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爱恶作剧者的回忆
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纪里,爱恶作剧的人态度变得像承办丧事的人,他们的名字叫做:政治家,我们现在已经不再有真正的恶作剧,有趣的恶作剧,我们的父辈们那种让人开心的、无伤大雅的、简简单单的恶作剧。可是,还有什么能比恶作剧更有趣,更好笑的呢?愚弄轻信的人,嘲弄无知的人,欺骗最机灵的人,引诱诡计多端的人上无害而滑稽的圈套,还有什么比这更有趣的呢?巧妙地取笑人,逼得他们自己也觉得自己幼稚可笑,或者是他们如果生气的话,逼得他们以新的恶作剧来进行报复,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妙不可言的呢?
啊!在我一生中我曾经搞过一些恶作剧,搞过一些恶作剧。当然,别人也曾经跟我搞过!而且是一些挺厉害的恶作剧。是的,我曾经搞过一些使人开心的恶作剧,也搞过一些叫人受不了的恶作剧。我的一个受害者就死于恶作剧造成的后果。这对任何人都不是一个损失。将来有一天我会讲给大家听听,不过讲的时候要我克制住自己,我会感到十分困难,因为我的恶作剧很不得体,十分不得体,十分不得体。这个恶作剧是在巴黎郊外的一个村子里搞的。所有当时在场的人想起这件事还会笑得流眼泪,尽管上当受骗的人已经死了。愿他的灵魂得到安息!

我今天想讲两个恶作剧:别人向我搞的最后一个恶作剧和我向别人搞的头一个恶作剧。
让我们从那最后一个恶作剧开始,因为我觉得相比起来不那么有趣,因为受害者是我。
秋天我到朋友家,庇卡底(2)的一座城堡去打猎。我的朋友们当然是爱恶作剧的人。我不愿意和其他的人交朋友。
我到了以后,受到简直可以说是与王侯相称的接待,这引起了我的怀疑。他们砰砰地放枪;他们拥抱我,奉承我,好像他们指望从我身上得到很大的快乐;我心里说:“当心,老狐狸,他们已经有了安排。”
吃晚饭时那股高兴的劲头就别提了,太强烈了。我想:“瞧这些人快活得过了头,而且没有任何明显的理由。他们心里一定在等待着什么恶作剧。他们的对象肯定是我。当心!”
整个晚上他们都在过分夸张地笑着。我像狗嗅到猎物似的从空气中嗅到了一个恶作剧。可是什么恶作剧呢?我警惕着,感到不安。我不放过一句话,一个意图,一个手势。我觉得一切都可疑,甚至连那些仆人的脸色也可疑。
就寝的时间到了,嘿,他们开始排成队送我到卧房去。为什么?他们大声向我道晚安。我走进去,关上门,手上端着蜡烛,站着不动,没有走一步。
我听见走廊里有笑声和低语声。他们一定在窥伺我。我仔细观察墙壁、家具、天花板、帷幔、地板。我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我听见门背后有脚步声。他们肯定在锁眼里张望。
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我的蜡烛也许会突然熄掉,使我陷在黑暗之中。”于是我把壁炉台上的所有蜡烛都点燃了。接着我又朝四周围张望,什么也没有发现。我迈着小步朝前走,在房间里兜了一个圈子。——什么也没有发现。——我一样一样地仔细检查所有的东西。——什么也没有发现。——我走近窗口。护窗板,实木的厚护窗板开着。我小心地把它们关上,然后把窗帘,天鹅绒的大窗帘拉上,前面放上一把椅子,这样就丝毫不必担心从外面来的情况了。
然后我小心翼翼地坐下。扶手椅很结实。我不敢躺下睡觉。然而时间在流逝。我最后终于承认自己很可笑。如果他们像我猜想的那样在窥伺我,那么他们在等待着他们筹划好了的恶作剧取得成功的同时,一定为了我的恐惧笑得前仰后合。
因此我决定躺下睡觉。但是床在我的眼里显得特别可疑。我拉了拉床帏。床帏好像挂得很牢固。然而危险就在这个地方。也许会从床顶上朝我泼下一头凉水,或者是我刚躺平,就连同床绷一起陷到地底下去。我一件件回忆所有以往的那些恶作剧。我不愿意上当受骗。啊!不愿意!啊!不愿意!
这时候我突然想出了一个我认为极其有效的预防措施。我轻轻地抓住床垫的边,慢慢地拉。床单和被子随着床垫一起被拉动。我把所有这些东西拉到卧房的正中间,面对进来的那扇门。我在那儿尽可能把我的床重新铺好,远远地躲开那张可疑的床和那个令人担心的放床的凹室。接着我把所有的蜡烛都熄灭,摸黑回来钻进被窝。
我至少还醒了一个钟头,稍微有点响声我就浑身打哆嗦。城堡里静悄悄的,一切都仿佛停止了活动。我进入了梦乡。
我肯定睡了很长时间,而且睡得很熟;然而有一样沉重的东西倒在我身上,把我猛地惊醒,与此同时有一种滚烫的液体浇在我的脸上、脖子上、胸口上,痛得我忍不住喊出声来。还有一种可怕的响声钻进我的耳朵,就像有一口放着碗碟的餐具柜哗啦一下子翻倒了。
倒在我身上,不再动弹的那一堆东西,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伸出双手,想摸摸这样东西究竟是什么。我摸到了一张脸、一个鼻子,还有颊髯。于是我使出全身力量给了这张脸一拳头。但是我立刻挨了一阵耳光,打得我一下子从湿透的被窝里蹦出来,光穿着衬衣,逃到我看见门开着的走廊里。
我惊讶得一下子发了呆!这时天已经大亮。听到响声大家跑来,发现男仆人傻呆呆地躺在我的床上。这个男仆人是给我端早茶来的,半路上碰到了我临时铺成的床,脸朝下绊倒在我的身上,同时控制不住,把我的早餐倒翻在我的脸上。
我采取的预防措施,把护窗板关得严严的,睡在卧房中间,结果却给我搞了这个叫我左担心右害怕的恶作剧。
啊!这一天,大家笑得可开心了!
我想讲的另外一个恶作剧,还是在我少年时代搞的。我当时十五岁,每逢假期都要回父母家去过,也是在一个城堡里,也是在庇卡底。
经常有一位老太太从亚眠(3)来到我们家作客,她这个人叫人受不了,喜欢说教,脾气坏,好骂人,既恶毒又好报复。也不知为什么,她对我怀恨在心,经常不断地告发我,把我最无关紧要的话和最无关紧要的行为都朝坏的方面去理解。啊!这个老泼妇!
她叫迪富尔夫人,虽然年纪至少有六十岁,仍然戴着黑得非常漂亮的假发,上面还扣着缀有粉红缎带的、可笑的小无边软帽。因为她有钱,所以大家都敬重她。我呢,我打心底里讨厌她,我决心要对她的恶劣行为进行报复。
我刚读完二年级;在化学课上,有一种叫做磷化钙的固体,它的那些属性特别使我感到惊奇,它扔在水里会燃烧,发出爆鸣声,释放出具有恶臭的呈环状的白色蒸气。为了供假期里消遣,我偷了几把这种物质,它看上去很像一般叫做水晶的东西。
我有一个和我年纪一般大的表兄弟。我把我的计划讲给他听。他被我的大胆吓坏了。
一天晚上,当全家人还待在客厅里时,我偷偷钻进迪富尔夫人的卧房,抓住(请原谅,诸位夫人)通常藏在离床头不远的一个圆形器皿,查看清楚了它完全是干的,于是放了一把,一大把磷化钙在里面。
接着我躲到顶楼上去等着。很快就有说话声和脚步声向我表明大家上楼到了各自的卧房。接下来是一片寂静。于是我光着脚,屏住气,走下楼,把我的眼睛贴在我的仇敌的门锁眼上。
她仔细地把她的零星东西收拾整理好。接着她一件一件地脱衣裳,换上一件宽大的白色长睡衣,看上去就像粘在她的骨头上似的。她拿起一只杯子,倒满水,把一只手伸进嘴里,好像要把舌头拔掉似的,取出一样粉红色和白色的东西,立刻放在水里。我感到害怕,就像我刚亲眼见到一桩既可耻而又可怕的秘密似的。这仅仅是她的假牙。
接着她摘掉深色的假发,露出一个稀稀拉拉长着几根白发的小脑袋瓜儿,显得那么滑稽,这一次我差点儿在门背后笑出声来。接着她祈祷,重新站起来,走近我那个报复工具,把它放在卧房中间,蹲下身去,把它整个儿用长睡衣罩住。
我等着,心怦怦跳动。她呢,平静,满意,高兴。我等着……像进行报复的人那样,我也感到高兴。
我首先听见一种很轻的响声,一种汩汩声,接着是一连串低沉的爆炸声,听上去很像隔得老远的步枪的齐射声。
刹那间她脸上起了既可怕又惊人的变化。她的眼睛睁开,闭上,又睁开,接着她突然一下子立起来,我简直没法相信她能有那么敏捷;她看……
白色的器皿啪啪作响,里面在爆炸,充满快速燃烧的、晃动不停的火焰,很像古代的希腊火硝。一股浓烟冒上来,向天花板升去,是一股像巫术一样神秘的、吓人的浓烟。
可怜的女人,她会怎么想呢?她相信是魔鬼玩弄的诡计吗?她相信是一种可怕的疾病吗?她相信这种从她肚子里冒出来的火将要烧毁她的内脏,像从火山口那样喷发出来,或者使她像弹药装得太多的大炮那样发生爆炸?
她依然站着,吓得发了狂,目光投向这怪异的现象。接着她突然间发出一声我从来不曾听见过的叫喊,仰面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我连忙逃走,钻到我的床上,使劲闭上眼睛,好像要向自己证明什么也没有干过,什么也没有看见,证明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卧房。
我对自己说:“她死了!是我害死的!”我惶惶不安地听着房子里的嘈杂声。
有人走来走去;有人说话;接下来我听见有人笑,接下来我头顶上挨了我父亲的一阵雨点般的巴掌。
第二天迪富尔夫人脸色非常苍白。她时时刻刻地喝水。尽管有医生的保证,也许她还是试图浇灭她相信包在她肚子里的大火。
从这一天起,只要有人在她面前谈起疾病,她就会深深地叹一口气,低声说:“啊!夫人,如果您知道就好了!有些疾病是那么古怪……”
她总是说到这儿为止,再也不多说了。
郝运 译
(1)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三年十二月十八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作者署名:莫弗里涅斯。
(2)庇卡底:法国北部古省。包括现在的索姆省和瓦兹、埃纳、加来海峡三省的一部分。
(3)亚眠:法国北部索姆省省会,也曾是古庇卡底省省会。