进了寄宿学校，一切都完了，他不再属于我了。啊，我的天主！他每星期日回家一次，仅此而已。

后来他到巴黎去上中学，一年只回家四次。每次他回家我看到他的变化之大都感到惊奇，他不是慢慢长大，而是突然长大的。人们把他的童年从我身边抢走了，还抢走了他对我的信赖，他对我应该有的依依不舍的柔情，还有我感到他逐渐长大成人的全部快乐。

我一年只看到他四次！请想想看！每次他回来，他的身材，他的眼光，他的动作，他的嗓音，他的笑容都和过去不一样了，不再属于我的了。一个孩子的变化是非常快的；不能看到他这种变化是很痛苦的，以后永远也看不到了。

有一年他回家时脸上已经长出了细软的胡子！他！我的儿子！我很震惊……也很伤心，您相信吗？我几乎不敢拥抱他。这是他吗？我的孩子，过去是那么娇小，一头淡黄色的鬈发，我亲爱的孩子，我抱着他的襁褓放在我的膝盖上的亲爱的孩子，他那时用他贪婪的小嘴唇吮吸我的奶，可是这个棕发青年却不再知道和我亲热，他似乎只是为了职责才爱我，仅仅为了礼貌才叫我“我的母亲”，他和我拥抱时吻我的额头，而我却想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

我丈夫去世了，接着我的父母也亡故了，后来我又失去了两个姐姐。当死亡进入一个人的家中时，就仿佛它急于尽可能地多于些工作，为了可以让时间隔得长一些再来，它只留下一两个活人为死去的人哭泣。

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儿子长大了，那时候他在学习法律。我希望和他一起生活，死在他身边。

我去找他和他同住。他已经养成了年轻人的生活习惯；他让我明白我妨碍了他的生活。我就离开了他，我这样做错了；可是我太痛苦了，因为我觉得我成了一个惹人讨厌的人，而我，是他的母亲。我又回到了自己家里。

我再也看不到他了，几乎是再也看不到他了。

他结婚了，多高兴啊！我们终于可以永远待在一起了。我将会有一些孙子孙女！他娶了一个英国女人，这个女人恨我。为什么？也许她感到我太爱他了。

我不得不又离开了他。我又变成孑然一身。是的，先生，孑然一身。

后来他去了英国，和他岳父母一起生活。您懂吗？他们得到了他，他们占有了他，占有了我的儿子！他们从我这里抢走了他！他每个月给我写信。起先他还来看看我。现在，他已不再来了。

我已经有四年没有看见他了！他的脸上已经起了皱纹，头发已经白了。这是可能的吗？这个几乎已经是个老头儿的人是我的儿子？我那过去的脸色鲜艳的孩子？我肯定再也见不到他了。

于是我成年累月在外旅行。我东奔西走，就像您看到的这样，没有任何人陪伴我。

我像一条被抛弃的狗。再见了，先生，别待在我身边了，把这些事情告诉您我是很痛苦的。

我走下山谷，回头看去，只见那个老妇人站在一堵有裂缝的墙上，注视着远处的群山、长长的山谷和尚蓬湖(6)。

她长裙的下摆和披在肩上的古怪的小披巾像旗帜一样随风招展着。

王振孙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三年十月二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作者署名：莫弗里涅斯。

(2)　奥弗涅：法国中央高原的中部地区，在巴黎的南面。也是法国的一个旧省，包括现在的康塔尔省、多姆山省，以及阿列埃省、阿韦龙省和上卢瓦尔省的一小部分。境内多死火山和医用矿泉。

(3)　桑西山：法国中央高原多姆山省的最高峰，高一八八六米。

(4)　巴万湖：奥弗涅的火山口湖，景色十分美丽，离桑西山不远的贝斯尚代斯村有四公里，水深有些地方达到一百米。上面提到的瓦西维埃尔教堂在桑西山和巴万湖的正中间。

(5)　米洛尔城堡：十三世纪至十五世纪的古城堡废墟，耸立在山冈上，四面被高山的森林包围。位于贝斯尚代斯村北面，相距十二公里。

(6)　尚蓬湖：奥弗涅火山口湖，在多姆山省境内，米洛尔城堡废墟的东面，相距三公里左右。海拔八七七米，面积六十公顷，是旅游风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