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2826 字 约 10 分钟

短篇小说法国文学莫泊桑

去年夏天的一个炎热的下午,宏伟的拍卖大厦(2)仿佛昏昏入睡,那些拍卖估价人没精打采地报着价格。在二楼深处的一间大厅里,有一批教堂用的古老的丝织品堆放在一个角落里。

这是一些庄严的无袖长法衣和优雅的祭披,在从前是白色、后来略微有点发了黄,变成奶油色的丝绸底子上,绣着围绕象征性字母的花环。

几个旧货商在等着,两三个胡子肮脏的男人,还有一个大腹便便的胖女人,是那种被叫做“拎包袱的”(3)女商贩,她们是违禁的爱情的参谋和保护人,既做不分老少的旧衣服的买卖,也做不分老少的人肉的买卖。

床

突然间一件路易十五(4)式小祭披开始拍卖了,它漂亮得像一件侯爵夫人的连衣裙,料子还很新,上面有一长串铃兰花围绕着十字架,一些蓝鸢尾花,长长的,一直往上升到神圣标志的紧底下,每个角上还有玫瑰花环。我买下来以后,发现它隐隐约约还有着一股香气,好像渗透着还未散尽的一点儿乳香,说得更确切些,停在它上面的这种轻柔馥郁的香气,仿佛是香水留下的回忆,是挥发了的香精的灵魂。

我把它带回家,想用它来罩一把同一个迷人时代的小椅子。为了量量尺寸我摆弄它,手指头觉着有纸张被揉皱的感觉。拆开衬里,有几封信落在我的脚边。信纸已经发黄;褪了颜色的墨水看上去像锈迹。在按老式折法折起来的信纸的一面上,有一只纤细的小手写上:“致德·阿尔让塞神父先生”。

前三封信只是简简单单地确定幽会的时间地点。以下是第四封信:

我的朋友,我病了,非常痛苦,我不离开我的床。雨点叩打着玻璃窗,我躺在热烘烘的鸭绒被窝里,感到暖洋洋,无精打采地梦想着。我有一本书,一本我喜欢的,而且我觉着好像多少有点写我的书。我告诉您是什么书吗?不。您会骂我的。我看过了,我想告诉您我在想些什么。

他们在我头后面放了几只枕头,使我保持坐着的姿势,我在您送我的这张小巧的斜面小台子上给您写信。

我在我的床上已有三天,我想的是我的床,甚至在睡眠中还琢磨它。

床,我的朋友,这是我们的整个生命。我们生在它上面,爱在它上面,死在它上面。

如果我有德·克雷比荣(5)先生的那支笔,我要写一张床的故事。会有多少动人的、可怕的奇遇,多少美妙的奇遇,多少令人怜悯的奇遇!可以从中吸取多少教益,对大家说来又有多少教训啊!

您知道我这张床,您决想象不到三天来我在床上发现了多少东西,我更加爱它。我觉得有一大堆人在这张床上睡过,我还要说,经常出没过,过去我一点也没有怀疑到他们,然而他们在这张床上留下了他们的某些东西。

啊!我真不能理解那些购买新床,购买那些没有留下回忆的床的人。我的这张床,我们的这张床,如此老,如此旧,而且如此宽敞,一定容纳过许许多多的人,从他们出生到他们死亡。请您想一想它,我的朋友;请您想一想一切,请您想象一下,在这四根柱子之间,在这幅张在我们头顶上空,曾经看到那么多东西的帐顶下面,有过多少人的整个一生。这帐顶三个世纪来一直就在那儿,它到底看见了什么呢?

这儿是一个躺着的年轻女人。她不时发出一声叹息,后来她开始呻吟;年迈的双亲围着她;现在一个小家伙从她身上钻出来了,像猫一样叫着,身子收缩,而且浑身皮肤起皱。这是一个男子的生命开始了。她,年轻的母亲,感到既痛苦又快乐;她听到这头一声叫喊,幸福得透不过气来,伸出双臂,激动得说不出话,周围的人也高兴得流出眼泪。因为这一小块从她身上分出来的、有生命的创造物,是家族的延续,是那些颤颤巍巍地在观看着的已然老去的人的血、心和灵魂的继续。

现在是一对情人第一次肉贴肉地出现在这生命的圣殿里。他们虽然哆嗦,但是欣喜若狂,他们在互相靠近中感到无比甜美;渐渐地他们的嘴接近了。这神圣的吻把他们合在一起,这个吻是尘世天堂的门,这个吻歌唱世人的快乐,它永远应允这种快乐,它宣告这种快乐,走在这种快乐的前面。他们的床像波涛汹涌的大海一样翻腾,它变弯,发生低沉响声,仿佛它自己也兴奋,快乐,因为在它上面那如疯似狂的爱的秘密祭礼正在完成。这种拥抱把两个人合成一个人,在同一时刻给每个人带来相同的思想,相同的期待,以及像自天而降的毁灭性大火似的,降落到他们身上的相同的狂乱的快乐;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比这种拥抱更甜蜜,更完美的呢?

您还记得这几行诗吗?去年您在哪一位古代诗人的,我忘了,也许是温柔多情的龙沙(6)的诗集里念了这几行诗给我听。

当我们在床上的时候,

我们将互相缠在一起,

按照那些在被窝里嬉戏的

放荡地撒娇的情人的方式

尽情地玩乐享受。

这几行诗我真希望能绣在我的床顶上,床顶上的匹拉麦斯和雪丝佩(7)用他们的绒绣的眼睛没完没了地看着我。

再请您想想死亡,我的朋友,想想所有在这张床上向天主吐出最后一口气的人。因为它也是结束了希望的坟墓,在曾经是打开世界的门以后,是关闭一切的门。我在上面给您写信的这张床,三个世纪来一直给人提供庇护,在这三个世纪里它上面有过多少叫喊,多少焦虑、痛苦、可怕的绝望、临终的呻吟、伸向过去事物的手臂、朝向永远结束的幸福的呼唤;多少抽搐、捌气、扭歪的脸、向一边撇的嘴、向上翻的眼睛!

床,请您想想,这是生命的象征;我发现这一点已经有三天。除了床再没有什么值得一提。

睡眠,它不是我们最美好的时刻之一吗?

但人也是在它上面受苦!它是病人的庇护所,衰竭的肉体受苦的地方。

床,就是人。我们的主耶稣为了证明他没有一点和人相同的地方,好像从来就不需要一张床。他生在麦秸上,死在十字架上,把柔软的、舒适的床留给像我们这样的人。

还有多少别的事情出现在我面前啊!但我没有时间一一向您叙述,再说我能全都记起来吗?我已经那么疲乏,需要把枕头抽掉,躺平睡一会儿。

请明天三点钟来看我,我也许会好些,而且能够向您证明。

再见,我的朋友;这儿是我的双手让您吻吻,我还向您送上我的双唇。

郝运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二年三月十六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作者署名:莫弗里涅斯。同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菲菲小姐》。

(2) 巴黎的拍卖大厦叶比利翁大厦,地址在第九区,也就是歌剧院区的德鲁奥街上。

(3) “拎包袱的”:把衣服、首饰、布匹送上家门的女商贩。她们因此也很容易扮演拉皮条的角色。

(4) 路易十五(1710—1774):法国国王,在位时间为一七一五年至一七七四年。

(5) 德·克雷比荣:显然是指法国小说家小克雷比荣(1707—1777)。他写过许多色情作品,其中有《索法》等。

(6) 龙沙(1524—1585):法国抒情诗人。七星诗社主要代表。文中的这几句诗引自《致情妇的颂歌》的第二节。与原诗略有出入。

(7) 匹拉麦斯和雪丝佩:小亚细亚河神匹拉麦斯和河川女神雪丝佩的恋爱故事,原见于古罗马神话。古罗马诗人奥维德(前43—约后17)在《变形记》中作了改动。故事如下:匹拉麦斯和雪丝佩的结合受到父母阻挠。两个年轻人相约在郊外会面,雪丝佩先到,遇一头狮,丢下面纱逃走。晚来赴约的匹拉麦斯发现被狮子撕烂的面纱,断定情人已死,就用尖刀自杀。后来雪丝佩发现了他的尸体,也自杀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