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歇·德·图纳维尔在围成一圈的朋友们中间,跨坐在一把椅子上谈着,他手上拿着一支雪茄,不时地抽上一口,吐出一小团烟。
……我们正在吃饭,有人送来一封信。爸爸拆开信封。你们都很了解爸爸,他自认为是国王在法国的代理人。我呢,我叫他堂吉诃德,因为他和共和国这座风车斗争了十二年,而自己并不很清楚是以波旁家族的名义,还是以奥尔良家族的名义在进行斗争。今天他仅仅以奥尔良家族的名义手执长矛,因为只剩下了他们。不论在什么情况下,爸爸都认为自己是法兰西头号贵族,最出名、最有影响的头号贵族,是党派的首领;因为他是上议院的终身议员,所以他认为周围的那些国王的王位都是不够牢固的(2)。
至于妈妈,她是爸爸的灵魂,是君主政体和宗教的灵魂,是天主在人世间的左右手,是具有异端邪说的人的灾星。

刚才我说到我们正在吃饭时,有人送来了一封信,爸爸拆开信来看;接着他望着妈妈,对她说:“你的弟弟快死了。”妈妈脸色变得苍白。在我们家里几乎从来没人提起过我的舅舅。我呢根本不认得他。我仅仅通过公众舆论知道他过去过着,当时还在过着放荡的生活,他曾经和数不清的女人一同挥霍他的财产,后来只保留下两个情妇,和她们一起住在殉道者街上的一套小公寓里。这位从前的法兰西贵族院议员,前骑兵上校,据说既不相信天主,也不相信魔鬼。因此他对来世的生活抱怀疑态度,用尽一切办法来纵情享受今世的生活;他变成了妈妈心头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
她说:“把这封信给我,保尔。”
她看完以后,我也把信要过来。内容如下:
伯爵先生,我相信应该让您知道,您的妻弟德·菲梅罗尔侯爵快死了。也许您希望采取一些措施,请别忘了是我通知您的。
您的女仆人
梅拉妮
爸爸低声说:“应该好好考虑考虑。处在我这个地位,我应该有责任关心您弟弟的最后时刻。”
妈妈回答:“我马上派人去找普瓦伏隆神父,听听他的意见。然后我和神父带着罗歇去看我的弟弟。您呢,保尔,您留在这儿。您不应该让您的名誉受到影响。一个女人能够做,而且应该做这些事。但是对于一个您这种地位的人来说,就不同了。一个反对您的人很容易利用您的最值得赞赏的行为来反对您。”
“您说得对,”我的父亲说,“照您的想法去做吧,我亲爱的。”
一刻钟以后,普瓦伏隆神父走进客厅;在说明了情况以后,又经过分析和反复讨论。
德·菲梅罗尔侯爵,法国的一个出身于名门望族的人,如果在没有宗教的帮助下死去,一般说来对贵族,特别是对德·图纳维尔伯爵,打击肯定是可怕的,那些自由思想家会扬扬得意。那些用心险恶的报纸会连着六个月歌唱胜利;我母亲的名字会遭到玷污,出现在社会主义报纸的文章里;我父亲的名字会遭到诽谤。这样的事决不可以让它发生。
因此立刻做出决定,在普瓦伏隆神父率领下举行一次十字军东征。普瓦伏隆神父这个矮小肥胖的教士,身上干干净净,微微洒了一点香水,是一个贵族和富人的住宅区里的大教堂的真正的副本堂神父。
一辆双篷四轮马车套好,妈妈、神父和我,我们三个人出发去为我的舅舅行圣事。
事先已经决定,我们应该先和写信来的梅拉妮太太见面,她大概是看门人或者是我舅舅的女仆。
我作为侦察兵在一座八层楼的房子前面下车,走进一条阴暗的走廊,好不容易才找到看门人的那个黑窟窿。这个男的带着不信任的神色打量我。
我问:“请问梅拉妮太太住哪儿?”
“不知道!”
“可是,我收到她的一封信。”
“可能,但是不知道。您问的是一个由情人供养的女人吗?”
“不是,可能是一个女用人。她写信给我想找工作。”
“一个女用人?……个女用人?……可能是侯爵的那个。去看看,六层楼左边。”
从我不是打听一个由情人供养的女人的时候起,他变得比较和气了,他甚至来到走廊里。他是一个瘦高个儿,蓄着白颊髯,神情像教堂执事,一举一动非常庄严。
我爬上一座很长很长的黏糊糊的螺旋楼梯,手不敢去碰楼梯的栏杆,到了六层楼上,我轻轻地敲了三下左边的那扇门。
门立刻开了;一个身材高大、身上肮脏的女人出现在我面前,她张开的双臂搭在两边的门框上,挡住我的进路。
她咕哝了一句:“您有什么事?”
“您是梅拉妮太太吗?”
“不错。”
“我是德·图纳维尔子爵。”
“好!请进。”
“不过……妈妈和一位教士还在楼下。”
“好……快去找他们。不过要当心门房。”
我下楼,和妈妈一起又上楼来,后面跟着神父。我仿佛听见后面还有另外的脚步声。
我们一进厨房,梅拉妮就端来椅子,我们四个人全都坐下来商议。
“他情况很不好吗?”
“是的,夫人,他拖不了多少时间了。”
“他看上去愿意接待一位教士吗?”
“啊!……我看不愿意。”
“我能见见他吗?”
“那……当然……夫人……只不过……只不过……那些小姐在他身边。”
“什么小姐?”
“这个……这个……他的相好。”
“啊!”
妈妈脸涨得通红。
普瓦伏隆神父垂下了眼睛。
这件事开始使我感到很有趣,我说:“我先进去怎么样?我看看他怎么接待我,也许能让他心里有个准备。”
妈妈觉得这样做没有什么不好,回答说:“好,我的孩子。”
但是什么地方有一扇门打开,一个声音,女人的声音喊道:“梅拉妮!”
胖女用人奔过去,回答:“要什么,克莱尔小姐?”
“煎蛋卷,快点。”
“一分钟,小姐。”
接着她回到我们身边,解释为什么叫她:“她们吩咐我做一份干酪煎蛋卷,当两点钟的点心。”
她立刻把鸡蛋打在一个生菜盘子里,开始起劲地搅打。
我呢,我出去到了楼梯上,拉响门铃,以此宣布我的正式来到。
梅拉妮为我开门,让我在前厅里坐下,她去对我舅舅说我来了,接着她回来请我进去。
神父躲在门背后,一有暗号他就可以出现。
我看见我的舅舅,确实感到了惊讶。这个老放荡鬼,很英俊,很庄重,很帅。
他不是坐在,几乎是躺在一把大扶手椅里,腿上裹着一床被,两只手,苍白的长手耷拉在椅子的扶手上,以《圣经》里的那种庄严态度等待着死亡。他的白胡子垂在胸前,他的头发也全白了,在脸颊上和胡子连成一片。
好像是为了保护他不受我的侵犯似的,两个女人,两个肥胖矮小的女人,在他背后,用妓女的那种放肆的眼光望着我。她们穿着裙子和浴衣,双臂裸露,黑头发马马虎虎地束在脑后,穿着露出踝骨的、金线绣花的东方拖鞋,还有长丝袜,在这个垂死的人旁边,她们看上去就像一幅寓意画上的那些伤风败俗的人物。在扶手椅和床之间,有一张铺着桌布的小桌子,上面放着两只盆子,两只杯子,两把叉子和两把刀子,等着刚才吩咐梅拉妮做的干酪煎蛋卷。
我的舅舅用微弱的、喘息的,但是清晰的嗓音说:“你好,我的孩子。来看我已经晚了。我们相识的时候不会长久。”
我结结巴巴地说:“我的舅舅,这不能怪我……”
他回答:“是的,我知道。这要怪你的父亲和你的母亲,不能怪你……他们好吗?”
“不坏,谢谢您。他们知道您病了,打发我来问问您的情况。”
“啊!为什么他们不亲自来?”
我抬起眼睛望着两个姑娘,轻轻地说:“他们不能来,这并不能怪他们。走进这儿对我的父亲来说有困难,对我母亲来说根本不可能……”
老人什么也没有回答,但是朝我的手抬起了他的手。我抓起这只苍白、冰冷的手,把它握在我的手里。
门开了,梅拉妮端着煎蛋卷进来,把它放在桌子上。两个女的立刻在她们的盆子前面坐下,开始吃起来,眼睛却没有从我的身上移开。
我说:“我的舅舅,抱吻您对我母亲说来会是一个莫大的快乐。”
他低声说:“我……我也希望……”他闭上嘴不说下去。我找不出什么话来好对他说,这时候只听见叉子碰到磁盆子的响声,还有嘴在咀嚼时隐隐约约的响声。
神父在门后面偷听,误以为我们的尴尬局面是事情已经取得成功,认定他插手的时刻已经来到,于是走了进来。
我的舅舅看见教士出现,感到那么惊讶,一开始呆住没有动;接着他张开嘴,就像要把教士一口吞下去似的;随后他用强烈的、深沉的、愤怒的嗓音喊道:“您来这儿干什么?”
神父对各种尴尬的局面早已司空见惯,他仍旧一边朝前走,一边低声说:“我是以您姐姐的名义来的,侯爵先生;是她叫我来……她会感到那么快乐,侯爵先生……”
但是侯爵没有听。他举起一只手,用一个悲剧性的而且庄严的手势指着门,气喘吁吁,怒不可遏地说:“从这儿出去……从这儿出去……灵魂的窃贼……从这儿出去,良心的窃贼……从这儿出去,撬垂死者房门的窃贼!”
神父朝后退,我呢,我跟着他一同撤退,也朝着房门退去;为了报复,两个矮小的女人放下吃了一半的煎蛋卷,立起来,立在我舅舅的扶手椅的两边,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安慰他,保护他免受家庭和宗教的罪恶企图的伤害。
神父和我回到厨房里和妈妈碰头。梅拉妮又一次给我们搬来椅子。
“我就知道事情不会顺利,”她说,“应该另外想想办法,否则他就要从我们手里逃掉了。”
我们开始商量。妈妈有一个主意,神父坚持另外一个主意。我提供了第三个主意。
我们小声讨论了也许有半个小时,忽然传来家具移动的巨大响声和我舅舅发出的叫喊声,叫喊声比家具移动的响声还要猛烈,还要可怕,我们四个人全都站了起来。
我们隔着门和隔墙听见:“出去……出去……混账东西……无赖……出去,坏蛋……出去……出去。”
梅拉妮急忙跑去,接着又立刻回来叫我帮忙。我跑着去了。我的舅舅气得坐不住,几乎立了起来,他破口大骂,对面一前一后有两个男人好像在等着他在狂怒中死去。
前面的一个,我从他的样子可笑的长常礼服,从他的英国式的长鞋子,从他失业的小学教师的神态,从他的笔挺的领子和白领带,从他的直头发,从他的是一种杂种宗教的伪教士的谦恭的面容,我立刻认出他是一个新教牧师。
后面的一个是这所房子的看门人,他信奉新教,曾经跟在我们后面,看到了我们的失败,抱着运气也许能够好一些的希望连奔带跑去找他的教士。
我的舅舅好像气得发了疯!如果说见到天主教教士,自己的先人们的教士,已经激怒了变成自由思想家(3)的德·菲梅罗尔侯爵,看见他的看门人的牧师,更使他完全失去自制力,暴跳如雷。
我抓住两个人的胳膊,使出那么大的劲把他们往外推,以致他们在经过两扇通往楼梯的门时,两个人狠狠地连着拥抱了两次。
接着我也走了,我回到厨房,我们的司令部去征求我母亲和神父的意见。
但是梅拉妮惊慌失措地回来,呜咽着说:“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快去……他死了……”
我的母亲冲过去。我的舅舅倒在地上,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不再动弹。我相信他已经死了。
妈妈在这一刹那的表现真是好极了!她笔直朝两个跪在尸体旁边,想把他扶起来的姑娘走过去,显示出不可抗拒的威力、尊严和权力,向她们指着门,说:“现在轮到你们出去了。”
她们没有抗议,没有说一句话。应该补充一句,我正打算用和赶走牧师和看门人同样激烈的手段赶走她们。
普瓦伏隆神父于是嘴里念着所有惯常使用的经文为我的舅舅行圣事,并且赦免了他的罪孽。
妈妈匍匐在她的弟弟身边,抽抽噎噎地哭着。
突然她叫了起来:
“他认出我来了。他握紧了我的手。我肯定他认出我来了!!!……我肯定他对我表示感谢!啊,我的天主!多么快乐啊!”
可怜的妈妈!但愿她了解或者猜到他的这个感谢应该是对谁和对什么事表示的!
我们把舅舅平放在床上。他这一次是真的死了。
“夫人,”梅拉妮说,“我们没有被单来裹他。所有的被单都属于这些小姐。”
我呢,我望着她们没有吃完的煎蛋卷,同时想哭又想笑。人的一生中往往有些奇怪的时刻和奇怪的感受!
我们为我的舅舅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在墓前有五个人发表演说。上议员德·克鲁瓦塞尔男爵用崇高的措词证明天主总会回到暂时迷失方向的、出身高贵的人的灵魂里。信奉保王主义和天主教的党派的所有成员都怀着胜利者的欣喜若狂的心情跟随着送殡行列,谈论着在这稍许有些混乱的一生之后的令人满意的死亡。
罗歇子爵停住不说了。在他周围响起一片笑声。有人说:“唔!这是所有那些in extremis(4)皈依宗教的人的故事。”
郝运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六年十月五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一八八七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奥尔拉》。
(2) 拿破仑三世和他的儿子分别在一八七三年和一八七九年去世,亨利五世又死在一八八三年。到了本故事发生的一八八三年至一八八六年这段期间,只剩下奥尔良派还有拥护的对象,另外在这段期间共和国政权已经相当巩固,君主主义政党已失去过去的力量,不得不寻找与新的制度和解的办法。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故事中的父亲认为上议员的席位比周围的那些国王的王位牢固得多。
(3) 自由思想家:指只信任理性,对一切宗教抱怀疑态度的人。
(4) 拉丁文,意思是:在最后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