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4196 字 约 14 分钟

婚姻道德冲突讽刺

在埃克托尔-玛丽·德·封泰纳上尉娶洛丽娜·戴斯泰尔小姐时,诸亲好友都认为他们的婚姻是不会美满的。

洛丽娜小姐漂亮,苗条,柔弱,金黄头发,胆子很大;她在十二岁时的自信程度就像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她是那些早熟的巴黎少女之一,她们好像一生下来就具备了所有的生活知识、所有的女人的奸诈、所有的大胆的想法,还有使得某些人不管做什么都似乎是注定要玩弄和欺骗别人的那种老谋深算和机动灵活。她们的每一个行动都是预先策划好的,她们的每一个办法都是计算好的,她们的每一句话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她们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只是为了在她们同类的面前扮演一个角色。

另一方面她也是非常迷人的;非常爱笑,如果她觉得有一件事情很有趣很滑稽,她会笑得没有个完,不知道如何才能平静下来。她会肆无忌惮地当面嘲笑别人,可是嘲笑时又那么有风度,使人永远无法生气。

忏悔

她富有,非常富有。一个教士作媒,让她嫁给了德·封泰纳上尉。这位军官是在一个笃信宗教、生活极为严峻的家庭里长大的,他把隐修院的习尚、非常生硬的原则和一种十足的偏执观念带到了他的团队里去。像他这样的人,必将变为圣人或者虚无主义者;在这种人身上他们的思想占绝对主导地位,他们的信仰是坚定不移的,他们的决心是不可动摇的。

他是一个棕色头发的高个子青年,不苟言笑,十分严肃,生性单纯,头脑简单,目光短浅,而且思想固执;这样的人在生活中从来不知道有什么内幕、奥秘和什么微妙差异,他们从不猜测,决不怀疑,也不容许别人的想法、判断、信仰和行为和他们不一样。

洛丽娜小姐一见之下便把这个人看得一清二楚,同意做他的妻子。

他们这对夫妇相处得非常好,她温顺、机智、庄重,各方面都能表现得像她应该表现的那么好,既随时准备参加慈善活动,又随时准备参加节庆娱乐,既热心上教堂也热心上剧院,既热衷于上流社会,生活又严格死板;在和她严肃的丈夫严肃地谈话时微微带有讽刺的神色,眼睛里同时也闪着亮光。她把她和堂区(2)附近一带所有的神父一起搞的慈善活动的情况讲给他听,并借口要从事这些虔诚的事务而从早到晚待在外面。

可是有几次,在讲到某个慈善活动时,她会突然发出一阵狂笑,一阵神经质的、难以遏制的狂笑。上尉吃了一惊,愣住了,他有点儿不安,面对笑得讲不出话来的妻子有点儿不自在。等她稍许平静一些以后,他问:“您究竟怎么了,洛丽娜?”她回答说:“没有什么!我记起了一件我遇到的滑稽事情。”于是她讲了一个故事。

一八八三年夏天,埃克托尔·德·封泰纳上尉参加了三十二军的大演习。

一天晚上,部队在一个城市的郊外宿营,在十天的篷帐和旷野生活、十天的劳累和艰苦生活以后,上尉的伙伴们决定去美美地吃上一餐晚饭。

德·封泰纳先生起先不愿意陪他们去,后来因为他的拒绝使他的伙伴们不能理解,他终于同意了。

吃饭时他的邻座是德·法弗雷少校。法弗雷少校一面谈着军事行动,这种唯一能使上尉感兴趣的事,一面不断地替他斟酒。这一天白天很热,是一种使人唇干舌燥的闷热;上尉不知不觉地喝了又喝,没有觉察到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渐渐地侵入他的全身,那是一种强烈的、灼人的快感,一种生命的幸福,充满着觉醒的企求、陌生的欲望、含糊的期待。

在上餐后点心时,他醉了。他讲着,笑着,身子摆动着,他已经酩酊大醉了,那是一种平时很理智、很安静的人的酩酊大醉。

有人提出要到剧场去结束这个夜晚,他便随着他的伙伴们一起去了。他们中的一个认出了一个女演员是从前的相好,于是大家邀请剧团里一部分女演员去吃夜宵。

上尉第二天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躺在一个金黄头发的小个子女人的怀里;见他睁开眼睛,这个女人便对他说:“你好,我的心肝!”

一开始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他慢慢地回忆起来了,不过脑子还不是很清醒。

于是他一声不吭地起床,穿上衣服,把他钱袋里的钱全都倒在壁炉台上。

当他看到自己穿着军服、佩着军刀,站在这间帏幔皱巴巴的、沙发沾满污渍、让人产生疑心的带家具出租的房间里,不禁感到一阵羞耻,甚至不敢走出去,不敢走下他可能会遇到人的楼梯,不敢在门房前面经过,尤其不敢在行人和邻人的注视之下走上街去。

这个女人不停地重复问:“你怎么了?你的舌头掉了吗?可是你昨儿晚上的话倒是不少!真是一个粗坯!”

他毕恭毕敬地向她行了个礼,决心赶快逃走;他跨着大步回到居住处,深信别人会从他的举止、他的神态和他的脸色猜到他刚从一个妓女家中出来。

他受着悔恨的煎熬,是生性严肃、一丝不苟的人的那种非常折磨人的悔恨。

他忏悔,领圣体,可是仍然感到不自在,总是想到他那次堕落,总感到像是欠了一笔债,对他妻子欠下了一笔神圣的债。

一个月以后他才见到她,因为在军事演习期间她是在她父母亲家里过的。

她嘴上带着笑意,张开胳膊向他走来。他迎接她时的神态像罪人一样尴尬;一直到晚上,他几乎没有同她讲话。

在只剩下他们两人时,她问他:

“您怎么了,亲爱的,我觉得您变了。”

他支支吾吾地回答:

“我没有什么,亲爱的,真的没有什么。”

“对不起,我非常了解您,我可以肯定您心里有事;忧虑,悲伤,烦恼,我怎么知道呢?”

“啊,是的,我有点儿忧虑。”

“噢,什么忧虑?”

“这我不可能对您说。”

“对我?为什么?您让我感到担心。”

“我没有什么理由好对您说。我不可能告诉您。”

她坐在一张双人小沙发里,而他呢,双手反抄在背后来回踱步,一面避开他妻子的目光。她接着说:

“喂,您一定得向我交代,这是我的权利,我一定要您把事实真相告诉我;这是我的权利,您对我不该有秘密,就像我对您也不该有秘密一样。”

他站在落地长窗的窗框中间,背对着她说:“亲爱的,有些事情还是不说为好,眼下使我心烦的就是这类事情。”

她站起来,穿过房间,抓住他的胳膊,迫使他回过身来,随后把双手搭在他的肩上,抬起眼睛,温柔地笑着对他说:

“喂,玛丽(在情意绵绵的时刻她总是叫他玛丽),您什么事也瞒不了我。我相信您干什么坏事了。”

他轻声地说:“我干了一件很坏很坏的事。”

她高兴地说:“喔,有这么坏吗?这样的事发生在您身上真叫我吃惊!”

他急速地回答说:“我什么也不会告诉您。您再逼我也没有用。”

这时她把他拉到扶手椅旁边,逼着他坐下,自己坐在他的右腿上,一面在他卷起的小胡子尖尖上轻快地吻了一下:

“如果您什么也不告诉我,我们就算是永远闹翻了。”

他悔恨交加,万分苦恼地轻声说:

“如果我把我干的事告诉您,您永远也不会原谅我了。”

“恰恰相反,我的朋友,我会马上原谅您的。”

“不,这是不可能的。”

“我向您保证。”

“我对您说这是不可能的。”

“我向您发誓我会原谅您的。”

“不,我亲爱的洛丽娜,您不可能原谅我。”

“我的朋友,即使不说您傻,您也真是太天真了!您拒绝告诉我您干了什么事情,就会让我以为您干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我会老是想着它,我会怨恨您的缄口不言,就像怨恨您那件我不知道的罪恶一样。可是如果您能和盘托出,我第二天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这是……”

“什么?”

他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根,声音严肃地说:

“我向您忏悔,就像向一位教士忏悔一样,洛丽娜。”

她嘴唇上迅速地掠过一丝她有时候听他讲话时会有的那种微笑,她略微带点讥讽的口气说:

“我洗耳恭听。”

他接着说:

“您知道,我亲爱的,我生活上是很有节制的。我平时只喝些兑点红葡萄酒的水,从来不喝烧酒,这您是知道的。”

“是的,我知道。”

“那么,您倒是想想看,在大演习结束时,一天晚上,我去喝了一点,因为我觉得非常口渴、非常累、非常疲倦和……”

“您就喝醉了?呸,真丑!”

“是的,我喝醉了。”

她的神情严肃起来了:

“啊,是这样,完全醉了,您承认吧,醉得路也不会走了,是不是?”

“噢,不,没有这么厉害。我失去了理智,可是还没有失去平衡。我讲话,我笑,我像疯了一样。”

因为他不再说下去,她问道:

“就这些吗?”

“不。”

“噢!那么……后来呢?”

“后来……我……我干了一件可耻的事情。”

她有点儿不安,瞧着他,心情慌乱而激动。

“什么事,我的朋友?”

“我们吃了夜宵……和……和几个女演员……后来我也不知道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我欺骗了您,洛丽娜!”

他讲这件事的时候的语气是严肃和庄重的。

她微微哆嗦了一下,眼睛由于突然感到快乐而闪出了光芒,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不可抗拒的快活。

她说:“您……您……您欺……”

从她的齿缝里三次冒出了一种颤抖的、神经质的干笑,把她说的话三次打断了。

她试着恢复严肃的神情;可是每当她要说出一个字来的时候,笑声便在她的嗓子眼里抖动,往外喷,很快又停住,可是接着总是往外喷,就像一瓶拔掉瓶塞、泡沫往外直流的香槟酒的汽一样直往外喷。她把手按在嘴上想使自己安静下来,想把这种不合时宜的突然发作的狂笑堵在嘴里;可是这种笑声从她指缝间冒出来,震撼她的胸脯,不可遏止地往外冲。她结结巴巴地说:“您……您……欺骗了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看着他,神色古怪,还不由自主地带着一种如此强烈的嘲笑意味,把他看得惊慌失措,一下子愣住了。

她突然之间,再也忍不住了,发作了……她开始哈哈大笑,是一种歇斯底里发作的大笑。一阵阵断断续续的轻叫声从她的嘴里冲出,听上去就像是从她胸膛的深处发出的。她的双手按在上腹窝上,咳得喘不过气来,就像百日咳的阵咳一样。

每次她使劲想使自己安静下来时都带来一阵新的发作,每次她想讲话时都使她的腰弯得更加低。

“我的……我的……我的……可怜的朋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站起来,让她一个人留在扶手椅里,脸色突然变得煞白,说:

“洛丽娜,您真是不像话。”

她在一阵狂喜中结结巴巴地说:

“有……有什么办法呢……我……我……我忍不住……您……您是这么滑稽……哈哈!哈哈!……”

这时候他的脸色变得铁青,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眼神中有一个奇怪的想法在觉醒。蓦地,他张开嘴巴,像是要大声嚷出什么事似的,可是他什么也没有说,掉转脚跟,拉开门便出去了。

洛丽娜弯着腰,已经精疲力竭,但是还没有笑完;她不时地又笑上一阵,就像快要熄灭的大火中的火焰一样。

王振孙 译

(1) 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四年八月十二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一八八八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于松太太的贞洁少男》。

(2) 堂区:一称“本堂区”。天主教的基层教务行政区域,由主教委派的神父主管,一般由一所教堂组成。它管神父称为本堂神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